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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獻給吉爾·霍恩比
當我跟丈夫說我再也不想和他維持婚姻關系的時候,我正在利茲的一家停車場。戴維甚至沒和我一塊兒呆在停車場里。他在家里,照管孩子,而我只不過是打了個電話提醒他該給莫莉的班主任寫張條子。一些別的話似乎就這么……脫口而出了。顯而易見,這是個錯誤。即使我是——天哪,這已經大大出乎意料了——那種對丈夫說再也不想和他維持婚姻關系的人,我也不認為自己會在停車場說出這番話,而且還用的是移動電話。顯然,這特殊的自我評價如今可不得不推翻了。舉個例子來說吧,我可以把自己描述成那種從來不忘記別人名字的人,因為這些名字我會成千上萬次地記起,而只忘掉了一兩次。但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關于離婚的話題只會提起一次,倘若非得提起的話。如果你選擇在利茲停車場,用移動電話來對付這事兒,那么你就沒法聲明它只是一句戲言,這和李·哈維·奧斯瓦德無法聲稱刺殺肯尼迪總統的行為絲毫不像他本人所為是同一個道理。有時候我們只能任由偶發事件來評判自己。
后來,在旅館的房間里,當我失眠時——某種程度上這令人安慰,因為即使我已經成為一個在停車場結束婚姻的女人,起碼過后我還有良心輾轉反側——我在腦海里回憶這番對話,盡可能多地著眼于細節,設法找出我們怎么會在三分鐘之內從那話兒(莫莉的牙醫預約)轉到這話兒(迫在眉睫的離婚)的。好吧,至少十分鐘。害得我沒完沒了地在凌晨三點苦苦思索,我們怎么會在二十四年中從那會兒(1976年在大學舞會上的相遇)走到這會兒(迫在眉睫的離婚)的。
老實說吧,這反省的第二部分之所以如此長久費勁只是因為24年確實是一段長長遠遠的時間,不計其數的瑣碎事兒控制不住地涌現在腦海里,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確實對我們之間的故事沒有太多的幫助。如果把我對于我們婚姻的看法拍成電影的話,評論家會說它全都是廢話,沒有情節,它可以簡述若此:兩個人遇見了,戀愛了,有孩子了,開始吵架了,一個變得又肥胖又壞脾氣(他)并且厭倦婚姻,一個變得又絕望又壞脾氣(她)并且要分手不干。我不會反對這出劇情梗概。我們之間沒什么特別的。
那個電話,盡管……我仍沒找到關鍵的環節,正是那節骨眼使一場有關家務小事安排的相當融洽并且平淡無奇的對話突變為這洪水猛獸般、如同我們所知道的世界末日一樣的時刻。我能回憶起談話的開始,幾乎一字不差:
我:“嗨。”
他:“好啊。你怎么樣?”
我:“噯,不錯。孩子們還好嗎?”
他:“呃。莫莉這會兒在看電視。湯姆正圍著杰米轉。”
我:“我打電話只是想告訴你得寫張條子讓莫莉明天帶到學校去。就是牙醫的事兒。”
看看?看看?它不可能發生的,你會這么認為,不是打這里開始的。但你錯了,因為我們就這么發生了。我差不多能斷定第一個坎兒就是在這兒產生的,在這一分鐘。我現在記起當時的情況了,有一個停頓,一片不祥的沉寂,在電話線的那一頭。然后我就胡扯了一些像是“什么”,而他則回答“沒什么”的話。然后我又問了一遍“什么”,而他又回答“沒什么”,但顯然他既沒有被我的問題難住,也沒有被逗樂,只是在發脾氣,這意味著,他并沒有回答,你不得不問下去。所以我追著問了。
“說吧。”
“沒什么。”
“說吧。”
“沒什么。你剛才說的話。”
“我剛才說什么了?”
“說打電話只是提醒我莫莉條子的事兒。”
“那又怎么了?”
“如果你為了別的理由打電話來會更好一些。你知道的,問個好之類的。瞧瞧你丈夫和孩子們過得怎么樣。”
“噢,戴維。”
“什么叫‘噢,戴維’?”
“那正是我問的第一件事。‘孩子們過得可好?’”
“是的。好吧。‘孩子們過得可好?’而不是,比如,‘你過得可好?’”
在萬事太平的時候,你不會聽到這樣的對話。不難想象在那些關系更融洽的夫妻之間,一個如此起頭的電話不會也不可能轉到離婚的談話中去。在比較恩愛的夫妻當中你能駕輕就熟地直接從牙醫的話頭聊到其他話題上去——你白天的工作,或者晚上的打算,或甚至是,在一樁異常實用的婚姻中,聊一些發生在家庭外面的事情,舉個例子說吧,《今日》節目里傳來的咳嗽聲——就那么普通,就那么讓人記不住,卻正是這些話題,構造了讓人記不住但相親相愛的普通夫妻關系的基本內容,甚至也許是婚姻的支柱。然而戴維和我,……這不是我倆的狀況,不再是了。像我們倆這樣的電話只會發生在你經過了好多年的傷害與被傷害,直到你嘟噥的和聽到的每個字都變得意味深長,如同一出凄涼又奇麗的戲劇一般復雜且充滿了潛臺詞。實際上,當我清醒地躺在旅館的床上,試圖把一切都拼湊起來的時候,我甚至想到我們發明了自己的密碼是何等的聰明啊:需要經年累月的令人痛苦的斗智斗勇才能到達如今這個地步。
“我很抱歉。”
“我過得怎樣你介意嗎?”
“說實在的,戴維,我不需要問你過得怎樣。我能聽出來你好不好。你身體夠棒的,足夠一邊照料兩個孩子,一邊還攻擊我,并且還非常,非常地委屈,為了這會兒我仍莫名其妙的原因。雖然我確信你會開導我的。”
“你憑什么覺得我委屈?”
“哈!你就是委屈本身。一直是。”
“扯淡。”
“戴維,你以受委屈為生。”
這是真的,在一定程度上。戴維惟一固定的收入來自于他給我們這兒一家地方報紙的專欄供稿。專欄配有一張他對著鏡頭咆哮的照片,小標題是“霍洛威最憤怒的男人”。最后一篇我還愿意閱讀的是反對老人坐公交車的諷刺小品:為什么他們從不準備好他們的錢?為什么他們不愿意使用車廂前面專門留給他們的座位?為什么他們在到站之前堅持要站上十分鐘,這樣他們就只好經常以令人驚恐并且是有失尊嚴的方式跌倒在地了?反正讀者諸君可以想象那幅場景。
“假使你不曾注意,大概是因為你從不他媽的費心來讀我……”
“莫莉在哪兒?”
“在另一間屋子里看電視。媽的媽的媽的。狗屎。”
“非常成熟。”
“……大概是因為你從不他媽的費心來讀我,我的專欄是嘲諷的。”
我嘲諷地大笑。
“好吧,要是韋伯斯特大街32號的居民不懂什么是諷刺的話,請寬恕我們吧。我們每一天都和霍洛威最憤怒的男人一起醒來。”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或許在關于我們婚姻的電影中,這句話將是一個轉機,劇作者處心積慮地寫下它是為了含蓄而不拖泥帶水地把一場愚蠢草率的爭吵轉向更有意義的情節:“問得好……我們想干嗎?……我們在干什么?……諸如此類諸如此類諸如此類……到此為止。”是的,它需要費點兒勁,但它終將有效。雖然如此,鑒于戴維和我并不是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德曼,我們是無緣于這巧妙而充滿暗示的小小轉機的。
“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為了什么。是你為了我不曾問候你而大光其火?”
“是的。”
“你過得好嗎?”
“滾蛋。”
我嘆了口氣,正對著手機的送話口,讓他聽清楚我正在干什么;我不得不把手機從耳朵邊移到嘴巴前,使得這一刻的聲音有所失真,但憑經驗我知道我的手機并不能傳遞出聲響的細微差別。
“天哪!這算什么?”
“是嘆氣。”
“聽上去你像是站在山頂上。”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待在倫敦北部的一間廚房里默不作聲,我待在利茲一家停車場里默不作聲,我很清楚這種沉默,熟悉它的樣子和氛圍,它所有尖刻而敏感的細小角落,我突然為此厭惡不堪。(當然,根本沒有真正的寂靜。你可以聽見自己由于憤怒而攙雜著咒罵的氣咻咻的聲音、嘭嘭地撞擊著耳穴的熱血,與此同時,還有一輛菲亞特烏諾牌汽車倒進停車場,泊在你邊上的轟鳴聲。)事實是,在問候家人和決定離婚之間并沒有任何聯系。這就是為什么我找不到那個環節的原因。我想有些事發生了,我剛剛卷進去。
“我受夠了,戴維。”
“受夠什么?”
“這些,無時無刻地爭吵。沉默。糟糕的氣氛。所有這一切……讓人惡心。”
“哦,這些。”聽筒里傳過來的語氣好像是毒液不知怎的從漏屋頂滴進了我們的婚姻,而他過去一直在盡力彌補,“是的,好吧,現在發現已經太晚了。”
我深深地透了口氣,不是為他,而是為我自己,所以這一回手機貼在耳朵邊上。
“也許不晚。”
“什么意思?”
“你真的想這樣度過下半輩子?”
“不,當然不想。你是在暗示什么別的選擇嗎?”
“是的,我認為我是。”
“你可以告訴我是什么嗎?”
“你知道是什么。”
“我當然知道。但我希望你是第一個提出的人。”
到了這個地步我真的豁出去了。
“你想離婚嗎?”
“我希望你記住這并非由我提出的。”
“好的。”
“是你,而不是我。”
“是我,而不是你。說下去啊,戴維。我正試圖討論一樁叫人傷心的成年人之間的事情,而你卻只想著計較先后。”
“那樣我可以告訴大家你要求離婚。而且非常突然。”
“哦,徹頭徹尾的突然,不是嗎?我是說,并沒有任何征兆,是吧?因為我們一直是那么地幸福快樂。這就是你有興趣去做的?告訴每一個人?對你來說,這就是關鍵?”
“在我們掛上電話前,我要弄清楚。我只是想在你編造你的版本之前,先有我的說法。”
“好啊,那么,我就在電話這頭等著。”
就在那時,對我自己,對他,對發生在我們倆身邊一切的厭惡使我做了相反的事,我掛了電話。正是這讓我落得了在利茲旅館的房間里輾轉反側的結局,拼命回憶著剛才對話的每一步,偶爾因無法入眠而沮喪得咒罵不停,把燈和電視機開開關關,一般來說這會把我情人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噢,我想,他該現身在某個電影大綱里吧。他們結婚了,他變得肥胖而脾氣暴躁,她變得絕望而性格乖戾,于是她有了情人。
聽著:我并不是一個壞人。我是一名醫生。我想成為醫生的一個理由是我認為它會是個好行當——好的意思是,遠勝于那些讓人興奮、收入豐厚或富有吸引力的工作。我喜歡這樣的說法:“我要做一名醫生”,“我正受訓成為一名醫生”,“我是倫敦北部一家小醫院的普通醫師”。我想這會使我顯得還算可以——專業、有點兒頭腦、不那么招搖、可敬、成熟、慈悲。難道你以為醫生不在乎體面,因為他們是醫生?我們當然在乎。不管怎樣。我是個好人,是一名醫生,并且我正躺在旅館的床上,和一個我實際上不太了解的名叫斯蒂芬的男人睡覺,我剛剛對丈夫說我要離婚。
斯蒂芬,不出意料地醒了。
“你沒事吧?”他問我。
我沒法面對他。幾小時前他的雙手還撫摩我每一寸肌膚,我也渴望它們在那兒,可這會兒我卻不愿意他躺在床上,在房間里,在利茲。
“有點兒睡不著。”我起床,開始穿衣服。“我出去走走。”
這是我訂的旅館房間,所以我帶上了房卡,可即使在我把房卡塞進包里的時候,我也意識到我不會回來了。我想待在家里,爭吵,哭鬧,為我們即將給孩子們的生活所制造的混亂感到歉疚。健康管理局會支付房費。斯蒂芬只需要把迷你吧的單埋掉。
我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然后在一家加油站停了下來,要了一杯茶和一份甜甜圈。如果這是一部電影,在開車回家的路途中總會發生點什么,一些昭示出這一旅途的意義的事情。我會遇見某個人,或者下決心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或者被一樁犯罪事件卷了進去,并且也許被一個罪犯綁架了,一個十九歲的有毒癮的并且沒受過什么教育的家伙,結果證明他比我要聰明得多,事實上,也要慈悲得多——太諷刺了,鑒于我是一名醫生,而他是一個全副武裝的綁匪。他會從我身上學到點什么,盡管只有天知道有什么值得學的,而我也會從他身上學到點什么,然后我們被短暫的相處微妙但卻深深地改變了,會以一生來接續我們的旅程。不過這并非電影,正如我以前說過的,所以我吃了甜甜圈,喝了茶,回到了車子里。(為什么我老是在說電影?過去的幾年里我只去了兩次電影院,并且我看過的那兩部片子的主角都是卡通昆蟲。就我所知,當前大多數公映的成人影片都是講述一個女人平平安安地從利茲開車到倫敦北部去的,她在半路上停車要了一杯茶和一份甜甜圈。)整個旅程只花了我三個小時,還包括了吃甜甜圈的時間。我六點到家,回到了一所仍在沉睡中的房子,我如今才發現,這所房子正一點一點散發出一股空落落的頹敗的味道。
在七點三刻以前,沒有人會起床,所以我在沙發上打盹。盡管有那個電話和斯蒂芬的事,我還是很高興回到了自己的家;我也很高興能感受到從吱嘎作響的地板里滲出來的孩子們那令人難忘的溫暖氣息。我不想睡到那張婚姻的床上,不是今晚,或者今晨,或者隨便什么見鬼時間——不是因為斯蒂芬,而是因為我還沒決定我到底要不要再和戴維一起睡覺。那到底有什么關系?可是接下去,有什么要緊呢,是離婚還是不離?這太奇怪了,所有這一切——我曾經無數次地與那些“夫妻分房睡覺”的人談話,也無數次地討論過這個話題,好像夫妻同床共寢就是完完全全地維持婚姻關系了,但不論事情多么糟糕,待在一張床上從來不成問題;共度余生才讓人感到恐怖。自從我們倆開始爭吵,近來有好幾次,一看到戴維醒了、動彈了、神志清醒了、走動并且說話了,我就想吐,我對他的厭惡是如此的強烈;雖然,在晚上,是一番全然不同的情形。我們仍然做愛,半心半意,例行公事,但這不是性:這更多的是我們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一起睡的覺,我們是怎么一起干的。我的身體曲線已經適應了他的胳膊肘、膝蓋和屁股,再沒有別的人如此一模一樣完完全全地契合我了,尤其不是斯蒂芬,他看起來像是身體所有的器官都長錯了地方,盡管他更為瘦削、頎長,一切你覺得可以推薦給一個尋找性伴侶的女人的優點,一應俱全;昨天夜里,有好幾回我悶悶不樂地想到是否戴維是世上惟一那個讓我感覺和他待在一塊怎么著都覺得很舒服的人,是否我們的婚姻,也許成千上萬樁婚姻能挺到今天的原因就是因為存在著某些還沒有被認真研究過的體重/身高的差別,并且一旦任何一方有哪怕微乎其微的不合適,這姻緣關系也決不會發生。而且,還不僅僅于此。當戴維睡著的時候,我能把他變回我仍深愛的那個人:我會把我覺得戴維該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原先是個什么樣的人,強加到那個沉睡的身體上,和這個戴維一起度過的七個小時剛剛夠我打發與另一個戴維一起消磨的第二天。
就這樣。我在沙發上半睡半醒,后來湯姆穿著睡衣下來了,他打開電視,端了一碗麥片,坐在扶手椅上,看卡通片。他連一眼都沒有看我,也沒有吭聲。
“早上好。”我愉快地打了聲招呼。
“嗨。”
“你好嗎?”
“還行。”
“昨天在學校里怎么樣?”
可他卻跑開了。我兒子提供的談話機會像一扇只打開了兩分鐘的窗,落下了窗簾。我從沙發上起來,煮上一壺水。接著莫莉下樓了,已經穿好校服。她瞪著我。
“你說你要出遠門的。”
“我回來了。我太想你們了。”
“我們并不想念你。是嗎,湯姆?”
湯姆沒有回答。顯然,這就是我所選擇的:我女兒赤裸裸的挑釁,我兒子冷冰冰的漠然。除非,當然了,這純粹是杞人憂天,他們既沒有挑釁也并非冷漠,他們只是孩子,他們不會在一夜之間陡然生出大人的洞察力,即使是這樣異乎尋常的夜晚。
最后一個,但卻至關重要的戴維出現了,套著家常穿的T恤和平腳短褲。他走過去燒水,發現水早就煮上了,有那么一會兒他看起來迷惑不解。就在那時他才用他迷糊的眼睛瞧了瞧房間,想弄明白是不是能為這出乎意料的燒水找到什么答案。他看見了懶懶散散躺在沙發上的我。
“你在這兒做什么?”
“我只是來檢查一下我不在家的時候,你當父母的能力。我印象深刻。你是最后一個起床的,孩子們自己弄早餐,電視機也開著……”
當然,我不太公平,因為不管我在不在家,日子就是這樣過的,但等他發動進攻是毫無意義的:我是先下手為強的死硬信徒。
“那么,”他說道,“兩天的日程只花了一天就早早結束了。難道,你們全都在用兩倍于平時的語速胡說八道?”
“我沒心思。”
“沒心思,可以想象。你心思在哪兒呢?”
“我們能待會兒討論嗎?等孩子們上學以后?”
“哦,是的,好啊。待會兒。”最后一個詞兒是大聲吐出來的,語調深沉但實際上飽含著不可言傳的諷刺——就好像我是出了名地把事情“待會兒”做的,就好像我們所有的每一個問題都是由于我執拗地拖延所引起的。我對著他大笑,這對緩解緊張的氣氛可沒什么用處。
“你笑什么?”
“我建議我們待會兒討論有什么不對嗎?”
“可憐。”他說道,但對于為什么不對卻拒不透露。自然,我也很想像他那般行事,并且在兩個孩子面前討論我多想離婚,但我倆中間總得有人像成年人一樣地思考,哪怕只是須臾片刻,所以我搖了搖頭,拿起了包。我想到樓上睡覺去。
“祝你們過得愉快,孩子們。”
戴維緊緊地盯著我,“你到哪兒去?”
“我累壞了。”
“我覺得我們倆家務分配當中有一個問題是,你總是沒法開車送孩子們上學。我認為這會兒你不該拒絕最基本的當母親的權力。”
每天早晨我都必須在孩子們離家之前就到達診所,所以我免去了跑學校的差事。盡管我對此感恩圖報,但當我們爭論誰沒有干什么的時候,我的感激之情并沒有使我少埋怨這個。戴維,不用說,很清楚我確實沒有興趣送孩子們去上學,這就是為什么這會兒他如此興高采烈地提醒我剛才抱怨的原因。戴維,和我一樣,在婚姻戰爭的藝術上駕輕就熟,有那么一會兒我出離了自己的立場,為他惡毒的急中生智擊節贊嘆。玩得好,戴維。
“我大半夜沒睡。”
“別介意。他們會喜歡我送的。”
雜種。
當然,我以前曾經想過離婚來著。誰沒有過呢?甚至在我結婚之前,我就幻想過我是一個離了婚的人。在我的白日夢中,我是一個善良的、了不起的、極其專業的單親媽媽,和前夫維持著奇妙的關系——共同出席雙親之夜,在懷舊的夜晚翻閱老相冊,諸如此類的事——不停地和年輕的或年長的波希米亞男人縱情歡樂(見克麗絲·克里斯托弗森主演的《再見艾麗斯》,一部我十七歲時最心愛的電影)。我記得在同戴維結婚前一天的晚上還想過這古怪念頭的,我以為這想法該暗示我什么東西,卻什么都沒有。我想我是被自己太過一帆風順的經歷所困擾了:我在樹木森森的里士滿郊區長大,我父母親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在學校里是優等生,我通過了考試,我念了大學,我找了份好工作,我遇見了一個好男人,我和他訂了婚。我非常渴望那種精彩紛呈的在大都會才有的千變萬化,而我能指望的惟一可能就是結婚以后,因此我把腦汁全擠在那兒了。
我甚至幻想過離別的那一瞬間。戴維和我信手翻著一本旅游小冊子;他想去紐約,而我則愿意到非洲徒步旅行,這是吵架中重復了成千上萬次的雞同鴨講的搞笑。然后我們互相凝視對方,動情地笑著,擁抱,應允分手。他上樓去,收拾包裹,然后離開,也許就搬到隔壁的公寓。當天晚些時候,我們帶著新情人共進晚餐,其實我們已經多多少少在下午有意識地見過了,每個人都很投契,善意地取笑來取笑去。
可如今我才發現這白日夢有多么荒唐;我早就開始懷疑那些翻看老相冊的深情款款的夜晚也許不會發生。實際上,那些相片被攔腰剪斷的可能性要大得多——甚至,我太了解戴維了,它們已經被剪碎了,就在昨天晚上,我們剛剛掛掉電話以后。這事相當清楚,如果你用腦子的話:假設你們互相極度憎恨,你們就沒法忍受還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所以在此之后你們愿意一塊去野營度假的可能性也不太大。我的白日夢的漏洞在于,它直接從幸福的婚禮跳到了幸福的分離;但毫無疑問在婚禮和分離之間,存在著令人不快的事。
我鉆進汽車,送孩子們上學,然后回到家里。戴維已經在他的辦公室里了,門緊閉著。今天不是寫專欄的日子,所以他大約要么在編撰公司小冊子,賺取豐厚稿酬,要么在寫小說,分文也撈不著。相比較于編小冊子,他花更多的時間在小說上,這剛好是我們倆處得很差勁時關系緊張的一個原因;我們要好的時候,我想要支持他,照料他,幫助他充分發揮潛力。一旦我們不好了,我恨不得把他愚蠢的小說扯個稀爛,逼他去找個體面的工作。不久前,我讀了他的一小段小說,很不喜歡。小說的名字叫《綠色監護人》,是一部關于英國后黛安娜時代多愁善感的文化的諷刺作品。我讀的是最后一部分,是關于“綠色監護人”公司的職員在他們收養的驢子死去后,全都等著接受心理咨詢來撫平喪親之痛那么回事,這公司出售香蕉護肘乳和布里干酪足部護理液以及許許多多讓人發噱并且毫無用處的美容品。不錯,從哪方面看起來我都不是一個夠格的文學評論家,尤其是因為我再也沒讀過什么書了。我以前看書來著,在以前那些日子里,我是一個比現在要樂呵呵、也忙碌得多的與眾不同的人,可如今,我每天晚上都拿著一冊《科萊利上尉的曼陀林》沉沉睡去,在嘗試了整整六個月之后,我還沒有讀完小說的第一章(這決非作者的錯,順便說一下,我確信該小說百分之百像我的朋友貝卡說的那般精彩,正是她把書借給了我。一切都是我眼皮的錯)。雖然如此,雖然我對構成一部說得過去的文學作品的要素一無所知,我還是很清楚《綠色監護人》有多么糟糕:亂開玩笑、充滿敵意、惟我獨尊。非常像戴維,或者說是在過去那幾年里逐漸露出廬山真面目的戴維。
讀完這段情節的第二天,我接待了一個胎死腹中的女人;她明知道要生出一個死嬰,卻不得不經受分娩。當然,我建議她接受喪親撫導,也理所當然地想到了戴維和他那部諷刺小說。我回到家后,告訴他我們可以指望每月歸還抵押借款的原因,是我單憑介紹他所看不上的那些東西就能掙錢時,當然也有點喜形于色。那是另一個讓人愉快的夜晚。
戴維辦公室的門一關起來,就意味著他不能被打擾,即使他妻子已經向他請求離婚(或者,最起碼,我是那么認為的——并不是指我們已經為最終結果議了詳細的條款)。我又為自己弄了一杯茶,從廚房桌子上拿了一份《衛報》,回到了床上。
我只在報紙上找到了一則我愿意讀一讀的故事:一位已婚婦人在飛機上的公務艙里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口交時惹了麻煩。已婚的男人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但我卻只對那婦人感興趣。我是否也那樣糟糕了呢?在現實里我并非那樣,但在我的頭腦中我的確是。不知怎的,我已經不能自制,這嚇壞了我。我認識斯蒂芬,我當然認識斯蒂芬,但是一旦你已經成婚二十年,不管跟誰有性接觸都是淫蕩、胡來、幾近禽獸。在公共健康論壇上認識一個男人,那么和他一起出去喝上一杯,再一次和他一起出去喝上一杯,和他一起出去吃飯,又一次和他一起出去喝上一杯,自那以后和他接吻,并且,計劃好了在利茲開完會后同他睡覺……這就是我的困境,與當著一飛機乘客的面脫得只剩下文胸和褲子并且來一場性表演一回事,據報紙報道,那一男一女是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睡著了,四周散落著一張張《衛報》,我做了一個和性有關但無論如何都稱不上色情的夢,夢中盡是一些人對另一些人干的場景,就像有些藝術家所繪的地獄。
我醒來的時候,戴維正在廚房里給自己做三明治。“你好。”他說道,用刀在切面包板上比劃了一下,“來一份嗎?”這相親相愛的小家庭里常有的善意使我好想哭。離婚意味著再沒有人為你做三明治了——無論如何,你的前夫不會了(這究竟是真心實意的,還只是一個感情用事的噱頭?假設在將來某刻,戴維愿意為我在兩片面包之間夾上一份干酪的情景真的是不可能的嗎?我看了一眼戴維,下了定論,是的,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戴維和我離婚了,他這一輩子都會怒火沖天——并非他愛我,而是因為他是戴維,他就是這么個人。假設這樣一個場景差不多還行,在我過馬路的時候,他沒有越過我不管——舉個例子來說吧,是因為莫莉累壞了,而我不得不抱著她——但很難想象會有他自告奮勇提供舉手之勞的情形)。
“不,謝謝。”
“真的?”
“當然。”
“那你隨意吧。”
這樣的對話更接近事實。一股怒意不知從哪兒一點點地冒了出來,就好像他竭盡全力地表示愛意并且避免爭吵,卻遇見了頑固的敵意似的。
“你愿意談談嗎?”
他聳聳肩,“好啊。談什么呢?”
“呃,就是昨天,我在電話上說的事。”
“你在電話里說了什么?”
“我說了我要離婚。”
“你說了嗎?哎喲。這可不太友好,是不是?這不是一樁妻子該對丈夫說的事。”
“請你別這樣。”
“你想要我做什么?”
“徹底地談談。”
“好。你想離婚。我不同意。這就是說,除非你能證明我虐待了你、遺棄了你,或者對你做了些什么,要么就是我和別人私通了,否則你只能離開家,在別的地方住上五年之后才能離婚。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會算了。五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你不想拖這么久的。”
無疑,我絲毫不曾考慮過這個問題。不管怎樣我總有這么個想法,我只要把話說出來就足夠了,把想要離婚的欲望完全地表達出來就可以證明我的婚姻無效。
“如果我……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我壓根沒準備好應付這種情況。它看起來完全是自個兒冒出來的。
“如果我另有相好呢。”
“你?老好人?”他大笑起來。“首先你得找到一個愿意和你有私情的人。其次你可沒法再當凱蒂·卡爾醫生了,不能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并且還要和他偷雞摸狗。即使這樣也沒什么用,因為我還是不愿意和你離婚。就這樣。”
我要崩潰了,一方面是釋然——我作了無可回頭的坦白,又從那深淵中逃了回來——另一方面是憤怒。他并不認為我有膽量去實踐我昨天晚上所說的話!甚至更糟糕,他還認為不會再有人愿意和我干那事兒了!自然,如釋重負的感覺占了上風。我的怯懦要比他的侮辱強勁得多。
“那么你整個是要把我昨天說的話當成是放屁。”
“是的。差不多。一派胡言。”
“你快樂嗎?”
“噢,天哪。”
有一種人總是會用不咸不淡、毫無耐心的臟話來回答最基本最要緊的一個問題;戴維就是這類人里忠實的一員。“我快樂不快樂和這一切又有什么關系?”
“我昨天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我不快樂。我認為你也不快樂。”
“我當然非常地不快樂。白癡的問題。”
“為什么?”
“因為所有該死的無足輕重的理由。”
“哪些呢?”
“首先,我愚蠢的妻子剛剛要求和我離婚。”
“我之所以問就是想要幫你了解為什么你白癡的妻子要求離婚。”
“什么,你是因為我不快樂才想和我離婚的?”
“一部分是。”
“你真是高風亮節。”
“我并不高尚。我只是厭惡和一個愁眉苦臉的人住在一塊兒。”
“難搞。”
“不,不是難搞。我可以改變。我不能和一個這么悶悶不樂的人待在一起。你把我逼上了絕路。”
“你他媽的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走開了,帶著三明治,回到了他那部諷刺小說中。
我們這家診所統共有十三個人,五位是醫生,另外一些都是負責中心工作的職員——一位經理、幾個護士,以及一些全職或兼職的接待員。我幾乎和每個人都處得挺好,但貝卡則是我的親密好友,她也是醫生。只要有機會,貝卡和我便在一起用午餐,并且每月總有一趟我們會雙雙出去喝上一杯,吃匹薩餅,她比診所里的其他人都要了解我。貝卡和我,個性完全不同。她興高采烈地嘲諷我們的工作和動機,覺得行醫和諸如從事廣告業什么的并沒有區別,她認為我道德上的沾沾自喜簡直是胡鬧。要是我們沒在談論工作,那么,我們就會聊一聊她本人。噢,她總要問我湯姆、莫莉和戴維的事,我通常總能舉出幾個有關戴維粗魯不堪的例子來讓她樂一樂,然而,討論她的生活的話題總要多一些。她碰到的事,她做過的事,而且她的愛情生活也足夠亂七八糟,提供了沒完沒了、曲里拐彎的談資。她比我小五歲,在幾年前同她大學時代的心上人拖拖拉拉、痛苦萬分地分手后,至今單身。今晚她正為她在上個月約會過三次的一個小伙子感到極度的痛苦:她并不認為這事有什么進展,她不確定他們是否要約會,盡管他們已經發生了關系……一般來說,當她傾訴這類話題時,我都會覺得自己老了但還興致勃勃——既為傾吐的秘密而心滿意足,也為所有的分分合合、調情求歡而感到激動不已,甚至在沒什么事發生的時候,也會隱隱約約地嫉妒貝卡時不時地忍受的深切的孤獨。這一切似乎都昭示著生命的活力,我很久以前就已經緊閉的心房里的戰栗。可是今晚,我覺得膩煩。誰在乎呢?和他約會或不和他約會,這對我來說沒什么區別。終究,有什么厲害關系呢?再說,如今的我已經結婚,還有一個情人。
“好吧,如果你還沒搞清楚,那你為什么非要做出決定呢?為什么你們不能好好地處上一陣子呢?”我能聽見自己聲音里的厭煩的腔調,但她并沒有察覺。我和貝卡碰頭的時候是不會感到厭倦的。這不合情理。
“我不曉得。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和他好了,我就不能再和別人戀愛了。我得和他比翼雙飛,不能再隨心所欲。明天晚上,我們要去綠幕電影院看中國電影。我是說,你要是確實愛一個人的話,這很不錯。這就是你的做法,不是嗎?可要是你不能肯定,那么這就是荒廢時間了。我是說,我要去綠幕電影院和誰見面呢?在漆黑一片當中?在你沒法聊天的時候?”
突然間,我如饑似渴地想去綠幕電影院看一場中國電影——實際上,中國味越濃,我就會越喜歡。這是我又一片已經死寂的內心——過去,每當我看了一場感人至深的電影,或者讀了一本令人浮想聯翩的書,或者聽了一段讓我悲傷得要流淚的音樂,這顆心總會顫動不已。是我自己關閉了心扉,為了種種司空見慣的原由。如今我就像是和某個庸俗的魔鬼簽了契約:如果我不再嘗試去打開它,便會許給我充沛的精力和足夠的樂觀來度過一整個工作日,免得我恨不得去上吊。
“對不起。在你聽來這一切一定都蠢透了。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很傻。我要是知道我會變成這樣一種女人,打算最終和已婚的朋友坐坐并抱怨自己的單身身份,我早就把自己斃了。真的。我就要收住了。馬上。我再也不會提這個話頭了。”她嘲諷地深吸了一口氣,在還沒有呼出之前就接著往下講了。
“但他可能很不錯,有可能嗎?我是說,我怎么會知道呢?這就是麻煩所在。我倉促得不得了,都來不及斷定它們是好還是不好。簡直像在圣誕夜大采購。”
“我有外遇了。”
貝卡困惑地笑了笑,只停了一小會兒,又滔滔不絕了。
“你什么東西都往籃子里塞。然后過了圣誕節之后你就……”
她沒說完這句話,大概是因為她開始意識到她的比喻說明不了什么,這場約會和這個男人與圣誕節采購以及籃子沒有一點關系。
“你聽見我說什么了嗎?”
她又笑了。“沒有。真的沒聽。”我變成了一個幽靈,就是你在兒童書上或者電視節目里看到的那種可笑的紙老虎一樣的幽靈。不管我怎樣大喊大叫,貝卡從來就聽不到我。
“你弟弟單身,不是嗎?”
“我弟弟是一個半失業的抑郁癥患者。”
“這是遺傳的嗎?或者只是環境所致?因為如果這是遺傳的……這就很冒險了。雖然,不是馬上。我是說,你并沒有生下這么多患抑郁癥的孩子,是嗎?這是一樁將來才發生的事情。我已經夠老的了,等到他們長大成人,抑郁癥發作的時候,我不會陪在他們身邊了。所以,或許這事真值得考慮一下。如果他準備游戲人生,我也是。”
“我會轉告他。我想他會喜歡孩子,是的。”
“好。妙極了。”
“你明白你剛才沒聽到的事兒嗎?”
“不。”
“當我說,‘你聽見我說什么了嗎’,而你說‘不’的時候。”
“真不知道。”
“好吧。”
“他和我一樣大,是嗎?大一點還是小一點?”
然后我們開始談論我弟弟和他的抑郁癥以及他的清心寡欲,直到貝卡對于為他的孩子而憂心忡忡的念頭完全沒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