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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55評論第1章 完婚之辱
夜晚的東都分外寧靜,卻又注定不平靜。
天空低得如黑絲絨般觸手可及,沒有一顆星星,晚風拂過,帶來一絲壓抑與沉悶。
今日是東宸國的寧和公主白清幽與鳳秦國的左賢王鳳絕成婚之日。
禮成過后,晚上風云驟變,下起入秋以來最大一場雨。
寒風夾著雨點嘩嘩而下,打在地上濺起層層白霧,整座王府頃刻被迷蒙的雨霧籠罩。門窗上張貼的艷紅的“喜”字在西北風中瑟瑟直搖。“嘎”的一聲,手臂粗的喜燭被狂風掃落,橫在地上,斷成兩截。
婚宴被突然而至的暴風驟雨打亂,王府中丫鬟小廝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賓客們紛紛躲入前廳避雨,誰也無心鬧洞房,早早散了。眾人私下里紛紛議論,大婚之夜卻斷了喜燭,可不是好兆頭,王爺與王妃想要天長地久,似乎連老天爺都不幫襯。
喜房中,一雙紅燭漸盛,漸漸顯出案幾上一對琉璃交杯酒盞,里邊盛滿琥珀色酒液。一名女子端坐喜床上,正是東宸國的寧和公主白清幽。
清幽摘下沉重的鳳冠,露出清麗的面容來,一半在燭光下,一半隱在床梁陰影中。她舒了口氣,揉了揉酸痛的脖頸,婚禮折騰一天,她的確累了。
窗外雨聲重重敲打在樹木枝葉間,噼里啪啦的聲音,掩蓋住屋外所有的嘈雜。其實清幽剛才聽到了丫鬟們的議論,只輕輕一笑。她才不在乎天長地久,更何況名曰聯姻,她其實只是個人質。鳳秦國想通過和親鉗制東宸國。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漸漸稀疏,單調的聲音重復著,令清幽昏昏欲睡。
突然“砰”的一聲,雕花木門被人大力撞開,一個身影連同漫天漫地的冷意濕氣一齊進入喜房。
清幽猛地驚醒,眉頭輕皺,面無表情地看著闖入之人,是她的夫君鳳絕。
鳳絕身量高俊,一身大紅喜服,墨黑的發用狐貂絨層層盤起,別有一番草原異域風情。他生得極英俊,面龐棱角若斧劈刀削,劍眉飛揚,男兒氣魄渾然天成,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如寶石般璀璨明亮,尤其惹人注目。
清涼的夜風將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卷來。清幽似被酒氣嗆著,輕咳一陣,不悅道:“王爺喝多了!”
鳳絕半依著門口,長眸略見迷蒙之色,他松了松領口,露出陽剛氣十足的喉結,笑道:“惜惜,本王才沒喝多,清醒得很。”
惜惜!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清幽面色一僵,看來她的夫君今晚確實喝得太多了,竟連她是誰都沒瞧清楚。揚起頭望著他含笑的眼,她冷嗤道:“王爺還是先去醒醒酒吧!”她心中不屑,都言鳳秦國的男人,生于燕祁山腳下,以酒為水,以馬背為床,個個都是英雄豪杰。現在入主中原繁華之地,竟然幾杯酒就醉了。
鳳絕頭腦昏沉,抬起眼來,卻見眼前女子一襲鮮艷的紅色嫁衣,如同一道閃電照亮整間屋子。滿目皆是喜慶的紅色,唯一不協調的是,她清冷的面容帶著淡淡的蒼白。
他用力甩甩頭,終于瞧清楚她白玉般的容貌,嫣紅的雙唇,烏黑的瞳仁里透著一分純凈。純凈?眉間怒意漸起,他勾唇冷笑,幾步跨上前,長臂一攬,將清幽往榻上一拉。
清幽腦中“轟”的一聲,渾身氣血直往上涌,又氣又羞,推開鳳絕便往門口沖去。想不到鳳絕竟如此放肆。出嫁之前她聽說左賢王鳳絕只知爭戰沙場,不近女色,無妻無妾。可如今她所見到的,完全不是這樣。
清幽剛跑出幾步,忽覺膝間一軟,跌倒在地,原是鳳絕擲出酒盞擊中她。腰間被人猛力一拽,天旋地轉間她已被他壓在身下。她揚起手,想給他一耳光,尚未碰到他,他已握緊她微涼的手指。她想抽回手,他卻細細吻上她的手指,溫柔又輕柔。
她驚愕的瞬間,他忽然將她往身前一拉,頭一低,炙燙的唇便吻上她。濃烈的酒香沖入鼻間,她皺起眉,他果然喝得爛醉。她奮力推他,雙手卻被他握緊,反扣在頭頂。動彈不得,她只得惱怒地瞪著他。她才不要被爛醉的人毀去清白,即便這個人是她的夫君。更何況,也許此時他將她當作別人。
燭火幽幽跳動,將他們交疊的身影映在墻壁上,屋內流動著曖昧難言的氣息。
片刻,鳳絕突然停下吻,迷亂地望著清幽,眸里溢出月輝般的溫柔。他俯下身來,唇膩在她頰邊呢喃,“惜惜,別反抗。乖,讓我好好疼你。”
他的吻溫柔又輕柔,甚至是小心翼翼,卻不是因為她。惜惜,他始終喊得是別人的名字。清幽羞憤難當,想也沒想,朝他薄唇狠狠咬下。
鳳絕一時吃痛,只得松開清幽。
清幽趁機將鳳絕推離三尺遠,見鳳絕星眸迷醉,猶未醒透,她拿起桌上的琉璃交杯酒盞,將冰涼的酒液潑了他滿面。
烈酒灼燒著唇角方才被咬的傷口,針刺般疼,鳳絕終于清醒,沉下臉,抬手拭去唇角血跡,看清楚喜房中的清幽,頭上鳳冠已自行摘下,一襲烏黑亮麗的長發披瀉于肩,好似巖間飛落的瀑布。他不悅道:“誰讓你自行摘下鳳冠?”
風聲在屋中來回穿梭,窗上樹影被狂風吹得凌亂不堪。
燭火黯了黯。清幽抬頭凝視鳳絕,他英俊的面龐被艷麗的喜袍襯得十分好看。良久,她輕輕啟口:“王爺介意?鳳冠本公主戴回去便是。”人在屋檐下,今晚她不想與他計較,更何況他已經醉了。
鳳絕輕哼一聲,上前勾起清幽下巴,冷嘲道:“姿容一般,東宸國的公主,不過爾爾。”
清幽悠悠回道:“王爺娶的是我公主的身份。若要美色,花街柳巷個個都是人間絕色,王爺只管移步,本公主要早點休息,不送。”
鳳絕聽罷,臉色更青,眸中隱透出想要摧毀一切的暴戾之色,冰冷道:“你以為本王想來?剛才本王喝多認錯人,本王才不屑碰你這只破鞋。”
燭光搖曳,突然燭芯一爆,清幽的心亦跟著漏跳一拍。他的話說得太難聽,她皺眉,瞪著他:“鳳絕,你什么意思?”
鳳絕眼里皆是輕蔑,勾唇冷笑:“字面上的意思。”
寒風吹得雕花木門撲簌搖晃,冷風直鉆入頸間,清幽心中涌上強烈的羞辱感,薄怒道:“你有病!你怎能這樣羞辱我?我向來潔身自好!今日才嫁給你,你憑什么這么說?”
眼前的她倔強地仰著頭,清澈的雙眸含著霧氣,鳳絕有瞬間恍惚,眼皮一跳,轉臉不再看她,看不清表情,唯有聲音冷若寒霜:“裝什么貞潔?我早聽說你與軒轅無邪有私情。”
清幽氣急:“我們是兄妹,你胡說什么!”
“兄妹?”鳳絕轉身,似聽到極大的笑話,譏諷道:“你是異姓公主,姓白不姓軒轅。沒有血緣關系,如何不能有私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別想將本王當傻子。”
他的語氣篤定,清幽突然覺得底氣不足,伸手抓住鳳絕衣擺,認真道:“王爺,其實我失憶了,以前的事想不起來,可我和軒轅無邪真沒什么,真的,你信我!”
此刻她雙眸清澈見底,滿是懇切,鳳絕眼底似有莫名的情緒翻涌,沉默片刻,猛地將清幽從榻上提起,寒聲道:“本王沒興趣知道你從前的事。記著,本王娶你只是政治聯姻。你不要妄想自己不應得的東西。還有,本王后日要納妾,勞煩王妃著手準備。”說罷,他陡然松開手。
清幽只覺身子一輕,身下一涼,整個人被他無情地丟擲在地。她保持著鎮定,淡淡回道:“王爺請放心,我永遠也不會愛上你,也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什么。所以,不管王爺娶多少女人回來,本公主都不介意,甚至樂見其成。”
龍鳳喜燭突然爆出一團火星,鳳絕身軀一僵,臉色微微發白,“我永遠也不可能愛上你!”她決絕的話語異常刺耳。他一瞬不瞬盯著她,黑眸里有火焰跳動,時隱時滅,本是收緊的拳頭松開,復握緊,又松開,終咬牙道:“本王不知東宸國送你來和親有什么目的,你最好給本王記著。若你背叛本王,或企圖對鳳秦國不利,本王定叫你生不如死。”
說罷,鳳絕甩袖離去,大紅色身影頃刻消失,只余兩扇雕花木門在風中“砰砰”撞擊彼此,冷風夾著細雨肆虐,寒冷更勝方才。
空蕩蕩的喜房,無半點人聲,唯有屋檐上細碎的雨聲,淅淅瀝瀝。
清幽撐住床榻,狼狽地自地上爬起,偏過頭去,只見梳妝臺上銅鏡中,燭火倒映出一張清麗的容顏,眉畫新月,秋波流動,卻掩不住蒼白。
次日午后,清幽讓府中準備好馬車,明著說去東都街上走走,其實暗中她想找個穩婆給自己驗身。昨晚鳳絕的神情與話語并不像是空穴來風,連她自己都懷疑起來。
正值入秋,王府門前遍植銀杏,扇形的葉子在淺淡的陽光映照下,一片金黃。
金玲是清幽從東宸國帶來的陪嫁宮女,身手不錯,負責保護清幽。她早就等候在王府門前,見清幽緩步走來,忙撩起馬車珠簾,恭聲道:“公主,請上馬車。”
清幽輕輕頷首,正待抬步。忽聞背后銀鈴般清脆的聲音響起。
轉首一瞧,見是王府不遠處,一群孩子簇擁著一名書生走過,孩子們笑容燦爛,口中正高聲念著,“秋雨霏霏江草齊,三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東都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孩童一邊念,一邊興奮地蹦跳,漸行漸遠。小兒天真純潔,完全不諳世事之苦,只知詩句朗朗上口,卻不知詩句其中深意。
清幽面上浮起無奈的笑容。這首詩做得真好,無情最是東都柳,柳枝乃是死物,何曾懂得世間困苦。看似平靜祥和的東都,已是三易其主。
東都本是東宸國的都城。中原萬里河山,過了九江便是東都,過了東都便是落云山。山系與水系之間,是沃野平原,東都位于平原之上,九江河畔,握水陸交通之樞紐,乃古今兵家必爭之地。
北方鳳秦國以鐵騎冠絕天下,左賢王鳳絕最是善戰,精通兵法,用兵如神。兩年前,左賢王鳳絕率軍跨過落云山,攻下東都。可半年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東都又在鳳絕手中失守,東宸國莊王軒轅無邪收復東都。此后一年多,兩國陷入苦熱的對峙,直到兩月前慘烈一戰,東宸國節節敗退,被迫放棄東都,渡過九江,退守南都,鳳秦國再度占領東都。這次激戰后,兩國損失慘重,皆想休養生息,遂雙方提出休戰協議,送清幽前來和親。
“公主?”金鈴見清幽遲遲不上馬車,又喚一聲。
收回思緒,清幽低嘆一聲,跨上馬車。
車輪轆轆碾上老舊的青石板路,“嘎嗒嘎嗒”的聲音交織著馬蹄聲凝成單調的曲子,幽幽在耳畔回蕩。
出門時還是陽光時隱時現,不知何時起,簾外竟飄起綿綿細雨。清幽疑惑地撩起車簾,向外瞧去,輕蒙的細雨落在她臉上,微涼似淚。
身后,白蒙蒙的雨霧之中,巍峨的高墻,幽深的院落,比肩的屋舍漸漸遠去。
突然,清幽注意到王府朱漆紅門之上,一塊金匾高懸,龍飛鳳舞的燙金大字分外醒目。奇怪的是,門匾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樣,寫著“左賢王府”四字,而是“惜園”二字。昨日嫁入王府,她頭上蒙著紅巾,不曾看到門匾。
“惜園……”
清幽默默念著,眉心閃動著一絲困惑。
金玲湊近清幽身側,小聲道:“公主有所不知,這里從前是靜王府,現在被左賢王鳳絕霸占。”
什么?這里從前竟是兩年前東都一戰犧牲的靜王軒轅無塵的府邸!清幽怵然一震,詫異道:“金鈴,門匾為何不改成‘左賢王府’,而是改成‘惜園’?”
金玲茫然搖頭,“這個,也許是左賢王自己的喜好吧。”
鳳絕,惜園?
清幽想起昨夜,鳳絕懷里擁著她,口中卻一聲聲深情地喊著“惜惜”。也許這個名叫惜惜的女子就是左賢王鳳絕鐘情之人,連王府都改作惜園,用了心上人的名字。看不出來,鳳絕那樣冷酷的人,倒也是個癡情種。她緩緩放下車簾,微嘆一聲。
金鈴開口問道:“公主,左賢王明日真的要納妾?”
清幽頷首。
金玲哀嘆道:“哎,奴婢聽說左賢王無妻無妾,以為公主嫁過來不會受苦,不料竟會是這樣。”
清幽眸中流波盈盈,波瀾不驚,口中只重復那四字,“無妻無妾。”
金鈴感慨道:“才新婚又納妾,分明是對東宸國的侮辱。”
清幽斂目,神色漸冷,如同漫天冰雪綿延開來。明知是侮辱,又能如何?國弱被人欺!如今放眼四國,鳳秦國最強,占據東宸國昔日都城--東都。鳳秦國的左賢王鳳絕,果然人如其名,手段狠絕,新婚就給她下馬威。那她,又該如何回報他?
金玲面色不佳,又問道:“公主,眼下我們如何打算?”
清幽淡淡一哂,“打算?左賢王納妾是喜事,我們自然要送上一份大禮!否則,豈非顯得東宸國小家子氣?”既來之,則安之,她不會輕易退縮。而且誰給誰下馬威,還不一定。
馬車很快來到街口,清幽讓金玲在馬車中等候,自己則打把傘走入蒙蒙細雨中。
金玲在街口等了許久。夜幕降臨,街上很安靜,行人寥寥,她等急了,不免焦躁,此時清幽卻從街角走來,帶去的傘卻沒帶回來,衣裳微微潮濕。
金玲連忙打傘迎上去,問道:“公主,你臉色怎么不好?”
清幽聲音無力,慢慢上了馬車,往座椅上一橫,“沒事,快些回去吧,我累了。”
“好。”金玲立即讓車夫駕馬車返回王府。到了房中,她剛給清幽拿來干凈衣裳,卻見清幽已脫去外裳躺上床,她問道:“公主,你不用晚膳嗎?”
清幽擺擺手道:“你先出去吧,我不餓,只想睡會兒。”
金玲頷首,退下。
隨著房門輕輕關闔,清幽長長嘆了口氣,突然她雙手抱住前額,整個人窩在錦被里,神情痛苦。她的頭痛病又犯了。她哆嗦著手自懷中摸出一枚荷包,服下兩粒藥丸。最近她頭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腦中走馬燈似來回奔騰,似要想起什么,又總想不起來。
前段日子她的確失憶了,也許頭部受過撞擊,或是別的原因。她只記得自己兩個多月前在沙漠小鎮中醒來,東宸國的莊王軒轅無邪找到她,并將她帶回皇宮,軒轅無邪說她是先皇后流落民間的女兒,按先帝遺詔封她為寧和公主。其實,她并非先帝親生女兒,她的母親白若月生下她后才入宮,深得先皇寵愛。如今東宸國繼位的皇帝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軒轅若離,年僅十歲,攝政之人自然是莊王軒轅無邪。
輾轉難眠,她頭更加疼,如有鐵環緊箍,一陣痛過一陣。她又服下一粒藥丸,情緒依然無法安定,腦海中總有各種聲音回蕩,讓她忐忑不安。名義上的兄長軒轅無邪送她來鳳秦國和親,究竟有什么目的?今日下午她悄悄上街找穩婆給自己驗身,她竟真的不是處女。難道真如鳳絕所說,她與莊王軒轅無邪有曖昧關系?究竟她失憶前發生了什么?
晚秋入夜,風寒露重,天空中數點孤星,更顯冷寂。
納妾之日,王府張燈結彩,門口停著兩輛大紅軟轎,轎頂綴滿珠花銀鏈,極是炫目。
惜園中處處鋪著紅毯,樹上懸著宮燈,映得園中雕梁飛檐、曲廊朱欄、流水壘石分外美麗。晚宴設在湖心小島,燈光灑在一池碧湖上,光影隨波晃動,璀璨如天上繁星。
清幽沿著九曲橋,走向湖心小島。湖風吹來絲弦之聲,遠遠就見閣內人影幢幢,好不熱鬧。比起她成婚那日暴雨來襲,滿席凌亂狼狽,今日熱鬧多了。她是王妃,鳳絕卻當她不存在,既沒讓她主持納妾之禮,也沒喚她出席晚宴。鳳絕用冷落與忽略來羞辱她,羞辱東宸國。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時,賓客們注意到清幽步步走來,見她渾身迸出冷意,一時驚詫,紛紛給她讓出一條道。
王府秦管家迎上前,道:“王妃……”
清幽秀眉一揚,打斷秦管家:“東宸國寧和公主,前來祝賀王爺納妾之喜!”
秦管家被清幽冰冷的眼神瞧得背脊發涼,不敢作聲。
鳳絕正被一群人圍住,見清幽走來,冷冷望著她。他以為她不會來,此等羞辱,換作普通女子,早躲起來偷偷哭泣。
清幽在鳳絕面前停住腳步。
鳳絕雖面無表情,渾身卻散出駭人的冷意,寒聲吩咐道:“既然王妃來參加宴席,來人,添一副碗筷。”
清幽并不畏懼,反而笑道:“王爺大喜。本公主自當給妹妹備上厚禮。還有,清幽應當先敬王爺一杯。”
鳳絕挑眉,意味深長地望著清幽,冷聲吩咐:“斟酒!”
清幽抬手拒絕:“且慢!”言罷,她盈盈一笑,轉身吩咐金鈴:“將此次進獻王爺的藍田玉酒盞取出來。”復轉身朝鳳絕笑道:“前日匆忙,忘將禮物贈予王爺,是清幽的過錯。等下自罰三杯,以示歉意。”
金鈴會意,從錦盒中取出兩只晶瑩剔透的美玉酒杯。
夜色蒙蒙,一雙酒杯竟在暗夜中瑩瑩閃光,圍觀眾人皆稱為奇。
清幽含笑接過酒盞,分別斟滿,取過其一,舉袖連飲四杯。飲罷,她放下酒盞,道:“清幽祝賀王爺納妾之喜,愿王爺與愛妾比翼,共效于飛。”
眾人見寧和公主大度豪爽,禮儀周全,紛紛投來贊賞的目光。
清幽雙手奉上另一只藍田玉酒盞,“請王爺飲下此杯。”
鳳絕接過酒盞,白玉微涼,弦月映入杯中,輕輕晃動。他心知這酒定有問題,無奈眾人在旁,他無法推辭。
清幽見鳳絕猶豫,故意道:“酒是王爺的,難道王爺不放心?”
鳳絕輕哼一聲,酒是他的沒錯,可酒杯定有古怪。心知今夜被她占去上風,他只得舉杯,酒液甫觸及舌尖,頓覺極苦,比最苦的藥都要苦上數倍,酒至腹中,胃中已如江海翻騰。他心中暗怒,好一個白清幽,好一個寧和公主,竟然給他喝一杯苦酒,還有苦說不出。
鳳絕強忍著飲盡,亮一亮見底的酒杯,恨聲道:“給王妃賜座!”語罷,他突然忍不住,揮臂推開圍觀眾人,未奔幾步遠,已狼狽地吐出來。
眾人愣了愣,旋即哄笑一片,“王妃喝四杯,王爺才喝一杯。如今巾幗不讓須眉。”
鳳絕雙手扶著欄桿,朝湖里吐個不停,頓覺顏面掃地。
這時有人高喊一聲:“新人來了。”
眾人好奇的目光紛紛投向不遠處。
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麗人自屏風后轉出,緩緩走來,一個容色妖嬈,千嬌百媚,仿佛花中牡丹;一個清麗淡雅,溫婉柔順,仿佛清爽秋菊。各有風韻。
清幽有片刻震驚,鳳絕竟納一雙妾,坐享齊人之福。
金玲輕輕拉了拉清幽衣擺,小聲道:“公主,我們只準備一份禮,怎么辦?”
清幽微微一笑,明眸如寶珠閃耀,并不擔心。
有丫鬟上前為兩名新妾指引:“雪夫人,蘭夫人,請先向王妃行禮。”
頭頂蒼穹漆黑如墨,淡淡的月光灑落,湖面上隱有霧氣繚繞,如夢如幻。
雪魅見清幽姿色清麗,并不美艷。她早就聽說王妃只是東宸國的人質,自然不將清幽放在眼中,佇立著不動。倒是蘭元淇恭敬上前,福身道:“妾身蘭元淇見過王妃,王妃金安。”
雪魅臉色微變,無奈跟著蘭元淇上前行禮。
清幽怎會看不懂雪魅的小心思?她只作未瞧見雪魅,上前親熱地拉起蘭元淇的手,笑道:“妹妹溫婉可人,本公主一見就喜歡。金玲!”
金玲會意,忙奉上手中錦盒。清幽從錦盒中取出一枚九連環玉闕,九鳳環環相扣,玉色溫潤,將玉闕放入蘭元淇手中,柔聲道:“此玉闕送給妹妹作見面禮。”
蘭元淇誠惶誠恐,如此大禮,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雪魅瞧見玉闕價值連城,難免妒羨,訕訕道:“蘭妹妹還不快謝過王妃,愣著干嗎?”
蘭元淇無奈,只得收下玉闕,福身謝過清幽。
清幽裝作此時才注意到雪魅,偏頭問向身側金玲:“咦,這位是誰?生得艷麗,穿得又花哨,是今日請來的戲子?本公主最愛聽戲,今日可有耳福了。”
金鈴極力忍住笑,道:“公主剛才沒聽清,這位是雪魅雪夫人。”
清幽干笑一聲,故作歉然:“啊呀,我倒沒注意你。這要怪王爺艷福太好,納一雙嬌妾,也不提前告訴本公主。雪妹妹,沒準備你的禮物,改日再補吧。”
雪魅聽罷,臉色泛青。她確實曾是戲子,無意中被清幽戳中軟肋,又不好發作,只得忍氣吞聲:“沒關系,王妃肯叫妾身妹妹,已是妾身無上的榮幸。”
清幽不再瞧雪魅,復又拉起蘭元淇的手,正欲開口。
此時鳳絕吐完走過來,一步上前猛地將清幽與蘭元淇隔開,沉聲警告清幽:“你離元淇遠點!”剛才清幽一舉一動,他看得清清楚楚,短短時間內,清幽拉攏一個,打壓一個,無端端挑起兩名妾室嫌隙。
清幽見鳳絕護著小妾蘭元淇,只覺好笑,假意關切道:“王爺吐完了?要不要緊?”
鳳絕抿唇不語。
清幽掩唇一笑,輕輕拍了拍蘭元淇肩膀,作勢瞟一眼鳳絕,調侃道:“喲,都說鳳秦國男人以酒為水,以馬背為床。入主東都繁華之地,日日笙歌,倒沒了當日豪情,區區幾杯就醉了。如今再添如花美妾,過些日子王爺可別連床都爬不起來,呵呵。”
眾人皆有幾分醉意,聽得清幽一番戲謔之詞,哄堂大笑。
鳳絕剛被清幽算計,現又被她調侃,顏面掃地。他心中極惱,卻又尋不到理由發作,只得忍了。
清幽見好就收,故意露出一臉疲態,道:“哎,本公主水土不服,早點回去休息,不打攪王爺雅興。”抬步離去,經過鳳絕身邊,她笑得曖昧:“王爺少喝幾杯,別耽誤洞房花燭。”
此時,鳳絕突然深深凝望著清幽。
清幽愣了愣。離得近,他漆黑的眼里,如蘊藏著清冷的星光,不惱不怒,只盯著她。這樣的眼神,竟令她心底一寒,生出莫名的疼痛來,本還想諷刺他,卻再說不出口。
相視片刻,二人不再說話,錯身而過。今日到此結束。他們的爭斗,才剛剛開始。
次日,秋陽普照。晨風蕩起清幽長發,絲絲縷縷膩在頸中,她恍若未覺,一味靜靜沉思,手中握著一把牛角梳子,無意識地梳著頭發,一下又一下。
少刻,金鈴上前輕聲道:“公主,兩位夫人來請安。”
清幽擱下手中梳子,擺擺手道:“繁文縟節,免了吧。讓她們各自回去。”
金鈴面露難色:“公主,她們已在前廳等候,打發不了。”
清幽皺眉,不耐煩道:“嗯,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稍待片刻,清幽換過一襲月白色及地長裙,步入前廳,走動間,清風悠悠帶起裙擺,宛如梨花盛開。
見清幽走來,雪魅連忙恭敬喚道:“王妃。”
清幽偏頭望去,見雪魅一雙媚眼里笑意盈盈,格外殷勤,她心中頓生提防,淡淡道:“妹妹無需多禮,日后請安可免。”
“那怎行,規矩便是規矩。”雪魅呵呵一笑。
此時有丫鬟端上茶水,雪魅恭敬上前奉茶,媚聲道:“王妃,請用茶。”
清幽伸手接過,飲啜一口,微笑道:“妹妹真是有心。”抬眸,她注意到蘭元淇一直立在雪魅身后。今日細瞧,蘭元淇眉眼清秀,恬靜可人。這樣清新的女子才是鳳絕喜歡的吧,她突然想起昨夜鳳絕的警告,手一頓,冷不防喝下一大口茶,其實茶水溫度正好,可她卻覺得胸口悶悶的,被燙得透不過氣來。
雪魅奉茶后,蘭元淇亦上前奉茶,走著走著,蘭元淇突然腳下一軟,跌倒在地,整壺茶水都潑在手上。頓時蘭元淇被燙得痛呼一聲,“啊!”
清幽剛想扶起蘭元淇,耳邊卻傳來一聲暴喝。
“怎么回事!”
鳳絕一腳踏入清幽屋中,見地上瓷杯碎裂,茶水潑灑一地,蘭元淇雙手被燙得紅腫,臉上猶掛著淚珠,楚楚可憐像是夏日雨后的一朵清荷。他冷眼掃向清幽,怒道:“白清幽,看來你不將本王的話放在心上!”
清幽一愣,看來鳳絕以為她故意刁難蘭元淇。既然他這么說,她干脆坐回椅中繼續喝茶,神情悠閑。
鳳絕剛要發怒,蘭元淇忙上前拽住鳳絕衣擺,低泣道:“王爺,不關王妃的事,是妾身不小心打翻茶水。”說罷,蘭元淇一臉惶恐,趕緊蹲下去撿白瓷碎片。心急愈急,又是“啊”一聲痛呼,蘭元淇手指不慎被鋒利的瓷片割破,流出殷紅的血來,點點落在白色瓷片上,紅白分明,格外刺目。
鳳絕一步上前拉起蘭元淇,冷聲道:“你們怎會到這兒來?”
雪魅連忙湊上前,媚聲道:“王爺,妾身與蘭夫人一早來向王妃請安。”
“請安?她也配?”鳳絕眸中火星若隱若現,一把抓住蘭元淇肩膀,怒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說!你不要害怕,本王替你做主。”
清幽正在喝茶,一口水咽在喉口,聽到鳳絕這話只差沒噴出來。眼前一群人像在演戲,可惜她亦是戲中人,無法置身其外。
蘭元淇欲言又止,覷一眼鳳絕臉色,咬唇道:“王爺,妾身覺得膝蓋似被東西刺了下,這才摔倒。”說著說著,她突然覺得不妥,又否認道:“王爺,也許是妾身錯覺。王爺千萬不要為難王妃。”
鳳絕劍眉微挑,眸子幽暗深邃,神情不知所想。須臾,他寒聲道:“王妃?她只是東宸國送來的人質,你們就當她不存在。”
清幽冷笑一聲,迎上鳳絕若寒潭般的眼眸,將茶杯往桌上一撂,字字道:“本公主是貴國皇帝圣旨賜婚。只要貴國皇帝不廢本公主王妃之位,本公主一日便是惜園的女主人!”其實,她并不貪戀王妃之位,東宸國受鳳秦國欺壓數年,她一日為公主,一日就要維護東宸國尊嚴。
鳳絕起先一怔,接著眸中掠過狂風驟雨般的惱怒,最終化作譏諷道:“女主人?像你這般不清不白的女子,你配嗎?”
清幽雙拳陡然緊握,她胸口衣襟上繡著精致的水波紋,此時正隨著她氣息躁動不停地上下起伏,好似浪花陣陣。最終她忍住了,只道:“即便沒有王妃頭銜,我還是東宸國公主!”
鳳絕不齒:“公主?東宸國茍延殘喘。國之將破,你也算得上是公主?”
清幽笑笑,回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鳳秦國若真有實力一統天下,兩年前又怎會不慎丟了東都?而今你又怎會被迫與本公主聯姻?”
其實,她是故意踩鳳絕痛處,失憶后她了解過兩年來的天下紛爭,兩年前鳳絕兵出奇招,占領東都,當時連七莊城都岌岌可危。可惜后來鳳絕疏忽大意,東都又在他手中失守。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據說東都失守這一仗,是這位孤傲冷清的左賢王畢生最大的恥辱。
果然,鳳絕俊顏頃刻血色盡失,眼底溢滿痛色,像是受了極大打擊,整個人搖搖欲墜。他連連后退幾步,最后背脊撞到花架才停下。是啊,要不是他的錯,鳳秦國早滅了東宸國,豈容軒轅無邪東山再起?都是他的錯,是他錯信不該信的人,是他愛上不該愛的人。
清幽不料鳳絕反映這么大,那一刻,她仿佛聽見他心底發出的悲鳴,凄厲的聲音似能將她一同拉入無底深淵,直至萬劫不復。
劇痛反復凌遲著鳳絕的神經,像是再待不下去,他突然拉起蘭元淇朝門外奔去。
“慢著!”清幽出聲喊住他們。
鳳絕憤然轉首,冷聲道:“白清幽,你還想作何?”
清幽見鳳絕失魂落魄,心中微有不忍,可事關她的清譽,她依舊寒聲道:“你的愛妾蘭元淇遭人陷害,即便你不追究,本公主可不愿蒙受不白之冤。金玲!”
金玲聞聲上前,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清幽語調不急不緩:“金玲,蘭夫人覺得膝蓋被人擊中,你在前廳仔細找找。”
金玲頷首,旋即仔細翻找前廳每一處。不多時,果然在茶幾下找出一枚銀針,她遞至鳳絕面前,“請王爺過目。”
鳳絕瞧一眼,聲音發硬,“你家公主也可能是射針之人。”
清幽慢悠悠地走近雪魅身旁,見雪魅神情極不自然,她笑了笑:“怎么?我站在你身邊,會讓你發抖?”
雪魅干笑一聲,忙道:“怎,怎可能。”
清幽突然就冷了聲音,“金玲,搜身!”
雪魅美艷的臉龐閃過驚惶,連忙向鳳絕哭訴:“王爺,使不得啊,日后妾身顏面往哪擱啊。”
清幽寒星般的雙眸變得幽深,道:“王爺,府中妾室歸本公主管束。金玲,還不動手!”
金玲會武功,瞬間擒住雪魅,很快就從雪魅身上搜出一枚插著銀針的荷包。
蘭元淇最先驚呼出聲,嬌弱的身子躲入鳳絕身后,顫聲道:“雪姐姐,你……”
雪魅自知事情敗露,美艷的臉龐如同盛極開過的牡丹,蕭瑟頹敗,跌坐在地。
清幽淡淡問道:“王爺,如此,可證明本公主清白?”
鳳絕瞇眸頷首,冷聲道:“來人,將雪魅禁足安華居。”
清幽笑了笑,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王爺,不送!”正待轉身走入內室,她忽覺頭腦抽痛如翻江倒海般襲來,低咒一聲,她忙尋找隨身攜帶的香囊,那里面有止痛藥丸,可摸來摸去找不著,這才想起還放在床頭。喉頭一甜,她眼前漆黑一片,再無知覺。
鳳絕剛想離去,卻見清幽直直向他倒來,他一怔,慌忙將清幽抱住,瞥見一縷鮮紅自她蒼白的唇邊緩緩溢出,他頓時心慌意亂,大聲喊道:“太醫!快去找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