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個傍晚，下很大的雨。許晞微跑到電影院門口避雨，嘩啦嘩啦的聲音，以及浸在雨水里不真切的景象。她轉過身的時候，看見了站在身旁穿白色襯衣的男孩，清風秀骨，俊秀挺拔，淺淺地對著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心，就從那一刻開始，動蕩了起來。原來愛情是這樣的，帶著宿命一樣的遇見，洶涌地席卷而來。

陳北方，是在那一眼，就喜歡上的。

他在給秦臻的信里寫，我想認識你，在巷口那家電影院門口等你。

2

彼時，是十五歲，初中畢業的那個六月夏天。

在許晞微的記憶里，那一年舊樓墻面上長滿了大片大片的蔓菁藤，層層疊疊的綠葉繁盛得像一片海洋，偶爾風過會顯一些斑駁的泥色莖藤出來，陽光從樹葉中落下來，會有鴿子撲扇著翅膀低空飛行，很現世安好的感覺。

有時候是秦臻，有時候是莫倉廩，有時候是他們兩個人一起出現，在樓下微微揚高聲音喊，許晞微！許晞微！她就會踢踢踏踏地去換鞋，再跑到冰箱里拿出兩支或者三支雪糕咚咚咚地跑下樓去。

下樓的時候見到他們會把手里的雪糕遞給他們，一人咬一支坐在石階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院子中間幾株粗大的梧桐樹，知了的聲音從四面八方一唱一和，草石竺一簇簇地生長在大院一些潮濕的地方，騎著單車的人，打著遮陽傘的路人，幾個玩著跳繩的小孩，這是百花里巷47號二鐵醫院家屬區，也是他們三個從小一直生活的地方。

因為才參加完中考，沒有暑假作業也沒有家長老師的約束，三個人可以放心大膽地玩，用許晞微她媽的話說，是“野”。以前秦臻和莫倉廩也住這大院北面的筒子樓里，那時候三個人就樓上樓下地竄，你的玩具也是我的玩具，你的書本也是我的書本，你家的冰箱也是我家的冰箱，碰到吃飯了就直接坐到椅子上去吃，有時候晚上玩累了就睡在別人家里。后來二鐵醫院修了新房，秦臻家和莫倉廩家就都搬到新樓里去了，不遠，在大院的東面，一棟水泥鋼筋的新樓和橘色的筒子樓立在一起，筒子樓就矮了下去。

這種單位是論資排輩的，許晞微的母親周慧只是二鐵醫院負責照B超的醫生，排上號了輪到分的時候已經沒有房子可分了。為這事，周慧沮喪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家的時候火氣變得很大，不是摔碗就是絮絮叨叨地數落許晞微她爸。許晞微她爸許東年是乘警，常年在外，小時候許晞微被人欺負的時候總是倔強地昂著腦袋說：“我爸是警察！會抓你的哦！”

其實也不算是被欺負，因為她有慢性鼻炎的毛病，常常要擤鼻子，二鐵醫院里其他的孩子就會刮著臉蛋的取笑她是鼻涕蟲。她跟別人打不過，就拉著莫倉廩去打架，把其中帶頭嘲笑她的大東給狠狠湊了一頓。

即使大東傷得更重，他的臉被抓破了，眼睛淤青紅腫，但他爸還是拎著他去莫倉廩家里道歉去了。因為莫倉廩他爸就是二鐵醫院的院長。

莫倉廩是二鐵醫院家屬區的孩子王，從小調皮搗蛋，跟許晞微算是“臭味相投”，他們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翻墻逃課去看電影逛街或者打電玩，惹事生非，甚至有次家長會莫倉廩出錢請了兩個人去幫他和許晞微開家長會，后來老師家訪一問就露了餡，莫倉廩沒有挨打，挨打的是許晞微。不過漸漸長大，上中學后他們也都不再胡鬧了，莫倉廩已經有了一個少年的模樣，個子挺拔，修長，帶那種從良好家境里出來的玩世不恭的慵懶氣息，穿著運動衫球鞋在足球場上踢球的時候，也成為女生的關注對象。

秦臻和他們不同，她乖巧，聽話，成績優秀，而且她會拉小提琴，會跳舞，會畫漫畫，跟許晞微這樣中等成績的人比，那是天遠地遠。好在還有個莫倉廩墊底，他的成績更是差，所以每次周慧罵許晞微的時候，許晞微都會反駁：“莫倉廩還倒數呢！”

周慧用很尖的嗓門罵：“你個苕，跟他比，他是太子爺，你是什么？”

許晞微也習慣了她媽的嗓門，不管對她怎樣兇，只要莫倉廩和秦臻出現，她就會露出很和藹的笑容招呼他們。許晞微暗地里說她是虛偽。

秦臻的父母都是二鐵醫院的醫生，父親是外科主治醫生，母親是婦產科醫生。許晞微喜歡去秦臻家玩是因為秦臻的母親葉婉清從來不像周慧那樣大聲地嚷嚷，她從來都是面帶微笑，聲音很婉轉，和許晞微說話的時候總是會用商量的語氣：“晞微你想喝可樂還是雪碧？”

私下里許晞微跟秦臻抱怨：“我媽要是有你媽一半好，就好了。”其實周慧對許晞微當然也是好的，只是管得太嚴了，考試沒及格要打掌心，檢查作業有錯別字要打掌心，家長會上被老師說她上課交頭接耳要打掌心……許晞微疼得直跳腳，一邊叫一邊哭，很聲嘶力竭的樣子，她知道她一哭就會“引”來秦臻和莫倉廩，他們就會拉著周慧的手求情。

“阿姨，你就饒她這次吧，其實題目都會做，她就是粗心了！”秦臻說。

“是呀，阿姨，許晞微還是多努力的，今天語文課上，趙老師還念了她的作文。”莫倉廩趕緊附和著。

周慧也不是為了把許晞微打疼才打她，見有人勸也就扔了尺片戳戳許晞微的頭：“下次再不及格，少一分打十下！”又對著秦臻說：“這次是第一名吧！要是我家晞微能像你一樣懂事就好了！”

秦臻連聲說：“這次題目太難了，我也錯了好幾道……”許晞微感激地望著秦臻，知道她是為了她才撒謊。

周慧去外面的時候，剛才還哭得稀里嘩啦的許晞微一下就收了聲，擤了擤鼻子，吹吹有些泛紅的手說：“怎么這么晚才出現，都被打了五下了！”

“一聽你嚎，就趕緊過來了！”莫倉廩皺了皺眉，拉過許晞微的手看了看：“就是紅了點，沒啥事。”

“換你挨打試試！”許晞微瞪他一眼，撿起她媽剛扔的尺子作勢要朝莫倉廩的身上拍了一下，尺子落下去的時候莫倉廩并沒有躲閃，打在他的肩膀上。莫倉廩也不惱，他都習慣了她們這些女孩的小脾氣。再說，他們是太熟悉了，三個人好得像一個人似的，秦臻上小提琴課和舞蹈課的時候，他們會陪著，許晞微留下來值日的時候，他們會陪著，莫倉廩參加校隊藍球訓練的時候，她們也會陪著。

長到十五歲的時候，秦臻已經有了一米六五的個子，喜歡穿牛仔褲修出小馬駒一樣的腿，她有很漂亮的雙眼皮和小小的尖下巴，有一次三個人窩在莫倉廩家的布藝沙發上看《東京愛情故事》的時候，許晞微驚訝地指著秦臻說：“我覺得你長得好像莉香呀！”又拉著莫倉廩問：“是不是？是不是呀？”

莫倉廩看看電視上的莉香，再看看秦臻，認真地回答：“是有點像呢。”

“少來了，我哪有她那么漂亮！”秦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低垂的臉微微地泛紅，長睫毛撲扇撲扇的，煞是好看。許晞微跳起來，跑到洗漱間去照鏡子，鏡子的里的自己像個小豆芽似的，頂一頭亂糟糟的短發，鼻翼上有些雀斑，穿著寬大的帆布外套，跟從小就學跳舞體態很好秦臻站在一起，很有段差距。

那個暑假，三個人商量著要騎車去附近的木蘭湖玩。但首要的問題是教會秦臻騎自行車，秦臻什么都能干，就是運動細胞不好，體育結業成績也是勉強合格，還是許晞微架著她跑了下來，教會她騎單車，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

后來陳北方告訴許晞微，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秦臻的樣子，穿著一件水藍色的背帶褲，長發撩起耳鬢的兩縷用碎鉆的小卡別在腦后，眼神雀躍閃亮，動作微微顫顫，騎著單車朝前的時候，陽光撲面而來，那就像一幅油畫，色彩分明。

許晞微問他還記得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嗎？他說不是在電影院門口嗎？

是的，那是許晞微第一次注意到陳北方，但是陳北方卻沒有注意到，在秦臻騎著單車朝前的時候，旁邊扶著車尾的人，是她。從第一面起，陳北方的眼里就只有秦臻，秦臻的嬌俏，秦臻的美好，秦臻的一顰一笑，都被種在了他的眼睛里，而許晞微，只是旁邊的風景，路人甲乙丙丁，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陳北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翻著一本書的時候，他一抬頭就看見了耀眼的秦臻。他對她，一見傾心。

3

陳北方給秦臻寫了封信。他沒有直接交給她，而是讓大院里的一個叫兜兜的男孩遞給她。許晞微正好和她在一起。

“是誰？”秦臻狐疑地問。

“不認識。”兜兜手里拿著一個蘋果，咬了一口：“蘋果真甜。”

“帥不？”許晞微很八卦地問。秦臻白她一眼，她嘻嘻地笑起來。

“不知道。”兜兜搖了搖頭：“他剛還在呢。”

秦臻和許晞微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了看四周，并沒有看到誰。

許晞微湊過去看了下，白色的信封上沒有收信人。秦臻打開來，信紙上也沒有抬頭，只有一行剛勁的草書：我想認識你，在巷口那家電影院門口等你。署名：陳北方。

“又是你的暗戀者！看來你命犯桃花呀！”許晞微壞笑著說。

秦臻把信紙放回信封里，準備當成垃圾扔掉：“嗤，都是爛桃花！”

“名字這么好聽，字也這么好看，人肯定不會太差！”

秦臻敲敲她的頭：“就因為名字好聽，字好看，人才肯定不咋樣！”

“去看看就知道了！”許晞微慫恿她。

秦臻已經把信撕碎，揉成一團塞進手里。這個時候看到皮鞋子上沾了些灰，蹲下去順手用剛撕碎的信紙擦了擦，一邊說：“讓我去我就去，那不是太沒面子？！”

站起來的時候，她走到路邊的垃圾桶前，丟了下去。回過頭來沖許晞微揮手：“快走啦！”

許晞微追上去的時候還不忘對兜兜囑咐一句：“以后不能隨便吃陌生人的東西，萬一是壞人呢！”兜兜已經咬著蘋果跑開了，根本沒有聽她在說什么。

許晞微知道，秦臻當然不會赴約了。她有著自己的矜持和驕傲。

秦臻收到情書也不是一兩封的了，隔三差五的都會在書桌里發現一封，她和許晞微也討論寫信給她的那些男孩。

“宋希！竟然是宋希寫的！”有次，許晞微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地說，宋希被他們初中班的同學封為數學王子，因為數學成績超級好，每次奧數比賽都的第一名，而且長得也好看。許晞微覺得他跟秦臻還是挺般配的。

“我不喜歡他！”秦臻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的人應該有有吳尊的帥氣，梁朝偉的眼神，周杰倫的嗓音，還要……”秦臻無限向往地說。

許晞微沒好氣打斷她：“你說的這號人物應該還沒有投胎吧！”

秦臻笑起來，眼睛瞇成彎彎地月牙狀：“那你呢，你喜歡怎樣的男生？”

“我喜歡，喜歡我的人！”許晞微略微想了一下，回答道。

“就這樣簡單？”

“不應該這樣簡單嗎？他喜歡我，我喜歡他，就好了。”

“那如果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呢？”

“那我就立刻走掉！”許晞微頓了一下說，繼續說：“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去喜歡他！我又不是白癡，干嘛浪費表情？天下帥哥一大把，何必單戀一枝花！”

只是那個時候的許晞微對于感情過于簡單了，她總覺得喜歡就像是一個玻璃瓶，封起來就可以統統地收回，但是她第一次喜歡的人卻真的不喜歡她，不管她怎樣的想要走開，怎樣的想要忘記，怎樣的想把自己的感情收回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越陷越深，她真的讓自己變成了白癡，變成了傻瓜。

是在遇到陳北方以后，許晞微知道，有些事是真的無能為力的。

那天陳北方在電影院門口一直等著秦臻，而秦臻已經壓根都忘記了這回事。他們三個人窩在莫倉廩的房間里，許晞微趴在他的床上看書，秦臻和莫倉廩就坐在地板上打黑暗破壞神的連機游戲，時不是時聽到秦臻發出哇哇的聲音來。

聽到外面嘩啦的雨聲時，許晞微想起似的問秦臻：“你真的不去？萬一他一直等呢？”

“誰那么傻呀，等一會兒自然會走。”秦臻頭也不回地應著。

過了一會兒，許晞微又問：“萬一他就是那么傻呢？”

“誰呀！”正玩得不亦樂乎的莫倉廩轉過頭來問了句。但她們倆都沒回答。

“管他的呢……德魯依，快來救我！”秦臻嚷起來。“德魯依”是莫倉廩在暗黑破壞神游戲里的名字。

傍晚的時候，雨勢還沒有小。秦臻和莫倉廩已經又打通一關，決定中場休息會兒。秦臻還沉浸在剛在的魔法世界里，興致勃勃地說著：“剛才好險，有個怪物差點就從背后襲擊我了！”她指了指莫倉廩：“口渴了，去給我拿可樂來！”

“你自己不知道去！”莫倉廩走到許晞微的身邊，翻了翻她手上的書，是《白夜行》：“怎么看這么慢，這本書我一下午就看完了！”

“快去拿可樂！”許晞微有些兇巴巴地推了他一把。莫倉廩老大不情愿地轉身出門。

“你去替我看看帥不帥？”秦臻挨著許晞微說，她到底還是有著小女生的好奇心。

“不去！又不是約我的！”

“去啦！拜托你啦！大不了以后寫不出作文的時候我幫你想！”秦臻誘惑她。以前也是這樣，每每收到不知名的情書，秦臻就會讓許晞微出面去幫她“探一下”。但沒有誰會像陳北方這樣，宛若王子，帶著絕塵一樣的氣息。

后來，后來的很多次，許晞微都問自己，是不是后悔替秦臻去了這一趟呢？如果沒有遇到他，是不是她就不會心疼，不會難過，不會憂傷了呢？

后來，她總是想要忘記陳北方。但人的記憶有時候是這樣的，越想要抹掉的影像，卻越是無法抽離，那些過往總是象個任性的孩子，以倔強凌厲的姿勢冷冷地與她對望。倔強如許晞微，頑劣如許晞微，卻那樣輕易地落淚了。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眼淚可以這么多，好像身體里所有的水分，一點一點地流失，卻又源源不斷地憑空生成了出來。如果那是一條用眼淚流成的河，而，陳北方，可不可以通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