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搖窗。

柳枝靜靜躺在床上。

清涼的液體一滴一滴流下來，滴進她心里。

她仿佛能聽見“滴答滴答”的水聲。

院子里，很靜。

門“咣鐺”響一下，小冬麻利地把書包摘下來，扔到一邊的椅子上。

柳枝抬起頭：“放學了？灶房里有煎餅，菜櫥里有咸菜，你吃去！”

“沒炒點菜么？”小冬不滿。

“你娘這就爬不起來了！”柳枝瞪他一眼。

“成天吃煎餅和咸菜，都吃夠了，”小冬嘟囔，“今天下午俺上麻桑鎮看電影去，給俺五塊錢！”

柳枝一愣：“咱不去看了，等一下，你叫蘇咸來給我拔了針，我心里怪難受哩！”

“學校里組織的，我能不去么？”

“你娘快死了！”柳枝氣哼哼地。

“錢呢？”小冬哭喪著臉，兀自拉開抽屜，從里面翻出五塊錢來。

“俺不吃飯了，等騎著車子去，就不早了，俺出去買個燒餅吃！”小冬說完便把門一甩，走出去。

柳枝聽見小冬往外搬自行車的聲音。

她嘆氣，心想有兒沒兒的做啥用呢？兒子是自己親生的，可關鍵時候兒子也指望不上。

柳枝想起那些往事總感到十分委屈。自從嫁進雙喜村來，人家似乎從未見過柳枝穿過一件鮮亮衣服。雖說農家的日子過得平淡，可也少不了這樣那樣的事兒。家里地里的忙活。趕集上店。喂豬搗狗。人情世故。說實話柳枝比龍喜這個村長還忙。平素她又不喜歡在娘們窩里扎堆，張家長李家短的也從來見不著柳枝的身影。——才結婚那年，龍喜從軍隊上復員回來在鎮上農資站任一個小小的站長。說白了，簡直算不上一個“官兒”。可龍喜熱心公家事，對營務莊稼不怎么熱心，也不在行。那時候日子過得真是緊巴，過著過著就沒錢花了。于是龍喜就讓柳枝去借錢。龍喜擰著脖子，抽著低劣的紙煙：“你去，上咱二嬸子家借點錢去！”柳枝借錢真是憷了頭：“要借錢你去借，俺不去借！你不嫌丟人，俺還嫌丟人哩！”龍喜臉一橫：“那隨你，扎住脖子，甭吃飯了！”一扭頭卻走了。柳枝雖說“不去借錢”，到最后還是她去借。她拗不過龍喜。——想起那些年月柳枝就皺起了眉毛。有幾次她對龍喜說：“俺跟著你，不圖你吃不圖你穿，就圖你別讓俺去借錢！”龍喜卻一哼：“甭說了，以后會補償你的！”——這壓根兒就是一句屁話！咋補償哩？還好，自己有糧食吃著，有菜吃著，沒斷了頓。有時候她想究竟圖龍喜什么哩？那時候她怎么還愿意上趕著嫁給他呢？除了龍喜長得像個人樣外，龍喜還有啥呢？他簡直就是一身的臭毛病。——龍喜抽煙不要命，身上總有一股煙油味兒。龍喜天天晚上要喝一點兒，喝了便說醉話。龍喜幾天不洗腳，脫了鞋就爬到炕上。龍喜脾氣倔，蠻橫不講理。……也許這一切還算不上什么，最要緊的是龍喜有一個好沾花惹草的毛病。有時候她真想不明白，看著那么正經八板兒的一個人物，私下里也好這一口兒。因為龍喜這個毛病，柳枝不知跟龍喜鬧了多少回。也曾威脅著上過吊，喝過農藥，回過娘家。這兩年龍喜才收斂了些。可想起那些丑事柳枝真是感到丟盡了臉。……那年龍喜跟金明的閨女勾搭上了。那閨女才聯中畢業，那事兒卻醒悟的早。起先柳枝還不信，直到一天夜上，一群上自習的小學生在教室里把龍喜與金妮堵在了里面，柳枝才信了實。龍喜那次也真狼狽，提留著褲子從后窗戶上逃走了。身后傳來小學生們“丟丟丟”的笑謔。柳枝氣得發瘋，頭往墻上撞了好幾回，磕破了頭，直到現在額角上還留有一塊疤。金明兩口子找龍喜大鬧一場，揚言要去找法院。也是多虧四鄰們安撫，但終究還是讓金明訛去了四百塊錢。事后柳枝問龍喜，龍喜卻一口咬定自己并沒有把那金妮怎么樣，他還沒來得及下手。暗地里龍喜恨得牙根兒癢癢，這虧吃得夠釅（濃郁，厲害）。不過，龍喜總歸要顧及自己的形象，一連老實了幾年。直到那年他當選為雙喜村村支部書記，村里又娶進來一位梅梅。龍喜眼睛都直了。束縛了幾年的那顆花心又“咚咚”蹦跳起來。他只差點發了誓，與梅梅要死要活的。柳枝表面上一副冷淡平靜的表情，可內心早像滾水一樣開鍋了。梅梅不是個善茬。她玩不了梅梅。可誰讓她對龍喜又那么厭煩呢？現在，當柳枝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她忽然心虛的厲害。她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折斷腿的螃蟹一樣，擺在案板上，滴溜溜的眼前擺著一把刀。

……

腦子有一種暈暈忽忽的感覺。

柳枝嘆氣，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鐵門“咣啷”響了一下，院子里幾聲腳步“索索”走來。

她聽出這人不是龍喜。

她朝床頭挪挪身子，看看掛在床頭上的瓶子，里面還剩一點藥水。

門“吱鈕”一下推開，那人四處看了看，朝床邊走來。

柳枝不由一愣：

來人是金俊。

金俊彈彈輸液管：“快完了——”

“嗯，快了！”柳枝朝床頭挪挪腳，有點不好意思，“蘇咸哩？”

“上金成家去了，金成他娘怕是不行了！”

“你說是，”柳枝不知道說什么好，“不要緊不？”

“什么？”

“我老覺得心慌哩！”

“沒啥事兒，多歇歇就好了！”金俊解下那些瓶瓶罐罐，提在手里，剛要走出屋門又回頭說，“明天再打兩瓶。”

“你說是……怪麻煩的……”柳枝下了炕，擠上鞋，愣愣坐著。

她聽見金俊在院子里咳一聲，腳步消失了。

石榴花的影子在窗外搖曳。

※※※※※※

村衛生室。

梅梅悄悄張望一陣，走進去。

蘇咸抬起頭：

“噢，梅梅，有事兒，金俊剛出去——”

“我不是來找他的——”

“怎么？哪里不舒服么？”

“沒病！我找你有事兒——”

“找我有事兒？啥事兒？”

“縣醫院下來了一些名額，讓組織村里赤腳醫生去學習，咱村這個名額給你吧？”

蘇咸倒很感興趣：

“要不，讓金俊去也行啊——”

“讓他去干啥呢？再說，他也不是那個材料——”

“可是，就怕村里離不開哩！這兩天，金成他娘病得挺厲害，柳枝也打開吊瓶了——”

“柳枝啥病？”

“沒啥大毛病，反正，著急唄——”

“行，我知道了。我看沒啥離不開的，小小不然的金俊就辦了。再說，有大病，誰在咱這爛村里看！就這么說定了，我給你報上名去——”

“那，謝謝你了，回來請你吃飯——”

“誰讓你請吃飯，你抓緊準備準備吧，這兩天就走——”

梅梅在門口兩邊看一下，一閃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