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人蛇
- 薄暮
- 林培源
- 7175字
- 2018-03-21 14:45:20
1
秀米小時候看過蓮姨家里擺放的碩大的玻璃罐,里面浸滿了蓮姨男人捕來的蛇,蓮姨說蛇酒可以治百病。她男人從水磨鎮買來陳年米酒,將活蛇浸入酒里,然后密封。
她對街坊鄰居說:“蛇酒治腰身子最管用啦!”
但秀米是害怕蛇的。它們渾身光滑,吐著信子咄咄逼人,扭動著腰身在籠子里蜷動。一看到蛇,秀米嚇得掉頭就跑。
蓮姨的丈夫是個捕蛇人。風里來雨里去,成天在深山老林里出沒。有人問蓮姨:“他就不怕被蛇咬?”她信誓旦旦地說道:“你們不知道,他身上抹有硫黃,硫黃你們懂嗎?蛇最怕硫黃了?!?
“有了硫黃就不會被蛇咬了嗎?”
“那還用說,我男人整天和蛇打交道,什么時候被蛇咬了?”
但誰料得到,捕蛇人會被蛇要死呢?
蓮姨記得那一天男人喝得醉醺醺的。他一步三晃地走進家門,蓮姨問他:“你怎么喝酒了?跟誰喝的?”男人打了個酒嗝,滿腔的酒氣沖進蓮姨嘴里?!皝恚愖娲?,干……干杯!”
蓮姨推開丈夫,“臭死了,把衣服脫了洗澡去吧?!闭f完就將男人的衣服脫下來,將他按在椅子上。蓮姨打完水回到家里,在電燈昏黃的光線下,她看到男人倒在地上。他的手,還放在剛剛開啟的酒罐子的邊緣。掀開的蓋子像一個輪子,滾到了門檻邊。靜謐的房里只剩下蛇吐露著信子發出的細微聲音……
蓮姨嚇得失魂落魄,匆忙跑到陳祖川家喊救命。
半夜1點的光景,鎮上靜得出奇。衛生院的白色墻壁在暗夜里泛著著凄冷的光。男人躺在板車上,像一截枯瘦而沉重的樹枝。抬頭看不到一點星光,天穹宛若一只巨大的鍋蓋,蓋住了溪橋鎮,蓋住了陳祖川焦灼不安的心。從家到衛生院不過兩三百米,但對他來說,這段路漫長得好像永遠也走不完。
陰暗的走廊。陳祖川坐在長椅上氣喘吁吁。男人鐵青的臉以及微微張開的嘴唇,直直地闖入陳祖川的眼里。
從搶救室里走出來,院長的臉陰得像要下雨。陳祖川站起身來,問道:“他,怎么樣了?”
院長盯著陳祖川看了許久,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咚”的一聲跪了下來。
2
蓮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寡婦。她難以接受這樣的變化。昨晚男人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沒想到,僅隔了一夜,他就死了。悲傷壓得蓮姨直不起身子,她一直在哭。
她將丈夫的死歸咎于陳祖川。她指著陳祖川,厲聲罵道:“要不是你,我男人怎么會死?!”
陳祖川哭笑不得,他推開蓮姨的手。“你這什么話呢?!”蓮姨吞不下這口氣:“就是你,如果不是和你喝酒,他怎么會被蛇咬到?!”
沈桂芳說:“誰讓你們家弄那么多蛇?”
“我男人就這么白白死了,我要你賠命!”
“他喝醉被蛇咬死,怨不得我們!”兩個女人的爭吵,一句一句針鋒相對,陳祖川拉開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女人?!白?!媽的,上公社去!我就不信這事情解決不了!”
陳祖川三人一起來到公社,辦公室的老孫一見這架勢,嘴角露出莫名其妙的笑來,心想:“這一次該不會誰又紅杏出墻了吧?”
三人七嘴八舌,勉強拼湊完整事件的始末。老孫聽完,臉色變得難看。“你們的情況太復雜了。”蓮姨不解,大聲反問道:“復雜?是他害死我男人的,怎么就復雜了?!”
“這事情公社解決不了,上派出所去?!?
王治平接手了這個案件。他逐個查問,作了筆錄。王治平剛上任,對蓮姨他早有耳聞。那日他來到溪橋鎮,遠遠就看見她走過塵土飛揚的大路,腰肢扭動的幅度不是很大,看起來自然而不做作,王治平對所里的小張說:“這女人走路真像一條水蛇。”
王治平將手上的筆錄看了一遍,斜靠著椅子說:“陳祖川,先要將你拘留起來?!?
“憑什么?”陳祖川不依不饒,“憑什么拘留我?人又不是我害死的!”
王治平說:“又不是收監獄,你怕什么?!?
蓮姨說:“哪能就這么關起來?他殺了我男人,就應該槍斃了,一命換一命。”王治平聽得有些不耐煩,他轉過頭來看了蓮姨一眼,說道:“你可以閉嘴了?!?
王治平對沈桂芳說:“你回去吧?!?
沈桂芳不想回去,她站在王治平面前,聲音顫抖:“我男人沒有害死他,你不能這樣啊!”
王治平重復了一句:“你回去吧。陳祖川的事情我們會好好調查?!?
陳祖川被拘留在派出所。他想起家里的孩子,想起妻子桂芳淚流滿面的樣子,心里就很難過。王治平打開門,一把將平躺著的陳祖川拉起來。陳祖川嚇了一跳,還沒回過神來就遭了王治平一頓拳頭。王治平罵道:“渾蛋!人是不是你害死的?”說完又朝陳祖川一拳打了過去。陳祖川疼得倒在地上打滾,他破口大罵道:“媽的,你干嗎打我!”說完便騰地從地上爬起來,朝王治平撞了過去。王治平冷不丁被他緊緊地壓在墻上,他心里一驚,朝門外喊了起來:“小王、小張,你們快過來!”小王和小張迅速趕到了,他倆一人一只手夾住了陳祖川。陳祖川拼命想掙脫。王治平揉了揉胸口,狠狠地罵道:“反了,連我也敢打?”
陳祖川陷入憤怒和惶恐之中。他自言自語道:“死也不能死在槍口下?!?
陳祖川精神恍惚,像獵人槍口下的獵物一樣膽戰心驚。“狗,都是狗!”陳祖川對著門外罵道,罵聲就像在山谷里喊出來的一樣,很快對面就有了回音——
“狗,都是狗。”
第二天,陳祖川跳樓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溪橋鎮。
那天,王治平對陳祖川夜審。陳祖川被小張、小王押著出來的時候,他想到了死,他知道這次一定一去不回了。派出所三樓的走廊上,陳祖川的布鞋踩過去,發出沉重的聲音,聲音在空曠悠長的走廊上回響著,無限悲涼。在走向拐角處的時候,陳祖川突然像一頭發瘋了的野獸一樣,拼命掙脫。小張、小王來不及拉住,他就一頭栽進了毗鄰派出所的水塘里。
陳祖川就像一截木頭一樣,“嗖”的一聲從陽臺上倒栽下來了。
那是祠堂前的水塘,水塘清澈而透明,淺綠色的水在陽光下泛起金色的粼粼波光,四周長滿了柳樹和不知名的野草,是溪橋鎮的唯一水域。
陳祖川本來要移送到地方法院去的。那個夜晚,王治平越想越覺得這案子荒唐。他居然會輕信一個女人的片面之詞?女人的話怎么能信呢?陳祖川的案子就這么草草了結了,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男人的死是陳祖川造成的。
沈桂芳經歷了一個星期的擔驚受怕,夜里睡不著,丈夫不在家的一個星期,她千方百計對孩子們隱瞞事實。秀楠是最黏父親的,他抬起小腦袋問母親:“爹呢,我找爹。”沈桂芳聽了心酸,看著孩子稚嫩的臉,她伸手摸了摸,告訴秀楠說:“你爹他,到外面掙錢了?!鄙蚬鸱贾荒苓@樣胡亂編了一個借口。“你爹掙到錢就給你買糖吃?!币估锼碌臅r候,秀楠找不到父親,哭著醒了過來。沈桂芳只好連哄帶騙。
鬧到半夜三更,秀楠才沉沉睡下。秀楠睡了,沈桂芳卻睡不著。她盯著閣樓上的瓦片,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一想到那天蓮姨咬牙切齒的樣子,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好好的鄰居,竟鬧得不可開交了。
秀旗安慰母親:“別擔心了,爹沒事的?!?
“是的,媽,小心身子?!毙忝渍f,“爹會沒事的?!?
“唉,但愿如此吧。”
得知丈夫無罪釋放,她立馬就趕到派出所門口等他。濕漉漉的陳祖川被人從水塘里撈出來,薄薄的汗衫濕了個精透。他不敢看沈桂芳,仿佛自殺未遂是一件無比羞辱的事。他在心里暗罵自己窩囊廢,連跳樓也跳不死,偏偏就栽進這個該死的水塘。
沈桂芳心里盛滿了無比復雜的滋味,在派出所門前看到丈夫,她上前拉著他,像看見自己多年不見的孩子一樣。“才幾天,怎么就瘦了?”
過往的行人見到這一幕,都紛紛停下來。陳祖川有些不知所措,他說:“回去吧,我把臉都丟光了。”
秀楠沒有看到理想中父親的模樣,理想中的父親應該是風光滿面,最起碼要一手拿著糖,另一手拿著一包錢,可惜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只看到一個男人從院子里走來,在清晨的光線里,男人面容憔悴、失魂落魄。
秀旗和秀米見到父親,都高興地叫起來。秀米說:“爹,你終于回來了,我給你捶背。”回到家,陳祖川才感覺到了溫馨的氣息,這樣的氣息像極了兒時聞到的奶香。他終于咧開嘴笑了起來,一把抱過秀楠,“啪”的一口親了下去,又伸出手捏了女兒的臉蛋。
3
丈夫下葬之后的那幾天,蓮姨哭個不停。內心的憤怒已經遠遠大過了悲傷,她一遍一遍咒罵王治平的良心被狗吃了。守靈的那三天,除了幾個朋友過來吊唁之外,家里冷清得讓她害怕。棺木靜靜地躺在內房里。黑色的棺木隔絕了生死之間的交界,夜里,她不敢閉上眼睛。她望著黑暗中的棺木,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丈夫就睡在旁邊,卻永遠不會醒來了……
那天剛好是九九重陽節,六年之后的重陽節,中央傳來毛主席溘然長逝的噩耗,舉國陷入一片悲慟之中。蓮姨記得小時候就經常跟著大人哼唱《東方紅》:“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中國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在太空運行,播的就是這首《東方紅》,那時候蓮姨就想,一個人能被這么唱著真是莫大的福氣。
毛主席逝世那天天氣驟變,烏云像一床厚重的棉被,覆蓋了溪橋鎮的天空,瓢潑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大雨下個不停,人們都在哀嘆:“誰都能死,毛主席怎么能死呢?毛主席死了我們可怎么辦?”溪橋鎮的廣播不間斷地重播這條震驚世界的消息。一個悲慟的哭腔從廣播里傳出來:“9月9日凌晨時分,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因病醫治無效,不幸逝世……”
蓮姨在北山的公社門口參加了隆重的追悼會。剛下過大雨,公社門口的空地都是爛泥。她聽見四周的人各種各樣的哭腔,心里戚戚然,卻怎么也流不出眼淚。對比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再想到丈夫死時的冷冷清清,連一個親戚都沒有。這些跟毛主席無親無故的人為什么都涌到這里來?想到這里蓮姨的心頭一緊,心頭一緊蓮姨的眼眶就紅了,可是她流不出眼淚。旁邊的人看到蓮姨沒有哭,趕忙拉了她的袖子說:“快哭啊,哭??!”可是蓮姨真的哭不出來,她看到擺放在臺上的白底黑字的花圈。上面醒目的“奠”字讓她深感不安。
她抬頭看看四周的人群,別人的眼淚充斥著她的視線。在一片痛哭聲中,蓮姨喪失了哭泣的能力。她閉上眼睛,低下頭,接著是長時間的默哀。蓮姨沉入長久的沉默,空氣凝固了,連心也變得僵硬。蓮姨念念不忘她的男人,沒有誰的死能比他更刻骨銘心。
夜里睡不著,她翻來覆去想著丈夫死時青綠的臉。前些日子他還好好的,可是才隔了短短幾天,他就死了,像一塊石頭沉入湖底,發出沉悶的響聲。丈夫死后,她不敢熄燈睡覺。她念念不忘那些甜蜜和激情?;貞浭莻械模淮未巫矒羲男摹R酝X之前是要熄滅煤油燈的,黑暗中,她看不到男人的臉,但她感覺得到,她感覺到一股強勁的力量穿透身體,簡直要令人窒息。她不敢熄燈,一熄燈就會想到他,一想到他就會傷心,蓮姨多么害怕,害怕這種孤苦無依的傷心。它們變成潛伏在黑暗中的陰影,伺機要把她吞噬。
和陳祖川一家人之間的隔膜已經顯而易見了。兩家人同在一個院子里,平素好得就像是結在同一根藤上的兩只瓜,而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同一瓜藤的瓜也徹底分裂了。讓蓮姨無法忍受的,是夜里從閣樓里傳來的聲音。在黑夜里,蓮姨看見煤油燈的影子印在墻上,搖搖晃晃的。對面閣樓的聲音伴著燈影一閃一閃。平日夜里,桂芳家除了孩子哭哭鬧鬧之外,聽不見一點聲音。可是最近,蓮姨覺得,那聲音是他們故意弄出來的。
隱隱約約,好像是呻吟聲,但是仔細一聽,卻又什么也沒有。蓮姨心煩意亂,索性走到窗前,撩開窗簾。黑暗中除了房子的輪廓外她什么也看不到。寂靜中只有夏蟲啁啾的聲音,她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怎么了?難道是耳朵出了毛?。?
蓮姨用手指去掏自己的耳朵,借著煤油燈的光,她看到粘在指甲末端的黏稠的耳屎。她習慣性地把拇指指甲嵌進指甲里,輕輕一彈,耳屎就出來了??伤鼈儧]有被彈到地上,依然頑強地附在指甲上。她走到梳妝臺前,拿起一張草紙,用力地擦掉了。
她用同樣的方法清除了另一只耳洞里的污垢。這下子,她聽清楚了?!安灰??!鄙徱虒χ岷诘囊股R道。她將窗戶關上了?!皭盒??!鄙徱滔肷蚬鸱家欢ㄊ窍胗眠@樣的方式來報復她嘲弄她。她望著搖曳不定的燈火,又想起丈夫來。
“死鬼,你要是在就好了。”蓮姨對著一盞煤油燈自言自語,忽然她看到了丈夫的臉,那張瘦削的臉從煤油燈的玻璃罩上冒出來,他還是死前那副模樣,臉色鐵青,嘴巴微微張開著。這樣的表情讓她感到害怕,她揮手想要趕跑丈夫的臉,一不小心卻將煤油燈撞倒了,煤油流了一地。燃燒著的煤油點著了蚊帳,火勢一下子蔓延開來,梳妝臺邊上的衣柜也著火了。樓梯口就在幾米開外,蓮姨本來可以奪路而逃的,可她就像被釘住了一樣。熊熊的火光映照著她,她想邁開步子,卻遲遲站著不動。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心一橫:“讓我死了吧?!?
大火很快就將屋子包裹起來了。陳姨癱坐在地板上,熱氣逼著她,她就這么坐著,懷里緊緊地抱著丈夫的遺像,她的頭發散落開,她把遺像貼在臉上,蜷縮著身子,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陳祖川趕到蓮姨家樓下的時候,他嚇得臉色發白。紅色的火焰從窗口吐出舌頭。火映紅了陳祖川的臉,他一蒙頭沖回家里,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床棉被。棉被好久沒有洗過了,散發出難聞的潮濕的霉味。沈桂芳下樓。陳祖川對著她喊道:“快去井里打水。”沈桂芳看到黑暗中明亮的火光,再看到丈夫驚慌的臉,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陳祖川喊了一句:“快啊!”
沈桂芳這才哆哆嗦嗦地跑到井邊,打了一桶水。
陳祖川將一床棉被浸濕,然后把棉被蓋在身上,沖進了蓮姨的家。
街坊鄰里都跑出來來救火了。撲火的人熙熙攘攘。人們像焦灼的螞蟻一樣,在院子里吵吵鬧鬧。一桶桶的水被潑向屋子里,但火勢仍不見小。火光映照著大半個夜空,干枯的橫梁和屋外的樹枝被火燒得啪啪作響。
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有人跳樓了!”
人們驚訝地抬起頭來,循著聲音往上望去。秀米站在樓下嚇得捂住了眼睛。在一片嘩然中,陳祖川背著蓮姨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靠著墻壁的干草堆上,飛起來的干草屑掉落到秀米的頭發上、身上。
沈桂芳和幾個孩子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4
立秋剛過,氣溫卻居高不下。來升牽著他的公豬來到了溪橋鎮。
細心的行路人發現,來升這次沒有穿著平日里那條大褲衩,他換上了一條黑色的西褲,他的腿被西褲一襯顯得更短了。人們還發現,他腳上穿的不是草鞋,而是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路過大榕樹的時候,來升碰上了陳祖川,陳祖川肩頭扛著一把網兜,看到穿著黑色西褲腳蹬布鞋的來升,他停下來,用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來升:“嘿,打扮得這么隆重,去配種啊?”。來升知道他不懷好意,于是反駁道:“你才去配種呢?!?
“我怎么會配種呢,我可不像你,有‘豬哥’可以配種?!?
溪橋鎮的人大都瞧不起來升,瞧不起來升干的這個行當。他們都覺得男人的力氣是用來干活的,而不是像來升一樣每天牽著一頭豬四處晃蕩。
“不就救了個人么?多大點屁事?!眮砩蛋祵㈥愖娲R了一遍,又牽著豬朝前走了,他看起來心情好極了,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梳得油亮的頭發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微微的白光。
其實來升完全可以空手而來,用不著拉一頭豬作掩護。溪橋鎮的人都知道,來升最近死了老婆,他這么頻繁地出入溪橋鎮,一定不懷好意。來升不去看別的女人,他徑直往蓮姨家走去。來升穿過林檎地,一直走到蓮姨家門口。
他想起第一次來的時候,蓮姨雙手交叉地靠在花崗巖門柱上,臉上帶著鄙夷的神色。她說:“你想干嗎?”
來升被問住了,趕忙轉移話題:“哦,我是來配種的。”蓮姨一聽氣得臉都黑了:“呸,誰讓你配種!”來升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便賠著笑臉說:“我該死,我說錯了,是來給你家的母豬配種的。”
“我們家母豬不用配種?!?
“這……我知道你看我討厭?!必i哥拍了拍牽在手里的公豬,它正拿嘴巴往地上拱,“怎么說我也是一番好意,我看你一個人也挺難的,”來升擺出一副慈善面孔,“我幫你干活吧,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讓你吃屎你吃不吃?”
一句話讓來升喉嚨塞住了,他抬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這樣下去無異于自討沒趣,來升拉著豬就要往回走。
“慢著?!鄙徱陶f,“你給我回來。”
來升有些受寵若驚,他一臉堆笑地說:“你肯留我干活了?”蓮姨把斜靠著門柱的身子正了正,點了點頭。
蓮姨的父母死得早,剩下她和一個哥哥相依為命,原以為嫁了捕蛇人能過好日子,可誰又料到竟然會落到這種地步呢?她曾想過要投奔哥哥,但那個畜生怎么值得投靠呢?她想到了嫁人,但一時半會兒又下不了決心。在我們鄉下,女人守寡不到三年是不能改嫁的。現在她沒有生活收入。丈夫死后留下的一點積蓄,操辦喪事也花得差不多了。讓她揪心的是,她沒有給丈夫生下一個孩子,但轉念一想,如果現在有了孩子,拖家帶口的,眼下的生活就更加艱難了。
陳祖川深知蓮姨的處境不容樂觀,就偷偷讓秀米把家里的米送給她。陳祖川對秀米說:“快去快回。別讓你娘知道?!毙忝缀苈犜?。雖然蓮姨曾經做過對不起自己家的事,但怎么說都是多年的鄰居,蓮姨平時待她還是不錯的,她以前常常給秀米梳辮子,秀米喜歡她梳的漂亮的麻花辮子。
火災之后,蓮姨家的墻壁被熏成了黑褐色。幸好房梁沒有被火燒著,否則整個房子都要塌下來了。鄰居們幫忙收拾了屋子,雖然還能看到大火肆虐過后的痕跡,但起碼還能住人?;馂倪^后,蓮姨家建了一個豬舍。蓮姨原本是厭惡養豬的,以前經過陳祖川家豬舍,她都會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臭死了,臭死了?!钡駮r不同往日,為了生活,再怎么厭惡也要忍住。
筑豬舍那天,來升扛著一把鐵鍬,提著一袋水泥走在溪橋鎮的大路上。來升來到蓮姨家里。蓮姨當時正坐在門口洗土豆,看見來升來了,便放下手頭的活,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問他:“什么時候能砌好?”來升把東西放下,環顧一下四周,然后說:“一天吧?!?
他一邊用鋤頭攪拌加了水的石灰一邊說:“這豬窩啊,就像人的家,要住得舒服,豬才長得壯。你看我們北山,豬長得比人還壯。”
蓮姨當初只是敷衍地應付著這個不速之客。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一口回絕來升的要求,也許是覺得有個男人不計代價地來給她干活,好歹也是一種依靠。鄰居的閑話她不是沒有聽到,自從丈夫死后,蓮姨就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秉性,她可以將那些流言蜚語自動過濾掉。蓮姨想,我已經這樣子了,還在乎什么呢?蓮姨問來升:“你天天往我這跑,就不怕你老婆?”來升說了一句“她死了”,就繼續埋頭干活。蓮姨很驚訝:“她死了?怎么死的?”來升悶悶地說:“你不要問了?!鄙徱桃娝徽f,也不便再問,她只是隱隱覺得,這個身材粗短的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已經與一開始截然不同了。他好像也沒有那么討厭了。
但蓮姨又怎會想得到,兩個月后她就成了來升的老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