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溶洞,鳳絕回首望向身后大樹,洞口隱沒在草木中,若非清幽誤打誤撞,真難發現。
山路崎嶇,地勢陡峭,鳳絕攜清幽一路施展輕功,很快來到山下官道。馬蹄聲并著鼎沸的人聲傳來。鳳絕疑惑地望去,這些人攜帶兵器,不似士兵,更不似商賈,也不知趕去夜都作甚。
秋風更濃,似刀似刃,割在臉側,輕微的疼。清幽亦是疑惑,伸手攔下一馬,笑問道:“這位兄臺,急著趕路是要去哪?”
那人只覺清幽笑容燦爛,一時愣住,片刻才答道:“姑娘有所不知,靖國公比武招婿,英雄薈萃,我們趕去瞧熱鬧。”靖國公她自然聽過,鳳秦國開國元老,管轄北方四郡,府中家將衛隊有數萬之眾,是鳳秦國的舊貴族,勢力根深蒂固。她側首望向鳳絕,見他劍眉微挑,若有所思,問道:“怎么了?”
鳳絕搖搖頭,“沒事,我們回去。”
清幽輕輕頷首。
次日,深秋晴朗。
鳳絕攜清幽出門。
清幽安靜地坐在馬車中,瞧著一路景色飛快后退,夜都環山環水,此時朝霞映在碧綠清澈的夜渠之上,漾起層層金色光芒,遠遠的青山在霞光掩映下,好似披著彩色盛裝,格外美麗。
近了街市,兩人下馬車走路。
路兩旁都是合圍的銀杏樹,風吹過,紛紛揚揚的翠色小扇子落下來,像下著繽紛的雨。小河蜿蜒在路側,清淺見底。
清幽環顧四周,街上時不時有衛隊巡邏,她知曉這是因白蓮教近來屢屢生事,燒毀糧草,襲擊重要官員,弄得人心惶惶,夜都不得不加強戒備。一路走著,來來往往皆是商旅,載著一車車貨物,井然有序。她心中暗嘆,鳳翔登基后頒布新政,鼓勵商貿,鳳秦國迅速繁榮。民間對鳳翔多有崇拜,又因鳳翔樣貌俊美,故稱其為“玉面鳳凰”,再加鳳絕這個號稱“鐵血黑鷹”的戰神縱橫沙場,難怪貪圖安逸的東宸國招架不住,屢戰屢敗。其實她心中有數,經歷幾朝腐敗,東宸國積貧積弱,朝中大臣只知推諉自保,真是氣數將盡,可她終究是東宸國公主,她不能坐等東宸國滅亡,而無動于衷。
清幽腦中想著,腳下步子不由自主慢下來。
鳳絕見清幽遲遲沒跟上,拽住她手腕,“跟上。”
一陣北風吹過,枝頭葉子紛紛脫落,在風中翻飛,飄蕩,旋轉,發出簌簌的聲音。
當鳳絕觸到清幽溫熱的手腕時,細膩的觸感,光滑的肌膚,竟令他們兩人同時一怔。那一刻,他們突然同時回想起溶洞中纏綿。雖然他們刻意回避,可那美好銷魂的感受豈是想忘就能忘掉。
清幽輕輕抽回手,面上微紅。
氣氛尷尬,一陣震天鑼鼓聲適時打斷他們間的凝滯。
也不知是誰高喊一聲,“比武招親開始了”。他們周圍的人迅速增多,潮水般涌動著。
廣場中心是塊圓形空地,周圍房屋依圓弧而建,街道形成一個個圓弧,就像一個個圓圈擴散開去,好似在水面投下一顆巨石后泛起的漣漪一般。
他們被興奮的人群沖散。鳳絕回眸四處尋找,卻見清幽遠遠立在萬千人群中,姿態嫻靜,好似一朵白蓮獨自綻放。他呼吸一凝,向她伸出手。
清幽擠過擁堵的人群,將手放入鳳絕掌心。
鳳絕好似不自在,目光下意識飄離,拉著清幽走近擂臺。
比武招親的擂臺前圍得水泄不通,人人神情興奮,等著觀看好戲。擂臺上,一名女子遠遠坐著,面罩輕紗,不見容貌。靖國公端坐在蒙面女子身側,神情威嚴。
少刻,一名中年男子穩步行到臺前,宣布擂臺規則,具體抽簽順序,獲勝之人將是格雅夫婿。
格雅?清幽眉心一簇,頗為疑惑。
鳳絕瞧見,低聲解釋:“格雅是鳳秦國對貴族女兒的尊稱,類似中原的郡主。”
清幽恍然,轉眸瞧著擂臺比賽。
擂臺上爭斗異常激烈,最終勝出之人年約二十七八,長眉入鬢,豐神俊朗,算是美男子。他刀法精湛,游刃有余,破空聲如龍吟虎嘯,將最后的挑戰之人逼得無處可退,最終跌下擂臺。
臺下眾人連連拍手叫好。
鳳絕望一望清幽,低聲道:“此人我見過一回,名喚祈奕。是靖國公軍帳下一員猛將,戰場上來如閃電、去如疾風。可惜出身貧賤,并不受靖國公重用。”他突然止住話,目光掃到一抹詭異黑影,神情陡轉凜冽,如籠寒霜。
擂臺之上再無人挑戰,眼看祈奕即將抱得美人歸。
清幽聽鳳絕說至一半,突然沒了下文,她輕拉鳳絕衣擺,示意鳳絕繼續說。哪知鳳絕突然縱身一躍,風馳電掣般朝北方追去。
與此同時,“砰”一聲巨響,廣場中央爆起一團迷煙,迅速彌漫,籠罩住整個擂臺。人群頓時騷亂,四處奔走,皆以為遭遇白蓮教襲擊。
所幸煙霧很快散去,清幽在眾人唏噓驚嘆聲中,順著眾人目光朝擂臺望去,卻見鳳絕正立在擂臺上左顧右盼。
祈奕以為鳳絕上臺挑戰,劍眉深擰,身如猛虎,揮刀直朝鳳絕劈去。
眾人只覺眼前青光一陣,華彩陣陣。定睛再看,原是鳳絕行步若流水,動勢若行云,一劍劈斷祈奕手中大刀。祁奕亦被鳳絕強勁劍風掃出一丈遠,跌倒在地,口角溢出鮮血。勝負不言而喻。
“是你,真的是你!”
擂臺之上,靖國公之女突然起身,尖聲喊叫。似什么都顧不上,她朝鳳絕飛奔而去,面紗隨著她激烈的奔跑,驟然被風吹開,露出一張絕色的容顏來。
臺下眾人皆發出驚艷的贊嘆。
清幽亦怔住,想不到靖國公之女竟是絕代佳人,秀發如瀑,眸如清泉,唇若丹朱。她從未見過有人將衣裳穿得這般美,一襲淡黃綾襖,圍著一條綴滿流蘇的七彩披肩,輕柔的陽光灑落,仿佛燦爛流霞皆淌在那名女子肩頭。
鳳絕怔怔立著,眸中滿是驚異。
靖國公之女奔至鳳絕面前,眸中晶瑩欲墜,聲音隱隱顫抖,“真的是你!你的傷……好了嗎?”
“云惜!誰讓你到處亂跑!”
靖國公洛庭威氣急敗壞追上來,看清面前之人竟是鳳絕,雙眸瞪若銅鈴,不能置信。
一聲“云惜”的稱呼,如巨雷猛然炸響在清幽耳側。靖國公洛庭威之女,云惜?洛云惜?難道就是惜惜?
愣了半晌,洛庭威連忙跪下行禮,“左賢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祈奕聽得“左賢王”三字,身軀一僵,眸中溢出死寂般的絕望,只得跪下請罪:“末將不知左賢王大駕,多有不敬。末將甘愿受罰。”
鳳絕揮揮手,示意無礙。目光掃過洛庭威,他淡淡道:“本王微服回夜都,靖國公無需多禮。”
此時底下民眾才反應過來,他們崇拜的沙場戰神此刻正站在他們面前。只一瞬,海潮般的呼聲此起彼伏,“左賢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喊聲一陣高過一陣。清幽耳根都被轟得發麻,身周的人一片片虔誠地跪倒,伏在地上。那一刻,她仿佛聽見源自他們內心的崇拜,甚至能感受到他們血液的賁張與跳動。她仰頭望去,只見鳳絕立在高高的擂臺上,北風吹起他黑色袍擺獵獵翻飛,氣震四方,更顯王者風姿。她此刻才深切體會,原來在鳳秦國子民心中,鳳絕是近乎神一般的地位。
此時洛庭威伸手推了推一臉呆滯的洛云惜,低斥道:“愣著作何,還不見過左賢王。”
洛云惜只覺自己身置云中,半晌才回神,欠身一福,聲音千嬌百媚,宛若黃鸝歌唱:“左賢王千歲千歲千千歲。”其實她早該想到,他高貴的氣質,俊美的容顏,一定身份不凡。
鳳絕雙手平伸,示意擂臺底下民眾起身,眼神落在洛云惜身上,方待開口。
洛庭威極其精明,忙湊上前問:“王爺,小女今日擂臺比武招親。王爺突然上擂臺,可是……”
鳳絕淡淡掃了洛庭威一眼。
洛庭威點到即止,連忙笑道:“比武招親暫且作罷,王爺不如在寒舍小敘,用過晚膳再走。”
鳳絕略略思忖,頷首同意。
是夜,月明星朗,秋風送爽。
靖國公府中大擺宴席。華燈炫目,映得處處亮如白晝。閣內人影幢幢,絲竹之聲繚繞,宛如人間仙境。
清幽坐在鳳絕身側,菜的口味又咸又辣,她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總覺得食不知味。
鳳絕見狀,問了句,“是不是吃不慣?我已吩咐他們,等下會上幾道清淡的南方菜。”
清幽一怔,他這樣體貼,她沒想到。
過了會,丫鬟們果然端來幾道南方菜。鳳絕夾了一筷子花雕醉玫瑰放入清幽碗中,輕輕道:“看你也沒吃什么,嘗嘗。”
清幽素來最愛吃這個,倒有了些胃口。吃了點后,她不經意的目光,與坐在對面的洛云惜相遇。她多打量了洛云惜幾眼,洛云惜雖生在落云山以北,長得倒水靈,秀發編成兩條垂至腰間的辮子,秀挺的鼻子,黑亮的眼睛,臉頰上透出嬌艷的粉霞來。
洛云惜目光遇到清幽時,明顯黯淡下去。
其實洛云惜對鳳絕的愛慕之意,清幽自然看得懂,不知緣何,她的心莫名煩躁。面前擱著一碗羹湯,是最早端上來的菜,因天涼湯早就冷了,她端起碗就喝,冰冷的湯灌下去,胃里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喝完,她覺得胃里難受,又拿起桌上酒杯,想暖暖身子,不知不覺十數杯菊酒入腹。漸漸,她雙頰酡紅,明眸中似也帶上酒意水氣。
鳳絕側首,瞧見清幽又舉起酒杯,他忙按住她的手,“少喝兩杯。你病才好,不宜飲酒。”
清幽一愣,旋即輕笑道:“天冷胃涼,暖暖身子。”說罷,她瞟一眼他面前幾乎未動的菜,問道:“怎么,你不吃?”
鳳絕搖搖頭,“吃不慣。”
清幽微愕,也不再說什么。
酒過幾巡,靖國公洛庭威喝得半醉。不知是真醉,還是裝醉,洛庭威作勢望了望洛云惜,又望了望鳳絕,滿面悵然,嘆道:“哎,小女的婚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啊。”
鳳絕劍眉微挑,問道:“靖國公,此話怎講?”
洛庭威一臉苦惱:“王爺有所不知,一年多前,小女出了樁丑事,鬧得滿城皆知。哎……”
“一年多前?”鳳絕面色一僵,握著筷子的手竟微微顫抖。
洛庭威接過話道:“王爺久在外征戰,對夜都之事不甚了解。一年多前,也就是咱們丟了東都那時。小女正巧去臨近夜西鎮的幽關小鎮探望表親。哪知途中遇上兵變,小女跟大家走散。哎,也是怨天。小女……”
“爹爹!”洛云惜突然喊了一聲,兩行清淚緩緩落下。
洛庭威怨道:“哎,后來我們在落云山腳找到小女。哎,哪知小女失去清白,此事弄得人盡皆知,誰還肯上門提親?老夫不得已才比武招親。”
“爹爹,我……”洛云惜極力壓抑著哭泣,臉色慘白,身子仿佛是北風中飄零的落葉,瑟瑟直顫。
鳳絕聽著,眉頭微皺,轉首凝望著不遠處枯敗的荷塘,怔怔發愣。
清幽望向鳳絕,他眸中隱透出一縷凄涼滄桑,不知緣何,她的心竟跟著他莫名沉下去。
四周,幽靜的黑暗與黯淡的月影交替,皆是無盡的悵然。
良久,鳳絕薄唇輕啟,一字一字清晰地飄散在夜風里,“這是本王的責任。”
北風徐徐,四周陡然沉靜,水般月色柔和地從墨色天際滑落,靜得只聽見風吹開耳邊散發的細碎聲音。也許真的喝多了,清幽忽覺頭腦發漲,胸前似有一團烈火在燃燒,她全身燥熱,臉上近乎滾燙,涼風一吹,是冰火兩重天的感受。鳳絕說洛云惜失去清白是他的責任?能是怎樣的責任?她有些茫然,也許是酒勁上來,也許是夜霧漸濃,她眼前漸漸迷蒙,思緒越飄越遠。這般冷的天,她額上竟全是汗,一滴一滴落下。周圍很吵,很多人在說話,吵得她頭漲欲裂,什么都聽不清。
鳳絕似說了什么,洛云惜嚶嚶哭泣,那哭聲極小聲極壓抑,像是喜極而泣。
清幽神情益發恍惚,朦朧中,似有人推她,起先只是輕輕一推,接著幾乎是用力一搖,她猛然回神,望入鳳絕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歉然一笑道:“王爺,有事?”
鳳絕稍滯片刻,黑眸不帶任何情緒,聲音淡淡的:“本王欲納洛云惜為妾,王妃意下如何?”
清幽臉白了白,目光牢牢盯著面前酒杯,白玉晶瑩透亮,一點燭光照上,閃爍著晶瑩的光芒。她拿起勺子,一勺一勺舀著雞湯,卻都舀在了酒杯里,裝得滿滿的,仍沒停下,直到溢出來。
鳳絕皺了皺眉,喚了聲,“王妃?”
清幽手一頓,又像是一驚,忙放下勺子,歉然道:“不好意思,錯將酒杯當作湯碗。哦,王爺剛才說什么?”
鳳絕眸中覆上一層郁色,突然放緩語調,像是解釋道:“洛云惜對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想……”
清幽恍若未聞,端起酒杯咽下一口湯,唇邊竟是微微一笑,“這湯咸了點,味道倒還不錯,王爺要不要也吃點。”
“撲通”一聲響,驚了清幽一跳。
洛云惜突然跪在清幽面前,臉紅得似能滲出血來。遙遠處,幾盞紅燭在重重殿宇間隙里投下暗紅的光影。她手中端著一只白玉瓷杯子,言辭懇切:“王妃在上,妾日后當端茶執帚,侍奉左右。還望王妃成全。”
清幽神色平靜,看不出悲喜之色,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飲得太快,她竟沒嘗出杯中是茶還是酒。其實酒飲多了,茶便無味,那再多一杯酒也無妨。須臾,她輕輕道:“妹妹無需多禮。”
洛云惜依舊跪著,不肯起身。
清幽俯身將洛云惜從地上扶起,道:“納妾只怕委屈你。依本公主看,不如娶為側妃。”說罷,她幽幽一笑。
鳳絕聽到“側妃”二字,愣了愣。娶側妃需上表奏請鳳翔首肯。他望向清幽,見她依舊是淡漠的神色,她這樣不在乎,是啊,她一早就說過,她不愛他,不論他娶多少女子,她都不在乎,甚至樂見其成。他手里正握著一雙象牙筷,滑滑膩膩的,竟快握不住,終于往桌上一扔。他沉聲道:“好,既王妃無異議,就娶為側妃。”
洛云惜喜出望外,連忙謝過清幽,深情的眸子一直追隨著鳳絕。
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扇形的銀杏葉子紛紛落下,像下起一場雨。
鳳絕偏首,望著滿地落葉,本應是金黃的顏色,在夜色中卻是深沉的黑色,直叫人心底更壓抑。閉一閉眸,他輕輕道:“兩個月后成婚,辛苦王妃準備。”
清幽笑了笑,語氣生疏客套,“那是自然,請王爺放心。我先回去了。”起身,她順著來時的路,獨自走回去。
夜涼如水,月色如銀傾瀉。
狐裘披風尚搭在肩頭,本欲取披風之暖,心里反倒生出涼意。清幽默默走著,靖國公府中長廊三回九轉,蜿蜒不絕,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他左擁右抱與她何干?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他是鳳秦國王爺,她是東宸國公主。他們本就是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