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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戴維跟我說他要離開家幾個晚上。他沒說去哪兒,也不會留下電話號碼——他隨身帶走了我的手機,以防家里有什么急事——不過我料定他是去和他的朋友邁克(離異,本地人,有體面的工作,住高尚的公寓,還有客臥)待在一起了。離家之前,他跟我說我有四十八個小時的時間和孩子們談談;言下之意是等我告訴他們我有多么不規矩之后,我就會收拾包裹走人了。第一個晚上,我根本睡不著,一個個的問題在我腦袋里像魚在拖網里掙扎般鬧騰,我感到在我回答好之前我決不會安寧。大多數問題(戴維會同意我周一晚上來看恐龍節目嗎?)都嗚呼哀哉了;有一些問題,更重要,更頑固,卻令人無法釋懷。比如:我能有什么權利?你看,我并不想離婚。好吧,我知道我想過離婚,是以前,在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這會給我什么樣的感受更不知道這會帶來什么樣的可怕后果的時候——但是現在,我不愿意了,并且我(幾乎)確信我愿意做(幾乎)任何事來讓我的婚姻回到正軌上。如果真是那樣,為什么我要當那個跟孩子們坦白的人?如果他決不考慮任何和解的可能,為什么我要來替他擦屁股?如果我就是不離開會怎么樣?他又會怎么做?我也在另外一些環節上繞圈子:我們決不會走出這個困境了,已經走得太遠了,這種事情只要有了就總是會不可收拾,最好現在就收手……在我心里,我始終很清楚,我決不能坐下來跟孩子們說我打算離開他們。

“爸爸在哪里?”莫莉在第二天早晨問我。總是莫莉問這個問題,特別是自從幾天前戴維以他那種所羅門的智慧進行了裁決之后;湯姆看起來再也不感興趣了。

“他出差了,”我說道,好像戴維是渾然不相干的一個人。我是缺乏睡眠才想出這個回答的,因為它和戴維的生活和工作對不上號。過去的幾年里,孩子們聽慣了他對不得不去報刊銷售亭那里使用復印機的抱怨;那么,他又怎么突然變成了那種在歐洲大都會的酒店里享用商務早餐的人?

“他沒有工作。”湯姆以無可爭辯的口吻說道。

“他有的,”莫莉說道,甜蜜而又忠實。

“那么是什么工作呢?”湯姆這會兒或許更喜歡母親而不是父親,可他在時機不合適的時候按捺不住地刻薄傷人,我敢說,這點并不像我。

“為什么你總是和爸爸過不去?”

“為什么問他做什么工作就是過不去呢?”

“因為你知道他什么都不做,而你卻反復地提。”

湯姆看著我,搖了搖頭。

“你真是不會吵架,莫莉。”

“為什么?”

“因為你剛才說了他什么都不做。那正是我的意見,而你卻跟我說這是和他過不去。”

莫莉沉默了,想了一想,對湯姆說她討厭他,就走開了準備上學去。可憐的戴維!甚至連他最堅定的捍衛者都沒法說服自己他從事著一項差不多體面的、父親做的工作。如果我是隨便哪類有正常思考力的父母,我就會管一管,解釋說父親們做各種各樣不同的工作,可這會兒我非常憎惡戴維,我可不想找麻煩。

“那么他到底在哪兒?”湯姆問我。

“他住在一個朋友那里。”

“因為你們要離婚了?”

“我們不打算離婚。”

“那他為什么要去和朋友住?”

“你和朋友一起住幾天。這并不表示你要離婚了。”

“我沒有結婚。而且我去朋友那里住的話,我會告訴你,跟你說我走了,我會說再見的。”

“就是這讓你傷腦筋的嗎?他沒有跟你說他走了?”

“我并不在乎他有沒有跟我說再見。可我知道有點不對勁了。”

“爸爸和我吵架了。”

“我明白了。你們要離婚了。”

這個時候要說點什么會很容易。并非很輕松自在的那種容易,而是有理有據、順其自然、恰如其分、合乎情理、決不出爾反爾的那種容易:湯姆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完蛋了,不管怎樣我滿可以在某個時候不得不說點什么,戴維也滿可以一回家就親自告訴他們……

“湯姆!還要說多少次!你什么時候才能準備好去學校?”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后猛地向后一轉,表示聽話但卻很生氣。我盼著去診所,工作,不停地工作。我希望這一天就像曾經有過的任何一個工作日那樣令人不快并且費勁,只是為了一天下來我會恢復一點自信。我想看堵塞的直腸、出血的疣子以及各種各樣讓世界上其他人一起作嘔的病,期望這么做了以后我又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一個不稱職的媽媽,或許,一個可怕的妻子,毫無疑問,但卻是一個好人。

在上班的路上我突然驚慌地想到,斯蒂芬會打我的手機,于是我一到之后馬上就打電話給他,他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而我不想跟他討論這事,他想見我,結果我準備和他碰頭并且預約了一個保姆照看孩子。

“你要去哪兒?”湯姆在我準備出去的時候問我。

“去和一個朋友喝一杯。”

“什么朋友?”

“你不認識的。”

“你的男朋友?”

莫莉覺得這是她曾經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但湯姆可不是在開玩笑。他希望聽到我回答。

“你在說什么呀,湯姆?”

湯姆開始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覺得他隨時會對我說出斯蒂芬的名字,描畫出他長什么樣子。

“那么,這個朋友叫什么呢?”

“斯蒂芬。”

“他妻子叫什么?”

“他沒有……”我竟然被一個十歲的孩子耍了。“他沒有妻子。他的女朋友叫維多利亞。”他女朋友的名字叫維多利亞是因為廚房的桌子上有一本雜志的封面照片是維多利亞·亞當斯和大衛·貝克漢姆;要是湯姆在早晨問我這個問題,在我不是很清醒的情況下,我會告訴他斯蒂芬的女朋友叫辣妹。

“她也去嗎?”

“我希望如此。她很不錯。”

“你覺得他會娶她嗎?”

“我不清楚,湯姆。要是你想知道的話,我今晚問他。”

“好的拜托了。”

“好。”

至于這個晚上剩下的時間,就幾乎沒什么好說的了,一如既往的乏味。斯蒂芬討好我,我感到很興奮很刺激,我好像是第一次發現,戴維和我的關系讓我有多不快樂,我回到家卻一心只想離開。噢,可我真正到家的時候,戴維正等著我,于是一切又都變了。

看見他坐在那里,我嚇壞了,起初恐懼讓我感到安慰,因為這確實意味著我的婚姻是不人道的,因此坎特伯雷大主教會準許我離婚。可是仔細想想之后,我發現我害怕的不是不人道,而是別的內容,比如說吧,斯蒂芬這個人,或者我跟孩子們說不清發生什么事了,我感到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準許煙消云散了,迅速得就像它的出現。

“你今晚過得愉快嗎?”戴維問我。他很平靜地說,我把這平靜當作了威脅。

“很好。謝謝你。我去……我出去是……”出于某些理由,我試圖記起斯蒂芬的女朋友叫什么,終于我想起來她是另外一個彌天大謊,為了別的理由對別人扯的。

“沒關系,”他說道。“聽著,我以前不夠愛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我以前不夠愛你,我真的非常抱歉。我確實很愛你,而我沒能明明白白、確鑿無疑地告訴你。”

“不。別這樣說。謝謝你。”

“我很抱歉我說了我要離婚。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噢。”

“明天晚上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戲院嗎?我訂了兩張湯姆·斯托帕德的戲票,我知道你想看的。”

戲院在戴維怨氣沖天的職業當中比別的東西提供了更多怨氣沖天的素材,或許德國人的除外。他討厭戲院。他討厭劇作家,他討厭戲劇,他討厭演員,他討厭評論家,他討厭觀眾,他討厭節目單,他討厭他們在中場休息時售賣的小份的紙杯冰激凌。有一次他試圖寫一篇專欄說明他為什么討厭戲院的防火簾,不過他湊不足必需的八百字。

“噢。謝謝你。”

“我想我們倆睡在不同的房間里,早晨起來再試試從頭開始。重建我們的生活。”

“行啊。”他大概以為我在挖苦他,但我不是。一聲像是“行啊”這般輕佻、興高采烈的話看起來,在眼前這當口,正是對戴維漫不經心的提議的恰如其分的反應,實際上忽視了過去幾年我們一起生活的甜酸苦辣。

“好的。那么,我要去睡了。晚安。”他走了過來,親了親我的臉,擁抱我,然后開始上樓。

“你睡哪間臥室?”我問他。

“噢,對不起。我無所謂。你喜歡哪間?”

“我睡客房好嗎?”我也無所謂,無論如何,讓這個彬彬有禮、樂于助人的男人——不管他是誰——搬離他自己的床,看起來太不講道理了。

“這是你希望的嗎?”可是他關切地問道——他是在再次確認,而不是提醒我注意我拋棄他給他造成了傷害。

我聳了聳肩。“是的。”

“好把。要是你肯定的話。睡得好。”

起床的時候,我幾乎可以肯定迎接我的一定是侮辱與謾罵,沒準還要求我在夜晚降臨之前搬出屋子,可是他卻為我準備了茶和吐司,為孩子們盛好了麥片,還祝我這一天過得好。下班后我直接回到家里,我們早早地吃了晚飯,去看戲。他問我診所怎么樣,當我告訴他有一個得了肺病的小伙子壓根不知道吸煙有害健康的時候,他甚至哈哈大笑了起來(我沒法逗戴維笑。除了那些他愿意承認的比他滑稽的人以外,比如說,伍迪·艾倫、杰里·桑菲爾德、托尼·漢考克和1960年代的諷刺派典范彼得·庫克,沒有人能逗戴維笑。逗大伙兒樂是他的工作)。我們坐地鐵去戲院,他還是這個腔調:他很友好,很好奇,他注意傾聽,他頻頻提問,他給我買了他十分看不上眼的紙杯冰激凌(千真萬確,他用我的錢為我買了一個冰激凌——這說明他忘了他的錢包——不過重要的并不是他變得慷慨大方了,而是倫敦戲院有成千上萬的罪惡,他這會兒心甘情愿地容忍了其中的一項)。我開始暈了;我還開始疑惑我究竟是和哪個人待在一起。這是斯蒂芬的為人行事,這也是起初我受斯蒂芬吸引的原因,情人和丈夫之間的差別逐漸模糊,令我很是焦慮。或許這就是關鍵。或許這就是戴維曾經做過的最惡毒、最虛偽的事:假裝是一個與人為善的人,于是……怎樣?于是我就會以禮相待?于是我就會愿意和他保持婚姻關系?極力讓一個人的婚姻維持和諧,這真的很惡毒很虛偽嗎?大多數情況下,人們不會這么認為,可我對戴維的誤會已經很深了。

我從頭到底喜歡這出戲。我盡情享受,就像一個干渴的人痛飲一杯冰鎮過的水一樣。我喜歡被逼著去思考一些工作和婚姻以外的事情,我喜歡其中蘊涵的智慧和思想,我第一百萬次地發誓我要更經常地以這種方式來給自己充電,盡管我很清楚,我還是會在早晨醒來,身邊靠著那本沒有讀過的書。我拼命地從側面一眼又一眼地瞥戴維,幾乎花了同樣多的時間,雖然我也確實一直盯著舞臺在看。無疑,奇跡發生了,因為戴維的臉上寫著他對享受這個夜晚的掙扎:那兒有一場戰爭,在眼睛、嘴唇和額頭之間。那個舊的戴維要蹙額、皺眉并且做鬼臉,表示他對所有一切的輕蔑;新的那一個卻顯然在盡量學習如何在一個娛樂場所好好地樂,欣賞世界上最優秀的劇作家的新的杰作。有時候,這份努力表現在從眾的單純模仿上——只要他記得,在觀眾大笑的時候,他就讓自己跟著一起笑,盡管他從來沒有掐準時間,結果他讓我想起湯姆和莫莉還很小的時候試圖合唱歌曲的情形——有時候,他盡量自覺地去體會,好像一會兒點點頭,一會兒寬和地笑一笑,就會激起他已經萎縮了的基于寬容而快樂的能力,而不是一味惡毒的快意。有時候,他得意忘形,一句古怪的臺詞就讓他在轉瞬間神色乖戾(我對戴維的怒氣太熟悉了,我都可以說出是什么樣的臺詞把他惹成這副模樣:那種迎合了觀眾自命不凡的心理的臺詞,讓他們覺得他們要是不笑的話,就明擺著是他們自己愚不可及。我也不太喜歡這種東西,但這還不至于讓我想要端起一把槍殺人)。即使是在這種時刻,好像還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揪住了戴維的臉,把它打回原形,讓它平靜下來,使他和那些花了一筆公道的錢買一段歡樂時光因而決心身體力行的人毫無二致。這實在不像他,讓我毛骨悚然。

我們走出戲院,步入寒冷的夜色,似乎我們只不過是又一對心滿意足的戲迷。我忍不住問他。

“你喜歡這出戲嗎?”

“我喜歡。非常喜歡。”

“真的?非常喜歡?”

“是的。”

“可是你討厭戲院。”

“我想……我想我以前認為我討厭戲院。這是,這是偏見,我沒有好好地驗證過。”

“你要小心。”

“為什么?”

“要是你準備仔仔細細地驗證你那些偏見的話,你很快就一無所有了。”

他開心地笑了,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們在找出租汽車,在倫敦西區玩了一晚上之后我們通常是這么行事的——坐地鐵來,把自己送回家的時候享受一下——就在這一刻,我突然很想馬上看見出租車黃色的燈光,因為我累壞了,也很迷茫,一想到要在自動扶梯上和一群醉鬼一起擠來擠去就感到害怕。

就在那時,怪事來了,而且很顯然戴維一定遇見過什么古怪事情,正是這件事情導致了他的變化,而并非由于他的良心發現或者一意孤行。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在門口經過了一個無家可歸的蜷縮在睡袋里的孩子,戴維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八成是在掏零錢。(讓我對戴維公平一點吧:他總是這般行善事的。簡直不可思議,他不曾諷喻過無家可歸的人。)他什么都沒掏到,就問我要錢包,賠了許多好話,還解釋了為什么他以為自己帶了錢包卻沒有帶的原因。我想都沒有想自己在做什么——為什么我要想呢?——把錢包給了他,然后他把里面所有的錢都給了那孩子——大約八十英鎊的紙幣,以及三四個英鎊的零錢,因為我今天去過自動取款機了。據我所知,我們分文不剩。

“你在干什么?”

我從小孩的手里一把奪下了鈔票。一對手里拿著斯托帕德戲的說明書的夫婦剛好經過這里,他們看見我在搶一個流浪兒的錢,停了下來,我想跟他們說我是醫生。戴維從我的手里拿回了錢,又塞給那個男孩,拼命推我順著街道走。我不干。

“戴維,你在干什么?我們甚至連坐地鐵回家的錢都沒有了。”

“我留了一張五塊錢的。”

“我想搭出租車。”那對夫妻還在看著我,我不喜歡我嗓音里的哭腔。

“我打賭這小家伙也很想搭出租車,”戴維說道,聲音甜蜜得讓人發瘋。“可他不能。”

“好吧,他能搭該死的出租車去哪兒?”我叫了起來。“他沒地方可去。這就是他睡在這里的原因。”我搞不懂我為什么會這樣,可這會兒,我不明白戴維為什么會那樣。

“哦,這很好啊。”看戲的夫婦當中那個男的說道。

“我丈夫剛把我們所有的錢都給掉了。”我告訴他。

“這可不對,”戴維說道,“我們的房子?我們倆聯名賬戶里的錢?我們儲蓄賬戶里的錢?到明天早晨,這件事我們連想都不會想了。”

有兩三個人在圍觀,我意識到這是一場我不會贏的爭吵——不是在這兒,不是在此刻——于是我們向地鐵站走去。

“你不能隨隨便便把八十塊錢給一個流浪兒!”我氣咻咻地說道。

“我有自知之明,我不能隨隨便便把八十塊錢給每一個流浪兒。我只是想行這一次善事。瞧這感覺。”

“怎樣的感覺?”

“好。”

我一點都沒有同感。“你什么時候開始對做一個好人感興趣了?”

“我沒說做好人。我是說覺得很好。”

“好吧……去酗酒。吸毒。嫖娼。別把我們該死的錢全都送掉。”

“我對那些事情都厭倦了。我受夠了。我想做點不一樣的事。”

“你怎么啦?你離家以后發生什么了?你去哪兒了?”

“我什么該死的事都沒發生過。”舊的戴維突然間回來了。“只是因為我想看一場戲,給了一個流浪街頭的小孩幾塊錢?天哪。”他深呼吸。“我很抱歉。我知道我的行為看起來一定自相矛盾。”

“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我們到了萊斯特廣場地鐵站,試圖把五英鎊的紙幣塞進自動售票機,可它實在是皺巴巴,售票機又把它吐了出來。我們在兩百個斯堪的納維亞游客和三百個不列顛醉鬼后面排隊。我還是想坐在出租車里。

回家的路上——在地鐵上沒座位,至少在我們乘到國王十字路之前沒有,不管怎么說——戴維開始沉浸在戲的說明書里,幾乎毫無疑問是企圖避開更多的追問。我們動用了放在廚房罐子里的備用金,付了保姆的錢,然后戴維說他累了,想直接去睡覺。

“明天早晨你能和我談談嗎?”

“如果我想到有什么要說的話,至少是讓你覺得合情合理的話。”

“不管怎么說,我們怎么睡呢?”

“我希望你和我睡在一起。但不要有壓力。”

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真的想和戴維一起睡,因為有斯蒂芬,因為事情一團糟,還有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我不想睡的并不完全是戴維。這兒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這個人對戲院存有好感、施舍錢財并且努力對人行善,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也想和他睡,因為我確實不太了解他,他開始讓我起雞皮疙瘩。厭惡一個丈夫或許可以視為不幸,可是兩個都討厭看起來就太草率了。

可是要慎重對待你期待的東西……我曾經希望戴維不再是戴維。我曾經希望生活大致不變——我只是不想要那聲音,那語氣,那一成不變的陰沉。我希望他愛我,現在他做到了。我上樓,走向我倆的臥室。

或許你并不想知道以前是怎么做愛的——在斯蒂芬之前、有了孩子之后的那個以前,而不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時候做愛意味著一件非同尋常的事——無論如何,我還是打算告訴你。我們倆都在床上讀東西,要是我想做愛,我的手就會漫不經心地伸向他的褲襠,而要是他想做愛他的手就會漫不經心地摸我的一個乳頭(雷打不動是右邊的那個乳頭,由于他睡在我的左邊,顯而易見對他來說在另一邊比就近摸我要方便得多,后者讓胳膊彎得很不舒服)。要是另外一個也有情緒的話,做愛就打這兒開始了,書、雜志和報紙最終恰如其分地移到了床邊的桌子上。好吧,你一定不愿意看到主人公又一次在色情片里演出這老套路,除非你壓根不喜歡色情片,可這一套對我們管用。

可是,今晚卻有所不同。我拿起我的書,戴維開始溫柔地從后面親吻我的脖子;接著,他把我翻過身,想給我一個長長的、叫人透不過氣的吻,就像橫躺的(讓我們實話實說吧,有點兒超重了)克拉克·蓋博。就好像他讀了1950年代的女性雜志上一篇關于讓婚姻再度浪漫的文章,而我還不能完全肯定我想不想讓我的婚姻再浪漫起來。要是戴維能做到他那按鈕式的老一套,我已經相當心滿意足了,至少很有效率;而這會兒他瞧著我的樣子,就像這是我們倆第一次一塊兒待在床上,我們正準備投入一段令人難以忘懷的內心生活之旅。

我稍微把他推開了一點,好瞧著他。

“你在干什么?”

“我想和你做愛。”

“是的,好啊,很好。接著干。沒必要這么小題大做吧。”我聽得出我說話的腔調——像電影《九周半》中的喬伊絲·格倫費爾——我討厭這腔調,因為我不是那種毫無性感的“躺下去想一想英格蘭吧”的女道學的類型。可事實是,如果他還是那個舊的戴維的話,我們這會兒就已經完事了。我達到高潮了,他達到高潮了,燈也關了。

“可我想和你做愛。不單單是性。”

“這關什么事?”

“溝通。激情。很難說。”

我的心沉了下去。對我來說,人到四十的好處有:不必再換尿布了,不必再到人們載歌載舞的聲色場所去了,不必再對生活在一起的人熱情有加了。

“請按我的意思來吧。”戴維可憐巴巴地說道。于是我答應了。我凝視著他的眼睛,照他期待的方式親吻他,我們在每一樣事情上都花了很久的時間,最后(順便說一句,我沒有達到高潮),我躺在他的胸口,而他撥弄著我的頭發。我過關了,差不多是,但我并沒有看出其中的意義。

第二天早晨,整個早餐時間戴維都哼著曲子,微笑著,拼命和孩子們套近乎,孩子們和我一樣感到困惑,特別是湯姆。

“你今天要做些什么,湯姆?”

“上學。”

“當然,可是在學校里做什么呢?”

湯姆著急地看著我,好像我怎么著都能說情,讓他父親別再問那些絕對沒什么惡意的沒話找話的問題。我回瞪了他一眼,試圖用眼睛示意難以言傳的復雜含義:“這不是我的錯,我不知道發生什么了,就跟他說說你的課程表,吃你的麥片吧,他性格大變……”那種眼神,是那種需要幾倍于一個東歐少年體操運動員靈活的眉目才能做到的。

“我不曉得,”湯姆說道。“學習數學,我想是的。英語。嗯……”他瞟著戴維,看他提供的內容夠不夠詳盡,可是戴維仍然一臉期待地對著他笑。“或許,體育活動。”

“你需要幫什么忙嗎?我是說,你老爸雖然不是‘英國的聰明人’[1],可他的英語還不賴,寫作,諸如此類的。”他嘎嘎地笑了起來,我們全都莫名其妙。

湯姆看來不再著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于恐懼的情緒。我發現自己似乎為戴維感到難過——畢竟,這叫人傷心,看起來確確實實是試圖表示真心的溫暖和關切卻遇到了如此赤裸裸的懷疑——不過十年的壞脾氣并不能輕易忘卻,而戴維脾氣暴躁的時間趕得上湯姆的年紀。

“行啊,”湯姆說道,顯然不太相信。“我寫作沒什么問題,謝了。要是你愿意的話,你可以幫幫我的體育。”

這是湯姆小小的玩笑,而且不怎么糟糕——不管怎樣,我笑了起來——這可是特殊時期。

“一言為定,”戴維說道。“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在放學后踢球?”

“行啊,棒。”湯姆說道。

“好。”戴維說道。

戴維很清楚一聲“行啊,棒”意味著什么;在過去的幾年里他曾經在一天之內聽到好幾次這樣的說法,而且他從來沒有用“好”字來鼓勵過。倒是有過“尖酸刻薄的小壞蛋”、“忘恩負義的小子”或者干脆是“閉嘴”這樣的字眼;“好”字,沒有。那么,他為什么會故意不去理會湯姆的語氣,以及他明知道湯姆試圖表達的言外之意,并且還不管不顧地說下去呢?我開始懷疑戴維的行為說明他吸食了邪惡的毒品。

“我今天要出去買一雙新的跑鞋,”他加了一句,作為補充。湯姆和我對視了一眼,然后試著去為即將到來的一天做準備,假裝這一天和別的日子沒什么不同。

斯蒂芬在上班的時候給我留言。我沒理會。

我下班回到家里,兩個孩子和一個大人正在廚房的桌子上玩“妙探尋兇”的游戲,電話答錄機上有很多留言。我脫外套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但是戴維一點兒都沒有去接電話的意思,每個人都在聽戴維供稿的那份報紙的編輯奈杰爾,企圖吸引霍洛威最憤怒的男人的注意。

“我知道你在家里,戴維。拿起他媽的電話。”

孩子們咯咯地竊笑。戴維搖了搖骰子。

“你為什么不接電話?”

“爸爸辭去了工作,”莫莉自豪地說道。

“我不是辭去工作。我只是辭去了那份工作。”

奈杰爾咕咕噥噥的聲音還在回蕩。“接電話……接電話,你這個孬種。”

“你不寫專欄了?為什么?”

“因為我不再憤怒了。”

“你不再憤怒了?”

“不了。”

“不管什么事?”

“是的。都過去了。”

“去哪兒了?”

“很難說。可它過去了。你能懂的,不是嗎?”

“是的。我能懂。”

“所以,我再也不能寫有關的憤怒的專欄了。”

我嘆了口氣,很沉重。

“我以為你會高興的。”

我也以為我會高興的。在幾個禮拜以前,要是有人賜我許一個愿,我想我大概剛好會選擇實現這個愿望,因為我想都不會想到有什么別的東西,甚至包括錢,能如此戲劇性地改善我的生活質量——我們的生活質量。噢,當然了,我嘟嘟噥噥地說要攻克癌癥并且獻身于世界和平,可是私下里我還是希望這個用魔法招來的仆人別讓我去干那些好人做的事兒。私下里,我希望這個魔法仆人會說,“不,你是個醫生,你已經為這個世界貢獻得夠多了,那些癤子,還有別的什么。為你自己許個愿吧。”在轉了無數個念頭之后,我就會說:“我愿意戴維不再憤怒。我愿意他認識到他過得很好,他的孩子非常了不起,他有一個忠貞不渝、心心相印——該死——并且才貌雙全的妻子,有足夠的錢來雇傭保姆、出去吃飯以及償還貸款……我愿意他所有的怒火都煙消云散,每一英寸,每一盎司,或者每一毫升。”(我猜想戴維的怒火是那種介乎于液體和固體之間的難以界定的狀態,像半干的混凝土。)然后魔法仆人就擦了擦他的肚子,變!戴維是個快樂的人兒了。

變!戴維是個快樂的人了,或者至少,是個安安靜靜的人,此時,此地,在現實生活里,而我的反應不過是嘆氣。問題在于,我并不是真的想要那個“變!”。我是個理智的人,我不相信魔法仆人,或者突如其來的性格轉變。我希望戴維的怒火只是在經過了成年累月的治療之后才消失。

“我很高興,”我底氣不足地說道。“我只是希望你有勇氣跟奈杰爾坦白。”

“奈杰爾是個暴躁的人,”戴維難過地說道,“他不會理解的。”最后這句結論倒是無可辯駁的,考慮到奈杰爾剛剛以連珠炮般的辱罵結束了他吸引戴維注意的企圖。他甚至用了“操”這樣的字眼,雖然我們全都裝作沒聽見。

“為什么你不和我們一起玩妙探尋兇呢,媽咪?”

我玩了,一直玩到喝茶時間。用過下午茶之后,我們玩了幼兒拼字游戲。我們是完美的核心家庭。我們在一起吃東西,我們不看電視,而是玩益智的棋類游戲,我們歡聲笑語不斷。我感到我隨時都可能殺人。

注釋:

[1]原文為Brain of Britain,英國BBC的一臺益智問答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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