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聽你爸爸媽媽的話。”那個蒼老的聲音沙啞著開口，伴隨著沉重的喘息。

于是，溫柔的安排就這么定了下來。

溫柔不敢承認，她是因為從那個蒼老的聲音中聽出了一股子腐朽的氣息，所以不再固執己見。

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溫晉夫妻便提著簡單的行李，要去趕最末班的火車。那個蒼老的身影站在偏房，透過窗戶望了又望，沒有說一句道別的話語。而溫柔的外公外婆，則對著溫晉夫妻千叮萬囑。甚至，整個院子的鄰居，都端著飯碗出來送行。

溫柔沒有哭，她不是個愛哭的孩子。她只是固執的要搖醒睡著了的溫言，這一次，她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爸爸媽媽了，盡管，溫言并不知道思念是什么。溫柔家門前是個長長的石階，直通到馬路，溫晉夫妻一階一回頭，溫言始終沒有醒。

當溫晉夫妻走到馬路的轉角，即將看不見身形的時候，溫柔忽然放棄了搖醒溫言，捧著家里面最后幾個橘子，對著走在父親身邊身形單薄的母親說，“你帶著，你把橘子都帶著。”

溫柔媽媽暈車，院子里的王嬸告訴溫柔，聞著橘子的氣味，會感覺好一點。

后來，當溫柔不再溫柔的時候，溫柔媽媽跟她講，從決定離開家時，她都沒覺得有什么可難過的，直到溫柔瘦小的身影從長長的石階上跑下來叫她把橘子都帶著的時候，她心里一酸，眼淚立馬掉了下來。

溫柔媽媽當時說了這么一句話，“你以為只有你傷心只有你難過么？我那時是走一路哭一路，最后到了廣州也是天天哭，過了一個多月才適應下來。”

當時溫柔回答她的話，卻是，“是啊，到了廣州你不習慣，不習慣忽然一下子不能近距離的支配我的人生。”

此時，溫柔十二歲。說出那樣冰冷的話那年的溫柔，不過是十七歲。

當晚，溫柔便坐著幺舅的摩托車，到了外婆家。

溫柔的外婆住的是一個類似于四合院的院子，中間一個天井，一個院子住了五戶人家。幺舅摩托車的突突聲像是響在溫柔的心上，她很有一種跳下車跑回去的沖動。她忽然想起了那個老人的好，想起了那個老人一生的苦難，她怎么可以因為他聲音里散發出來的那股子腐朽氣息而害怕得離開他？

“柔柔啊！”一到外婆家，外婆就忙著燒熱水洗漱，畢竟天不早了。一回到外婆家，溫言便醒了，嘰嘰喳喳的要去樓上幺舅的房間看彩電。外婆說，“柔柔啊，你也上去看一會兒電視吧，待會兒洗臉洗腳我叫你。”

溫柔一言不發的坐在凳子上看著外婆生火。外公一邊在外面使勁的把晚歸的雞鴨往圈里趕，一邊喋喋不休，“溫柔，你以為你媽愿意背井離鄉的去掙那幾個錢么？要不是那個鬼老頭子沒本事，你爸媽用得著這么拼死拼活么？你現在還小，長的了可得體諒心疼你媽，別讓你娘受苦了……”

“我爺爺怎么沒本事了？他一個人養大了一兒一女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怎么就沒本事了？”溫柔脖子一揚，立馬維護起那個從小便護著她的老人來。

“喲喲喲，你才著緊他呢！”溫柔的外婆笑著開口，道，“他有本事怎么沒給你爸留下幾棟房子？他有本事，就不要生那樣的病來拖累后人。”

“爺爺生病是因為他吃太多苦了。”溫柔回道。

這么回了一句，本來只是念叨的外公心里就不舒服了。溫柔不明白，外公外婆把爸媽背井離鄉的罪過全歸咎在了那個“沒本事”的老人身上。溫柔外公叫道：“他吃苦，他大碗大碗吃肉，你們兩姐妹在旁邊看著，都不會給你們吃一點。不是吃多了，怎么會得那樣子造孽的病？要死也不早點死，就知道拖累后人。”

“他拖累誰了？你又不是他的后人！！我是他后人我都沒覺得有什么，你憑什么這么說他？”溫柔怒道。

溫柔外婆或許是不想大半夜的鬧，又聽不得溫柔這樣尖利的言語，便道：“他又沒養過你，你倒這么維護他！小小年紀怎么說這樣子刻薄的話？我女兒不是他后人么？他拖累了我的女兒，我們說他兩句又怎樣？”

“你也知道我媽是她后人！”溫柔冷笑。或許是因為聲音太小外公外婆沒聽到，這個話題就這么終止了。溫柔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入睡，她忽然覺得很悲哀，那是從小便疼她愛她的爺爺，有多少次闖了禍都是那個人替她解決，又有多少個故事從那個人口中聽來，而此刻，他一個人住在孤單的房子里，而她，在這邊卻只能在言語上無力的維護他兩句。

因為頭一晚睡得太遲，外公一家艷陽高照的時候才起來打理畜牲和做早飯。很早，溫柔便聽到表妹在院子里嘰嘰喳喳的念課文。

“車窗外是茫茫的大戈壁，沒有山，沒有水，也沒有人煙。天和地的界線并不是那么清晰，都是渾黃一體。從哪兒看得出列車在前進呢？那就是沿著鐵路線的一行白楊樹。每隔幾秒鐘，窗外就飛快地閃過一個高大挺秀的身影……”

溫柔端著雞食招呼著一群剛出殼兒的小雞往外面走，然后抬頭，便在朝陽中、露水中，看到了青隅。青隅給溫柔的第一印象，便像是表妹正在念的課文中的白楊樹，高大挺秀。

青隅溫和的笑著，然后對正在轉著眼珠子琢磨著偷懶的表妹開口，他問，“阿貍，這就是你表姐溫柔？”

溫柔的表妹叫白貍，大家都叫她阿貍。那個時候，還沒有一只穿著小白內褲的叫阿貍的小狐貍肆掠網絡。

溫柔靦腆的站在臺階上，看著青隅，忽然想起了在歷史書上看到的形容周瑜的句子，“才勝三國，溫潤如玉”。溫柔當然知道青隅，以前每次來外婆家，便聽到大家怎樣贊揚那個成績好、孝順的干凈明朗的男孩。

青隅的媽媽在鎮上開了一家書店，叫“青隅書吧”，青隅沒事就到書店幫忙。所以，盡管以前溫柔經常到外婆家玩，卻居然沒有機會見青隅一面。

“好乖的一個妹妹。”這是青隅對溫柔說的第一句話。后來溫柔才知道，那段時間青隅在看《紅樓夢》，一直對寶玉那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耿耿于懷，所以一直想找個人試試自己的說法。

然后溫柔便聽到外婆喊，“柔柔，去叫你妹妹起來吃飯了。”

溫柔對著青隅歉然的一笑，往樓上跑去。木質的樓板發出吱呀的聲音，溫柔聽到青隅在院子里問阿貍溫柔讀的什么學校。

早飯吃得很好，新炒的豇豆和空心菜。溫柔心里悶悶的，她在想，爺爺現在會吃什么？

青隅在院子里面喊溫柔，聲音沒有變聲期男孩子的獨特沙啞，反而非常好聽。溫柔放下碗就跑出去。

青隅說，“溫柔，你也在源中讀書？我在源中讀初中三年級，今天下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學校？我叫我哥用摩托車載我們。”

溫柔當然知道青隅在源中念初三，他是源中的風云人物，就連高中部的女孩子都跑來和他結識。他們曾經有那么多次擦肩而過的緣分。青隅的話讓她感到高興，心里的那一絲陰郁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溫柔說。

得到溫柔肯定的回答，青隅看似愉悅的回了自己家，溫柔聽到青隅回到家高喊，“青楊，你怎么還不起來？飯菜都涼了！”

受到青隅好心情的感染，溫柔一臉喜悅的往廚房走。外婆家，吃飯都是在廚房的方桌上吃的。

“你叫我要藏好，你自己還不是露出來了。”溫柔一進廚房，便聽到妹妹溫言這樣子對著外婆撒嬌。

溫柔外婆一見溫柔進來，便似有似無的瞪了溫言一眼，溫言看到溫柔，便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不說話了。溫柔眼睛一斜，便看到外婆碗底藏著蒸雞蛋，溫柔心中覺得好笑，難怪言言吃飯的時候一直護著碗，仿佛里面有什么寶貝似的。

溫柔假裝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外婆訕笑著問：“青隅找你做什么？”

溫柔嘆氣，廚房離院子很近，青隅說的話這里能聽得一清二楚，又何必再多此一舉問她？不過溫柔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了。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寄人籬下的感覺。后來，溫柔想，自己大概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討厭溫言的了吧！同是寄人籬下，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姐妹關系，又何必要給她溫柔這樣子的難堪？盡管溫言還不懂事，才4歲。

得到溫柔的回答，外婆笑道，“這樣很好，你和青隅一起坐青楊的摩托車，可以省好多時間了。而且，也不必花錢。”

吃完飯，溫柔趴在飯桌上寫作業。當時溫柔就下了一個決心，一定要離開這里。

這個決心，一直到后來駱單駱雙出現，一直到青隅進少管所，一直到溫柔遇到那個會寫一手情詩的男子，都不曾實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