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北山回來后,秀米一直對得喜懷恨在心。她想起那個遙遠的秋季午后,在荔枝林里看到的一胖一瘦兩個身影。當她將趨于模糊的記憶和得喜一點點重合的時候,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那天秀米跑進荔枝林將秀楠喊下來。秀楠爬下樹,荔枝樹粗糙的樹干摩擦著他的褲子,發出沙沙的聲音。有片葉子從樹上掉落下來,晃晃悠悠地覆蓋住秀米的視線。
十月的陽光依然刺眼,它們穿過密密實實的荔枝葉落下來。白晃晃的陽光灑在身上,秀米又想起了白色的斑點,以及那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秀楠的手臂擦傷了,破了點皮,血水滲了出來。看著弟弟落魄的樣子,秀米哭笑不得。
秀米問他:“你怎么惹他們了?”
“他搶我錢。”秀楠捂著受傷的手臂,向姐姐抱怨,“我不給,他就追我。”
原來那天,秀楠向母親討到了一分錢,他拿著錢走在路上,要去祠堂旁邊的店里買咸金棗。一想起咸金棗,他就饞得直吞口水。酸酸咸咸的味道在這天清晨將秀楠的饞蟲全部勾引了出來,他迫不及待地將一分錢舉起來對著太陽,紙幣在陽光下散發出誘人的光。
得喜和芹菜正要去水磨鎮買布鞋。拐過大路的時候,得喜看到秀楠。秀楠正低著頭,他走得很快,不料撞上了得喜。秀楠抬起頭看到得喜,得喜的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一樣。
“死胖子。”秀楠嘟囔了一句。
要知道,得喜最討厭別人這樣叫他了。農具廠的出納員因為罵了他所以被潑了豬屎。得喜抬起腳,二話不說就踩了下去,疼得秀楠齜牙咧嘴。
這一腳,得喜踩得用力。就在這個時候,得喜看到秀楠捏在手上的一分錢,他嘿嘿地笑了起來:“把錢給我我就放你走。”
秀楠忍著痛,咬著牙說:“不給,憑什么給你。”他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咸金棗變成幻影。他央求了母親許久才得到一分錢,怎么可以讓得喜據為己有呢?
得喜抓住秀楠的手,用力掰開他的手指,把錢搶過來。得喜拿著一分錢朝秀楠示威:“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嘴硬!”得喜應和道:“就是!”
得喜的目的達到了,他湊齊買布鞋的錢了。他將一分錢裝進自己的褲兜里,示意芹菜走。
秀楠泣不成聲,最后還是眼睜睜看著咸金棗變成泡影。得喜叫他滾,可他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還不快走。再不走有你好看的!”秀楠用手抹了抹眼淚,狠狠地盯著芹菜。許是被這樣的眼神嚇怕了,芹菜的聲音微微顫抖:“你……你不走我們走,懶得理你。”
……
秀米聽得一驚一乍的,“我拿石頭扔他,”秀楠說,“石頭砸到胖子的腳了。”
“你膽子真大……”
“所以他們才追我。我撒腿就跑,他們就在后面拼命追,嚇死我了。”
“傻瓜,你不會喊人嗎?”
“我嚇得忘了。”秀楠摸著后腦勺傻笑了起來。
2
得喜跑出荔枝林,他眼前一直閃現剛才看到的女孩子。他看到她穿越荔枝林跑來,她緋紅的臉頰在十月的秋風里若隱若現,他聽到她喊“你們干嗎”。
得喜在十月的早晨變得輕飄飄的……他從來沒產生這樣的感覺,他拉著芹菜的手倉皇逃離荔枝林,一直跑得滿頭大汗。那個極度保守的年代。男女之間的事情,對孩子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秘密。
得喜知道這些秘密,始于某個秋高氣爽的傍晚。那晚,得喜坐在出納室的長椅上。橘紅色的光線越過農具廠的圍墻照射進出納室的門洞。得喜離開的時候在一個藤箱里看到了一張古代女子的畫像。很明顯那是從書上撕下來的黑白畫像。它的出現讓得喜眼前一亮,他盯著那頁紙,眼睛瞪得像銅鈴。
長這么大,得喜還是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身體。他的呼吸逐漸粗重了起來。他有些羞愧,下意識摸了摸褲襠,發現那里脹得難受。
趁出納員沒發現,得喜彎下腰,將藤條箱里的東西擺放好,重新蓋好蓋子。
朝外望去,出納員清癯的身影隱沒在黃昏的光線里。好奇心驅使得喜停住腳步,趁著出納員還沒有回來,他重新打開箱子,將夾著畫像的書取了出來,又將箱子擺回原位。確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得喜才心安理得地離開。得喜走得很快,出納員看到他,高聲問道:“喂,怎么走了?”
得喜沒理他,他匆匆離開了農具廠,走到大門口,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于是躲進圍墻下茂密的草叢中,從身后抽出那本已經被翻閱得皺巴巴的書,坐在草堆里,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書里的許多字他不認識,但懵懵懂懂也明白了大概的意思。孤陋寡聞的得喜不知道這是一本什么書,但這無關緊要,他早已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了,借著黃昏陰暗的光線,那個巨大的秘密,正向他一點點地揭開。他激動得呼吸急促。
后來的許多個夜晚,得喜常陷入幻想里。第一次一覺醒來發現內褲濕了一大塊的時候,得喜忐忑不安。他只記得睡夢中控制不了顫抖起來,腥味讓他覺得惡心。
他偷偷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的水缸邊,神不知鬼不覺地搓洗他的褲衩,然后借著朦朧的夜色,將褲子晾好,隔天天還沒有亮,就溜出房門將它收回來,這樣做是為了不被母親發現。得喜覺得這是一件羞于啟齒的事情,也從來不和兄弟們討論。
得喜想,或許他們也和我一樣難以啟齒吧?
3
有天,人們在北山的米店里發現了一個瘋女人。她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頭發許久沒有洗過,都糾結在一起。米店老板拿著算盤,將躲在米桶后面偷吃生米的瘋女人趕出店門。
“誰讓你偷吃米的?!”算盤在空中劃動,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瘋女人捂著嘴巴,顛顛簸簸地跑了出來,捧在手里的米粒撒落一地。她跑了幾步,就停下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看著周圍吵鬧的人群。人們發現,她的嘴角掛著似有似無的一絲微笑,讓人看了心寒。那種笑不像是瘋子發出來的,倒像一個淪落街頭的風塵女子。
秀米見過這個瘋女人。
那時,秀楠還沒有去礦山做工,每天忙著縫麻袋賺點錢,秀米沒事的時候就過來幫幫忙。
傍晚快要收工的時候,秀楠清點數目,卻發現怎么數都不對。秀楠說:“姐,好像少了一個。”秀米說:“會不會被誰拿走了?”
“我們四處找找看吧。”秀米于是貓著腰鉆進林檎(番荔枝)叢里找了起來。
夕陽懸掛著,麻袋堆得很高,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借著昏暗的光線,秀米看到遠處有一個黑影在移動。不一會兒,黑影停下了,在地上的葉子被壓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秀米躡手躡腳地朝黑影靠近。“你,你是誰?”蹲在地上的人沒有回答。秀米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朝她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身上套著一只臟兮兮的麻袋。
秀米沒好氣地說:“原來被你拿了,難怪我找不到。”
瘋女人聽到秀米的聲音,慢慢地抬起頭。秀米很驚訝,她從未看過如此清澈的一雙眼睛。對視的一瞬間,秀米發現瘋女人的眼里閃著什么。瘋女人低下了頭,旁若無人地撩起褲子,撒起了尿。尿液注在地上發出簌簌的聲音,垂在地上的麻袋很快被浸濕了一小塊。
她這下子才看清楚,瘋女人除了麻袋,什么都沒穿。透過麻袋破開的口子,秀米看到她雪白雪白的胸脯隨著呼吸有規律地起伏著。秀米覺得自己有些“卑鄙”,為什么要盯著她的胸脯看呢?秀米將視線轉到林檎地外面。
“姐,你在哪里,麻袋找到了沒有?”
秀米提高嗓音答道:“沒有呢。我在林檎地里。”
“你在里面干嗎?”說完秀楠就徑自走了進來。
“喂!你不要過來,我在撒尿呢。”
“哎呀,真不害羞!”
“你不要過來,先收好麻袋吧。”
“知道啦!”秀楠走開了,秀米這才松了口氣。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騙秀楠。秀米好奇地看著瘋女人,她咧開嘴笑了起來。
暮色四合,林檎虬亂的枝椏把黃昏切割成凌亂的碎片。
這個奇異的黃昏,瘋女人的笑聲好像契合了某種神秘的預言。
那天,家里的水井干了,秀米去祠堂的水井打水。
鄉里人規定,祠堂水井的水女人是碰不得的。可是秀米想要洗頭,她才不顧這些呢。趁著天還沒有亮,秀米提著木桶偷偷地溜了出來。
秀米把頭伸到到井沿,井水滲透出的涼氣撲到臉上。秀米打了一桶水,用力卷起井繩。木桶緩緩地升上來的時候,秀米卻嚇得捂住了嘴巴。
一只麻袋赫然掛在木桶邊上!
秀米丟下水桶就往回跑。
秀米嚇得臉色發白,一直跑回家里,把陳祖川搖醒。秀米哆哆嗦嗦地說:“祠堂的井里……好像有個人!”
陳祖川醒來后,馬上叫上街坊鄰居一起去看個究竟。眾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井里的人打撈上來。天還未亮,借著煤油燈的光,可以看到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尸體,她的臉已經被水泡得發白了,兩眼瞪著,像要努力看清楚什么。祠堂前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人大聲叫了起來:“我記得她,是那個瘋子,她在北山偷吃米!”
秀米還處在恐懼中,她躲在母親身后,害怕得瑟瑟發抖。秀米伸出頭,看著躺在地上濕淋淋的女尸,她身體下的一攤水漬,在月光下閃耀著慘白慘白的光。那攤水漬在秀米的眼里,忽然變成了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向外滲開的水成了張開的翅膀。
秀米第一次看見死人,如果死的是別人,也許她還不會像現在這樣害怕,可是,為什么偏偏是她呢?幾天前她不是還躲在林檎地里嗎?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秀米捂著嘴巴啜泣了起來。她想起那個黃昏,瘋女人看她的眼神如此清澈,好似透明的湖水一般。秀米想起那天她若有若無的笑,心里一陣酸楚。
4
漸入深秋。入夜之后氣溫降了許多,秀米蓋著毯子都覺得冷。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在林檎地里看見瘋女人之后,秀米就覺得她身上有種別人難以察覺的神秘。雖然身上臟兮兮而且頭發油膩,可秀米喜歡她的一雙眼睛。秀米不知道她去了另一個世界之后,還會不會受人欺負?秀米也不曾想過,現實遠遠比她所擔心的更加殘忍。
多年以后,知道她死因的,恐怕只有得喜一人了吧。
那一晚,北山在朦朧的夜色中靜靜呼吸。街道上灑滿了凄冷的月光。四周靜得讓人害怕。
那段時間,得喜半夜醒來,醒來后他就要去撒尿。家里沒有廁所,他要繞去附近的公廁。他披了件衣服,晃晃悠悠朝著公廁走去。
得喜也沒有料到會碰見瘋女人。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得喜用腳踢了踢,發現不是死人,這才彎下腰去看。女人身上散發出一陣酸臭味,他厭惡地捂住鼻子。將女人推開,她翻了身,身上的麻袋不知道被誰撕裂了一大塊,身子暴露出來,得喜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他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看了看,發現沒有人,于是蹲下來將手伸進麻袋里。瘋女人并沒有反抗,得喜抽出一只手搖了搖她的頭,發現她嘴唇不斷地顫抖著,接著身體也微微發抖。
得喜將瘋女人從地上抱起來,抱著她進了米店旁邊賣菜的檔口。
四下里一片靜謐,就連狗吠聽起來都那么遙遠。他俯下身子,他感覺到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溫度,呼吸漸漸地急促起來。女人始終一動不動地躺著,好像一個死人。
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久,得喜呼吸很重。那一瞬間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瘋女人發出“啊——”的一聲尖叫。
得喜用手捂住她的嘴巴。瘋女人下意識地踢他,但她的腳就像踢在了海綿上一樣發出噗噗的聲音。得喜好像失去了知覺一樣,任憑她踢。得喜張大嘴巴呼了一口氣,一股腥味讓他惡心得干嘔了起來。“血!媽呀!你怎么流血了?”極度的恐懼讓得喜不知所措,他伸出手,抖抖索索地放到瘋女人的鼻子下面。
瘋女人沒有鼻息。她已經死了。
得喜嚇得跌坐在地上,他臉色發青,嘴唇不停地抖動著。他萬萬沒有想到瘋女人會突然死了。恐懼像黑夜一樣籠罩下來。頭腦一片空白。他靠著身后的竹棚,慢慢地爬起來,他的腿一陣發軟,他走出檔口沒幾步又折了回來。不能將瘋女人留在這里,可是,又能去哪里呢?
得喜的額頭已經冒出了汗珠。他索性將女人裝在麻袋里,拖到溪橋鎮上。平日里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可這一次,他虛脫得像只紙老虎。
深秋的夜晚,山里的風涼涼的,他走沒幾步就渾身是汗。死人好像一下子沉了好幾斤。
凌晨時分,溪橋鎮一片闃靜。國道旁的田地里,只有大蒜耷拉著腦袋。得喜拖著沉重的麻袋一路跌跌撞撞。從北山到溪橋鎮,麻袋滑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斷斷續續的血跡。血液在夜里看起來是黑色的,它們一路迤邐,涂抹著這條灰撲撲的路。
除了路過的老鼠和水塘邊上靜默的柳樹,沒有誰看得見這樁夜里的罪行。得喜從祠堂里撕了一塊桌布,然后將瘋女人整個纏起來。他將她慢慢地放下井里,麻袋擦過井壁的青苔,發出黏稠的聲音,得喜彎下身子,等到確信她已經沉入井底的時候,才丟下布條,像喪命一樣倉皇逃跑了。
5
瘋女人死后,得喜一直處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整天無精打采。大白天的,他居然看見瘋女人朝他走來,這一次她不再披頭散發,她穿著一身戲服,臉上涂了胭脂,眼波流動,宛若秋水。女人的水袖舞動著,像妖嬈的水柳。他看到她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唱著什么,他想聽清楚女人在唱什么。可是他什么聲音也聽不到。
得喜從來不敢和別人說。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會想起那晚的情景,他看見瘋女人的眼睛飛了起來,它們圍著胖子不停地轉動。他心驚膽戰,好幾次從睡夢中醒來,醒來之后就發現褲子又濕了,如此反反復復的折磨,令他憔悴許多。得喜不再是原先那個驃壯的胖子了,他痛不欲生。他不去市場擺攤賣豬肉了,只能躺在床上,活干不了,飯也吃不下。
母親見胖子日漸憔悴,甚是擔心,可她不知如何是好。請了溪橋鎮的老醫生過來看病,醫生搖搖頭說自己沒有辦法。“查不出病因。”
“大夫啊,你幫幫忙!我就只有一個兒子啊!”。
“不是我不幫,我實在無能為力。”老醫生嘆息了一聲。
胖子母親站在床邊,暗自垂淚。“兒子啊,你可不能有事啊。”
得喜的一雙眼睛呆滯無光,他躺在床上看著母親,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多年的對立和隔閡,讓這對母子有了不可跨越的鴻溝,母親照顧他一日三餐,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可她照顧不了兒子的心。
一陣雨過后,秋天就朝著更深的地方邁進了。從溪橋鎮看北山,原先的濃綠漸漸褪淺。裸露出來的山石將灰白色點綴在山坡上。
有句古詩講得妥帖,秋風秋雨愁煞人。涼涼的雨絲飄在得喜母親的身上,冷得她渾身哆嗦。兒子的病遲遲未好,她的心揪成了一團。
那天清早,她走了幾里山路,到后山鎮上的三石廟請法師來做法術。
對一個迷信的鄉下人來說,驅魔除妖是消除病痛的最好方法。法事嚴肅而神秘。法師吩咐得喜沐浴更衣,接著圍著他念經,取出符咒燒成灰放進清水里,攪拌著給他服下。
得喜母親在門口擺放三牲供品祭拜各路鬼神。冥紙燃燒,火光映紅了她一張陰郁的臉。搖曳的火光從遠處看顯得異常詭異。
第二天,得喜在迷迷糊糊中醒來。頭痛欲裂,他睜開眼睛看到母親趴在床邊睡著了,鬢角的白發在秋天清晨的陽光下顯得刺眼,他也記不清究竟有多久沒有好好看看母親了。小時候,每次看到她向別人炫耀自己的肥胖身材時,得喜都會厭惡地喊道:“豬,你才是豬呢!我不是豬。”想到所犯下的錯誤,再看看憔悴的母親,他心中愧疚。
母親醒來的時候,看著孩子,也忍不住流了眼淚。她把得喜的頭抱在懷里,就像小時候抱著他一樣。得喜壓抑在心中的苦悶一下子爆發出來,他扯著嗓子,像剛出生的嬰孩一般,哇哇地哭了起來。
而奇怪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大哭一場之后,得喜的病居然不治而愈了!他的耳朵聽得見聲音,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水袖舞動的瘋女人了。他看到窗外的陽光明媚奪目,這一冗長的夢寐終于結束了。得喜望著母親的身影喊道:“我餓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