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落云山,一路向北,便是夜都。
進山前,清幽與鳳絕換作騎馬。行到山腳,天空飄起蒙蒙細雨。山間每當下雨時總是最美,風兒攪著雨絲,輕紗薄綢般的霧氣,悠悠升騰,繞著青山碧水,像是一條條白綢,虛幻縹緲。
鳳絕縱馬在前,回首瞧見清幽烏發濕透,晶瑩的水珠順著發梢落下,單薄的身子正在風中瑟瑟發抖。他從馬上包袱中取出氈墊,拋給清幽。
清幽接過,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今日鳳絕完全不同以往。
騎馬比馬車快多了,抵達離山腳最近的小城鎮時,已將入夜。
雨停了,空氣里處處飄蕩著雨后清新味,令人心情舒爽。
小鎮的名字很美,叫做夜西鎮,四周皆是白墻黑瓦,舊式的木樓泛著黑,樓前掛著一盞盞燈籠,每一盞燈籠都好似明亮的眼睛。鎮雖不大,人卻很多,到了晚間,夜市開張,人一股腦兒全涌了出來,
鳳絕緩緩走在街上,清幽默默跟在鳳絕身旁。鳳絕身形高俊,面容絕美,人群發出一聲聲驚嘆,許多人看得移不開視線,清幽身旁漸漸擁堵。
突然,一名身量高挑、滿頭青絲梳成無數小辮子的女子跑上前,猛地將清幽擠開,捧起手中絲繡腰帶,奉至鳳絕面前。那高挑女子滿面通紅,仿佛一朵合歡花綻放。
清幽曾聽說,給自己心上人奉上腰帶是鳳秦國女子求愛的風俗,常聽人道鳳秦國女子豪放,果然不假。
鳳絕劍眉微蹙,俊顏閃過一絲惱意,無奈不好發作。此時清幽已被人潮推擠至街對面。他隔著人海望向清幽,只見她靜靜站在人群中,身后是老舊木屋半開的窗子,雨雖停了,可屋檐上時不時還會落下雨滴,“嗒”的一下,落至她雪白的脖頸里,一路滑下去。他望著,神思漸漸飄遠。
剛才的高挑女子見鳳絕不肯接腰帶,只得怏怏離去,馬上又有一名甜美女子迎上來,羞澀地奉上腰帶,聲音跟蜜糖似的,“公子,請你收下,好嗎?”
清幽好笑地望著鳳絕。
鳳絕瞧見清幽戲謔的笑容,神情更惱,冷眼瞪著清幽。
清幽側眸,眼尖地瞧見身旁小攤上賣的竟是各種鬼怪面具。她幽幽一笑,拿起一個鬼面具在手中朝鳳絕晃了晃,又給了小攤販一點碎銀。
鳳絕撇開送腰帶的甜美女子,徑自穿過人群,來到清幽身側。他接過面具,低首一瞧,鬼面具面目猙獰,眼眸猩紅,露出森森白齒,十分難看,他皺眉想了想,為少惹麻煩,還是戴上面具。
清幽仔細瞧了瞧鳳絕,打趣道:“嗯,我看這面具,比你那天生的好皮囊,更符合你的性子。”說罷,瞧著鳳絕一副吃癟的樣子,她自己笑得前俯后仰。
天色漸暗,街上店鋪相繼點起燈火,鱗次櫛比,延伸向無盡的夜空,映得整個夜西鎮亮如白晝。
鳳絕一把拽過清幽,帶著她來到鎮西一家客棧,這里地段很好,典型的鬧中取靜,只是客棧破舊了點,柱子紅漆已斑駁掉落。門口高懸著兩盞紅燈籠,其中一盞,亦破了條縫,漏出幾許昏黃的燭光。
鳳絕摘下面具,走入客棧中。
掌柜的笑呵呵迎上來,問道:“客官,請問打尖還是住店?”
鳳絕剛開口,“要一間……”
清幽伸出兩指在空氣中晃了晃,搶先道:“掌柜的,我們要兩間上房。”
鳳絕臉色沉了沉,沒說什么,只取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冷聲道:“兩間房,準備些酒菜送上來,再買幾套女子衣裳,挑鎮里最好的。”停一停,他瞟一眼素凈的清幽,又道:“再配些首飾。”
掌柜的見來了樁大生意,笑得嘴都合不攏,連連點頭道:“好。客官,還有其他吩咐嗎?”
鳳絕提起包袱,隨著店小二指引,朝二樓走去,淡淡丟下一句話,“將我們停在鎮口的馬牽來喂飽,明日一早還要趕路。”
“好嘞。”掌柜的樂呵呵地應下,轉身跑出門,張羅起來。
清幽立在樓下,望著鳳絕冷絕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這才踏著木階梯上樓。她本就累,又淋了雨,沐浴過后早早睡下。
約摸睡了兩個多時辰,隔壁房間忽然傳來異常聲響,清幽猛地驚醒,立時警覺,小心翼翼走向門邊,將門拉開一條細縫,朝外望去。
客棧走廊的燭火昏暗朦朧,她最先瞧見一雙冰冷陰鷙的眸子,仿佛暗夜中點燃兩簇地獄鬼火,接著瞧清黑衣男子容貌,輪廓若斧劈青山,闊眉,高鼻深目,黑衣男子身后跟著一名隨從,隨從手中拖著一個黑色大麻袋。
此時,店小二提著燈籠走來,周遭光線變亮,清幽忙將門關好,屏住呼吸,細聽外邊動靜。
對話聲清晰傳來。
“客官,這么大的袋子,小店有倉庫,要不要幫忙存放?”
“我們爺的事,你少管,快去藥鋪配兩帖艾草熬成湯藥送來。要快!”是黑衣男子隨從的聲音。
“啊,半夜三更,哪有藥鋪開門?”
“讓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隨從不耐煩道。
“那……”店小二還想說什么。
“滾!”
一聲低沉的厲喝響起,接著便聽到店小二連滾帶爬,“咚咚”跑下樓梯的聲音,顯然受到驚嚇。
那一刻,清幽聽得那個“滾”字,渾身如遭雷電突襲,冷汗從發根滲出,涔涔落下。這名黑衣男子竟是蘭元淇的主人,她不會聽錯,因為這般喑啞如鬼魅的聲音實在令人難以忘記。一瞬間,她腦中飛快轉過無數種想法。她拿走夜都軍事部署圖,卻栽贓蘭元淇,蘭元淇身份暴露,完不成任務,會受到怎樣的懲罰與折磨?隨從手中的黑色麻袋里究竟裝著什么?會不會蘭元淇離開惜園后,就被她的主人抓走?
此時門外又傳來響動,是黑衣男子與隨從關緊房門,離開客棧。
腳步聲回響在走廊另一頭,越來越遠,清幽悄悄打開門,狹窄又幽深的走道,看起來森冷恐怖,外面又下起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不斷,昏黃的燭光透過走廊,清晰照出細雨如銀絲般,密密斜織。
清幽猶豫著,若麻袋中裝著蘭元淇,那她偷偷放走蘭元淇,也不欠蘭元淇什么。隔壁房門掛著鎖,她自房中窗戶縱身躍出,雙手攀住墻壁凹凸處,整個人吸附在墻壁上,朝隔壁房間緩慢挪動。隔壁房間窗上漏著一條細縫,她心中一喜,背手一推,旋即翻身進入。
寬敞的包間,沒有生火,格外冷。墻角處赫然放著一個黑色麻袋。突然,麻袋動了一下。清幽雙眸一亮,她果然沒猜錯,麻袋中裝的是人。她趕緊上前將麻袋繩結解開,里邊首先露出雜亂如草的頭發,隨之一股腐爛的異味撲鼻而來。她強忍住惡心,隨著將袋子往下拉,她眸中盛滿驚駭,心“怦怦”直跳,眼前哪里是人,分明是鬼。渾身布滿青斑,鼻下蜿蜒著兩道血痕,嘴唇面頰均潰爛,約摸是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動了動,喉嚨中發出痛苦的聲音,突然伸手朝清幽抓去,“救……我……”
清幽只覺手背一陣疼痛,此時屋外木樓梯吱嘎聲傳來,恐怕剛才黑衣男子與隨從只是下樓取東西,此刻已返回。她忙將黑麻袋扎好,放回原位,飛快地從窗中躍出。
回到自己房中,清幽癱坐在床上,汗毛倒豎的恐懼感猶在,她不停地喘氣,屋中那樣靜,唯有她狂亂的呼吸聲無限擴開去。剛才那名中年男子像得了怪病,樣子極惡心。
門外腳步聲再次響起,她只覺自己的心都隨著那腳步聲揪緊,一下又一下,無法控制地狂跳著。突然腳步聲停下,她屏住呼吸,“霍拉”一聲,房門大開,她騰地自床上躍起,一臉戒備。
鳳絕反手關好門,來到清幽身邊,見清幽嘴唇哆嗦,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疑惑道:“你怎么了?這么晚還沒睡?”
清幽見是鳳絕,懸著的心落下,開口時聲音仍在發顫,“沒什么,你呢?這么晚來我房間做什么?”
她的語氣并不和善,鳳絕倒也不介意,只是凝眉瞧著她的手背,問道:“你的手怎么了?”
清幽一愣,旋即低首,見自己手背上有三道抓痕,心知是被黑麻袋里的中年男子抓傷,她下意識拉低袖口,掩住抓痕,口中敷衍著,“沒什么。”
鳳絕沒再問,和衣上床,輕聲道:“早些睡,明日還要趕路。今夜客棧有異常,安全起見,本王睡這里。”
清幽尚在驚懼中,無心計較鳳絕睡在哪。她脫鞋上床,和衣挨著鳳絕躺下,頭昏沉沉的,似又開始疼痛,不一會兒,她渾渾噩噩睡了過去。
次日,當房中透進第一線光亮,鳳絕慢慢醒轉,幾日不曾好好休息,他仍有些困倦,下意識將身側清幽摟入懷中,卻覺得清幽身子冷如寒冰,他一驚,陡然坐起身,轉頭望向清幽。
只見她安靜地躺著,蒼白的臉無一絲血色,像是個脆弱的紙娃娃,一碰就破。一截白皙藕臂露在外面,肌膚透明,似能清晰看見血液緩緩流動。最駭人的是,她脖間凸起無數青斑,一路往下延伸。
鳳絕心一慌,拼命搖晃清幽,聲音里都透出恐懼來,“白清幽,你醒醒,醒醒啊!”
清幽身子發抖,眼皮沉重,無法睜開,模模糊糊呻吟一聲,聲音沙啞無比,“我……好難受……”
鳳絕忙將清幽抱在懷中,反復拍打著她的小臉,不讓她睡著,急道:“你不要睡,告訴我,你感覺怎樣?”
連綿陰雨,沒有陽光,屋中更顯陰郁。
清幽突然全身抽搐,牙齒直打戰,“我……很冷……也很熱……”她不住地顫抖著,明明覺得冷,仿佛置身雪山巔峰,額頭卻滾燙,腦子里嗡嗡直響,似萬馬奔騰般混亂。
鳳絕伸手探了探清幽額頭,低咒道:“天,竟這么燙!”他倏地起身,替她裹上狐裘,抱著她奪門而出。
外邊雨還在下,街兩旁樹葉早已落盡,稀疏的枝條像是一篷亂發,掩映著兩旁鋪子。天色昏暗,幾家店鋪仍點著暈黃的燈火。
鳳絕抱著清幽一路飛奔,步履間濺起無數水花。雨更大,他眼前都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著薄紗,看不分明。
趕到藥鋪門前,適逢店家剛剛開門,藥鋪掌柜看上去五十開外,胡子花白,正在卸下最后一塊門板,他回轉身,見到一名渾身濕透的男子立在雨中,懷里抱著一名女子,神情焦躁。他起先嚇了一跳,回神后才試探著問:“公子,請問看病還是抓藥?”
鳳絕一個閃身將清幽抱入店鋪大堂,道:“看病,也抓藥。”他單腳一勾,挑了張凳子坐下,抬袖拂去清幽額上雨珠。
藥鋪掌柜見眼前男子衣衫盡濕,懷中女子卻分毫未曾淋雨,繾綣情深,令人感嘆,他問道:“這位是你妻子?哪里不舒服?”
聽得“妻子”二字,鳳絕身軀一僵,旋即道:“是。她渾身冰冷,額頭卻滾燙,脖間還有青斑。”他突然抓住藥鋪掌柜手臂,聲音有些激動,“大夫,請你一定要治好她,無論花多少代價。”他心中隱隱不安,總覺事情不簡單,好友蕭楚去紫竹國辦要事,行蹤不定,遠水救不了近火,眼下該怎么辦。
清幽整個人蜷縮在狐裘中,尚有一分清醒,耳畔聽著鳳絕柔情軟語,不覺微怔。
藥鋪掌柜走上前來,掀開蓋住清幽的狐裘,只看上一眼,雙眸驚駭圓睜,連連倒退數步,跌坐在地。
鳳絕心中猛然一沉,急問道:“究竟怎么了?”
藥鋪掌柜結結巴巴道:“瘟……是瘟疫……”他連滾帶爬躲入柜臺之后,胡亂揮手道:“瘟疫會傳染,我上有老,下有小,孫子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請你們高抬貴手,趕緊離開。”
鳳絕雙唇緊抿,片刻后開口道:“醫者父母心。你……”
藥鋪掌柜老淚縱橫,將艾草、牛黃等清熱解毒的藥物統統包起來,丟出柜臺,恐懼道:“瘟疫無治,還請二位高抬貴手,快走吧。”
清幽縮在狐裘中,聽得清清楚楚,淡淡一笑,平靜道:“鳳絕,不要緊,我自己走,我不想連累別人。”挽起袖口,低頭看清青斑已蔓延至手腕,她不由怔住。腦海中聯想起昨晚黑麻袋里中年男子的慘樣,她又渾身一顫。她不慎被那中年男子抓傷,定是那時被傳染。
鳳絕不語。
清幽抬首望向鳳絕,見他衣裳被雨水浸透,發梢正緩慢落下一滴滴晶瑩的水珠,她心中一軟,低低道:“鳳絕,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鳳絕沒說話,默默彎腰撿起藥,抱著清幽走出藥鋪,施展輕功返回客棧屋中。他讓店小二送來熱水,將清熱解毒的藥材統統倒入浴桶,雙掌覆上木桶,運功令藥溶解。
清幽倚在一旁,看著鳳絕忙碌,突然開口:“鳳絕,拿紙和筆來。”
鳳絕偏首:“你要紙和筆做什么?”
清幽無力一笑,“我是東宸國公主,若不明不白死了,你不好交代。到時合約撕毀,百姓短暫寧靜不復存在。我自書一封說明原委,你不用費心救我。”
鳳絕停下,猛地貼近清幽。那樣近,近得能清晰看見彼此眸中自己的身影。他的眼底,有難言的復雜,無人能看懂。
清幽別開臉,“你離我遠些,會傳染……”
鳳絕突然就惱了,大吼一聲,“閉嘴!”他一把將她抱起,給她服下一粒此前從蕭楚那拿來的凝香丸,動手解開她的衣裳。
清幽一愣,他們雖是夫妻,卻是名義上的,未曾有過親密。她想抗拒,可身子軟綿綿的,一動也動不了。也許是常年握慣刀劍,他的手指略略粗糙,劃過她肌膚時,激得她全身直顫。
鳳絕深吸一口氣,她雪白的肌膚如閃電般刺入他眸中,他竟不敢睜開眼,她身上靜香四溢,他只得屏住呼吸。雙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身,他將她抱入浴桶中,旋即解開自己的衣衫,亦沒入水中。窄小的木桶容納兩人,十分擁擠,水波在他們中間輕輕蕩漾,少許溢出桶外,濺起一地晶瑩水花。
清幽有些不自在,剛想動。
鳳絕低喝:“別動。”他深呼吸,守氣凝神,內息運轉,強迫自己不去看她柔美的身軀,將真氣貫注右手,按上她胸前穴位。
浴桶中,白霧騰騰,彌漫在他們身周,似為他們籠上一層朦朧紗帳。
清幽閉上眼,感受著真氣攜藥性游走體內,所到之處,帶來絲絲暖意,溫暖著她冰涼的身子。漸漸,她開始熱得難受,體內似有無數火球滾來滾去,額上不斷滴落汗珠。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精神好些,緩緩睜開眼。
已入夜,屋中一盞長明燈幽幽亮著,溫暖的橙黃色,讓人覺得心安。
鳳絕專心運功,燭光映上他的側臉,明暗交錯,顯得他五官輪廓更深。
他絕對是個豐神俊朗的男子,清幽一時看得發呆,眼神漸漸下移,落在他胸前懸掛的戒指上,黑古銅色,刻著盤蛇圖騰,瞧尺寸應是女子佩戴。戒指孤零零地懸在一根黑繩上,此刻正隨著他的輕動在水中晃蕩。
她視線右移,瞧見他心口有道猙獰的傷疤。不知怎么,她眼皮劇烈跳動,竟不敢再看。那傷口,似被人自背后一刀穿心。她閉上眼,卻還是忍不住去想他胸前的傷口,反反復復想,直至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淅淅瀝瀝的雨聲依舊。
清幽醒轉,緩緩睜開眼。鳳絕躺在她身側,他的發髻散了,平時束發用的狐尾沾滿水珠,絨毛一沓一沓,粘在枕巾上。許是耗損太多真氣,他嘴唇顯得蒼白。他睡著時像個大孩子,難以想象這樣的他,平日里竟是孤傲冷絕。
雨聲一點一滴敲在窗上,鳳絕似驟然醒過來,睜眼就見到清幽一雙水眸凝望著他。他愣了愣,忙坐起身,揭開清幽身上被子,急問:“好些沒?昨晚我已將青斑逼退……”他突然止住話,視線落在她臂彎處,竟是一大片駭人的青斑,昨晚明明逼退,今日又起。
清幽亦瞧見,臉色是死寂的蒼白,也許她真的沒救。
過了很久,鳳絕笑了笑,“沒事,我讓店小二準備熱水,再試一次。”披上黑色外裳,他起身下床。
清幽突然拽住鳳絕衣角,“鳳絕,你放棄吧。”
鳳絕并未聽清,回身問道:“你說什么?”
雨聲淅淅瀝瀝,似帶著淡淡愁緒。
清幽聲音堅定,一字字重復:“請你放棄我!”見鳳絕呆愣,她又道:“昨晚運功耗費你太多真氣,怕很久都不能復原。鳳絕,拿筆和紙來,趁我頭腦尚清醒,手還能握筆,我修書一封給軒轅無邪,說明事情原委,不關你的事。”
鳳絕慢慢伸手,手指穿過清幽長發,環抱住她的肩,扶她坐起來,輕聲道:“傻瓜,說什么胡話。”
清幽怔住,鼻子一酸,眼眶竟濕了。她很想再說什么,話到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鳳絕緩緩低首,看不清表情,默默取過她的衣裳,一件一件替她穿,從內衫到外衣,套上裙子,最后替她穿好翻邊小靴。他的動作,很熟練,很溫柔。
清幽似傻了一般,一動不動,任鳳絕替她穿衣穿鞋。他經常替女子穿衣?如此熟稔,東宸國女子衣裳扣子花樣繁瑣,他卻分毫不錯,仿佛曾做過多次,不知怎的,她腦中突然想起名喚惜惜的女子,他也曾這般對待惜惜吧。能被鳳絕愛著,其實惜惜真的很幸福,她突然好奇,惜惜是個怎樣的人,與鳳絕又有怎樣的過往。
一切穿戴好,鳳絕抱起清幽朝門外走去。
清幽這才回神,執意道:“你放我下來,我不想連累別人。”
鳳絕徑自推開房門,灰蒙蒙的天氣,風裹著冷雨撲在身上,寒氣逼人。他將她裹得更緊。
她冰涼的小臉緊貼著他炙熱的胸口,他的心跳凌亂又急躁,他的聲音無比輕柔,響在她耳畔,“雨季來臨,河水上漲,從夜西鎮往夜都的夜渠便能通航,我帶你走水路去夜都。那里皇庭有留守的御醫,你撐住。”
他抱著她,走得很快,冷風撩起他的長衫,領口被風翻開,露出里面雪白襯里。她不再出聲,情不自禁伸手替他按住領口,不讓冷風灌入。
他們走過幽暗的走道,經過神秘黑衣男子房間時,清幽右眼皮突然直跳,腦子里亂亂想著,天這么冷,怎會有瘟疫?河水上漲,夜渠通航,夜都?神秘黑衣男子來夜西鎮作何?為何帶著患了瘟疫之人?
走廊外,偶然飄入細雨,疏疏落落自屋檐滑落一滴,落至她脖頸里,那樣冰涼,瞬間驚醒她全部神志,剎那間理出頭緒。
她明白了。這是場陰謀,神秘黑衣男子趁雨季來臨,河水上漲,將患瘟疫之人投入水源。瘟疫沿途傳播,在夜都擴散。鳳秦國后院起火,再出兵攻打夜都,使鳳秦國兩頭不能兼顧。會嗎?如是,軒轅無邪定參與這場陰謀,否則他怎會要自己竊取夜都軍事部署圖?
若如此,家國利益與百姓疾苦,她如何抉擇?坐等瘟疫彌漫?為一國之利,看無數百姓死去?還是阻止慘劇發生?
那一刻,她迷茫了。
鳳絕抱著清幽走出客棧,雨水騰起無數細白水汽,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將狐裘拉得更緊,完全覆蓋住她,朝漫天漫地雨中走去。
清幽探出頭,試著開口,“鳳絕……我……”
他看也不看她,冷聲道:“你說完沒?省點力氣養精神,等你病好了,我讓你說個夠!”
明明是斥責之語,此刻聽來,卻比甜言蜜語更醉人。她心中蕩起一陣陣漣漪,隔著模糊的視線,像是隔著未知的將來,她的目光凝聚在他俊顏上,他的眼眸深邃,像是一汪深海,教人跌進去再出不來。突然,她心意剎那堅定,用力拽住他的衣領,大聲道:“鳳絕,瘟疫是陰謀,可能擴散至夜都,我們必須阻止。”
鳳絕望入她清澈的眼底,似不能置信,神情流轉著萬千復雜,愣了半晌才道:“當真?”
清幽望著鳳絕,堅定頷首。即便是為收復疆土,也不能罔顧百姓生死。
四日后,夜都皇庭。
大雨連續六日六夜,終于放晴。
這日傍晚,清幽靠在虎皮軟榻上,這里是鳳絕在夜都皇庭的寢宮,宮內沒有過多裝飾,只擺滿各種獸皮、犀角之類,據說都是鳳絕從小至大打獵的戰利品。有腳步聲踏著地毯走來,她沒抬頭,隔著面紗輕輕問道:“瘟疫的事都處理好了?”如今青斑蔓延至臉頰,她只能戴著面紗遮擋。
鳳絕挨著她坐下。
清幽朝后避了避,“會傳染。”
鳳絕并不介意,嘴角微揚,開口道:“都處理好了。他們尚未得手,已被我們截下,患瘟疫的尸體已焚化。我們給夜西鎮百姓發放艾草預防。可惜沒抓到你說的黑衣男子。”他停一停,又道:“你不要擔心,我懸賞萬兩黃金為你求醫,已有人揭榜。”
“嗯。”清幽漠然頷首,不抱希望。
鳳絕察覺清幽神情黯然,輕嘆一聲,她的病所有御醫束手無策,好友蕭楚始終聯系不上,他只能貼出皇榜,雖有人揭榜,可他也不知能不能治好。他重重擊掌兩下,示意傳喚揭榜之人。
少刻,寢宮珠簾被人輕輕撩開,淅淅瀝瀝的珠玉碰撞聲傳來。
清幽聞聲轉首,愣住。珠簾撩開,漏進一室流光溢彩的晚霞,一名男子踏著絢爛霞色走進來,寬大的藍袍飄揚若三尺碧水,面容美如冠玉,眉若遠山,唇若丹朱,道不盡風流倜儻。
天將暗。
鳳絕點亮一盞燭臺擱在清幽床前,低首為清幽腕間系上一根絲線,并將絲線另一頭遞給藍衣男子,問:“閣下如何稱呼?”
藍毒目光自鳳絕面上淡淡掠過,望向蒙著面紗的清幽,欠身行禮,輕輕道:“賤名不值一提。”伸手接過鳳絕遞來的絲線,他一愣,眸中閃動著異色光芒,這不是普通絲線,而是天絲!天絲乃是鳳秦國至尊國寶,亦是左賢王鳳絕獨門秘技,看似柔軟,實則韌若玄鐵。想不到鳳絕竟用天絲為清幽號脈。想來也是,瘟疫病人無醫者愿靠近。世上唯有天絲,才能將微弱的脈息傳遞那么遠。
藍毒三指搭住天絲,感受脈息一沉一浮,狹長鳳眸始終凝望著清幽。記得初遇,她也蒙著面紗,只露出一雙清澈水眸。他貼近她,她身上傳來若有若無的馨香,令他心中幽幽一蕩。
他嗤笑,“晚上戴什么面紗,可是見不得人?”說罷,他伸手去摘她的面紗。
她身姿輕靈若水,輕易避開他的碰觸。
他微微驚愕,想不到她輕功絕佳。
她美眸在月下閃爍,聲音極清爽,“天蝎谷首席弟子藍毒,你空有武藝和絕世醫術,卻不能行俠仗義,效力百姓,實是可惜。”
他狂笑,“小丫頭,我只對你感興趣,要不我們比試。若你輸了……”他突然靠得更近,邪氣一笑,語意輕佻道:“你若輸了,從今以后服侍我,如何?”
半彎新月自天際爬上來,停留在樹梢,默默望著人間。
她靜靜立著,一任月色浸潤,長睫顫動,眼角牽出笑意,答應得爽快,“好,比什么?若你輸呢?”
滿山靜寂,唯有清泉叮咚流過山石、注入湖泊的聲音。
他不以為意,“就比用毒。輸了我叫你師父。師父讓徒弟做什么,徒弟自當聽從。”其實他跟她耍心眼,特意挑自己最擅長的。后果他沒多想,他是男人,又是天蝎谷首席弟子,怎會輸給她?
面紗輕輕扯動,她似微微一笑,“好!”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面紗之下,她的笑究竟有多醉人。
只可惜……之后他一直沒能見到她的真顏。
鳳絕見藍毒掐脈良久,始終沒結果,心中萬分著急,忍不住問道:“怎樣?你能治好嗎?”
藍毒猛地回神,頷首道:“王爺請放心,我施金針治療,不出五日,王妃定能痊愈。”說罷,他取出一只錦盒打開,里邊整齊擺放著金針,又道:“勞煩王爺在王妃面前準備一排紅燭。”
鳳絕扶清幽坐好,在她身后墊上軟靠,又在她面前擺好一排燭火。
藍毒遠遠站著,燭光幽幽,如乳如煙,似為周遭蒙上一層薄紗。眼前的她,隔著朦朧燭火,又隔著面紗,仿佛永遠都那么遙遠。凝視片刻,他抽回視線,垂首道:“王爺,施金針需將王妃衣裳解開。”
鳳絕一愣,遲疑道:“本王懂得筋脈穴位,要不你逐一告訴本王,本王親自施針?”
藍毒始終低首,自袖中取出一方黑巾,輕輕道:“王爺放心,草民怎敢冒犯王妃?我用黑巾蒙眼,施盲針即可。”他的手指修長如玉,一抹黑巾握在手中,分外醒目。蒙上黑巾,眼前一片漆黑,殿中寂靜如水,窸窣的衣聲仿佛是唯一的回音。他的心突然狠狠抽痛,整個人猶如在云層之巔飄蕩,無法著落。他與她,終究不可能,他也不再奢望。
少刻,鳳絕道:“好了,可以開始施針。”
藍毒提氣,四枚金針吸附指間,甩手一揚,四道金色光芒飛出,飛過重重燭火,熏得滾燙,向清幽穴位刺去。衣擺翩飛,他雙手再拾起八枚金針,輕輕一彈,金針飛出,再是八枚。
滾燙的金針一根根沒入體內,痛得鉆心。清幽咬牙忍住,手攥緊被角繡邊,冷汗涔涔落下。忽然,溫暖的大掌覆在她發顫的手背上,溫柔地來回輕撫,似能緩解她的疼痛,她緊繃的心,仿佛瞬間平靜。
燭火搖曳,殷紅燭淚蜿蜒,好似女子低泣的淚,一滴又一滴。
時間緩慢流逝,直至所有金針施完,直至清幽身上青斑奇跡般消褪,直至鳳絕面露欣喜之色,藍毒終于停手,內力猛地一收,所有金針自清幽體內倏地飛出,廣袖一揮,他將金針盡數收攏袖中。
清幽渾身熱得發燙,頭暈目眩,金針驟然抽離后,她整個人軟軟倒在鳳絕懷中,鳳絕忙替她將衣裳披上,又細心地為她蓋上毯子。
藍毒背身,解下蒙眼的黑方巾,道:“五日后王妃便能痊愈。藥方及煎煮方法草民稍后交給御醫,草民先行告退。”
鳳絕喜不自勝道:“萬兩黃金已準備好。”
藍毒沒回首,聲音淡淡的,無一絲波瀾,只道了聲:“多謝王爺。”語罷,藍色身影飛快沒入茫茫夜色中。黃金萬兩,他可用來為白蓮教招兵買馬。不管她今后用不用得著,他都會為她準備。他不知她為何以寧和公主的身份嫁給鳳絕,也不知她究竟發生何事,可他相信,終有一日,她會返回白蓮教,他會等,一直等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