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黃牛犢趴在門前的草棚里咀嚼。

草棚西面是一臺瘦瘦的小地，雖已是秋末但那成片的棉花棵子卻還沒拔，一些褐色的棉桃張開，殘留著白白的棉絮。

幾棵高粱抖著紅葉一直歪到路邊上來。

金成婆娘隨手折了幾穗高粱，又有一搭無一搭地拔著臺地里幾棵灰灰菜，甩了甩土都拿在手里。

金成婆娘在高粱邊愣愣站了一會兒，四處踅摸了一遍，便怯怯推開了龍喜那扇黑鐵門。

院子里一派冷清，幾只雞在悠閑地逛著。

“小冬——，小冬——，小冬在家里么？”

西屋門“咣鐺”響一下，一個(gè)愣頭愣腦的家伙探出頭來。

“小冬，你娘哩？你娘在家里么？”

小冬愣一下，說：“俺娘在北屋包水餃！”說完，便把門“咣鐺”關(guān)上了。

北屋門“吱鈕”一下推開，露出柳枝一張白生生的臉。

“噢，俺二嬸子啊，快屋來?！?

“咋了？這是還沒吃飯么？”

“剛趕集回來，你坐，二嬸?！绷ψ?，在案板上搟著面皮。

“包水餃？”

“啊，包水餃吃。”

“趕集買的啥？”金成婆娘在板凳上坐下。

屋里收拾得很干凈。地面上漫鋪著紅紅的瓷磚。北窗下是一張方桌，兩把椅子。一邊墻上斜掛著一個(gè)像框，里面擺滿了相片。東面是大立櫥，床。西面是一張電視櫥，櫥子里是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一邊又是臉盆架，煤氣爐。中午明亮的陽光照進(jìn)來，石榴樹綠朦朦的花影在地上搖曳。

“買了點(diǎn)青菜，買了點(diǎn)梨，割了幾斤牛肉，截了個(gè)褂子，”柳枝搟著面皮，“你洗個(gè)梨吃去二嬸，可甜！”

“俺不吃，這兩天牙怪疼。截了個(gè)啥褂子？”金成婆娘一邊說一邊去拿籃筐里一塊花布，用手摩挲著。

“的確良！”柳枝說。

“怪好看。”金成婆娘羨慕地?fù)崮χ剂希职阉胚M(jìn)籃筐里。

“你在這里吃水餃哩二嬸，牛肉的，你看我包了這么多！”

“可是不少，快別包了，吃不完的。”

“晌午吃不完，晚上再吃，省得做飯！”柳枝拍拍圍裙站起來，麻利地坐上鍋?zhàn)?，點(diǎn)上煤氣爐，“你幫俺包二嬸，包完這些餡子就完了，我趕緊下上，在這吃！”

“你可別，我在家里剛吃了飯，你下你們吃的就行！”

“咋不吃，使勁吃，包了這么多哩?！?

鍋?zhàn)幼诿簹庠钌希t色火焰“忽忽”響著。

金成婆娘一邊包水餃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問：

“還包么？不少了！”

“包！都包上！別餿了這些餡子！”

“吃得了么？他爸爸家來吃不？”

“咱不管他，愛家來不家來！”

“這兩天怪忙啊，聽說村里又要挖水渠哩！”金成婆娘說。

“挖他娘的×去！”

“俺家金成也是，常在大隊(duì)里吃，我看見又從金明那里定的菜！”

“他吃龍肉呢，咱也不眼饞！他喝風(fēng)拉屁，也沒人可憐他，”柳枝有些恨恨地，“真他娘的腐敗，有朝一日都?xì)⒘诉@些熊！”

金成婆娘張了幾次嘴，欲言又止。

“昨天……看見金火他娘了么？”

“走了么？”柳枝壓低聲音。

“走了。夾拉個(gè)小包袱。昨天在大街上看見她，我說他嬸子你咋去啊？她說俺這就不回來了他奶奶，眼里這就掉眼淚——”

“家產(chǎn)哩？”

“你忘了么？不早就讓白狼河那人拉走了！”

“你說是，金火這點(diǎn)家產(chǎn)都讓這娘們倒騰凈了！”

“有啥東西啊！窮煞！不過這娘們也真是可氣，你說金火都三十好幾了，你還改啥嫁??！熊娘們不成器！”

柳枝撇撇嘴。

“金火也不是個(gè)成器的，要是擱在旁人家里，能讓這娘們跑了，看不砸斷她的腿。你還改嫁哩，上哪里改去？”

“誰讓金火這一脈人單哩！”

“誰管?。　?

兩人搟著面皮。

“罰了金聲家了！”金成婆娘笑說。

“又生了個(gè)啥？”

“閨女?！?

“又是個(gè)閨女啊，你說是，三個(gè)仙女了！”

“罰了兩千！”

“金聲怪有錢的。”

“哼，他有錢？凈借的！你說是梅梅一直跟到人家醫(yī)院里，她和小連在那里看著，還怕金聲媳婦跑了，你說這是啥值當(dāng)?shù)陌?？斷子絕孫的事哩！“

金成婆娘怯怯看了柳枝一眼。

柳枝毫無表情。

鍋開了，柳枝去下水餃。

“都是他娘的一些犟種！那梅梅也不是個(gè)好東西，天天在家里和金俊吵吵，天天打！你說你沒個(gè)孩子能怨別人么？那一回兩口子吵架，俺也是好心去拉架，熊娘們一巴掌打在我胳膊上，把俺胳膊都打青了！我說以后你兩口子打架，打下頭來俺也不管”！

柳枝用漏勺攪著水餃，“吁吁”吹著氣。

“不知道過日子，地里的草比莊稼都高，也不去拔拔，懶煞！成天揚(yáng)風(fēng)乍毛，俺看不上她那個(gè)樣來——”

金成婆娘放低聲音：

“說起來，真不夠丟人的。那梅梅，不是個(gè)東西！你沒聽見她在外面是怎么說的。說啥，我出去愛找誰找誰，他金俊也可以去找啊，我又沒拉著他！你們有誰看不慣，也給金俊找一個(gè)去！你說這娘們，說得是人話不？”

金成婆娘忽然嘻嘻笑起來：

“你不知道，梅梅這話把金明氣得，咣咣扇自己的耳光哩，嘿嘿——”

柳枝把水餃舀到碗里。

“行了二嬸，別包了，趕緊趁熱吃！”柳枝把水餃放到桌子上，“咱不管那些事，愛咋樣咋樣，咱吃咱的！”

金成婆娘慌慌地接過水餃：“行了，別下了，多留著點(diǎn)生的，下多了吃不了就糗了！”

“不包了。”

“你說是，俺在家里剛吃了飯，又在你這里吃上牛肉餃子了！”

柳枝把水餃舀到盤里：“這兩天，俺二奶奶不要緊不？”

金成婆娘：“還是那樣，成天不陰不陽的，死又死不了，急煞了?！?

“你說是……金斗和蘆萍可真不孬哩！那年領(lǐng)了家來，真漂亮哩！誰能想到……”

“噢……”金成婆娘嘴里吃著餃子，含含糊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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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成婆娘沒看出柳枝有什么異樣。可實(shí)話說，柳枝終究是“氣蛤蟆墊桌子——硬撐?！蹦翘禳S昏柳枝一邊喂豬一邊剁豬食菜，一陣莫名的心慌忽然朝她襲來。柳枝感到胸口憋悶，喘不上氣來。周圍屋頂上堆放的荊條仿佛要向她倒下來一樣。她捂著胸口站起來，愣愣定了定神，便把豬趕進(jìn)圈里朝村外走去。街巷里有風(fēng)吹來，樹葉摻和著黃土在街上飛旋。柳枝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叫喊：“小冬哎——，小冬哎——”柳枝看見一個(gè)擔(dān)柴的人，便心慌慌地說：“你看見俺家小冬了么？”那人似乎有些頭腦不清：“你是找小冬哩還是找小冬他爸哩？”柳枝恨恨地：“找小冬他爸？我找他干啥？他死了才好哩！”那人又說：“小冬在河邊上玩哩！”白白的河水曲曲彎彎地流著。河道兩邊是松軟的白沙。柳枝看見河灘上有幾個(gè)黑影在蹦跳。她沒有大聲喊叫她的小冬。她愣愣在河沿上站了一陣便朝家里走去。一抹紅光照在屋墻上。柳枝愣愣坐下來又切了幾把豬食菜，忽然一陣暈眩，撲倒在案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