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幾個禮拜,風平浪靜。我們沒有就任何事再談過話;我們照常參加早就定下的社交活動,這意味著在周末和其他夫婦一起領著孩子們共進晚餐,是些收入和我們大致相等并且居住在同一個住宅區內的夫婦。斯蒂芬在我的手機上留了三條短信,我一條都沒有回。沒人注意到我沒有出席第二天在利茲舉行的家庭健康研討會。我回到了婚姻的大床上,我和戴維做愛,僅僅是因為我們躺在那里并且緊緊地挨著(同戴維做愛與同斯蒂芬做愛的區別就跟科學與藝術之間的差別一樣大。和斯蒂芬做愛根本就是心旌搖動、天馬行空、探賾索隱,并且為全新的感受而震驚顫栗的,結果總是……不確定的,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的話。我為之沉迷,但我對整個情形未必很有把握。戴維,從另一方面來說,按下這個按鈕,再按另一個開關,然后嘿嘿!事完了。它好比操作電梯——好像很浪漫,其實很實際)。
在我們這個收入階層并且同在一個住宅區的人當中,我們有一個了不起的信仰,相信言辭的力量:我們閱讀,我們交談,我們寫信,我們有理療專家、咨詢師和牧師,他們很樂意聽取我們的傾訴并且引導我們如何去做。所以這事對我是個巨大的打擊,我的話,很嚴肅的話,于我而言正當其時的話,將會改變我生活的話,只不過是肥皂泡:戴維揮手拍去,而它們噗嗤一聲爆了,沒有絲毫痕跡證明它們存在過。
如今又怎么樣呢?當我們兩個話都說不通的時候,又能怎樣呢?如果我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過著一種迥然不同的生活,在那個世界里行動比語言和情感更有價值,我就會去做些什么,到一個地方去,甚至,揍一個人。但是戴維很清楚我并沒有生活在那個世界里,他早就摸清了我的底細;他不按牌理出牌。有一回,我們帶著湯姆去露天游樂場玩槍戰游戲;做這個游戲時你不得不背一個電子背包一樣的東西,當你被擊中的時候,它會發出叫聲,這樣你就死了。當然,你確實可以假裝沒有聽見,接著玩下去,如果你打算耍耍賴皮、破壞游戲的話,因為畢竟,一聲尖叫只是一聲尖叫罷了。結果證明,這正是我在要求離婚時遇到的事兒。我吼了一嗓子戴維絕不會聽到的尖叫聲。
這就是我的感受:你走進一間屋子,門在你身后關上了,你惶惶不安了一小會兒,四處張望著尋找鑰匙或者窗戶或者別的東西,然后你意識到這里并沒有出口,你準備盡可能利用你手頭的一切。你試了試椅子,發現它坐起來不算不舒適,還有一臺電視機、幾本書,以及一個貯滿了食品的冰箱。你知道的,這能有多糟糕?我要離婚這樁事算是大恐慌,但很快我就進入了盤算我手頭上有些什么東西的階段。結果發現我所擁有的是兩個可愛的孩子、一幢不錯的房子、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有一個從來不打我并且操作電梯時總能摁下正確開關的丈夫……我想,我能對付這一切。我能過這種日子。
有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戴維和我出去與賈爾斯和克里斯蒂娜吃飯,他們是我們在大學時代就認識的朋友,戴維和我相處得很默契,這是一家好飯店,一家位于白堊農場的老式意大利飯館,有棍子面包、放在籃子里的酒和確實美味的小牛肉(如果我們可以肯定醫生不會是壞人——除非他們是那種給孩子與寄宿生注射致命血清的變態殺人醫生——那么我想我有權偶爾享用一點小牛肉);晚餐用到一半,當戴維忙著談論他那霍洛威最憤怒的男人的專欄中的一篇時(一次瘋狂的人身攻擊——如果你感興趣的話——針對杜莎夫人蠟像館的決策過程),我發現賈爾斯和克里斯蒂娜差不多都笑得不行了。他們甚至不是聽了戴維的話而笑,而是跟著他一起大笑。盡管我還是很厭惡戴維的饒舌,他無窮無盡、篤行不倦的憤怒,但我突然明白他的確具備逗樂別人的能力,我對他萌生了好感,幾乎是暖人心懷,當我們回到家里的時候,我們比以往更加肆意地云雨了一番。
第二天早晨,我們帶著莫莉和湯姆去拱門浴場,莫莉被造波機送出的一股纖弱的水流擊倒,消失在十八英寸深的水底下,我們四個人,甚至連戴維,全都咯咯地笑個不停,在我們平靜下來的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之前有多么不知足。并非我多愁善感:我很清楚這張幸福家庭的快照只不過是一張快照罷了,并且,未經剪輯的錄像會捕捉到我們到達游泳池之前湯姆大發脾氣(討厭和我們一塊游泳,想去杰米家里玩)以及此后戴維怒氣沖沖地大叫大嚷的鏡頭(我拒絕了孩子們從自動售貨機里買炸薯片的要求,因為我們正在直接回家吃午飯的路上,戴維迫不得已稱我是保姆式教育的活化石)。問題并不在于人生是一場陽光燦爛的悠長假期,而我只是太在意自己了以至于沒福氣消受(當然,盡管它有可能是,但我還是太自我了所以無福消受),問題在于那樣的幸福時光是有的,而只要存在著幸福的時光,我就沒有權利替自己要求得更多,即使日子會過得一塌糊涂。
這天晚上,我和戴維大吵了一番,第二天斯蒂芬又來到了我工作的地方,我猝不及防,把大半杯子水潑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次爭吵不值一提,真的:這只是一次吵架,發生在兩個互相厭惡得已經不想再吵架的人之間。它肇始于一只破了一個洞的塑料提包(我不知道它破了個洞,我讓戴維用這包去……噢,別提了);結束于我指責戴維是一個又愚蠢又惡毒的孬種,而他跟我說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想吐。斯蒂芬的事更是火上加油。星期一上午是普通門診,我剛看完一個自認為患了直腸癌的家伙(他并沒有生癌。他長了個癤子——這多少是因為他個人衛生方面潦草從事引起的,我這么猜想,盡管我不會告訴你更多的細節)。我走到外面的接待臺去拿下一組病歷卡,我看見斯蒂芬坐在等候區里,胳膊上綁著顯而易見是潦草做成的吊帶。
伊娃,我們的接待員,從桌子里探過身來,開始低低地說道。
“這個綁著吊帶的家伙。他說他剛剛搬到這個地區,他沒有身份證明,也沒有醫療證,他只要掛你的號。說是有人推薦了你。要不要我把他打發走?”
“不用,沒事的。我現在就看他。他叫什么名字?”
“嗯……”她瞧著她面前的拍紙簿。“斯蒂芬·加納?!?
這是他的真名,雖然剛才我并不清楚他會不會用這個名字。我看著他。
“斯蒂芬·加納?”
他一下子跳了起來。“是我?!?
“你可以跟我來嗎?”
我沿著走廊走的時候,我意識到等候室里有好幾個人正在指責伊娃,抱怨斯蒂芬·加納插了隊。我覺得心虛,想逃到聽不見的地方,可是到我的診療室的路走得很慢,因為斯蒂芬顯然極為自得,越發一瘸一拐起來。我把他領了進來,他坐下,笑得合不攏嘴。
“你以為你在做什么?”我問他。
“我還能有什么別的方法可以見到你?”
“沒有,你瞧,這正是我沒回電話試圖傳遞的信息。我不想見你。夠了。我做錯了?!?
聽起來很像是我,冷靜,略有點兒生氣,可感覺上并不像自己。我覺得害怕,激動,比實際年齡小多了,并且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毛丫頭發現她自己正在那里猜想伊娃是不是注意到了加納先生是多么富有魅力(“你看見這個綁著吊帶的家伙了嗎?”我期待她在今天的某個時刻會說。“哇噻?!倍抑灰酥谱约簞e說出什么洋洋得意的話)。
“我們可以出去喝杯咖啡,好好談一談嗎?”
斯蒂芬是一個關懷政治流亡者的壓力集團[1]的新聞官員。他為避難議案、科索沃以及東帝汶擔憂,他曾經承認,有時,擔憂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他,和我一樣,是個好人??墒浅銎洳灰獾貋淼结t生的門診室,假裝受傷來騷擾其中一位醫生……這可不好。這糟透了。我給弄糊涂了。
“我在外面有一屋子的病人。不像你,他們每個人,毫無例外,全都不舒服。我不能只要我覺得自己樂意就溜出去喝杯咖啡?!?
“你喜歡我的吊帶嗎?”
“請走吧?!?
“只要你給我一個我們能碰頭的準信。為什么你在深更半夜離開旅館?”
“我感覺很差?!?
“為什么?”
“我有一個丈夫和兩個孩子卻同你睡覺,或許是這樣。”
“哦。你說這個。”
“是的。這個?!?
“我不會離開,除非我們定個約會。”
我沒有讓他滾蛋的理由是因為我發現這一切都不可思議地讓人感到刺激。幾個禮拜以前,就在我遇見斯蒂芬之前,我還不是這種人,讓一個男人為了能逮住和我待在一塊兒的彌足珍貴的須臾片刻而假裝受了重傷。我是說,我長得絕對不丑,并且我知道只要努力我仍然能勉勉強強贏得丈夫的傾慕,但直到這一刻我還從來不曾幻想過,我有能力讓異性為了情欲而瘋瘋癲癲。我是莫莉的媽媽、戴維的妻子、一位地區醫生;我恪守一夫一妻制已經二十年。并且這并不意味著我沒有性欲,因為我有性生活,但這是同戴維之間的性愛,似乎不再需要吸引力以及別的什么了:我們互相做愛是因為我們許諾不再同別人做愛,并非因為我們控制不住自己。
這會兒,斯蒂芬正在我面前哀求著,我確實感到有一絲虛榮漸漸升起。虛榮!我瞄了一眼診療室鏡子里的我,就一小會兒,只是一秒鐘,我明白了為什么有人會不怕麻煩地把他的胳膊綁在吊帶里。畢竟,我并沒有自負到駭人聽聞的地步:我并沒有宣稱我知道為什么有人會想要從懸崖上跳下去,或絕食而亡,或坐在家里聽著悲傷的音樂并且沉湎在威士忌里。綁這吊帶肯定花了他至少二十分鐘時間,搞到筋疲力盡,而且這必定使他有點兒礙手礙腳的;加上從肯特鎮過來的行駛路程,我們正在討論的可是最多只有四十五分鐘的不便,一丁點代價,絕對沒有痛苦。這并非《致命的誘惑》,不是嗎?是的,我對此很有分寸,盡管斷定我要比一條假裝的吊帶更有價值是很荒唐的,突然間我確實感到自己值那么多,這是一種全新的但不完全是不受歡迎的感覺。如果我單身,或者剛剛陷入一樁情事,是一連串桃花運中最近的一樁,我會認為斯蒂芬的行為叫人可憐,或令人可怕,或者,最起碼是讓人討厭的;但我不是單身,我是一個已婚的女人,因此我一反常理地對他說我會在下班后和他喝上一杯。
“真的?”他似乎吃了一驚,好像他很清楚他已經越過了限度,一個思維正常的女人不會在這樣的情形里同意約會,一瞬間,我剛建立起的對自己魅力的信心蕩然無存。
“真的。待會兒打我的手機。請離開吧,讓我給那些身體不舒服的人看病?!?
“要不要我把吊帶去掉?讓它看起來就像你已經把我治好了?!?
“別犯渾。但或許你出去的時候可以別再一瘸一拐地走了?!?
“太過分了?”
“太過分了?!?
“好的呀。待會兒見?!?
然后,他心情愉快地大步走出了房間。
貝卡在幾秒鐘后走了進來,像編舞者一樣緊扣節拍——她一定是和斯蒂芬錯身而過來的。
“我得和你談談,”她說道。“我要向你道歉?!?
“為了什么?”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所以你爬起來把你最近進行的一次談話寫了下來?讓它們看起來像一出戲?”
“沒有?!蔽覑圬惪ǎ议_始覺得她有可能發瘋了。
“好吧,你該寫一寫的。很有趣。我保存這些談話。時不時地,隨便看看?!?
“你應該把和你談過話的人都找來,把他們說過的話大聲念出來?!?
她看著我,做了個鬼臉,好像是我瘋掉了。
“關鍵在于什么呢?不管怎么說,你記得上次我們一起出去吃匹薩嗎?”
“記得。”
“你知道,我把這次談話寫了下來。我記得所有關于你弟弟的閑話兒??墒恰獎e笑,行吧——你有沒有提到你有外遇了?”
“噓!噓!”我關上了她身后的門。
“上帝呀!你有外遇了,是嗎?”
“是的。”
“可我卻忽視了你。”
“是的?!?
“凱蒂,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怎會這樣待你?!?
我做了個鬼臉以示愛莫能助。
“你好嗎?”
“還行。湊合吧?!?
“那么,發生什么事了?”
這很好玩,聽到她話語里的口氣。那里有好幾種腔調,那是小女孩——哎喲——媽呀、我——想——知道個——究竟——的聲氣,可是當然了,她知道戴維,她知道湯姆和莫莉,所以那語氣里還有警告、關心,或許是不贊成。
“是來真的嗎?”
“我不想談這樁事情,貝卡?!?
“你之前想談的。”
“是的,我之前想談的。可這會兒我不知道怎么說這事。”
“你為什么要這樣?”
“我不知道?!?
“你愛他嗎?”
“不。”
“那這算什么?”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想。這正是貝卡沒法理解的。要是她懂得了,她就會越發覺得對不起我,讓我受不了。我可以告訴她過去的幾個星期里我的興奮之情,以及如夢似幻、超凡出世的性愛。但我不能告訴她斯蒂芬對我有意,而他對我的吸引力,看來是以后的日子里我惟一有興趣的。這太可悲了。她不會喜歡的。
下班后,我再度和斯蒂芬碰頭的時候有點焦躁不安,因為我覺得似乎我正在步入某一樁事情的第二階段,第二階段從后勁上看起來比第一階段厲害得多了。當然,我很清楚,第一階段包羅了各種各樣的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貞、欺騙,這只是舉兩個例子而已——但它結束了,并且我對這了斷很滿意;我以為斯蒂芬的事兒是我能打發的,像撣去面包屑,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不過它要真是面包屑,而我已經把它抖落的話,他就不會在今天上午綁著吊帶走進診療室了。它這會兒越來越不像面包屑,更像是一攤紅酒污漬,一塊黃油油斑,一份齷齪并且非常招眼的印度外賣的醬汁。不管是什么,問題在于我焦躁不安,我之所以焦躁是因為我去和斯蒂芬碰頭,卻并沒有決心跟他說我將再也不會和他見面了。
我不愿意在上班的地方搭他的車,因為人們總是很愛管閑事的,所以我們約在附近住宅區的街角見面;我們說好了在一幢房子外面碰頭,免得彼此錯過。當我向那里走去的時候,我盡量去想那個長癤子的男人,因為這很惡劣、很惡劣,寡廉鮮恥,瞞天欺世,而你瞅著這長在直腸部位的癤子時,只能當個好人(除非你賊壞、賊壞了,我是說,病態,邪惡,墮落),所以在我找到斯蒂芬車子的時候,我真還沒有找準位置,沒想清楚我在干什么,或者我該怎么和他處。我鉆進車子,我們出發了,一路奔向克勒肯維爾,因為斯蒂芬知道一間幽靜的酒吧,就在一家時髦的新旅館里面,一直到后來我都不曾起疑,為什么一個任職于總部設在坎登[2]的壓力集團的男人會熟悉克勒肯維爾的一家時髦的新旅館。
不過這個地方對我倆倒是非常合適,不起眼,呆板乏味,里面全都是德國人和美國人,他們隨飲料附送給你一碗堅果,我們在那里靜坐了一小會兒,我第一次想到,真的,我對這個男人幾乎一無所知。這個時候我該說些什么呢?我和戴維能聊些夫妻之間常說的話題,因為我知道怎么起頭——天哪,我現在就該如法炮制——可這個家伙……我甚至不知道他姐姐的名字,所以我怎么能夠和他討論我要不要離開丈夫和兩個孩子的事呢?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你說什么?”
“你姐姐的名字是什么?”
“簡。為什么問這個?”
“我也不知道?!?
看來于事無補。
“你想要什么?”
“你想說什么?”
“從我這兒。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
“你什么意思?”
他讓我惱火,盡管他對于他迄今為止三言兩語的話——一連串“你說什么”和他姐姐的名字,有問必答式的——會引起如此的惱火感到莫名驚訝。不知怎的,他不得要領。我正面對著我所珍視的一切瀕臨毀滅的困境,或者說是我過去所珍視的,不管怎么說,而他卻坐在那里啜飲強力啤酒,除了怡然地享受周圍的氛圍以及因為有我相伴而感到愉快之外,對一切都渾然不覺。我很害怕他隨時都會往椅子上一靠,滿意地嘆一口氣,說,“真是妙不可言?!蔽蚁胍y過、悲痛、羞愧。
“我是說,你愿不愿意我拋棄家庭?過來和你生活?和你一起私奔?怎樣?”
“天哪。”
“‘天哪’?這就是你打算說的全部的話?”
“說實話,我還沒認真想過這一切呢。我只是想見到你?!?
“也許你該想想這個問題?!?
“馬上?”
“你確實知道我已經結婚,還有孩子,不是嗎?”
“是的,不過……”他嘆氣了。
“不過什么?”
“不過眼前我還不打算想這件事。我想先一點點地多了解你些?!?
“走運了你。”
“為什么走運?”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閑工夫的?!?
“什么,你想先和我私奔然后再了解我?”
“所以你只需要一場外遇?”
“現在告訴你我今晚會住在這里是不是合適?”
“請你再說一遍。”
“我在這兒訂了一間屋子。只是預備萬一?!?
我一口干了,走了出去。
(“這到底是為了什么?”他在我下一次和他見面時問我——因為有下一次,甚至在我鉆進把我帶回丈夫和家庭那兒的出租車的時候,我就知道會有下一次?!盀槭裁茨惆盐胰釉诼灭^里?”我搪塞了一些無力的“你把我當成什么樣的女人了”的玩笑話,可毫無疑問并沒有太多的料可以開玩笑,真的。一切都太可悲了。他不明白我為什么沒理睬他那下流的夜總會老板的手勢,這很可悲;我最終有點相信會做這種手勢的男人在我的生活里是位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也很可悲。雖然如此,我們并不談論悲傷的事。我們正在進行一場婚外戀。我們有太多的樂子。)
我到家的時候,戴維又犯了背痛。我并不知道這將會成為我們生活的轉折點——我為什么該知道?戴維的背總是給我們添麻煩,盡管我寧可不要瞧見他現在這個樣子——痛楚難當,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頭下枕著幾本書,還有無繩電話,它的電池需要再充電了(因此,很有可能,我手機里并沒有短信),穩穩當當地擱在肚子上——我很多次看見他這樣了,已經見怪不怪。
他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光火。他因為我晚到家了而生氣(但太生氣了——真走運——他對我剛才到哪兒去了或者做了些什么沒有興趣),因為我在他行動不便的時候讓他來管教孩子而生氣,因為他年紀越來越大了而生氣,因為他的背經常折磨他而生氣。
“你是怎么當醫生的,你從來都不能他媽的治一下它?”
我裝作沒聽見。
“你要不要我扶你起來?”
“我當然不需要你扶我起來,你這該死的蠢女人。我想躺在這兒。我只是不想躺在這兒照看兩個該死的孩子?!?
“他們吃過茶點了嗎?”
“噢,是的,當然了。他們吃了點那種會自己爬進烤架并且會自己烤熟的凍魚排?!?
“我很抱歉如果這是個蠢問題的話。我弄不清楚你的背什么時候發作的。”
“他媽的好幾年前?!?
在這幢房子里不可以濫用他媽的這個詞;說起來全都得非常、非常小心。每當戴維在孩子們面前這樣咒罵的時候——孩子們只管假裝看電視,只消看看當聽見不該聽的話時他們的兩個腦袋是怎樣飛快地轉了過去就明白了——他正在告訴我們每一個人他非常不幸,他的生活太可怕了,他厭惡我,事情糟透了,他再也沒法控制他的用詞。他當然能夠控制,絕大多數時候控制得很好,所以輪到我憎惡他左右擺布的手段。
“閉嘴,戴維?!?
他嘆了一口氣,低聲地嘀咕著,對我的一本正經和冷酷無情感到絕望。
“你需要我做什么?”
“給他們弄茶點,讓我一個人待著。我很快就能爬起來了。如果我可以歇一會兒的話?!焙孟裎艺蛩阏埱笏恢Я植ㄎ瑁蛘甙押脦讉€書架給抬起來,或者把我帶到樓上去做愛。
“你要讀報紙嗎?”
“已經讀過了?!?
“我去打開收音機。”
于是我們聽了第四頻道的藝術評論的消息,我們也聽了《辛普森一家》,我們還聽了烤架底下凍魚排噼啪的爆裂聲,我努力不去踩到我的丈夫,在我想念利茲和克勒肯維爾的旅館的時候——并非渴望在里面發生的事,而是房間本身:它們的靜謐,它們的床單和被套,它們象征了比這個更為美好、純粹的生活。
戴維在備用房間里的床墊上過夜;我不得不幫他脫衣服,所以我終于結束了關于需求、渴望、權利、義務以及直腸上長了癤子的男人的胡思亂想,盡管我什么都沒做。然后,我就上床讀報紙了,坎特伯雷大主教撰寫了關于離婚的文章,那種“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癥候群,以及他如何不愿意否認每個人都有權利結束一樁不合情理、有辱人格的婚姻,可是……(為什么每一張報紙都塞滿了有關我,我,我的事?我想讀我不曾卷入的火車撞車的事件、我不曾吃到的不衛生的牛肉、我不曾居住的地方的和平條約;可我的眼睛卻被講述口交和當代家庭破裂的故事所吸引。)于是我終于開始思考不合情理、有辱人格的婚姻,我是不是陷在里面,而且不管我怎么使勁地哄騙自己——哈,可是“不合情理、有辱人格”這些字眼在我們這個獨特的住宅區里意思是完全不同的,他叫我該死的蠢女人,他在我們一家子出游的時候把興致攪沒了,他堅持不懈地否定我所視若珍寶的東西,他認為老人應該待在公交車上專門指定的座位——我很清楚,真的,我沒有。在我和戴維的關系中,我既沒有受到無理對待,也沒有遭到侮辱;我只是實在不怎么喜歡這些,這是種非常不一般的抱怨。
婚外戀的關鍵是什么,什么時候會落到這個地步?接下來的三個星期我和斯蒂芬做了兩次愛,我沒有一次達到高潮(高潮并不代表一切,盡管這可以說是在長時間的性事中必然會產生的);我們花時間談論童年時代的假日、我的孩子、當年與他同居的已經搬回美國的女友、我們共有的對那些不會問問題的人的厭惡……這里面有哪些打動了我?我又想從中得到些什么?這是真的,我最近一直沒有跟戴維提起我童年時代的假日,理由都不用說了,可這當真就是我在婚姻中錯失的東西嗎——有機會省視前半生,并且興奮地談論康沃爾郡巖石區潮水潭帶來的愉悅?或許我該努力一把,就像一個人可以離開孩子度周末,并且穿上漂亮的內衣?;蛟S我該回家并且對大衛說:“我知道你以前聽過了,不過我可以再講一遍有一回我在一只我爸讓我別碰的死螃蟹底下找到半個克朗的事嗎?”不過,這個故事講第一遍,還只是有點傻,只在戴維沒完沒了地幻想那些我遇見他之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時受歡迎?,F在再說的話,他能嘆一口氣,說些沒人聽見的臟話,就算我走運。
你看,我真正想要的,我從斯蒂芬那里得到的,是有機會從潦草的涂鴉當中重塑自己。戴維關于我的畫像如今已經很完整了,我相當肯定我們倆都不怎么喜歡它;我想把這頁撕掉,在一張空白的紙上重新開始,就像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常做的,把畫團成一團糟。甚至無所謂誰是這張白紙,真的,所以此事非關我是否愛斯蒂芬,或者斯蒂芬是否懂得如何和我在床上做愛,或隨便什么諸如此類的事。我只想要他在我跟他說我最心愛的一本書是喬治·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契》時全神貫注地傾聽,我只想要這種感覺,我從他那里得到的感覺,還沒有什么不對勁。
我決定把斯蒂芬這個人告訴我弟弟。我弟弟沒有孩子,目前沒有情人;我差不多可以斷定他不會指責我,即使他很愛莫莉和湯姆,并且當我不在家的時候還會和戴維出去喝一杯或吃點什么。我們親密無間,馬克和我,我發誓信賴他所說的話,尊重他的直覺。
他說的是“你他媽的腦子發昏了”。我們正在莫斯威爾山上一家泰國餐館里,離他住的地方很近,甚至這會兒前菜還沒有上,我真希望我把今晚最困難的那部分留在稍晚些時候說(要不是我本來不覺得這是件難事的話。我怎么會犯下這個大錯的?為什么我會以為我弟弟會對這一切毫不在意?我曾經設想一邊喝冰鎮啤酒,吃沙嗲肉串,一邊輕聲地、開玩笑地、出謀獻策地談天,可這會兒我明白這有點兒不準確,要是我弟弟一笑置之,溫和地搖頭,他也絕對不是那個弟弟了)。
我看著他,無力地笑著,“我知道這事看起來是昏了頭,”我說道,“可你真的不了解?!?
“好吧。說說看。”
“我太壓抑了,”我說道。他理解這種消沉。他一直被當作卡爾家門的害群之馬:頻繁跳槽的記錄,沒結婚,嗑藥,接受理療。
“那就給自己開一份處方。去和別人談心。我不覺得婚外戀能有什么幫助。離婚自然不用提了。”
“你不打算聽下去,是嗎?”
“當然要聽??墒?,聆聽并不表示為你鼓勁,是嗎?你可以找你的哪個女朋友來做這事?!?
我想到了貝卡,輕蔑地嗤了一聲。
“你還跟誰說了?”
“沒跟誰。好吧,有一個。可她似乎沒聽見。”
馬克同情地搖了搖頭,好像我正在談論女人的隱喻。
“這算什么?”
我絕望地打了個手勢。馬克總是嫉妒我和貝卡這樣一些人的關系;他壓根兒不能相信她總是縱容地對我笑,好像我是一個口齒不清的中風病人。
“老天,凱蒂。戴維是我的朋友?!?
“是嗎?”
“好,好吧,不是,不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伤牵阒赖模羌依锶?。”
“這就意味著他可以一直待在家里了。因為他是你的姐夫,你們有時候一起出去吃吃咖喱飯。不管他對我做了些什么?!?
“他對你做了些什么?”
“不在于……他做過什么。我們很清楚沒有人做過什么。他只是……他總是和我過不去?!?
“真不幸?!?
“老天,馬克,你聽起來和他一樣?!?
“那么,或許你也應該同我分道揚鑣。你可以離開每一個沒能每分每秒完完全全贊同你的人?!?
“他讓我情緒低落,把我折騰得毫無意興。從來就沒什么事是對的,我不能使他快樂……”
“你有沒有想過心理咨詢?”
我嗤之以鼻,馬克醒悟到我們這是在談論戴維,他“逗”地發出一聲霍默·辛普森[3]式的怪聲,這一刻我們又變成姐弟倆了。
“好,好,”他說道,“餿主意。要我和他談談嗎?”
“不需要?!?
“為什么不?”
我什么都沒說;很難說為什么不需要。只知道我并不想這次談話有什么內情泄露到真實生活里。我只想在今晚讓弟弟了解我沉湎其中的微小然而詭譎的癡心妄想。我需要同情,而不是行動。
“怎樣才能讓你好過一點?”
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已經考慮過了,背得滾瓜爛熟。
“我再也不希望戴維是戴維了。”
“啊。那么,你想他是誰?”
“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一個非常愛我的人,讓我感覺良好的人,把我當寶貝的人,覺得我了不起的人。”
“他確實覺得你很了不起?!?
我放聲笑了起來。不是諷刺地笑,抑或苦澀地笑,雖然毫無疑問要是總得有一個苦笑的時刻的話,就應該是這會兒了;我笑得肚皮痛。這是我幾個月來聽到的最好笑的話。我這會兒很多事都搞不明白,但我確實清楚,我渾身的每一處,戴維都不認為我了不起。
“怎么了?我說什么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控制住自己。“對不起。只是你說戴維認為我了不起這個想法?!?
“我知道他確實是?!?
“怎么知道的?”
“就是……你清楚的?!?
“不,我真的不清楚。這就是整個的問題所在,馬克?!?
我再也不希望戴維是戴維了,這是真的。我期待生活的軌道不變——我想他當我孩子的父親,我想他和我結婚整二十年,我甚至都不在乎他的體重和背痛。我只是不喜歡他的聲音、他的語氣、他一成不變的陰沉面容。實際上,我期待他愛我。這樣要求一個丈夫真的太過分嗎?
注釋:
[1]謀求對立法者、輿論等施加壓力的組織。
[2]英國英格蘭東南部城市。
[3]美國動畫片《辛普森一家》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