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來看
- 雙喜村的人們
- 潤月?lián)u花
- 3324字
- 2012-01-06 16:35:04
月亮慢慢從樹叢里升起。
他裹緊大衣。
眼前的玉米秸又向中間靠攏,透過那縫隙黑暗里一個紅點(diǎn)在閃。
他緊吸兩口便把煙頭猛地一彈,糞堆上爆起一個火花。
這天夜里天是晴的,天上有大片大片的云。
月亮一會兒被云遮住,一會兒又云開月散。
天地并沒有一明一暗地轉(zhuǎn)換,卻把大片大片云的影子投射在操場上。
周圍一派寂靜。
偶爾有幾家窗戶還亮著黃黃的燈光,接著便一個一個熄滅。
他朝村委會淡白的山墻望去,夜色里那個用毛筆描畫的巨大的銀幕還現(xiàn)在那里。
一股濃烈的豬屎味忽然送進(jìn)他的鼻子。
他咳嗽一聲,忙掩住口。
村委會大門還虛掩著,黃黃的燈光從后窗上照下來。
他看天,云還在飄。
燈光,黑暗,互相調(diào)換著位置。
他使勁揉揉眼睛。
黑暗里村委會的鐵門忽然“吱嘎”響一下,他跳起來。
一條黑影在門口愣怔一下,溜進(jìn)門去。
不長時間,后窗戶上燈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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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夜降——
清晨。
紅霧在雙喜村街巷里游移。
霧氣碰到干冷的樹枝便凝結(jié)成一層細(xì)碎的顆粒。
屋頂和草垛上都覆蓋了白白的一層。
脫光葉子的楊樹像虬龍一樣扭曲著枝干,從層疊的屋院和山墻里伸展出來,如一棵棵巨大的珊瑚。
七點(diǎn)多鐘,東面山洼里紅通通的太陽升起來,小村的角角落落都晃動著紅蒙蒙的光影。
雙喜村村民委員會傳來一陣陣喧嘩,胡同里不斷有腳步聲“咯噔咯噔”地跑過:“走啊——,上大隊(duì)部去——,看熱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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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金俊手里提著一個臉盆,一手提著一個棒槌,被金明推推搡搡擁出來。金俊哭喪著臉,走一步退兩步。金明在后面不住地推搡他。金俊哭咧咧地:“不行,大哥,我……”金明咬著牙:“你還說啥?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啥也甭說了,趕緊地走——”金俊:“不行,咱丟不起那人!”金明狠狠搡他一把:“我說你這個人怎么跟傻子一樣哩!狗日的做下了都不嫌丟人,你丟啥人?唵?你丟啥人?”金俊囁嚅著:“我……咱不是……”金明狠狠地:“千載難逢的機(jī)會,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快敲起來——”金俊看了一眼手里的臉盆,苦笑一下:“算了,隨他們?nèi)ィ凑褪沁@么回事!”金俊難為地把頭扭向一邊。金明大喝一聲:“金俊,你干啥?你還算個男人么?你老婆讓人家霸了!你怎么就跟缺個心眼似的?要是我老婆,我要你操這個閑心干啥?”金明一把奪過金俊手里棒槌,狠很敲了幾下,一把搡進(jìn)金俊懷里:“時候不早了!快,敲起來,喊起來——”金俊無奈地接過棒槌,張了張嘴。他感到自己嗓子里好像有一只烏鴉“呱呱”飛出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嗓音是如此難聽。金俊嘴里蹦出幾個音符:“哎——,都——”“哎——,都——”金明苦著臉:“趕緊敲起來,都都啥?”金俊狠狠在臉盆上敲了一下,忽然很暢快地喊起來:“哎——,雙喜村的老少爺們——,都來看啊——,村干部霸占良家婦女咧——”金明:“甭說那么多——,直接說村支書,龍喜!”“哎——,都來看啊——,村干部霸占良家婦女咧——”金明倒背著手跟在后面,嘴里“呸呸”吐著唾沫。“哎——,都來看啊——,賤貨王八睡在一起咧——”金俊“咣咣”敲著臉盆,一伙人朝村委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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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一覺醒來就看到玻璃上布滿了明亮的紅色光芒。麻雀的喧囂像潮水一樣從外面?zhèn)鱽怼E紶栠€有一些麻雀站在窗欞上,閃動著淡淡的暗影。遠(yuǎn)處似乎隱隱有一種騷動,旋即又消失。她長長舒出胸中一股濁氣,躺在床上愣怔了一會兒,便推了推躺在身邊的龍喜。梅梅剛穿完衣服,門外一陣喧囂便像開了閘的潮水一樣涌進(jìn)來,夾雜著院落鐵門的撞擊聲和人的腳步聲。梅梅感到腦子當(dāng)即那么“嗡”地響了一下,心臟也隨著“咚咚”響起來。她三兩下扎好了頭發(fā),便站起來去開門。門紋絲沒動。她把插銷拔開,隨即猛烈地開門。門“咣鐺”響了一下,卻只開了一條縫兒,門外一把鐵將軍赫然鎖在那里。梅梅又使勁開了幾下,沒錯,門被人鎖住了!梅梅愣愣站了那么幾秒,卻倚著桌子“哧哧”笑起來。龍喜慌里慌張地穿衣服,褲子穿反了,拉鏈穿到屁股上。“咋了?”“甭急,沒咋的,反正,好事兒!”梅梅低頭摳著手指甲,臉上有一層紅暈飛起來。“嗨——,你看這事兒辦的,我說昨天晚上咱倆……你非得不聽!這下可好了——,哎呀——”龍喜坐在炕沿上抓耳撓腮。梅梅瞥龍喜一眼,噘起嘴巴。“唉,出丑出大發(fā)了——,啥事啊,都壞在女人手里——,哎呀——”龍喜急得撓頭。梅梅手里拿了一個刀片刮著窗玻璃上的冰凌。龍喜忙去阻攔她:“你干啥?別刮!”梅梅說:“別這么沒出息,看看外頭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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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金俊像服了興奮劑一樣“鐺鐺”敲著臉盆:“鄉(xiāng)親們,都來看啊——,賤貨王八睡到一起了——”人群一陣騷動,有笑的,有鬧的。村主任金成扯了金俊一把:“金俊,你別敲了——,怪難聽,你聽我說——”閑漢金火蹲在石臺階上,一邊卷著一只喇叭煙,一邊笑說:“金俊,你這不象話啊,你敲個破臉盆干啥?你該借個鑼,那敲起來‘咣咣’的。”金成瞪金火一眼:“你說的這是什么屁話,你以為這是發(fā)喪哩?”金火:“嗨,我這是教給金俊,讓他學(xué)著點(diǎn)兒!”金成:“金俊還讓你教么?你一肚子屎!”金火說:“你看這人,有這樣說話的么?”金明“呸呸”吐著吐沫:“甭說這些廢話了,說多了沒用!走,找村干部論理去,欺男霸女,這叫什么行為?”金明扯住轉(zhuǎn)圈的金俊:“金俊,先別敲打了,干正事兒,這活兒是你干的,當(dāng)著眾鄉(xiāng)親的面,你去問問清楚,不清不白的不能讓人這么欺負(fù)了!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晨霧散去。
村委會辦公室窗玻璃上的霜花已經(jīng)化了。
玻璃上露出梅梅氣憤的面容和龍喜焦灼的神情。
梅梅用手敲著窗玻璃:“金俊,你有種,有本事你開門!”金俊用棒槌指著梅梅:“賤貨——,有本事你呆在里頭——”龍喜披著大衣:“兄弟,有話好好說,你打開門,俺倆其實(shí)沒啥事兒。你不要聽別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俺倆研究工作來著。”金明狠狠“呸”一聲:“甭放這些臭屁!黑更半夜一男一女研究什么工作!夜來后晌(昨天夜里)是哪個丈人吹了燈!”“金明,我告訴你說話文明點(diǎn)!”龍喜瞪金明一眼,咬咬牙,臉上卻分明有了一種理直氣壯的神情。梅梅:“大哥,大哥,你閃開,這里沒你啥事兒,我也跟你說不上話,我只問金俊,他這是演的哪一出?”金俊用手指劃著梅梅:“梅梅,你這個爛貨,就是讓你出洋相!你咋治?”梅梅冷笑一聲:“行,金俊,你有種,我算看走眼了!你要是早這樣,我興許還不跟你離婚了哩!不過這一回既然大家都不要臉了,那咱就說開,你就是砍下頭來,老娘也跟你離定了!”金俊“呸”一聲:“去你媽個×的,你以為我稀罕你嗎?”梅梅:“那行,你把門打開!偷偷摸摸把門鎖上,這算啥?要干就堂堂正正的,別跟做賊似的!”金俊狠狠說:“呆著去吧你!”梅梅卻又笑一下:“行,算你狠,我打今天算認(rèn)識你了!”金成把金明扯到一邊:“把鑰匙拿來,開門!你兄弟倆演的這是哪一出?”金明:“我上哪里找鑰匙去?我沒鑰匙!”金成:“甭說這些廢話,趕緊地!不是你,能有今天這出戲?成天鼓搗的啥啊?”金明嘴里噴著唾沫:“他太欺負(fù)人了!”金成:“我能不知道么?大差不差地就行了,老龍也夠丟人的了!快,給我鑰匙!”金明愣頭愣腦地摸遍了口袋:“鑰匙,我扔小河里了!”龍喜向金成擺擺手:“老金,你甭找了,你讓鄉(xiāng)親們躲開,我踹開它!”金成:“我借個錘去!”龍喜:“算了,都走開,一腳我就踹開它!”龍喜在屋里運(yùn)了運(yùn)力氣,第一腳踹在門上,試了試力度,等到第二腳踹過來,鎖“砰”地一聲飛走了。龍喜撲撲身上的灰塵。金成:“行了行了,時候不早了,都散了吧!該吃飯的吃飯,該上坡的上坡!”龍喜臉上掛著笑:“讓老少爺們見笑,沒啥事兒——”龍喜四處踅摸了一遍,“金俊,你過來,咱兄弟倆有啥說不開的事兒,還值當(dāng)?shù)那描尨蚬牡模俊苯鹂『莺荨芭蕖绷艘宦暎R道:“放你娘的臭屁!”金俊兩眼冒火,又見梅梅跟在龍喜后面,像仇人一樣狠狠瞪著他,一股火“騰”地一下竄起來。他忽然把臉盆和棒槌高高舉起來,狠狠朝梅梅頭上砸去。
……
人,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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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初冬的清晨,龍喜和梅梅搭乘一輛來村里收購農(nóng)作物的貨車走了。村人議論紛紛。有人說兩人到縣城開會去了。有人說兩人貪污了公款,到外地旅游去了。有人說兩人私奔了,再也不回來了。眾說紛紜。幾天后龍喜和梅梅卻雙雙回來了。梅梅身上穿著紅裙子,燙了一頭卷曲的頭發(fā)。龍喜身上穿了一身皮衣,頭發(fā)上打了啫喱水,梳得像狗舔的一樣溜光水滑。村人看見兩人回來,便好奇地打招呼:“回來了?”“嗯,回來了,上哪去?上麥地——”兩人走過,村人便在后面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梅梅把村委會當(dāng)成了家,偶爾有人從村委會后面胡同里走過,便常常聽見梅梅“嘻嘻哈哈”的尖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