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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溪橋鎮

1

一切和母親有關。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時,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我提著一盞煤油燈站在天井里。墻上爬滿了潮濕的青苔,天井之上是遼闊的夜空,淡淡的月光透下來,把她的臉照得影影綽綽。

母親的眼睛使我著迷。在靜默中,我像一尾游魚一樣漫溯而上。時光傾覆下來,將我緊緊裹住。我聽到母親低聲說話,她說:“溪橋鎮是個塵土飛揚的地方。”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以為那里是美麗的世外桃源,有小橋流水和繽紛的落葉。可是,當我踏上這一片土地時,看見的卻是一片頹唐的景象。

因為溪橋鎮跟它的名字恰好相反——既沒有溪也沒有橋。

2

溪橋鎮是個塵土飛揚的地方。

那是南方灼熱的夏天。陽光碎落一地,像一張巨大的網,罩住了溪橋鎮的憔悴容顏。

溪橋鎮沒有溪也沒有橋。我的母親秀米,就生活在溪橋鎮上。

年幼時秀米經常做夢,她夢見自己坐著一艘大船在海上漂流。大船搖擺不定,頭頂的夜空璀璨誘人,她看到斗大的星星閃爍著迷離的光芒。她抱著膝蓋坐在船上,身后放著一碟薄殼米。她沒有胃口吃,冰冷的海水搖曳著粼粼波光,撲朔迷離。

不遠處的燈塔若隱若現。海風吹在她臉上,帶著咸咸的味道。她漸漸感到疲乏,這時,云層突然朝著她聚涌過來,不一會兒狂風大作,大雨洶涌地傾倒,整個海像一鍋煮沸了的水一樣翻滾。碩大的氣泡一個個向天上飄浮,隨即又“砰”的一聲爆炸開來……她看到昏黑的大海上浮現出一個男人面目猙獰的臉,那張臉大得出奇,臉上長滿了胡須,男人碩大無朋的手朝她伸了過來……

秀米被這樣的夢驚醒,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她盯著閣樓頂的瓦片陷入了茫然和惶恐之中,寥落的狗吠聲把夏夜襯托得靜謐,蟋蟀藏在雜草叢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年少時代就像這樣一個長長的夢,秀米身處其中,被時間推著朝前走。

許多年后,秀米走在溪橋鎮的大路上。她挎著一個竹籃,陽光照在她年輕的臉上。

秀米挽著竹籃,里面放著熱好的白米飯和一碟花生米,還有裝在瓷罐里的酸菜湯。

她要到對面的北山給弟弟秀楠送飯,秀楠已經在那里做了幾個月的采礦工。

從溪橋鎮到北山要經過一片稻田。秀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坎上。雜草上還殘留著水珠,泥濘不堪,不一會兒褲腿便濕了。

北山是一座巨大的鎢礦。大小不一的礦洞好像補丁一樣緊貼著山體。礦洞口堆滿了巖石的碎片。朝里面走去,可以看到從山上砍下來的粗壯的松樹,它們被劈成手掌厚的平板一塊一塊釘緊在地道壁上。礦工說這樣是為了防止坍塌和漏水。

每次去北山,秀米都會提心吊膽。

“北山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秀米對秀旗說。

“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有弟弟在呢……”說完秀米就挎著竹籃出門了。

大姐秀旗已經嫁人,但她時常回娘家。對弟弟從事的這份工作,她感到很自豪。她對街坊鄰居說:“你們知道嗎,我的弟弟在采礦呢,不久就要發財了。”言語之中掩蓋不住對發財的幻想和狂熱追求,秀旗把富貴發財夢寄托在了弟弟身上。這一點讓鄰居們嗤之以鼻,她們在背后嗤笑,說她男人真窩囊。

鄰居們的流言蜚語,秀旗或多或少聽到了一些。表面上不動聲色,背地里卻恨得牙癢癢。她揶揄自己的男人道:“你就知道喝酒,怎么不去挖礦?”

男人滿口酒氣,兩眼一轉,看著她說:“挖礦……呵,挖礦的事誰干?那犯法,犯法你懂嗎?遲早要出事的。”男人說完就朝水磨鎮的棋社走去了。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打出的酒嗝像一串音符蕩漾在幽暗的巷子里。

男人出門后,秀旗鎖上門,將鑰匙放進兜里,藏了一肚子氣回娘家去。

秀米在田坎上看到大姐,她沿著塵土飛揚的大路急急地走著。“一定又和姐夫鬧翻了。”秀米這樣想著,陽光很好,照得她禁不住閉上眼睛。她把手放在額頭遮住陽光,看了姐姐一眼。

3

從稻田向北山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山頂繚繞的云霧,像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

行至一棵大樹下,秀米停下來,她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秀米掏出手絹擦了擦,一手叉著腰,另一只手拿著手絹,當扇子扇起來。

她把手絹放到褲兜里。提起籃子,才踏出步子,就聽到草叢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秀米疑心是蛇,故意很大聲地跺了跺腳,試圖把蛇嚇跑。草叢很快恢復安靜。秀米低下頭,把頭探過去看。草長得茂密,她什么也看不到。

但她的臉色很快就沉了下來。

她看到了胖子得喜。得喜不知什么時候從草叢里躥出來。秀米在這條路上走過好幾遍,從來沒有遇到他。可是這一次,他擋住了秀米的路。

秀米站在田坎中間的小路上,不知如何是好。

秀米抬起頭,目光正巧碰上了他。他的影子將秀米半個人都給罩住了,得喜那么高大,秀米在他面前就像一只瘦弱的兔子。得喜瞇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秀米,秀米心里害怕,下意識往后退了幾步。

“哎呀,不要怕嘛!”得喜理著平頭,整顆腦袋在日光下光溜溜的。秀米很怕他做出什么事情來,心里害怕,但還是裝作鎮定。

“讓開!”

“我就不讓開。”說完,得喜伸出手,拍了拍秀米的頭。秀米打了一個寒戰。她拍掉得喜的手,朝他啐了一口:“誰讓你碰我!”

得喜抹了抹臉上的唾沫,吸了吸鼻子,把手放到褲子上擦了擦,又一臉諂笑地說:“我碰你怎么啦?”

“惡心。”秀米瞪了他一眼,轉身往回走。

得喜抓住了秀米的手肘,竹籃里的湯因此晃了一下。灑出來的湯潑在秀米臉上,她用手擦了擦臉,眉頭皺了起來。狹窄的田間小路上,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很是顯眼。秀米手心一直在冒汗,心里盤算著怎么擺脫這個不速之客。她的臉憋得通紅。

突然,她趁得喜不注意,將整個瓷罐取出來,對著他狠狠地潑了過去。

湯還冒著熱氣,淋在得喜臉上,疼得他嗷嗷大叫起來。得喜用手捂著臉,秀米使出渾身的氣力,一把推開他。得喜站不穩,一個趔趄,往旁邊的淤泥里倒了下去。秀米不敢回頭,護住手里的籃子,一直朝前跑了起來。她發瘋了一樣朝前奔跑。

身后是得喜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別跑!”

秀米朝著礦區的方向跑過去,她一直跑一直跑。身旁的水稻田,遠處的青山,在她眼里顛簸不定。

秀楠從礦井里出來,他摘下安全帽,遠遠就看見秀米跑來了。

秀米停下來,大口地喘著氣。

秀楠的臉被煤灰撲得黑黑的。他問秀米:“姐,你沒事吧?怎么跑著來呢?”秀米氣喘吁吁地說:“待會兒跟你說,快吃飯。”秀楠把頭湊過來,他發現竹籃里只有白飯,沒有湯。

“姐,湯呢?”秀楠問,“怎么沒有湯?”

秀米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停頓了一會兒說:“我潑了。”

“潑了?!”秀楠皺了皺眉頭,“好端端潑它干嗎?”

“都怪北山那個胖子,”秀米看著地上的一堆雜草說,“都怪他。”

秀楠湊到秀米耳邊說:“胖子又怎么了?”

“噓——小聲點。”秀米皺著眉,神色慌張地看了看周圍。

“又是他!”秀楠朝地上吐了口痰罵道,“渾蛋,他到底想怎樣!”秀楠恨得牙癢癢,拳頭攥得緊緊的,“下次見到一定狠狠揍他一頓。”

秀米笑了起來:“你打不過他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不過?!”

“不過他現在掉在泥里爬不起來呢!”秀米于是一五一十地將她如何遇到得喜,又如何擺脫他甚至將他推到田里的經過跟弟弟說了。秀楠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秀米放一把花生米在他的碗里,說:“飯冷了,快吃吧。”

“嗯。”秀楠低頭,扒了一口飯。

夕陽西下,光線從龍眼樹茂密的枝椏里有氣無力地透出來。秀米回到家,抬頭看著遠處。一想到得喜,秀米嚇得渾身起雞皮。“惡心!”秀米惡狠狠罵道。

“誰惡心了?”秀旗從廚房里出來,“告訴大姐誰惡心了?”

“沒有啦!”秀米說,“路上有只貓發情了,真惡心。”

秀旗一聽,捂著嘴嗤嗤笑了起來:“喲,哪天你也會發情的啦。”

“說什么說什么,你才發情呢!”秀米面露羞澀,拿起竹籃假裝要砸向姐姐。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叫大家出來吃飯吧。”

陳祖川一家七口,吃飯的時候筷子雜亂地在飯桌上游走。孩子們都在長身體,家里條件卻拮據得很,一日三餐只能喝粥。那張剝落了油漆的八仙桌上,擺著酸菜湯、菜脯、烤紅薯。魚和肉,也要等到逢年過節才有。每次過節,孩子們都十分興奮。

在我們鄉下,流行著這樣一句話:“孩子盼過年,大人怕沒錢。”那是餓不死也吃不飽的年代。秀米記得小的時候,嘴很饞,早上喝下的稀粥很快消化,常餓得頭昏眼花。看見好吃的都快流口水了,更不用談一日三餐如何狼吞虎咽了。

晨光熹微的時候,能聽見大路上傳來的“薄殼米——”的吆喝聲。“薄殼米”是潮汕地區的特產,學名叫“海瓜子”。生長在海灘泥沙里的薄殼米滋養了秀米。薄殼米是海瓜子脫去外殼煮熟制成的。秀米經常拉著伙伴到水磨鎮,去作坊里看師傅們制作薄殼米,復雜的工序讓秀米眼花繚亂,她幼年最大的夢想是能到作坊里幫工,這樣就可以吃到新鮮的薄殼米了。一想起這個偉大的念頭,她就會忍不住吞口水。特別是淋上醬油來吃,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了。

秀米排行老二。大姐秀旗,弟弟秀楠,下面還有兩個妹妹,秀錦和秀繡。五個孩子就像并排在一起的手指頭,它們綴在陳祖川的手掌上。陳祖川說:“五個手指握起來就成拳頭啦。”但大多數情況下,他討厭這五個孩子,說他們是吸血鬼,身上的血快被吸干了。

生大女兒的時候,妻子挺著大肚子到衛生院。衛生院位于溪橋鎮南端,沿著溪橋鎮外的國道一直走,可以看到衛生院樓頂那個大大的紅十字,這棟白灰兩色的建筑據說是清末的傳教士所建,距今也有百年的歷史了。相比那些灰頭土臉的土樓和木樓,衛生院鶴立雞群,是鎮上的標志性建筑。

溪橋鎮人不明白鬼佬漂洋過海來修建衛生院是為了什么。但誰也不嫌棄它身上散發出來的神秘氣息。

院長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戴著金邊眼鏡,脾氣古怪,經常穿一件臟兮兮的白大褂,他沒有孩子,平時就住在衛生院里。

衛生院的走廊上,光線黯淡。陳祖川斜靠著木條沙發抽煙,吐出的白色煙圈繚繞著。

陳祖川摸了摸干癟的口袋,將借來的十元錢人民幣捏在手上,朝妻子炫耀性地抖動了幾下,謊稱是在鎮上筑路所得。紙幣上昂首挺胸的工農兵露出恬淡的笑容,光線從茶色玻璃窗戶透進來,照在她隆起的衣服上。她用手輕輕撫摸肚子,咧開嘴笑了起來。

接生婆把孩子給陳祖川看時,他激動得手都抖起來了。孩子身上的羊水被擦干,肌膚是透明的粉紅色,水嫩得要滴流下來。他掐滅手上的煙,丟在地上,然后用腳踩了踩。

接過接生婆手里的孩子,他熱淚盈眶。頭一胎雖是女孩,但畢竟初為人父,怎么說也是莫大的幸福。他想起那些漆黑而纏綿的夜晚,粗重的喘息把身體的欲望揉碎,它們像鮮紅的鐵水一樣嗤嗤地冒著白煙。他將臉埋到孩子身上,聞到她散發出來的鮮嫩潮濕的氣息。

他看著懷里胡亂踢蹬著腿的嬰孩,她像一個符號,印在了陳祖川的生命里。

往后的歲月,除了兒子秀楠的出生帶給他莫名的狂喜之外,其他孩子出生他都漠不關心。他們陸陸續續從沈桂芳的子宮里孕育成熟,然后降生在衛生院那間陰暗而潮濕的產房里。

4

秀楠是陳家延續香火的孩子,理所當然地受到了陳祖川體貼入微的照顧。

陳祖川騎著一輛鳳凰牌單車,將秀楠放在固定在車頭的籃椅里。鳳凰單車擦得锃光瓦亮,陳祖川騎著它穿越溪橋鎮的大路,穿過榕樹巨大而稀疏的陰影。

鄉里的熟人常逗秀楠玩,他們說:“孩子長得真好哇!”陳祖川便摸了摸他的頭,笑得合不攏嘴。秀楠被嚇著了,哇哇直哭起來。

陳祖川就像舉著燭火行走于茫茫黑夜中,生怕風吹雨打將燭火熄滅。家中的幾個女孩兒,則像亂草點亮的微火,冒著濃煙在曠野上熊熊燃燒,濃密的煙霧繚繞于曠野之上。

彼時還未實行計劃生育,政府鼓勵家家戶戶多生孩子。

陳祖川說:“生孩子要看一個男人的精力。”

“跟打槍差不多,眼力好打一槍就中。眼力不好就像是瞎子開槍,打十槍也白費勁。”

陳祖川的比喻惹得大家笑了起來。陳祖川喝了酒,臉漲得通紅,他叉著腰站在祠堂門口發酒瘋,高聲地發表言論,說話的時候眼神飄忽,站都站不穩。

人群中冒出來一個嘶啞的聲音:“胡扯!”

陳祖川說:“你懂個屁……有種站出來把褲子脫了,讓別人看看!”

男人推開人群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就重重推了陳祖川一把。

人群中有人喊道:“打架啦!”

有人出來勸架,陳祖川一把推開勸架的人,折身往邊上的柴堆走去,操起一根厚實的柑木,一把朝那人的頭掄了過去。隨著沉悶的一聲響,血順著那人的腦袋流了下來。陳祖川打了一個酒嗝:“怕了吧……老子,老子讓你看看我的……”說完陳祖川解開褲帶,褪下褲子。眾人嘩然,在場的女人都嚇得捂住了眼睛。幾個年輕人見勢不妙,上前架住他。

直到被人拖進公社辦公處,陳祖川才勉強清醒了過來,酒氣還未退,他的頭像被緊箍著一樣,一陣一陣發痛。祠堂上熙熙攘攘的人,吵鬧的聲音,拳頭落在身體發出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涌了過來。陳祖川低頭,看到腰帶沒有系好,整個褲子松松垮垮的。他胡亂扯了扯褲子,臉漲得通紅。

陳祖川被人架著,渾身乏力,心里一陣一陣發怵。

陳祖川的行為嚴重影響了鄉風。公社主任聲色俱厲地說:“陳祖川,你知道自己犯錯誤了嗎?”陳祖川點了點頭。訓話的過程中,他始終低著頭。領導問:“陳祖川,你啞巴了?怎么不說話!”陳祖川吞吞吐吐:“希望……你們從寬處理……”

在辦公室昏黃的電燈下,公社主任伸出手拍了拍陳祖川的肩膀說:“知錯能改還是社會主義的好青年嘛,你寫張檢討,明天中午到祠堂宣讀。記住,要當著大家的面,念得大聲點!”

第二天,祠堂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陳祖川像一個犯錯的孩子一樣,膽怯地站著,宣讀他連夜寫好的檢討書。他唯唯諾諾,聲音時斷時續。陳祖川大字不識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他抓著紙張,手在陽光下微微顫抖著。

陳祖川沉重的聲音在祠堂的上空緩緩擴散。

5

妻子沈桂芳氣得坐立不安。她不準孩子們出去。秀旗剛滿五歲,底下還有三歲的秀米和還在吃奶的秀楠。桂芳一邊哭一邊罵陳祖川:“作孽啊,這死狗一喝酒就什么丑事都做得出!”孩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秀旗嚷著求母親開門。

“姨,我要出去。我要吃糖。”

沈桂芳止住哭聲,厭惡地瞪了秀旗一眼:“不準出去!”

看到大姐嚷著要吃糖,秀米也走過來說:“我也要吃糖。”

“吃吃吃,你們就知道吃!你爸快被人批死了你們還想吃!”

沈桂芳朝她們倆臉上捏了一把。疼得她倆呱呱大哭起來。

沈桂芳怕秀楠被吵醒。她朝屋子里環視一圈,但屋子里空空如也,她找不到任何東西。愣了許久,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床邊,拉出一個鐵盒。

咸金棗躺在她手里,暗紅色,膠囊般大小。這是她在繅絲廠做工時,同廠房的蓮姨送給她的。沈桂芳并沒有吃,她把一包咸金棗裝在兜里帶回家,藏在了鐵盒里。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塑料紙,喂給孩子吃。咸金棗給了姐妹倆安慰,她們很快就停止了哭泣。沈桂芳看著吃得滿嘴都是口水的秀旗和秀米,搖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

傍晚,陳祖川從祠堂回來,走到家門口,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將檢討書撕個粉碎。

一回到家,他就把痰盂踢開,黃色的尿液濺了一地,他捂住鼻子惡狠狠地罵了聲:“臭死了”,便折身到廚房去。

陳祖川掀了鍋蓋,只看到一鍋水,他在祠堂的烈日下站了一天,肚子餓得咕咕叫,回到家里又沒有東西吃。陳祖川越想越懊惱,扯開嗓子喊了起來:“沈桂芳,你給我滾出來!”陳祖川連續喊了幾聲都沒人響應。屋子里靜得出奇,陳祖川又喊:“沈桂芳,快出來!”

閣樓里響起了腳步聲,沈桂芳的臉出現在閣樓的窗戶里。陳祖川嚷著:“下來做飯,我快餓死了。”

話音剛落,一盆水就“嘩”的一聲從閣樓上倒下來。陳祖川來不及閃躲,被淋了個精透。沈桂芳站在窗戶后面喊道:“我叫你喝酒,以后你喝西北風去吧!鬼才給你做飯!”

陳祖川抹了抹濕漉漉的頭發和臉,氣得暴跳如雷,脫掉衣服就沖上閣樓。

兩個人對峙著。沈桂芳懷里的秀楠還在熟睡,沈桂芳說:“你打呀,你不要臉我們幾個還要臉!”

“你以為我不敢?”說完陳祖川摑了她一巴掌,沈桂芳的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痛。她抹了抹臉,惡狠狠地盯著陳祖川,放下懷里的孩子,朝他撲了過來。

陳祖川無比窩火。他一把扯過沈桂芳的頭發,朝墻上撞了過去。沈桂芳被撞疼了,捂著額頭嗚嗚大哭起來。

“夠了!”陳祖川怒吼起來,“給我老實點,別嚇到孩子!”

“嚇到孩子?你在祠堂丟人現眼就不會嚇到他們了?!”

桂芳的話像一盆冷水潑了下來。他漸漸地靜下心來,癱坐在地上,頭漸漸地低了下去。

夫妻倆的爭吵很快就被鄰居知道了。他們走出家門來,想看個究竟。有女人捂著嘴吃吃笑道:“他們晚上沒這么激烈呢!”另一個女人說:“你怎么知道,你又沒有看過!”

蓮姨聽不下去了:“你們要不要臉,憑什么在這里說風涼話!”

秀旗和秀米也在人群里,早上兩人吃了咸金棗,沈桂芳怕他們再鬧,就把她們打發出門了。姐妹倆在北山玩了一天,摘了一大串龍眼回家來。蓮姨看到兩個灰頭土臉的小姑娘,走過去說:“走,到蓮姨家吃飯去。”一聽到有飯吃,姐妹倆拍拍手上的土,就跟著蓮姨走了。

6

小時候,秀米的足跡遍布了溪橋鎮的每個角落。她像男孩子一樣爬樹,下水塘里捉魚。時間在摸爬打滾中一天天過去,而周遭的環境卻沒有變化:家門口的竹竿上永遠晾著剛洗完的尿布,花花綠綠的,像旗幟一樣飄揚在秀米的眼中;那棵營養不良的龍眼樹結出的果實干瘦而細小,比起北山的龍眼不知遜色多少。想起渾圓飽滿汁水豐沛的龍眼,秀米就饞得直流口水,她的理想已經不是去薄殼米作坊做工了,她想要的是滿山坡的龍眼。日子枯燥無味,秀米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告別這樣的生活。

陳祖川的五個孩子相繼長大。秀旗到了可以下地幫忙干活的年紀,她戴著一頂斗笠,赤腳在大蒜地里干活,秀米待在家里做點家務。秀楠和兩個妹妹還在讀小學。一家七口人在拘謹的生活里相依偎著。日子如水一般緩緩流過,泠泠作響。

秀米經常做夢,她夢見自己坐著一艘大船在海上漂流。大船搖擺不定。頭頂的夜空璀璨誘人,她看到斗大的星星閃爍著迷離的光芒,她抱著膝蓋坐在船上,身后放著一碟薄殼米。她沒有胃口吃,冰冷的海水搖曳著粼粼波光,顯得撲朔迷離。

不遠處的燈塔若隱若現。海風吹在她臉上,帶著咸咸的味道。她感到疲乏,這時云層突然朝著她聚涌過來,不一會兒狂風大作,大雨洶涌地傾倒,整個海像一鍋煮沸了的水一樣翻滾。碩大的氣泡一個個向天上飄浮,隨即又“砰”的一聲爆炸開來……她看到昏黑的大海上浮現出一個男人面目猙獰的臉,那張臉大得出奇,臉上長滿了胡須,男人碩大無朋的手朝她伸了過來……

秀米被這樣的夢驚醒,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她盯著閣樓頂的瓦片陷入了茫然和惶恐之中。寥落的狗吠聲把夏夜襯托得靜謐,蟋蟀藏在雜草叢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秀米撩開披在肚子上的一截被單,朝門口走去。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閣樓的木門,唯恐門軸轉動的聲音驚醒沉睡的家人。秀米十五歲了。因為交不起學費,秀米只上了四年小學。

回想起在溪橋鎮度過的年年月月,秀米的心里一陣微酸。她站在閣樓的小陽臺上凝視門前的龍眼樹,龍眼樹就像她瘦弱的身體一樣營養不良。夏夜的微風吹拂著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音。秀米趴在陽臺的欄桿上托著腮幫,愣愣地看著夜空。

她看到點點亮光從樓下的瓜棚里飛起,那是螢火蟲發出的光。螢火蟲飛舞著,出現在秀米眼前,小時候她和秀楠去捉螢火蟲,將它們裝在透明袋子里,然后系在閣樓的橫梁上。她想起以前課本上的一首詩:“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螢火蟲就是天上掉落下來的星星吧?這樣的情景像極了她的夢,她覺得這個世界就是一艘大船,每個人注定要乘著它泅渡茫茫大海。

7

十五歲,按照潮汕地區的習俗是要“出花園”的。十五歲在古時候是個門檻,跨過了這道門檻就意味著長大成人。“出花園”是秀米的成人禮。

算命先生說,七夕節是個好日子,所以沈桂芳決定在這天給秀米“出花園”。

按照習俗,那天不能不出家門。秀米穿一雙染了紅色的木屐,她第一次穿木屐,陳祖川說:“我做得粗糙,你將就著吧。”

秀米她穿著木屐在閣樓上走動,木屐碰撞木地板,發出清脆的聲響。沈桂芳殺了一只母雞,告訴她,必須將母雞頭吃完。晚上,沈桂芳給秀米洗浴,沈桂芳搬了一只水缸到閣樓,又燒了兩鍋熱水倒在水缸里。

母親把早早備好的榕樹枝、竹枝、石榴花、桃樹枝、狀元竹、青草等泡在水里。秀米的的身體裸露,母親的雙手長滿了老繭,撫過的時候讓秀米感到癢,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母親卻嚴肅地說:“不許笑。”她只好憋著,直到洗浴結束為止。

母親一邊為她洗浴,一邊對她說:“出了花園,你就長大了,要聽話。人這一輩子啊,就圖個平安!”

秀米問:“姨,為什么要出花園?”

“那當然,之前的日子都在‘花園’里過的嘛,過了十五歲,就要走出來的。”

秀米望著氤氳水汽里母親的臉,點了點頭。

十五歲的秀米還懵懵懂懂的,她泡在一缸熱水里,聞著植物散發出來的淡淡馨香,感到自己被一股神秘的氣息所包圍。閣樓里水汽彌漫,如同仙境一般。她兀自以為,別人的成人儀式也和自己一模一樣,被植物的馨香包圍著,被熱氣騰騰的氛圍包裹著。

有天她聽到別家的孩子“出花園”,家里殺了豬,將滿滿一大鍋豬腸、豬肚、豬腎、豬心等煮熟成湯,下了糖,讓孩子吃下。人家說吃了這些東西可以“換腸肚”,好比脫胎換骨。

“為什么我出花園不殺豬?”

母親被秀米問得不耐煩,罵道:“我們家的豬是要賣的。沒有豬賣哪有錢養你們!”

“小氣鬼!”秀米嘟囔了一聲。

“你說什么?!給我說大聲點!”母親說著便從門梁上取下雞毛撣子。

秀米一看,撒腿跑開了。

因為這件事,秀米傷心了好久。她的成人禮是不完整的,母親騙了她。她甚至幻想著哪一天能夠再出一次花園,如果能這樣,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向別人炫耀一番。但如此想法無異于天方夜譚,秀米終究沒能完成心愿。

秀米一天天長大,她看到過去的自己站在門檻上癡癡地望著遠方,睜著一雙大眼睛,瞳孔里的黑色一望無際,而長大了的秀米就在這樣的眼睛里漸行漸遠,她的身影在陽光底下蛻變,成了一塊模糊的斑點。

8

秀米是個耽于幻想的女孩子。

十歲左右的光景,女孩秀米盯著地上的白色斑點陷入了沉思之中。白色斑點像一只蝴蝶,扇動翅膀飛在眼睛里。天空蒼涼幽遠,白云像棉花糖一樣誘人。

早上起床的時候,屋后的荔枝林里傳來男孩子的聲音,吵得她無法入睡。秀米掀開被窩,站在窗戶后面望出去,她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坐在荔枝樹上,底下站著一胖一瘦兩個男孩,胖男孩拿著一根樹枝,瘦男孩則叉著雙手。

“給我下來!”瘦男孩喊道。

“不下!”樹上的男孩應聲道,“打死我也不下來!”

“你再不下來我就拿石頭扔你,看你骨頭硬還是石頭硬!”

樹上的男孩被嚇到了,他有些害怕:“你……你敢!”

“怎么不敢了?”胖男孩喝道,“不信就試試看!”說完他彎下腰,在地上抓起一塊石頭。秀米揉了揉眼睛,透過稀稀疏疏的荔枝葉,她看清了,樹上的男孩是秀楠!

秀米被那塊石頭嚇得清醒了。再這么下去要出大事的。她嚇得在屋子里大叫起來,秀米的聲音像是碎玻璃一樣扎人。占了上風的兩個男孩子朝秀米家望過來,他們看不到人,卻聽得一把細細的聲音從窗戶后邊升起來。

秀米隔著窗戶朝他們大喊道:“你們干嗎!”

秀楠一聽是姐姐秀米的聲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喊道:“姐,我在這!快來救我!”

胖男孩丟下手里的石頭,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憤憤不平地說了聲:“算你幸運,下次給我小心點!”

秀米拿著一支長竹竿趕過來時,一胖一瘦的兩個身影已經離開了。秀米丟下竹竿,叉著雙手,沒好氣地看著樹上的秀楠,狠狠地罵了聲:“臭小子,你給我下來!”

秀楠嬉皮笑臉地說道:“嘿嘿,別生氣嘛,是他們先惹我的!”

五個孩子當中,秀米和秀楠感情最好。小時候,秀楠跟屁蟲一樣綴在秀米后面,鄉里人見了,總開玩笑說:“流鼻仔,長大了‘嫁’你姐姐啊?”

“你才嫁人呢!”秀楠不屑一顧。

秀米則是聽過便算。她常教訓弟弟,擺出一副老道的樣子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秀楠也跟著振臂高呼:“為革命抗爭到底!”說完姐弟倆互相對望,哈哈大笑起來。

秀米喜歡去屋后的荔枝林,他們姐弟幾個在這里度過夏天的灼熱午后。

荔枝林堆滿了高高的柴堆。落葉時節,滿地就像蓋了一張厚實的地毯,腳踩過,會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秀旗建議大家玩捉迷藏,玩了一會兒,他們玩膩了。秀錦便嘟著嘴說:“不好玩。每次都是我捉人!”秀繡說:“我不要玩了,我要回家。”說完就哇哇地哭了起來。秀楠瞪了小妹一眼說:“哭鬼哭鬼,就知道哭!”

秀旗皺了皺眉頭,抱過小妹說:“好啦,我們去蕩秋千。”

秀錦一聽,眼睛發亮:“哪有秋千?”

“……”秀旗愣了一下,一時答不上來。“是啊,上哪兒找秋千呢?”

秀米盯著荔枝樹看了許久,突然靈機一動說:“姐你等等,我回家一趟。”

秀米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捆麻繩和一把矮木椅。秀米朝大家揚了揚手說:“沒秋千我們就自己做!”

秀楠自告奮勇爬上荔枝樹。秀米將繩子拋給他,他很快就找到一根橫長的粗大枝椏,綁住繩子的一端,扔下來兩根麻繩,秀米在下面接著,又動手將麻繩繞在椅子上綁好。

一個簡易的秋千架就這樣完成了。

秀米坐在秋千上,笑容溢滿臉上。天空在她的視線里忽遠忽近。秀米像一只展翅高飛的鳥兒,將笑聲散播于荔枝林里。秀楠和兩個妹妹高興得拍手大叫起來,秀旗卻嚇得不敢看。

秀米永遠記得那一天,她坐在秋千上,忽然覺得屁股濕濕的,她用手一摸,看到滿手的血跡。秀米嚇得尖叫一聲,從秋千架上摔了下來。

幸好地上到處是厚實的荔枝葉,不然她一定會摔斷骨頭。

秀旗他們嚇得哭了起來。

沈桂芳在家門口淘米,遠遠就看見秀旗背著秀米走回來。

沈桂芳趕忙迎了過去。弄明白事情的始末后,她看著一臉蒼白的秀米哭笑不得。

沈桂芳問秀旗:“你不知道她來月經了嗎?”

“我知道……”秀旗說,“可她從秋千上摔了下來,嚇死我了……”

秀米醒了,驚悑未定。

母親摸摸她的頭,安慰她。秀旗神神秘秘地告訴秀米:“你來那個啦,你長大啦!”

秀米聽得一頭霧水。她說:“什么這個那個的,我不明白。”

母親解釋了一番。秀米聽完臉紅了,她小聲地問母親:“那以后不會再來了?”

母親一聽,忍不住笑起來,她拍了拍秀米的頭說:“傻瓜,以后每個月都會來。”

“啊?”秀米嚇了一跳,“那,那不是,會流血?!”

品牌:愛閱美文
上架時間:2018-03-21 14:45:20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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