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九月中旬，溫柔十二歲，剛念初一，整天在家爭吵不斷的溫父和溫母忽然一下子有了默契，短短一周時間便決定好了外出打工并且安排好了家里所有的后事。溫柔滿心歡喜的從學?；氐郊遥吹降谋闶情_著貨車收購糧食的劉老三，正在她家指揮著把糧食從小袋騰到他帶來的大麻袋中去。

除了劉老三，還有溫柔的外公外婆和寡言的大舅、愛罵人的二舅和溫柔最怕的三舅。大家都很忙，沒人抽得出時間告訴溫柔發生了什么事，只有四歲的妹妹溫言，用糯糯的嗓音告訴她，她們共同的父母，要離開她們去另外一個城市打拼了。

小女孩不會說打拼這個詞，也無法理解打拼這個詞的含義。溫言的原話是：溫柔，爸爸和媽媽要去廣州掙錢，我們明年夏天可以吃雪糕了。

然后溫柔的媽媽，那個要強的女人，回過頭來對溫柔一笑，說：“柔柔啊，爸媽走了以后，就輪到你照顧這個家了，可不許欺負妹妹。明年寄錢回來給你買新衣服。你看錢施芳的爸媽沒本事，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天天跑家里面去催學費，等期末了賣了家里面的口糧才交齊欠董老師的錢，多沒面子??！你也不想以后被學校的同學看不起吧？”

溫柔沒說話，她還在想溫言說的那句話所包含的更深層面的內容。溫柔和溫言不一樣，溫言從小跟著外婆，跟爸爸媽媽之間的感情淡薄得很。而溫柔，離開家剛到學校住宿的第一個星期，每天晚上都哭得稀里嘩啦的。

溫柔一回頭，看到光線暗淡的偏房里，依稀坐著一個穿得略顯臃腫的身影正看著她們。溫柔的眼睛很好，溫柔從小便懂事得早，可是，她卻看不懂那雙眼睛飽含了怎樣的荒涼與滄桑。

然后溫柔聽到懦弱的爸爸低嘆，“要不是今年的提留款交不上，誰愿意出去受那些個罪啊！”

那么她溫柔該慶幸么？今天的提留款尚還交不上，爸爸媽媽卻毫不猶豫的送自己進了中學。錢施芳也在溫柔那個學校，不同班，她家今年的提留款也一定是交不上的，可是錢施芳的爸媽卻沒有丟下錢施芳一個人在家自個兒出去掙錢的打算。溫柔覺得有些委屈。

“那也得錢老頭兩口子出去找得著活兒??！”溫柔的媽媽向同溫柔有著相同想法的溫柔爸爸這樣子嚷道。

于是，所有阻止離開和不想離開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蒼白無力，安靜下來。

錢施芳并不是錢老頭的親生女兒。據錢施芳自己說，錢老頭夫婦一個瘸一個侏儒，天殘地缺卻也相配，偏生錢老頭沒有生育能力，于是在魯家河邊撿了一個女孩子，取名錢施芬。誰知，養了兩年發現錢施芬居然是個啞巴，于是錢老頭五十歲的時候又在魯家河邊撿了錢施芳。

于是，自從溫柔知道錢家兩個女兒都是從魯家河邊撿來的后，每次路過魯家河，都會心驚膽顫，害怕聽到從橋洞下面傳來嬰兒的啼哭。

錢家一家人除了錢施芳，都是老弱病殘。

所以用溫柔媽媽的話說，因為沒有辦法改變，所以只好痛苦的耗在一起。

溫柔十二歲，已經能做兩家人的飯菜，喂好兩頭豬了，可是在溫家的眼里，她依然是對家中重大事情沒有發言權的小孩子。所以，沒有人問溫柔，對于爸媽的離開，是否有意見。

在晚上八點鐘的時候，終于將所有的糧食弄上了劉老三的貨車，也終于湊齊了溫柔爸媽去廣州的火車票價。男人們疲憊的坐在后門石階上抽煙，溫柔的外婆則和溫柔媽媽一起檢查有什么要帶的東西遺漏，溫言已經睡了。趁著月光，溫柔看到那個穿得略顯臃腫的身影依然坐在偏房里，一動不動。溫柔幾乎有一種沖動，想要沖進去試試他是否還有呼吸。

在溫柔做出舉動之前，便聽到了偏房傳來一聲嘆息，溫柔放下心來，然后，便聞到一股香燭紙錢的味道。抬頭，溫柔慌慌張張的叫了聲幺奶奶，然后便沖著屋子里面喊“媽媽，幺奶奶來了?！?

陳家碧的大嗓門是出了名的，幾乎整個院子都聽到她的呼聲，“瓊兒，我下來看一下，你們收拾好了沒有？”

接著，溫柔的媽媽和外婆便手里拿著還來不及放下的東西迎了出來，溫柔的外婆說，“差不多了，多虧了你們，不然我家瓊兒怎么能放心的出去？你看你，還專門下來，菩薩的香火都供完了？”

陳家碧是溫柔的幺奶奶，十里八鄉出了名的仙娘兒，整天幫人家求神拜佛驅鬼降妖趕小人招財運甚至是牽紅線。整個溫家，溫柔最不喜歡接觸的就是她了。

“哪里哪里，說這些，瓊兒是不是我侄媳婦嘛？當嬸娘的幫侄媳婦兩把有什么？勞您惦記，菩薩們都好著呢！”陳家碧一手拉了想要往旁邊躲的溫柔，一邊往屋里面走，路過偏房的時候，對著里邊的人開口道，“二哥，今天感覺好一點沒？”

然后便聽到那個連聲音里都浸漬著疾病氣息的人勉力回答，“好，都好！勞您惦記！”

聽到里面的人開口回答，陳家碧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了腳，對著偏房問道，“你給云霞打電話了沒有？”

“打了打了，云霞說，那邊工作都看好了，咚子在家具廠，一個月能拿到一千二；瓊兒去手機廠，一個月有八百。”里邊那個聲音有些急切的說著。

然后，溫柔便注意到自己媽媽的臉色一下子放松下來，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

“那就好，那就好！二哥，你也要自己注意身體，以后可享咚子他們的福了！”說完這話，陳家碧拉著溫柔繼續往里邊走，溫柔聞著香燭的氣息，有些害怕，卻不敢掙脫。

直到走到后屋，陳家碧才放下溫柔的手，從懷里掏出兩只用紅線綁著的護身符，有幾分得意的邀功似的故意壓低聲音，對著溫柔媽媽和忙從石階上站起來的溫柔爸爸說道：“這是我特意用你們的生辰八字求的護身符，帶著，保你們一路順風到了那邊財源滾滾。”

溫柔媽媽感激涕零的雙手接了過來，道，“嬸娘費心了！”

“這有什么！”陳家碧搖手拒絕了溫柔外婆端來的凳子，指著躲在燈影里的溫柔，道，“我來除了把這兩個護身符給你們，就是還想問問，溫柔怎么辦？”

她沒有問溫言怎么辦，因為溫言從小就跟著外婆的。

溫柔有些茫然的抬頭，疑惑道，“什么怎么辦？”

“說你要跟著誰呢！傻孩子，”陳家碧仿佛看到什么好笑的事，聲音聽在溫柔耳朵了有些刺耳。

關于溫柔的安排終于在這個時候終于被提出來了。

溫柔說，“我就在我自己家?！?

溫柔外婆走過來拍了拍溫柔的頭發，說，“你家有什么好？你也看到你爸媽今天把糧食都賣掉了，你吃什么？還是跟著外婆吧，外婆給你煮飯洗衣服，有什么不好？你三個舅舅今年都買了彩電呢！去我家住，玩伴也多一點?。　?

溫柔媽媽想了想，道：“柔柔，要不然你就跟著外婆吧！外婆總不會虧了你。”

溫柔搖頭，說，“我就在我自己家?！?

“要不柔柔去我家吧。柔柔年紀和藍藍差不多，又在一個學校讀書。柔柔在我家，吃和藍藍一樣的，用和藍藍一樣的，零花錢也一樣的給。她舅媽反正要給藍藍洗衣做飯，順帶上柔柔也不算什么。四妹你也知道，我們也不是那種會打孩子罵孩子的人，這點你可以放心的。有藍藍陪著，柔柔也不會覺得孤單啊！”一向寡言的大舅開口說了一大堆，“媽的年紀也大了，柔柔也不是小女孩了，哪里照顧得到那么許多事？”

“要不，去我家也可以??！”二舅三舅都這么附和。

溫柔媽媽仔細考慮了一下，對溫柔說道，“柔柔，你愿意跟著誰？你愿意跟著誰就跟著誰。媽媽覺得你還是去外婆家比較好，也給你妹妹做個伴?！?

溫柔覺得心里酸酸的，依舊搖頭，“不，我就在自己家。”

溫柔爸爸皺眉，“溫柔你這個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講呢？外婆家和舅舅家有什么不好？非要留在這么個破房子里？里面什么也沒有?！?

“你別兇她。”溫柔媽媽橫了溫柔爸爸一眼，看著溫柔道：“柔柔你先說為什么不愿意去外婆家和舅舅家，以前不是總喜歡往他們家跑嗎？”

溫柔絞著手指不說話。

就在溫柔媽媽快要忍不住發飆的時候，陳家碧大笑了兩聲，道，“既然柔柔不愿意跟他們，瓊兒，你要是放心，就把柔柔交給嬸娘替你看著。你也知道嬸娘家的伙食好，柔柔來了，我頓頓煮好吃的給她吃，保證以后你回來看到的不是現在這個面黃肌瘦的模樣……”

不等陳家碧說完，溫柔有些驚恐的退后了兩步，眼睛一閉，堅決道，“我哪兒也不去，誰也不跟，我自己能照顧好我自己?！?

“你這孩子脾氣怎么這么怪！”溫柔媽媽也有些生氣了。“你存心要我和你爸爸出去不安心是不是？”

溫柔有些想哭，指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后屋門口的臃腫身影，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卻努力開口，“你們有什么不安心的？他會照顧我的！我就住在自己家，我走了，誰陪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