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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山秋

  • 薄暮
  • 林培源
  • 10552字
  • 2018-03-21 14:45:20

1

這一年的秋天,蓮姨嫁給了來升。

因為是鰥夫和寡婦的結(jié)合,也不敢太過張揚,怎么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呢?來升沒有更好的方法,畢竟溪橋鎮(zhèn)走到哪里都是眼睛。倒是蓮姨看起來不怎么在意,她說:“晚上過來吧,你晚上來就好了。”

來升摸著后腦勺,嘿嘿地笑了起來。一連說了幾個“好的好的”。

來升的老婆剛死不久,他就動起再娶老婆的念頭。盯上蓮姨之后,來升獻殷勤獻得十分頻繁,不是給蓮姨送吃的,就是給她送用的。溪橋鎮(zhèn)的人都好奇了,蓮姨居然從不拒絕,他們猜測,蓮姨一定是走投無路才會想到依靠來升。來升除了家里的豬肉檔還有什么好呢,蓮姨守寡還不到三年吶!

那晚,蓮姨坐在床上,最后一次撫摸了男人的遺像。來升趴在門口,悄悄喊了一聲:“巧蓮,開門!”蓮姨怔了一下,悵然若失地看著門口,許久,她才意識到她要離開這個家了。照片里的男人一臉肅穆地看著她。她低頭抹了一把眼淚,將遺像收好,放在包裹里。

黑暗中,煤油燈光映在來升的臉上。來升沒有發(fā)現(xiàn),蓮姨偷偷地哭了起來。蓮姨對著黑暗的夜色說了一聲:“對不起……”

來升再婚第二天,兩個妻舅操著家伙到來升家。蓮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來,來升安慰她:“他們不敢怎樣的。”蓮姨反問一句:“如果他們抄了家,我怎么辦?”

來升皺了皺眉頭,安慰道:“沒事的。”

來升打開門,看到他們兄弟倆,心里發(fā)麻,嘴上卻不依不撓:“你們鬧夠了沒有?鬧夠了給我滾。”

“我們鬧?你還對得起我姐嗎?你牽‘豬哥’牽來一頭母豬了?”

“你罵誰母豬!”蓮姨在屋子里扯著嗓子罵道。

“就罵你,母豬,滾出來!”兩個年輕人嚷著要擠進房里打人,來升死命堵在門口。來升用身體頂著他們。他知道這樣下去鐵定會鬧得不可開交。

兩兄弟手持武器,在冬日的蒼白陽光下,它們閃著逼人的寒光。大妻舅手上提著一把菜刀,二妻舅的則沒有那么鋒利,可是鐵釬砸下來也會要人命的。

來升估計了一下形勢,深知勢單力薄,硬拼下去不會落得好下場。來升說:“我老婆死了我也很難受,可你們不能怪我啊!”

“不怪你怪誰?”面對大妻舅的詰問,來升啞口無言。妻子死時他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一想到這,他心虛不已。但來升馬上意識到他不能這么想,他說:“怪誰?怪司機啊!你們找肇事司機去。”

趁來升不注意,二妻舅掄起鐵釬就揮了過來,幸好來升躲得快,鐵釬重重地落在了門柱上,敲開了一個缺口,擊碎的石塊掉在紅磚地板上。來升嚇得倒退了好幾步。他閉上眼睛,心想這一次是無論如何都逃不過了,他心里一橫,坐在飯桌前一動不動了。來升早些年也是殺過豬的,整天面對著噴涌的鮮血,他閉著眼睛想:“殺人不就和殺豬一樣,就當(dāng)我是一頭豬好了。”

“你想死?可沒有那么簡單!”大妻舅說。

來升瞇起眼睛看到了那個臉頰長著毛痣的家伙,他氣不打一處來。“當(dāng)初要蓋房子的錢誰出的?媽的你良心都被豬吃了!”

“我姐怎么死的難道你一點都不心疼?”他們的話提醒了來升,來升試圖回憶老婆死時的慘狀,他絞盡腦汁拼湊妻子被車軋死的慘狀,他看到了四濺的血液,看到了疾馳的車輪,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妻子死時的表情。

只有他們兄弟倆親眼看到姐姐被大卡車軋死在國道上。那是一輛運載著豬苗的卡車,夜里路上一片漆黑,卡車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打瞌睡,看到有人突然從田坎邊跑出來橫穿國道,他嚇得驚醒過來,死命踩剎車……

卡車輪胎摩擦路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車停下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躺在幾米開外的地上,一命嗚呼了。

兩兄弟追隨著姐姐到溪橋鎮(zhèn)捉奸,但還沒有過公路,他們就目睹了姐姐被卡車軋過的情景。他們膽戰(zhàn)心驚地走過去,看到的不再是昔日叉著雙手站在大街上吆喝的姐姐了,躺在地上的,是一堆糜爛的肉。姐姐的紅色外套不知道是被血染紅了,刺眼的紅色像一個潰爛的傷口,印在他們慘白的臉上。

肇事司機逃了,來升卻成了犯罪嫌疑人。

“都亂了套了。”來升說,“來呀,你們砍啊!”說完便偏著頭,把粗短的脖子亮出來。蓮姨躲在里屋,聽到屋外的對話,她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沖了出來。

兩兄弟看到蓮姨,罵起來:“你也想死?”

蓮姨沒有回應(yīng),她死死地盯著這兩個不速之客。蓮姨的架勢頗有楊門女將的風(fēng)范,但兄弟倆不依不饒,手中的武器助長了囂張的火焰。二妻舅扔掉鐵釬,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掐住蓮姨的脖子:“賤骨頭!我讓你犯賤!”蓮姨呼吸急促了起來,她伸出手胡亂地捶過去。“放開我,”蓮姨朝二妻舅吐了一口唾沫,“我叫你放開我。”來升忍無可忍,隨手抄起椅子、桌子就朝外頭扔。門外聚集了看熱鬧的人,但沒有一個人上前勸架。

接到報案的王治平帶領(lǐng)幾個警察趕到現(xiàn)場時,兩個妻舅已經(jīng)揚長而去了。來升的家凌亂不堪,豬舍門被撞開了,養(yǎng)的豬也不見了。坐在地上的來升一直捂著自己的耳朵,不住地呻吟,他捂著耳朵的手滿是鮮血,衣服被人撕開,身上滿是亂七八糟的抓痕。蓮姨靠在墻上坐著,頭發(fā)胡亂地散開來,緊閉眼睛,一只袖子被扯斷,手臂露了出來。

王治平說:“跟我回一趟局里。”蓮姨怔怔地看著王治平,想起當(dāng)初丈夫的案子,不禁一肚子怒火。她賴在地上不起來:“有種你就把我捉了!”王治平無奈地笑了起來:“我捉你干嗎?你又沒犯法。”蓮姨抬起一雙尖銳的眼睛,盯著王治平看。王治平被她看得心里發(fā)麻,故意轉(zhuǎn)過頭去。

兩兄弟最終還是被捉了。

大妻舅說:“我們不過想找他拿錢,拿了錢我們就走了。他怎么就不識趣呢?”

王治平一把揪起他的衣領(lǐng),怒吼道:“誰讓你砍人的?你倒是囂張啊,拿刀就成劊子手了!”

來升的一只耳朵讓他們砍下來了,現(xiàn)在別人跟他說話,都要朝著另一只耳朵喊。蓮姨覺得對不起來升,害他一只耳朵被砍掉了。“來升,對不起。”蓮姨對來升說,來升一聽,忽然笑了起來:“沒事,死不了的。”蓮姨看著眼前這個身材粗短的男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日子如水一樣流淌而過。北山的人們談?wù)搧砩纳徱蹋麄兌加X得來升真是艷福不淺,死了一個又來一個。女人們七嘴八舌,她們看蓮姨不順眼,覺得這么花哨的女人娶回家是禍水。但男人們可不這樣想,他們羨慕來升還來不及呢。

但日子久了,人們漸漸地察覺出其中的某些端倪。蓮姨嫁過來一年了,肚子平平的,一點沒有懷孕的跡象。她挎著竹籃走在小道上,扭動的腰肢一如當(dāng)年她行走在溪橋鎮(zhèn)塵土飛揚的大路上。蓮姨很快就引起了女人們的不滿,她們看不慣她扭動的水蛇腰,看不慣她往臉上抹粉,看不慣她常年掛在嘴上那似有似無的微笑,甚至看不慣她買菜時和小販之間討價還價那嬌滴滴的聲音。討厭一個人的時候,什么都是看不慣的。

在北山生活不到一年,蓮姨已經(jīng)對街坊鄰里的臉色了如指掌,什么樣的臉色是和氣的,什么是惡意的,她都看在眼里。但她從來不跟這些人計較,她挎著個竹籃子上市場買菜,也不跟人打招呼,買完了菜就邁著輕盈的步伐回家。來升問她:“怎么都不見你和鄰居往來?”蓮姨說:“我懶得理。”

對蓮姨,來升向來遷就,聽她這么說,也不好再接話。

2

北山的房子依山而建,遠(yuǎn)遠(yuǎn)望去,零零散散像隨意掉落的石塊。北山和溪橋鎮(zhèn)之間隔著一大片稻田。后來,新建的國道在田里穿行而過,北山和溪橋鎮(zhèn)之間便遙遙相對了。

北山家家戶戶養(yǎng)豬,豬舍隨處可見,山上終日彌漫著一股腥臭味。

來升在殺豬廠做工,家里也有一個豬肉攤,他每天和豬打交道,身上彌散一股豬血和豬騷味混合而成的味道。蓮姨聞不慣這股怪味,來升一回家,她就責(zé)令他換衣服洗澡。但這股味道已經(jīng)和來升融為一體了,即使洗了澡,還是能夠聞到。

“怎么搞的,你沒有洗干凈嗎?”來升低頭嗅了嗅袖子,答道:“我洗了啊,香噴噴的,我還用香皂洗了。”

“嗯,臭死了,你今晚別和我睡。”

來升看著蓮姨,眼里掠過一絲失落。蓮姨嫁過來之后他還沒碰過她。蓮姨總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和他睡,起先他還遷就著,他知道蓮姨是個愛干凈的女人,但他也沒有想到這女人會這么難纏。為了這個女人,他被砍掉了一只耳朵。想到這些,他心里憋屈。

起先來升并不在意,他覺得蓮姨可能還沒有習(xí)慣。“過段時間就好了,”來升這樣安慰自己,“她遲早會答應(yīng)的。”但殺豬廠的同事可不這樣認(rèn)為,他們問:“聽說你還沒和她睡過?”

“誰說的?誰說我沒有和她睡過。”來升惱羞成怒。

“別激動,我們也是聽說的。”飄滿血腥味和豬騷味的殺豬臺上,同事們不懷好意,他們的話讓來升十分難堪。他拿著殺豬刀,狠狠朝躺著的一頭豬一刀砍了下去,血濺到路過的女工身上,女工尖聲叫道:“呀,你濺到我啦。”

不一會兒同事就跑過來搶過他手上的刀。

“你瘋啦?誰讓你這么殺豬的,廠長看到了鐵定開除你!”

聽到“開除”兩個字,來升莫名地感到煩躁。

“開除就開除,我還不稀罕!”說完,來升舉起殺豬刀,狠狠地砸在砧板上。

蓮姨其實是知道的。她曾跑到衛(wèi)生院查過,護士的一番話令她記憶猶新。護士說:“你以后生不了孩子了,你是不是墮過胎?”

蓮姨的臉色變得異常可怕,她站在衛(wèi)生院陰暗的長廊里,突然就掩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又想起那段可怕的經(jīng)歷了。

十六歲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臨水街。那時候她還不是蓮姨,而是年少的巧蓮。九歲那年,巧蓮的父母出海捕魚,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剩下她和哥哥連鋒相依為命。

十六歲的巧蓮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果用花來形容,十六歲的她就像是夏季盛開的一朵睡蓮,在臨水街人們的眼里兀自開放兀自美好。但此般美好也短暫得一如睡蓮,夏季過后,便流逝于歲月的長河里。睡蓮凋零,剩下瘦瘦的枝干在風(fēng)中凄涼搖擺。

臨水街的人們說,蓮鋒的父母就是因為生了這樣一個孽子才會雙雙身亡的。“生辰八字不合,”臨水街的老人們說,“那畜生屬虎,而他父母都屬豬,‘虎咬豬’聽過沒有?相克呢!”

臨水街的人們信奉鬼怪神靈,對于克死父母的少年,他們更是不加忌諱予以揭露。

巧蓮也不知道為什么哥哥會變成這樣,父母死后,他就變了,經(jīng)常和鎮(zhèn)上的其他男孩子打架,拉幫結(jié)派,夜深了還在大街上游蕩,不是砸壞別人門口的水缸,就是撬走別人門環(huán)上的銅鎖。臨水街的人都對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他被捉起來關(guān)進監(jiān)獄。

蓮鋒叫巧蓮把褲子改成了喇叭褲,巧蓮沒有見過喇叭褲,不知道怎么改,縫縫補補弄了半天,才把褲子裁剪好。那個土生土長的喇叭褲活脫脫就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梯形。

巧蓮說:“我只能改到這份上了。”蓮鋒看著妹妹改好的喇叭褲,皺了皺眉頭說:“這哪像喇叭褲?”不過好歹也能將就著穿,現(xiàn)在他也有一條喇叭褲了。蓮鋒穿著喇叭褲上街去炫耀,結(jié)果遭到了別人劈頭蓋臉的嘲笑:“這算什么啊?是垃圾褲吧!哈哈。”

蓮鋒在街上受了一肚子氣,回到家里,他拿煙頭燙妹妹的手,一邊燙一邊罵:“我讓你亂改,讓你亂改!”

妹妹哭著喊道:“是你讓我改的!現(xiàn)在倒來怪我。我欠你什么了?!”

“你就是欠我。”

妹妹躲著他。他破口罵道:“你還躲,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說完就將煙頭燙到妹妹身上,煙頭接觸到皮膚發(fā)出“嗞嗞”的響聲。巧蓮疼得大叫。她一遍一遍罵道:“你這只瘋狗,你對不起爹娘!你不配進這個家門!”

那天深夜,蓮鋒沒有回家,巧蓮索性把門鎖上了。她賭氣躺在地板上。四下里一片岑寂。黑暗中,巧蓮想到死去的爹娘,他們葬身于茫茫的大海,死后連尸骨也找不著了。這些年來,她和哥哥無依無靠,像是被人驅(qū)趕到這個冰冷世界上的野獸,風(fēng)吹雨淋,無處可躲。想到這里,她的眼淚就忍不住簌簌地流下來了。

那晚蓮鋒跟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他們在黑夜的街道上嘻嘻哈哈地走著。他們排成一排站在石橋上撒尿,夜晚的月亮很圓很亮。嘩啦啦的聲音從石橋上發(fā)出來,接著又落入橋下的流水中。不知道誰突然喊了一句:“哇,你們看蓮鋒,好小!哈哈。”其他幾人聽到聲音,都紛紛探過頭來。蓮鋒一聽到“小”字,嚇得一個激靈,慌忙拉上褲鏈,撒腿就要跑。

但他們才不會放過蓮鋒呢。他們像一群捕到獵物的獵人,一個個手舞足蹈追趕蓮鋒,將他壓在地上,一個男孩子解開蓮鋒的褲帶,用力扯下他的褲子。借著明亮的月光,他們看清楚了。幾個人哈哈笑起來,他們的笑聲雜亂,但在岑寂的夜色里,一片喧囂。

“跟鐵釘一樣小。哈哈。”

你無法想象,少年被窺探到苦心掩飾的秘密之后,內(nèi)心有多么懊惱。他掙扎著爬起來,匆匆忙忙穿上褲子,搖搖晃晃地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蓮鋒有個難言之隱。他的私處比別人小。夜里睡下時,他常做夢,他看到女孩子光裸著身體款款走來,她扭動著腰肢,像風(fēng)里飄搖的柳條。他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花露水香味,女孩子躺在他身旁,將光滑的雙手放到他身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動,可是當(dāng)他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一張無比熟悉的臉。

這樣的夢反復(fù)出現(xiàn)在夜里。身體在黑暗中迅速抽動。等他突然醒來,褲子已濕掉一大片了,他知道自己又夢遺了。他被這樣往復(fù)循環(huán)的痛苦和快感所折磨,整個人陷入糜爛的泥淖里。天地間下起瓢潑的大雨來,雨淋濕了他的眼睛,他看不到這個世界,看不到天空和云朵,他感到無比的失落。

那晚巧蓮聽見幾聲急促的敲門聲。蓮鋒一手提著褲子,一邊扯著嗓子叫門:“開門,是我!”

“不開!”巧蓮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地說道。一看到手臂上的傷疤,她就一肚子氣,今晚她堅決不開門,她要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哥哥。

“開門!快開門!”

“不開!打死我也不開!”

黑暗中,只聽到蓮鋒嘀嘀咕咕罵了一句粗話。片刻之后,外面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巧蓮的心怦怦直跳,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但聽不到一絲動靜。她在黑暗中摸索到鑰匙,她很害怕,不知道蓮鋒出了什么事。

就在這個時候,蓮鋒突然撲過來,把巧蓮?fù)频降厣稀?

巧蓮不知道他是怎么爬進來的,或許是從窗戶里或許是從陽臺上,巧蓮已經(jīng)記不得了,她只記得后背被蓮鋒狠狠撞了一下,整個人就撲倒在地上。額頭磕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蓮鋒面目猙獰。“我讓你關(guān)門,讓你關(guān)門!”他一邊罵著,一邊抓住巧蓮的頭發(fā)就往地板上撞過去。噗噗幾聲過后,巧蓮的額頭冒出了血絲。

她從地上爬起來,想要逃脫,雙手卻被蓮鋒緊緊地按住了,蓮鋒就像一截沉重的木頭一樣將她壓在紅磚地板上。巧蓮心里害怕極了,蓮鋒滿嘴的酒氣噴出來,嗆得她難受。

忽然,蓮鋒伸出手挑開巧蓮的薄衫。巧蓮失聲喊道:“哥哥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放開我,放開我!”她的哀求無限悲涼。

巧蓮使出渾身的力氣試圖掙脫,但蓮鋒高大的身體硬是將她壓得動彈不了。她雙腳胡亂踢著,可身體還是赤裸裸地暴露在蓮鋒面前。她害怕極了,渾身瑟瑟發(fā)抖。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眼角滾落而下。

……

她至今仍記得,在距離臨水街幾十里遠(yuǎn)的私人診所里,被白色口罩切割開來的那張陰郁的臉。口罩上方的眼睛,冷峻,沒有絲毫溫度。她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可眼淚還是汩汩地流淌下來,無聲的,像是要流盡身體里的血液。

眼淚浸濕了手術(shù)臺上的白床單。

回憶在這里戛然而止。不堪回首的往事像一個凄惶的夢境,糾結(jié)著她,揮之不去。

臨水街是她此生無法忘懷卻也恨之入骨的地方。她恨臨水街的人,恨臨水街的每塊青石磚,甚至恨臨水街上那條終日吐著舌頭狂吠不止的黑狗。蓮姨發(fā)誓,此生再也不回臨水街——再也不回。然而現(xiàn)在,流言如從天而降的雨水,世界籠罩在滂沱的大雨之中。

“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不管我跑到哪里,你們都不放過我。”許多疑問,咄咄逼人,硬是將她逼入絕望的境地,毫無喘息的機會。

3

得喜沒有遺傳父親的粗短身材,他長得高大,滿身的贅肉鼓出來,走動時肥肉一上一下地顫抖。對母親的死,胖子并沒有像其他親戚一樣悲痛欲絕。得喜對別人說:“她死了更好。她死了就沒人在我耳邊嘮叨了。”別人問:“你一點都不傷心?”

“傷心肯定會的,人心也是肉做的,但傷心有什么用,傷心又不能起死回生。”

街坊鄰居都沒有想到,得喜對母親的感情如此淡薄。得喜不僅對母親冷漠,對父親也心存芥蒂。母親死后,蓮姨嫁到他家,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厭惡。他不敢正面說出來,于是變著戲法和父親盤桓。他質(zhì)問父親:“別人的名字那么好聽,都是什么濤啊國的,我的名字這么難聽?”得喜不把父親放在眼里,“得喜?我什么時候得過喜了?”得喜蠻不講理的樣子讓來升感到難堪。他拿起雞毛撣子就往得喜身上鞭去。雞毛撣子舉到半空,就被得喜抓住了。得喜力氣大得很,來升根本拿他沒辦法。

得喜討厭這個家。父親身上那股難聞的豬騷味兒終年彌散在家里;母親整天在菜市場和別人討價還價,遠(yuǎn)遠(yuǎn)就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尖利得要刺穿北山的天空。以前路過母親的攤檔時,他看都不看一眼。母親看到他,便高聲喊了起來:“得喜啊,你去哪里?”

得喜在菜市場潮濕的路上走著,一聽到母親的聲音,他就感到不耐煩。他遲疑了一下,繼續(xù)朝前走去。母親在身后一個勁兒地喊,他卻連頭也不回一下。

看著兒子逐漸走遠(yuǎn)的身影,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買菜的人問她:“那不是你寶貝兒子嘛,怎么不理你呢?”她尷尬地笑了笑:“沒事沒事,我兒子就這樣。”

鄰居說:“你兒子長得真壯呵。”得喜母親樂呵呵地笑起來:“當(dāng)然啦!這人啊就像豬,吃得好吃得穩(wěn)才能長肉。”他們的對話被得喜聽見了,得喜扯著嗓子反詰:“豬,你才是豬呢!我不是豬。”他極不耐煩,恨不得母親趕快閉上嘴巴。母親的笑聲在他聽來,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得喜討厭自己的一身肥肉,就如同他討厭母親總拿他四處炫耀一樣。“我又不是豬,犯得著拿我出來炫耀?”得喜責(zé)問母親。母親一臉尷尬,但還是伸出手搭在胖子肩膀上,語重心長地說:“我的兒啊。別人想長肉還沒有呢。人家那是羨慕,他們沒有才羨慕我們。”

“我懶得和你說。”得喜討厭自己的一身肉。在夢中,他時常感到自己瘦了一圈,變得身輕如燕,可以像別人一樣輕而易舉翻上圍墻。他夢見自己輕得像羽毛一般飄浮在空中。可是,夢畢竟只是夢。一旦醒來,看見自己渾身的肥肉,他就會感到無比的懊惱,仿佛被人騙了一樣。

那是一個靠豬養(yǎng)活人的年代。人們的一日三餐離不開豬,逢年過節(jié)離不開豬,結(jié)婚生子離不開豬,祭祀先祖更離不開豬。但得喜卻十分厭惡豬。有一次得喜和一個孩子打架,那孩子開口閉口都喊他豬:“你是豬!”得喜最忌諱別人說他胖,更別提如此明目張膽將“豬”的稱呼蓋到他頭上了。得喜氣得渾身發(fā)抖,一發(fā)狠,把那孩子的頭按在地上,用石頭粘了路邊的豬屎,硬是塞到那孩子的嘴里。

“總有一天我要消滅北山的豬,消滅世上所有的豬。”這是他幼年時立下的偉大理想,聽起來頗有革命戰(zhàn)士誓死消滅階級敵人的氣勢。那段時間,得喜不斷重復(fù)自己的宏偉理想。

“你們看著吧,遲早一天我會這么做的。我要消滅全世界的豬。”說話的時候,得喜手里還拿著一根撿豬屎用的長柄木鏟,他那時候已經(jīng)是撿豬屎的好手了。撿豬屎是鄉(xiāng)下盛極一時的職業(yè)。收集來的豬屎漚了肥,可以當(dāng)肥料灌溉農(nóng)田。

得喜撿豬屎的原因說來話長。得喜需要一雙布鞋,他的腳太大,父母編的草鞋一下子就穿壞了,北山的路不是人能走的,下雨天一片泥濘,而不下雨的話,路面都是沙石,硌得人腳疼。得喜羨慕別人有布鞋穿,每一次看到別人穿著布鞋從家門口走過,他都要盯上好久,直到那人走遠(yuǎn)了,看不見他腳上的布鞋了,才收回視線。心里又羨慕又失落。得喜的童年,沒有什么玩物,別人打陀螺、玩欖核、打彈弓……很多的游戲?qū)λ紱]有吸引力。他對布鞋的渴望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晚上做夢都會夢到自己有了一雙新的布鞋。

得喜對母親說:“你給我買布鞋,草鞋不好穿。”

“你當(dāng)我會生錢啊?布鞋一雙多少錢你知道不?我沒錢。”

“不管,我要買布鞋。”

“想都別想。有草鞋穿你還嫌不好?”母親一再拒絕,得喜一肚子火,他說:“你走著瞧,我自己買。”“你去偷還是去搶?還自己買?”

母親向來是個吝嗇的人,街坊鄰里都知道她這個秉性,也時常在背后說三道四。她的摳門大家都有目共睹。一日三餐,她常拿著一碗稀飯蹲在家門口,和鄰居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碗里的稀飯很快就呼嚕嚕喝光了,她就伸出舌頭來舔,把一個碗里里外外都舔得干干凈凈。吃剩的飯菜她舍不得倒給豬吃,便蹺著腿,坐在飯桌前,拿著筷子,一點一點解決掉。吃完了,滿足地打一個飽嗝,用手指甲剔牙。平時也愛貪點小便宜,精明得很。如此摳門的一個人,得喜不用指望她能掏錢給自己買鞋。

得喜起初是想去建筑工地給人搬磚的,但他手笨腳笨,不符合施工隊的要求,做了一天,一分錢都沒有掙到,反而被工頭罵了一頓。得喜吃不了這個苦。他轉(zhuǎn)念想去工廠里洗玻璃瓶。工廠的管工看了他一眼,揶揄地說了一句:“干這活,要坐一整天的,你受得了嗎?”得喜回答:“受得了受得了。只要有錢賺就行了。”于是得喜又在玻璃廠里開始洗瓶子。干了一天之后,他坐在板凳上差點起不來,他太胖了,一蹲下,腿上的肉就擠在一起。而且他的動作太慢,往往別人洗了十幾個,他才洗幾個。

管工的背著手來巡查,一看到得喜那么吃力地干活,喝斥了幾聲,就把他趕出廠里了。

得喜從工廠里走出來,累得腰酸背痛。走了幾步路,就停下來喘氣。他回過頭來,朝地上吐了唾沫,罵了一句:“狗養(yǎng)的。”

得喜在家里躺了一天,一直思索著應(yīng)該到哪里去籌錢買鞋子。他一開始想偷父親的錢,想了許久之后,便打了退堂鼓,后來他又想讓伙伴們?nèi)屽X,但考慮到他們的膽子比自己還小,又作罷了。他躺在床上睡覺,睡不著,腦子一直在轉(zhuǎn)。隔天,他作出了一項讓伙伴們瞠目結(jié)舌的決定。他站在矮墻上說:“我要撿豬屎!”

其他人一聽都笑了,他們不相信,這話會從得喜口里說出來。得喜清了清嗓子,喝道:“不許笑!”得喜從矮墻上走下來,走到芹菜身邊,拍了拍芹菜的肩膀說:“跟著我吧,不準(zhǔn)偷懶!”芹菜嚇得聲音都發(fā)抖了:“撿豬屎?我才不呢。”

“你敢?”得喜提高了聲音,舉起手就朝芹菜拍了過去。另外三個男孩子嚇得不敢開口了。得喜說:“你們幾個跟著我,揀到的豬屎統(tǒng)統(tǒng)歸我。”

“憑什么要歸你,我們自己撿自己賣。”

“那你等著瞧!”得喜亮出拳頭,一看到得喜的拳頭,他們一個個都噤若寒蟬。

就這樣,規(guī)模浩大的撿豬屎隊伍就形成了,得喜成了這支隊伍的指揮。

清晨去菜市場擺攤的小販看到得喜母親,大老遠(yuǎn)就喊了起來:“聽說你家胖子去撿豬屎了?”小販說他看見胖子帶領(lǐng)幾個男孩人手一支長木柄鏟子,拎著一只竹籃子在大路上撿豬屎,他們在街上逡巡,看到豬屎便用鏟子鏟起來,放到竹籃里。

“你兒子腦袋真好使。居然想到撿豬屎了。真好哇!”

“好個屁!”

鄰居相繼向她證實了這個消息。“這幫孩子真是的。這個也想得出來。”鄰居不像得喜的母親,語氣里也不全是反對,畢竟撿豬屎能賺點小錢,比成天無所事事好多了。但得喜母親不以為然,她坐在菜市場的矮椅上開始咒罵兒子:“腦子進水了!撿豬屎?多丟人啊!”

中午的時候,得喜回到家里,一進家門就遭到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你腦子進水了?”但母親的咒罵并沒有減少得喜的熱情。得喜反駁了一句:“多勞多得,你管得著!”

一斤豬糞一分錢。得喜計算過了,要買一雙的布鞋起碼要撿幾百斤才夠。幾百斤的豬糞堆起來足足有小山丘那么高,得喜信誓旦旦說:“一定可以撿夠的。”

“有錢了就到水磨鎮(zhèn)買布鞋!”得喜開心地對芹菜說。

傍晚,他召集所有成員,計算每個人的勞動成果,然后挑著豬糞去往水磨鎮(zhèn),賣給農(nóng)具廠,農(nóng)具廠把收集的豬糞漚成肥料賣給莊稼人,或者直接投進沼氣池里。

4

如此艱苦勞累了半個月,得喜送往農(nóng)具廠的豬糞越來越多了。領(lǐng)錢那天,得喜樂得合不攏嘴,農(nóng)具廠出納拿工錢給他,他開心得手都抖起來了。他坐在雞蛋花樹下,蘸著口水?dāng)?shù)錢。他一分兩分地數(shù),數(shù)到最后,他發(fā)現(xiàn)錢不對。“怎么少了一分?”得喜皺著眉頭,“難道數(shù)錯了?”得喜搖了搖頭,又從頭到尾數(shù)了一遍,但他沒有數(shù)錯,的確少了一分錢。少了一分錢就買不到布鞋了。“他媽的!”得喜罵了一句。他決定找出納員。

出納員戴著老花眼鏡,他看到得喜走來,一雙眼睛躲在眼鏡后面不停地轉(zhuǎn)動著,噼里啪啦將算盤打得響亮。得喜隔著門朝出納員喊道:“你少給我一分錢了。”出納員從眼鏡后面抬起一雙細(xì)長的眼睛,裝作沒有聽到,繼續(xù)低頭算賬。

得喜壓住心里的怒火,再一次喊道:“你少算我一分錢了。”

出納員將頭抬了起來。得喜的身子擋住門口的陽光,光線一下子變得很暗。他不耐煩地朝門口揮揮手:“走開,你擋住光了,我看不到賬本。”得喜站著一動不動。

“我叫你走開聽到?jīng)]有?”

“你少算我一分錢了,快還我一分錢。”

得喜不依不饒,這一下惹火了出納員。他摘下眼鏡,走到門口,伸出雙手推得喜,但得喜穩(wěn)如泰山,他怎么推都推不動。“我說你快點給我讓開,我哪里少算你一分錢了?不學(xué)好就知道貪小便宜!”

得喜想起了這半個月所承受的辛苦和恥辱。為了一雙布鞋,他不知道忍受了多少鄙夷,沒想到來農(nóng)具廠,連一個出納員也欺負(fù)他。得喜這回真的生氣了,他彎下腰,朝出納員一頭撞去,出納員很瘦,被他一撞,整個人貼在墻上。他“哎喲”叫了一聲,慢慢直起身子,抬起腳踢了得喜一腳。

得喜稍稍后退了一點,黑著臉,一副要和出納員干到底的表情:“我的一分錢呢?你吃了我一分錢。還我一分錢。”得喜反復(fù)念叨著討債的言辭。

出納員惱羞成怒,一把拖過桌面上的算盤,朝胖子頭上砸了過去。隨著沉悶的一聲響,胖子感到頭昏昏的,好像有個鐘在腦袋里轟隆隆直響,他下意識用手捂住頭。眼淚就刷刷地流了下來。出納員解氣地喊了一句:“還不快滾,死胖子!”

得喜委屈地看著出納員,捂著頭搖搖晃晃地朝農(nóng)具廠門口走去,兜里的錢摩擦著他的大腿。得喜聽到錢擦過大腿和褲兜發(fā)出的輕微的沙沙聲。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像一個詭異的詛咒,出納員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朝著胖子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用力地?fù)u了搖算盤。

傍晚昏黃的光線下,出納員清癯的身影被裁剪出模糊的輪廓。

得喜不會就此罷休,長這么大他還沒受過這樣的屈辱,在北山上沒有人敢這樣羞辱他,現(xiàn)在水磨鎮(zhèn)的出納員來欺負(fù)他了,怎么能就此罷休呢?

那一晚,出納員在辦公室里睡覺。睡著睡著,突然被一陣臭味驚醒。

他被人兜頭澆了一桶豬糞,黏糊糊濕漉漉的豬糞嗆得他咳嗽不停。他來不及穿上衣服就沖到外面,捂著鼻子沖到水井邊,打了水沖洗身子。

他不停地擦身上的豬糞,嘴里罵罵咧咧。

盡管報復(fù)了,但買布鞋的錢還是不夠。得喜在水磨鎮(zhèn)的布鞋店里流連了許久。好不容易湊了錢,眼看布鞋就要到手了,他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呢?

得喜坐在家門口,思考這個棘手的問題。他手里還緊緊攥著一疊皺巴巴的錢。布鞋店的老板今天給了他白眼,他說:“沒錢你就不要來買鞋。”說完就把得喜轟出來。

得悉想了許久,決定再試一試,他叫上芹菜,一起去水磨鎮(zhèn)買布鞋。得喜對芹菜說:“你有一分錢嗎?”他一邊走一邊問芹菜。芹菜知道他話里的意圖,于是裝出無辜的樣子,看著得喜說:“我上哪里找一分錢?”

“媽的,沒錢你怎么跟我混。”

“你不也沒有。”芹菜嘟囔著說,聲音很小。

“你說什么呢,再說一遍!”得喜提高了嗓門。

芹菜嚇了一跳,他怕得喜待會兒會揍他,只是低著頭嘟囔了一句:“大不了去搶。”

得喜啐了他一句:“去。”

一胖一瘦的兩個身影在大路上緩慢地移動著。芹菜弓著背,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是嵌在水壺旁邊的把手。而得喜,毫無疑問就是那個水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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