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驚蟄(張若昀、王鷗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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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60評論第1章
陳山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是一個涼薄的清晨。荒木惟坐在窗戶邊彈鋼琴。叮叮咚咚的琴聲中,窗口的光線翻滾著漏進來,灑在荒木惟青光光的下巴上。一個鐘頭以前,荒木惟朝陳山的后脖頸上開了一槍,陳山像一條走路不穩(wěn)的老狗一樣跌撲在地。荒木惟的手在窗口灑進來的光線中低垂著,手里是那把南部式袖珍手槍。他記得在開槍以前,一直在給陳山講重慶這座完全被霧吞沒了的城市。陳山就筆直地坐在那張有靠背的西洋式皮椅上,荒木惟繞著他緩慢走動,邊走邊給陳山布置任務。他說你接受訓練以后,將要去往重慶。知道重慶嗎,那個鬼地方的高射炮精準得像長了眼睛。然后荒木惟突然向他后脖頸出槍,陳山幾乎是毫無防備地倒下的。開完槍,荒木惟把這支袖珍手槍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面上。與此同時,門被重重撞開,他看到千田英子帶著兩名日本軍醫(yī)沖進辦公室,他們在地上半跪著,訓練有素地打開救護箱,替陳山處理傷口。那是一粒斜射的子彈,陳山頸部的傷口已經(jīng)被貫穿,但沒有傷到要害。這時候荒木惟緩慢地走到鋼琴邊,他坐下來,白而干凈的手指頭在琴鍵上按下去。那是一首多少有些憂傷的曲子,他開始在琴聲中思念家鄉(xiāng),并且想起了那個充滿森林、腐草與木頭氣息的家鄉(xiāng)奈良,以及狹長的號稱日出之國的祖國。
他很愛自己的家鄉(xiāng),甚至超過愛自己的生命。
這是一九四一年冬天。上海虹口區(qū)日僑聚集區(qū),一座叫“梅花堂”的小樓。它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梅機關。
陳山在恍惚中聽到了鋼琴的聲音,像是溪流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潺潺聲。他想起了秋天的往事,秋天來臨以前,他只是十六鋪碼頭或者大世界門口一名游刃有余的“包打聽”。他就那么叼著煙,穿著肥大的褲子,松松垮垮的樣子,像一只斗敗的公雞。宋大皮鞋和菜刀像跟屁蟲一樣始終跟牢他,他們一起賭博吃酒,插科打諢,在弄堂里勾肩搭背地走路,或者動不動就吼一聲,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有肉有飯有老酒,敢滾刀板敢上墻。他們和警察、巡捕、特務還有流氓地頭蛇打得火熱,如膠似漆,偶爾還為有錢人討債捉奸。上海遍地流淌著他們的生意,誰給鈔票誰就是他們的爺叔。那天在米高梅舞廳的門口,唐曼晴出現(xiàn)在陳山疲憊的視線中,她被一群人簇擁著,從一輛黑色的福特車上下來,向舞廳門口走去。那時候陳山正遠遠地觀望著那個叫威廉的小白臉和黃太太幽會。黃老板的金牙一閃一閃的,他曾經(jīng)用一根牙簽剔著牙,翻了一下白眼對陳山說只要有證據(jù),我就能讓威廉死得比白鲞還難看。就在陳山吐掉煙蒂,一臉壞笑地迎向黃太太和小白臉的時候,陳山被兩名保鏢擋住了。他們以為陳山奔向的是唐曼晴,于是他們同時出拳,陳山一左一右斷了兩根肋骨。撕裂一樣的疼痛,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完全拆開了,于是他哀嚎了一聲。那次黃老板鐵青著臉,站在同仁醫(yī)院住院部的病床前,并沒有給陳山報酬。他說你這個“包打聽”不來事的。倒是唐曼晴在第二天讓她的保鏢賠了他十塊鈔票。唐曼晴讓保鏢帶話給他,說這是一場誤會。
那讓我打斷她兩根肋骨試試?也說聲誤會賠她十塊鈔票行不行?那時候陳山從病床上掙扎著抬起頭對保鏢憤怒地吼了一聲。
保鏢笑了。在轉(zhuǎn)身離開病床以前,保鏢拍拍陳山的肩說,你要敢打斷唐小姐的肋骨,那你得賠一條命。你們是不一樣的。唐小姐的肋骨你不是打不斷,是打不起。保鏢說完,手一松十塊鈔票飄落下來,落在病床上。陳山難過地把頭別過去,他其實有點兒無地自容。因為他非常想要那十塊鈔票。
保鏢離開病房的時候,陳山把鈔票塞進自己的口袋,輕輕拍了拍,然后對著病房門口罵,冊那,婊子。
再次見到唐曼晴的時候,是她陪著一個叫麻田的日本人來米高梅跳舞。那時候陳山的肋骨好得差不多了,他就又松松垮垮地把自己扔在了米高梅舞廳的門口。看到唐曼晴,陳山的肋骨不由自主地痛了一下。唐曼晴踩著高跟皮鞋從他面前像風一樣走過,陳山冷笑一聲,心里仍然惡狠狠地罵,婊子。
陸軍省直屬上海日本憲兵隊本部特高課課長麻田帶了一行人和陳山擦肩而過,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唐曼晴豐腴得有些過份的背影上。麻田身后跟著梅機關特務科科長荒木惟,以及幾名剛剛到任梅機關的輔佐官,這些人都是從海軍省、陸軍省、興亞院、外務省等機構調(diào)過來的人精。麻田就是為這些人精接風的。荒木惟對此不以為意,他根本就瞧不上麻田課長,盡管荒木惟的職銜比麻田更小一些。麻田很瘦,他穿著一件豎條的淺色西裝,這讓他看上去很像一只滑稽的螞蚱。荒木惟看到陳山的時候笑了,他停了下來,說你餓了。這時候陳山才聽到自己的肚皮歡叫了一下,陳山不由自主地叼了一支司令牌香煙在嘴上,仿佛抽煙能填飽他的肚皮。荒木惟掏出一只精巧的打火機,替他點上了煙,這讓陳山在汽油好聞的味道里有些發(fā)懵。陳山掏出一支煙遞給荒木惟,荒木惟搖了搖頭說,我從不抽這個。
陳山又聽到荒木惟說,你很像肖科長。不,你就是肖科長。
陳山就問,肖……科長是誰。
荒木惟看了身邊的助手千田英子一眼,千田英子也笑了,說,一個死人。
然后陳山被打暈了。他都來不及把嘴里叼著的煙抽完。陳山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頭頂懸掛著的一盞明晃晃的電燈。他猛地瞇起眼,轉(zhuǎn)頭看到了坐在不遠處的荒木惟。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只麻袋上。荒木惟正在抽雪茄,陳山突然就覺得那雪茄亮起的紅色光芒那么的觸目驚心。他被兩名漢子從麻袋上拖下來,拖到了荒木惟的面前。荒木惟說,給他穿上軍裝。這時候陳山看到身邊有一張椅子,椅子上放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國軍軍服。陳山在瞬間就被人剝得精光,并且胡亂地穿好了軍裝。穿軍裝的時候,陳山看到了許多麻袋包,堆滿了這間屋子的四周。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在一間倉庫里。這時候荒木惟順手把一盞電燈拉了過來,用手舉著一只燈泡仔細地看著陳山。強光讓陳山睜不開眼睛,燈泡發(fā)出的溫度像一波波的熱浪潑在他的臉上。
荒木惟松開電燈泡,用手指頭彈了一下左手的照片笑了。他把照片舉到陳山面前說,這就是肖科長!
陳山和照片里的肖正國對視著。肖正國有一張和陳山一模一樣的臉。陳山對著照片有氣無力地說,陳金旺,你是不是在外頭生了個野種?
陳山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倉庫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他試著打開巨大而笨重的鐵門,但是卻一無所獲。陳山索性在麻袋上躺了一會,他記得自己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但是肚皮反而不叫了。他的手摸到了麻袋里的鋸木屑,然后他開始閉著眼睛小睡了片刻。當他養(yǎng)足精神猛地睜開眼睛以后,先是關掉了電燈,把燈泡砸碎。然后他把許多麻袋打開,努力地從高處往下拋灑那些木屑。這些干燥的木屑飄蕩起來,密密麻麻,很快彌漫了整間的倉庫。陳山后來找到了那張桌子,他鉆在桌子下面矮著身子頂起桌子走路。然后他伸出手拉了一下電燈的開關,瞬間粉塵爆炸。他就躲在那張被震散了的桌子背后,睜著一雙烏亮的眼睛尋找著出口。陳山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處被氣浪沖開的墻洞,于是他迅速地鉆了出去。此時仍然是夜間,空氣清冷,但是陳山感覺不出一絲涼意,他只感到渾身的血像開水一樣滾燙。在這個冬天,他有了一場發(fā)瘋般的奔跑。跑過幾條大街以后他終于辯明了方向。他跑向?qū)氈榕驮谒炫艿郊议T口的時候,看到他的爹陳金旺正站在一盞路燈下,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陳山不停地喘著氣,這時候他身邊公用電話亭的電話鈴響了。仿佛一種神秘力量的牽引,陳山一步步向電話亭走去。一種不太好的預感籠罩了他。他伸出手拎起話筒,果然他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的妹妹在我這兒,她應該叫陳夏。
那個聲音還說,剛才你的逃跑,只是一場考試。你通過考試了,恭喜你。
聲音又說,但是還有一場考試,四十分鐘以內(nèi),你必須憑記憶跑回到原來的倉庫里。如果四十分鐘還沒趕到,那就不用來了,直接回去買一口棺材。給誰用,你比我清楚。
電話里頭有些微的風聲,這讓陳山的后背涼嗖嗖的。電話咔地被對方掛斷了,陳山還舉著話筒發(fā)愣。他不停地喘著氣,終于猛地掛上電話,發(fā)瘋一樣地向倉庫跑去。這讓路燈下的陳金旺越來越不明白,家門口不遠的電話亭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覺得自己的二兒子已經(jīng)瘋了。所以他破口大罵,癟三,有家不回!
陳山又開始了一場昏天暗地的奔跑。跑過的那些馬路在他的腦海里漸漸清晰,像一張懸在他頭頂?shù)牡貓D。街上行人稀少,他就像一頭受了槍傷的野豬一樣,迅捷、準確而又有些慌亂地奔跑著。終于在一盞路燈下,他看到了荒木惟。他穿著黑色的風衣,雙手插在口袋里,正在等著陳山,像是在車站迎接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陳山跑到他的面前時,腳一軟四仰八叉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倒在荒木惟的身邊。荒木惟笑了,說,你一定是屬駝鳥的。
陳山氣喘吁吁地說,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屬駝鳥,你不會有那么能跑。你從電話亭跑到我面前,用了三十七分十三秒,比最能跑的武田準尉還要快二分四十七秒。
陳山不再說話,他一直躺在地上喘著粗氣。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的是,他長得太像從重慶派住上海執(zhí)行任務的特務肖正國。但是肖正國已經(jīng)在梅機關聯(lián)合76號特工總部的一場圍捕行動中死了,死的時候頸部中了一槍。現(xiàn)在荒木惟需要他替肖正國活下去,并且回到重慶。
陳山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躺在地上他能看到荒木惟正在彈鋼琴的側(cè)影。荒木惟是一個身材勻稱的男人,他彈完一只曲子,仿佛是知道陳山已經(jīng)醒來,轉(zhuǎn)過身子來說,以后你就是肖正國!你不可以再抽煙,你的手指和牙齒上,剛才醫(yī)生已經(jīng)為你去掉了抽煙人的特征。你要繼續(xù)保持。
陳山說,我想見我的妹妹。
你用不著見到她。你只要知道她活得好好的,還很開心,這就足夠了。
陳山說,你們要是敢傷她半根毫毛,我一定會拼命。
你沒有命可以拼!荒木惟說,從現(xiàn)在開始,一共三個月的訓練期。為了你的妹妹,你要拼命地記住任何事情,記住重慶軍統(tǒng)局本部的內(nèi)部紀律、準則、部門、人員。當然在逃離倉庫的游戲里,你闖關又快又準,所以我知道你將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對了,你有個新婚妻子,叫余小晚。她是名外科醫(yī)生。荒木惟坐在一張西洋式靠背的墨綠色真皮沙發(fā)上,抽著一種叫做蒙特克里斯托的雪茄說。像你這樣的人,正好需要一名醫(yī)生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