12.9過后，時間像是吃足了糧草的快馬，一路飛奔，元旦節還沒感受到味兒，就已經到了期末了?？荚嚱Y束后，大舅媽和小舅媽來接表姐藍藍，青隅要比她們晚一天考完。學校的東西很多，從書本到鋪蓋卷兒棕墊都要搬回去。溫柔早在考試前幾周便陸陸續續的把用不著的東西往家里搬，可是，到最后的時候，依然裝了很大一背篼。

溫柔將書本放在背篼下面，上面綁著鋪蓋和席子棕墊，左手提著桶，右手拿著床搭子。

如果你經歷過考完那一刻所有學生都急著搬東西的場面，你一定知道，那是有多擁擠。

平時寢室樓里面只有學生，還不覺得有多擠，可是，現在擠在這棟樓里的學生家長足足是學生的兩三倍。溫柔仗著自己人小，背著東西順著人流往樓下擠。突然只覺得身子一沉，腰向后面彎著，怎么也直不起來，那一刻，溫柔感受到了恐慌，以及對自己父母的怨恨。要不是他們非要出去，自己也不會一個人同這些五大三粗的成年人擠。

感覺背上的東西越來越沉，人群緩緩的往樓下移動，各種叫罵聲充斥著樓道，溫柔用盡了所有的辦法都沒法直起腰來，她幾乎已經聽到了腰斷掉時跟骨折一樣“咔嚓”一聲響。溫柔感到了絕望，這么多人，沒人會注意到她的。然后溫柔看到一個有些眼熟的老爺爺，想起自己前不久才給他帶過路，便拉著他的袖子，求他幫她一下。

然后，溫柔便聽到那個好心的老人一邊掀著她背上的東西一邊罵：“你這個人怎么這么不要臉？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背這些東西，你一個三十幾歲的壯漢不說幫她提一下，還好意思把自己的東西擱在人家身上？沒看到人家直不起腰來了么？你也算是男人？人家和你女兒差不多大，你還好意思做出這種事？”

“啊，真不要臉！”旁邊一個中年婦女附和著，也伸出手來掀那個中年漢子的東西。

溫柔只覺得背上一輕，便立馬直起腰來，忽然很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然后前面的人群一陣騷動，溫柔邊聽見有人在喊“溫柔”，來的人正是青隅。

青隅雖然是文弱型的男生，可是到底是男生，而且還比溫柔要大三歲，所以，有了青隅的幫助，接下來的過程，要輕松多了。

青隅說：“溫柔，我不能幫你搬回去，只能替你搬到校門口了，我待會兒還有考試?！?

溫柔聽了便笑：“青隅，你能來幫我我已經很高興了，我自己能行，弄得回去?！?

然后，青隅猶豫了一下，道：“溫柔，我看到你兩個舅媽了，你大舅媽在幫藍藍收拾東西，她跟我說，叫你等一等，幫藍藍弄完就來幫你。你小舅媽帶著小茵，去小賣部買零食去了。你外公外婆就知道忙地里的活兒，少做半天會怎樣？”

青隅嘆了口氣，“溫柔，我該拿你怎么辦？”

溫柔鼻子一酸，說，“金青隅，你知道嗎，我剛剛差點以為我要死了。”

然后誰都不說話了。然后便聽到大舅媽背著藍藍的東西遠遠的向這邊喊：“柔柔，你動作挺快的，都收拾好啦？青隅，真是謝謝你了，多好的一個孩子。收拾好了我們就回去吧，柔柔，你弄得走嗎？”

然后小舅媽便抱著小茵從大舅媽背后站出來，小舅媽說：“這么點子東西，她要是還弄不走，不是白吃這么多年的飯了？”

青隅聽了直嘆氣，有些無奈，然后說了聲要考試便離開了。溫柔從此經常在一個人發呆的時候會想，青隅那個時候說的那句“溫柔，我該拿你怎么辦”是什么意思。

出了學校門再走一段路便到了楊柳河，溫柔的大姨外婆便住在那兒。大姨外婆是一個很好的老太太，經常悄悄的塞一些吃的和錢給溫柔。大概是不想被親戚看到說閑話，快到楊柳河的時候，小舅媽接過溫柔的背篼說，“柔柔，你看，你外公外婆都不來幫你搬東西，你爸媽又不在家，還不是要我們這些來幫襯著。要不是看你是我們外甥女，哪個愿意幫你背？你幫我背著小茵，我來幫你背這些東西嘛！外人哪有這么好？”

小舅媽口中的外人，十有八、九說的是青隅。在路上，小舅媽幾次抱怨溫柔的東西重，小茵幾次想要下來自己走，都被小舅媽拒絕了。

在路過楊柳河的那座拱橋的時候，果然遇上大姨外婆正在院子里喂雞，看到溫柔她們在馬路上，大姨外婆立馬端著雞食要她們進去坐坐，喝口茶，歇歇腳。

大舅媽說：“不坐了，家里面事情多，要不是接藍藍，我估計在東坡挖土哦?！?

然后大姨外婆才看到她們背著的原來是學生用的被子棕墊什么的。溫柔聽著大姨外婆說，“柔柔，你這個舅媽才好誒，專門跑去接你。你外公外婆忙，你爸媽又不在家，還不是全靠幾個舅舅舅媽幫襯著，不然你爸媽就是在外面打工也不會安心的。你聽大姨外婆的話，要聽話點，和表姐表妹處好關系。以后讀書讀出路可別忘了你小舅媽?。　?

小舅媽笑得一臉燦爛，溫柔干笑著。為什么每個人都當她溫柔是笨蛋？小舅媽剛剛主動提出要幫她背東西，她就知道小舅媽是怕在楊柳河遇上親戚，還是說，小舅媽壓根就沒理會她是不是知道她的動機，只要在遇上親戚是不被說閑話就好了？

溫柔覺得有些悲哀，她是算準了沒人會當著大姨外婆的面指出背篼剛從溫柔身上轉移到小舅媽身上的事實。溫柔想起，那年她十歲生日，家里面為她辦生日席，自己躲在廚房里，聽到媽媽跟外婆說小舅媽最狡猾。

過了楊柳河，再走一段路，便是溫柔的家了，溫柔自己的家。一抬頭，便看到爺爺在家門口張望。溫柔假說把東西就放在這兒好了，等小舅媽把東西放下后，她便說自己不回外婆家去了，就住在自己家里。小舅媽一臉無所謂，大舅媽苦口婆心，到底是勸不了打定了主意不走的溫柔，終于還是留下溫柔自己走了。

大舅媽走的時候，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要是覺得你外婆家不好玩，就到我家去吧！”

溫柔的鄰居們對溫柔說：“溫柔，你舅媽可真好，還去學校幫你搬東西。”

溫柔訕訕的點頭，“是很好?！贝缶藡?，一直都很好。

爺爺說，“柔柔，你瘦了。”

可不是瘦了，這兩個月來一直生病。臉整整小了一圈了。照鏡子的時候，溫柔都有一種自己其實被狐貍附身了的感覺。尖尖的下巴，和動物世界里面的狐貍，真的是太神似了。弄得錢施芳整天都纏著她問有什么減肥秘方。

這是溫柔爸媽離開后，溫柔第一次回自己家住。爺爺不讓溫柔動手，非要自己做飯給溫柔吃，結果煮出來的飯半生不熟不說，菜也只是咸菜，這讓溫柔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外公外婆整天在家指桑罵槐的說爺爺只顧自己吃得好，憑什么？爺爺沒向溫柔的爸媽要過一分錢，外公外婆憑什么這么糟蹋爺爺？

溫柔忍著胃部的不適，坐在火爐旁一口一口的吃不知是干飯還是稀飯的米飯，一邊跟爺爺講學校里面的事情。講娟子，講彭瑤，講振哥，講得最多的，還是青隅。等溫柔好不容易吃完了一碗飯停下來的時候，發現那個老人，已經靠著墻壁睡著了。溫柔怔怔的看著爺爺，嘴角微揚，臉上滿是皺紋，腫得像是充了氣的墊子，很心酸，那個總是給她講故事到半夜的爺爺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溫柔打開電視，關了燈，看著窗外的黑影重重，感覺再次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只是，爺爺的房間，清晰的傳來堵門的聲音。溫柔心里又酸了，她知道，爺爺是怕，怕半夜自己發病的時候嚇著了溫柔。

溫柔爺爺最放不下的就是溫柔。記得那次爺爺發病，半夜拿著鋤頭去山上挖土，也不知道是要挖什么。溫柔的父親帶著人找了一夜，找回來爺爺神情呆滯，溫柔爸爸嚇壞了，誰知到下午的時候溫柔放學回來，爺爺一看到溫柔，立馬恢復了正常。

第二天是1月13日。溫柔家鄉，每逢3、6、9就是趕集的日子。溫柔的外公外婆在趕集回來的路上來到溫柔家，苦口婆心要溫柔回去。爺爺沉默了半天，也開始附和溫柔的外公外婆。外婆說，回去吧，今天買了肉，回去做粉蒸肉吃。溫柔抬頭看了看爺爺的堅決，又想到昨晚吃的半生不熟的米飯，以及昨晚鬧騰了半夜的肚子，溫柔再次妥協了。

只是，溫柔沒想到，這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爺爺。再看到，已經不敢靠近。

離開的時候，溫柔感覺爺爺一直盯著她的背影，很久很久。

那天回家果然蒸了粉蒸肉。外公問，怎么樣，你爺爺給你什么好吃的？你回去，他肯定把好吃的都藏起來了，哪里還有你的份。

你看，你看，不是她溫柔喜歡和自己的外公外婆抬杠，只是，所有的親人中，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便是爺爺，他們老這么說來說去，何苦來哉？所以溫柔撒了謊，她說爺爺做了好吃的給她吃，一臉神往的杜撰著虛無的美味。

然后外公的暴脾氣來了，他說，溫柔，既然你昨天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既然你喜歡你爺爺煮的東西，那你還吃我們的粉蒸肉干嘛？

溫柔冷冷的撤了筷子，何必？你一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和她一個十幾歲的姑娘計較，豈是以后一句開玩笑的就能抹平的？所以，很多年后，溫柔對自己的一個閨蜜說起以前的那些事情的時候，說了這么一句話。

我不是已經原諒，也不是已經忘記，只是不想提起，所以和他們一起，粉飾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