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溫柔最后一次因為爺爺的事情和外公外婆發生爭吵。

第二天一早，溫柔的外婆端出昨天剩的一小碗粉蒸肉，對溫柔說，“別和你外公置氣。你也是知道他什么脾氣的。你昨晚什么都沒吃，來，把這碗蒸肉吃了，別理會他。”

溫柔沒怎么想就接過了外婆手里的蒸肉，然后便見外公在地里干完早活回來了。外公看了一眼溫柔手里的蒸肉，說：“不是說不吃嗎？昨晚大口大口的吃，今天大碗大碗的吃呢！”

溫柔外婆一聽，覺得要壞事，忙打岔道：“啊哈，溫柔，你外公跟你開玩笑呢，是外婆給你的，你就趕緊吃吧，不然溫言起來看到了，也要鬧了。”

溫柔聽了外婆的話，立馬想起了剛來的第二天早上的早飯，那時，外婆也這樣對溫言說過吧？溫柔猜想。溫柔鼻子一酸，把碗放在灶臺上就要去叫妹妹起床。外公以為溫柔跟他使脾氣，冷笑道：“開點玩笑就這樣，你以為你是大爺，我要將你供起來么？你厲害，你有本事，就不要在我們家。”

溫柔回頭脖子一綆，道“走就走，誰稀罕？”

于是，大清早的，又是一場兵荒馬亂。

終于，在外婆和院子里其他人的似真似假的勸說下，溫柔的第二次逃離失敗，乖乖的去大舅媽家呆了半天就回去了。然后，溫柔隱約聽到外婆和院子里的一個阿婆說，要不是溫柔媽媽是她女兒，她才不要管溫柔。

溫柔聽了面無表情。

然后中午便聽到青楊大聲吼著要去接青隅。溫柔忽然想起，青隅答應借給她一套四大名著來看，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溫柔對青隅皺眉，說了這兩天發生的所有的憋屈事，最后，溫柔問青隅：“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青隅聽了笑得一臉溫暖，青隅說：“溫柔，你真天真。”

很多年后，溫柔皺著眉對那人說了一句“我這也算是少年維特之煩惱了”，然后那人便說，“溫柔，你真可愛。”。然后，所有不愿回想的記憶紛至沓來，首當其沖的便是青隅的笑臉。

然后溫柔便問：“青隅，那你知道什么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嗎？”

青隅說，“我當然知道。”

溫柔心里一沉，然后氣呼呼的大聲道：“青隅，我要告訴青楊你早戀。”

青隅只是看著溫柔笑，仿佛在說，你告去啊，你告去啊，我才不怕呢！

溫柔喜歡呆在青隅身邊，看書寫作業發呆，做什么都可以。青隅讓人有種溫暖的感覺，忍不住想靠近。外婆家一家人都讓溫柔覺得冷，就連自己的親妹妹溫言，也時不時找茬來為難她，這是不是說明她溫柔做人真的很差勁？

“這不是你做人差勁，而是她們還沒習慣家里面多了一個人，本能的想要排斥和樹威罷了。”青隅解釋說，“真搞不懂，你們家的人為什么總是喜歡把事情弄得這么復雜。”

溫柔嘆氣，“這便是寄人籬下吧！”

時間過得很快，一星期后，是去學校拿成績通知書的日子。溫柔考得不算好，小學時成績的霸王地位在初中已經蕩然無存，再加上各種事情都在這個學期一觸即發，溫柔的成績一落千丈。班上65個同學，溫柔排名42.

而青隅這次也考砸了，在全校排名41，只看名次，還是比溫柔高那么一點。

溫柔的爸媽打電話回來說，“溫柔，你要是再這么下去，就不要讀書了，我們也不打工了，回來我們死耗著。”

然而，在第二學期開學前溫柔爸爸就回來了。

那天同往常一樣，早上五點多鐘的時候外公就將溫柔叫起來，讓她去外面放牛。外公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便是那條牛，所以，外公并不像其他人一樣大冬天的便喂牛吃干草。溫柔一放假，放牛的活兒就全部落在她身上了。好在，溫柔的故鄉偏南，即使是最嚴寒的冬天，山坡上還是有青草的。

即使是偏南的地方，大冬天還是很冷的，尤其是早上五點多鐘的時候。多年以后溫柔對別人說起那個時候放牛的經歷，連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真的，畢竟，早上五點多鐘又餓又困又冷，對于那個時候怕牛怕得要命的溫柔來說，是怎么做到的？

那天，溫柔特別不想去放牛。拗不過外公嚴厲的眼神，她遠遠地對著牛圈里的水牛嘆氣，她說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那一天，青隅也生病了，院子里失去了每天早上都會想起的英文課文朗讀聲，仿佛一下子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溫柔心里很煩躁，一個早上都在發呆，小臉凍得通紅，清鼻涕直流。然后便聽到有人在大聲喊她的名字。往常，要到太陽高照后，外婆才會喊她回家吃飯，一般，那個時候，牛的兩個肚子都撐得鼓鼓的。溫柔瞄了一眼還是半鼓的牛肚子，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然后便看到青楊騎了一個摩托車在山坡下的馬路上喊，“溫柔，你爺爺死了。”

要怎么說溫柔當時的反應呢呢？我爺爺死的時候，也是在我初一的那個寒假。我也是大清早的在山坡上被人喊回家，告訴我爺爺死了。當時我壓根來不及反應那個死字意味著什么，穿孝服走道場各種事情紛至沓來，等到一切有條不紊，樂隊主唱開始在搭起的棚子里念著爺爺的生平時，我才一下子被驚醒，我再也見不到爺爺了。一剎那，仿佛天崩地裂，我對著屋后的桃樹哭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

但是溫柔不一樣，溫柔懂事比我早，再加上半年寄人籬下生活的打磨，她已經學會了很好的掩藏自己的真實情緒。從頭到尾，她只是面無表情的換衣服，在見到爺爺遺體那一剎那，溫柔輕聲說了句，“你解脫了，是不是？祝你在那邊過得幸福”。然后便是走道場，辦喪事，以及請哀樂。溫柔的爸爸不在家，作為溫家老爺子嫡親的孫女，這些都落在了溫柔肩上。

我實在不能想象，一個十二歲女孩子，是怎樣安排好一場喪事的。看《紅樓夢》的時候，每次看到王熙鳳為了顯示自己能干，攬下秦可卿的喪事，結果累得跟風火輪似的。我就想起了溫柔。溫柔家雖然人丁單薄，可是，好歹，溫家也是大家族。好在，溫柔她們村便有一支由溫姓人組成的道場隊伍。

等到溫柔爸爸趕回來的時候，溫柔正在安排村里的三狗子將買回來的魔芋豆腐拿到鎮上去換成白豆腐。陳家碧說，不能在死人的喪事上吃魔芋豆腐，這會折磨死人靈魂不得安歇。這是溫柔第一次沒有反感陳家碧說這種封建迷信的話。

溫柔對著風塵仆仆趕回來的爸爸沒什么話說，仿佛以往的所有委屈在這一剎那煙消云散。所有的親朋好友鄰居們都在夸溫柔能干，只有同溫柔爸爸一起趕回來的很多年沒見的姑姑心疼的摟著溫柔說，“可憐的柔柔，還是個孩子啊！”

外婆悄悄的拉開溫柔，問她：“你姑姑有沒有給你和溫言帶東西？你看她那么大一個包，回來一次，總不能什么也不給兩個侄女帶吧！你去問問。”

溫柔憤憤的瞪向外婆，“人家是來奔喪的，你說的還是人話么？”

溫柔外婆有些恨鐵不成鋼，道：“怎么不是人話了？我說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們，你媽他們過去那邊，給你姑姑的倆土鱉孩子不知買了多少東西，禮尚往來，總不能讓你媽虧了啊？你個孩子怎么這么實誠？算了，我還是叫溫言去吧！你個沒出息的。”

然后外婆便真的去找溫言了。溫言正在給喪樂隊搭的棚子里玩得不亦樂乎，她才四歲，明白不了死亡的含義，更不知道為什么每個人都要做出一副或傷心難過、或惋惜的表情，更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一向驕傲的姐姐，一下子變得像是沒有靈魂的布娃娃，轉啊轉啊轉。

大家都說溫柔爺爺是得癆病死的，整理遺物的時候，能燒的都燒了，溫柔悄悄的留了那尾火紅的塑料鯉魚。

溫柔還記得那年，溫柔爺爺趕集回來，興沖沖的把火紅的塑料鯉魚舉給溫柔看，說是在算命先生那里買的，可以保他活到72歲。算命先生這么說了，所以溫柔爺爺信了。溫柔爺爺說了，所以溫柔也信了。溫柔無比虔誠的將那尾鯉魚掛在爺爺住的偏房的床架上方，可是，爺爺還是死了，在她溫柔不在家的時候。爺爺今年63歲。

那么，還有9年哪兒去了？溫柔抱著鯉魚問自己。

然后開始怨恨，若是當初爺爺病重，爸媽不是遠走他鄉而是悉心照顧，或者有個專業的醫生替爺爺看一看，是不是那9年就回來了？于是，溫柔開始怨恨，怨恨算命先生的信口開河，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更多的，是怨恨自己父母的不孝。

我也曾那樣怨恨了多年，所以，在這一點上，我理解溫柔，懂得溫柔。

爺爺喪事一過，溫柔爸爸又離開了。從此，溫柔家，真的沒人了。那方曾經幾多歡笑的磚房，開始凄涼起來，喪事的氣氛彌漫出一股死氣將過去籠罩。從此，溫柔的外公外婆，再不敢在溫柔面前說溫柔爺爺的不是，有句話，叫人走茶涼，不是么。

青隅憋了許久，終于對溫柔說，節哀。溫柔想哭，只有青隅那聲“節哀”，她才看到真心，青隅，你讓溫柔怎么繼續假裝，假裝對你沒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