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生命之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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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導讀
在蘇格拉底逝世后的一個世紀左右,也就是公元前4世紀末至3世紀初,西提烏姆的芝諾(Zeno of Citium)在雅典城邦創立了一個新的學派。最初,他的追隨者們被稱為“芝諾學派”(Zenonians),但由于芝諾經常在雅典公民廣場西北角的“畫廊”(Stoa Poikile)散步、講學,他們后來就被稱為“畫廊處的人”(men from Stoa),學派也因此被稱作我們今天所熟知的“斯多亞派”或“廊下派”(Stoics)。
該學派歷史悠久,至少長達三個世紀。通常認為,該學派的發展歷程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1)早期,主要指學派創立到公元前2世紀晚期,代表人物有芝諾、克萊安塞斯(Cleanthes)與克呂西波(Chrysippus);(2)中期,主要指希臘化時期,主要代表人物有巴內修斯(Panaetius)與他的學生波西多紐斯(Posidonius)。在這段時期,學派的研究中心逐漸從雅典轉移到其他城市,如羅馬;(3)晚期,主要指羅馬帝國時期,代表人物有元老院議員塞涅卡、奴隸愛比克泰德(Epictetus)與皇帝馬克·奧勒留(Marcus Aurelius)。但實際上,斯多亞派的理論影響要更加久遠,我們在中世紀經院哲學、蘇格蘭情感主義、斯賓諾莎、蒙田、帕斯卡爾、康德等人的理論中都能清晰地看到斯多亞思想的遺產。時至今日,在美國著名古典學家、政治哲學家瑪莎·努斯鮑姆等人那里,我們依然能看到斯多亞派寶貴的思想財富。
就這三個階段而言,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它們之間的融貫性與相似性;但與此同時,他們之間的差異也是非常鮮明的。早期斯多亞主義者依然受到蘇格拉底的影響很深,尤其受到小蘇格拉底學派中的犬儒主義影響很深,他們的主要論敵是伊壁鳩魯主義。因而,他們討論問題的概念、方式與關切點依然與整個古希臘哲學十分密切。而中期的斯多亞主義則體現出了一種折中主義,他們主要通過吸納柏拉圖主義、亞里士多德主義等學派的哲學內容,以應對懷疑論的威脅。最后,晚期斯多亞主義的最大特色則是他們逐漸拋棄了希臘哲學式的研究方式,而是傾向于直接利用早期斯多亞學派的哲學術語進行道德勸誡。換言之,按照今天的視角來看,他們更像是勸人向善的道德家,而非從事理論研究的哲學家。
正是由于晚期斯多亞派的這個特點,他們的作品更容易被大眾所接受。幾乎所有人,在不需要任何哲學背景的前提下,都能從他們的作品那里體味什么是人生,以及我們該如何生活。此外,晚期斯多亞主義相對更加流行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則是文獻問題。由于早期斯多亞學派的原著留存下來的很少,而且大多是一些殘篇。我們便只能通過第歐根尼·拉爾修、西塞羅等人的轉引或論述去了解他們,這就為我們的研究增添了很多困難與不確定性。相較而言,晚期斯多亞主義者的著作則相對完整的保存下來。
其中,本書的作者呂齊烏斯·安涅·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公元前1年—公元65年)就是一位多產的作家,甚至可以說是斯多亞學派中最多產的一位。他留下了許多作品,尤為著名的便是他的《道德書簡》(Epistles),也就是本書的母體。他本人曾被稱為小塞涅卡,這是因為他的父親是羅馬元老院的議員,享有很高的聲譽。小塞涅卡是尼祿年輕時候的導師與顧問,但他卻沒有得到尼祿的青睞。最終,他為了逃避尼祿的憤怒而選擇了自殺。顯然,這種失敗的輔佐經歷卻并不影響他成為人類歷史上最著名的哲學家、政治家之一。
本書則選擇了塞涅卡在今天依然非常流行的五篇信箋或文章,分別是:《論生命之短暫》《論心靈之安寧》《論天意》《論閑暇》和《論幸福生活》。她們經常出現在各種摘編本里,并且每篇都有多個譯本。
《論生命之短暫》(De Brevitate Vitae)想要告訴我們,與其抱怨生命太短,不如學會珍惜時間。因為只有庸人們才會放縱欲望,才會為了財富、權力等外在善一生處心竭慮。他們浪費時間且不自知,到頭來卻還要抱怨時間不夠。相反,只有熱愛智慧的人,“只有潛心鉆研哲學的人,才是真正悠閑自在、真正活過的人”。
有學者認為,《論心靈之安寧》(De Tranquilitate Animi)在塞涅卡的著作中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只有它真實地體現了塞涅卡與塞雷努斯兩人之間的交流。這篇文章同樣說明了心靈之困擾主要源于我們對外在事物的執著。于是,他建議我們要實現靜心,要在履行自己政治義務的同時,熱衷于智慧與沉思。
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心靈之安寧”或“靜心”其實是古希臘倫理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即ε?θυμ?α/euthumia。該術語最早得到了德謨克利特的重視,主要指靈魂處于好的狀態之中,或各部分達到了均衡,沒有斗爭與紛擾。因而,euthumia便是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一個善/好,或一個目的。普魯塔克亦曾專門撰文討論過這個概念。
《論天意》(De Providentia)在早期有一個很長的標題,叫《為何有些不幸會發生在好人身上,盡管天意存在》,也就是該文開篇所提到的那個問題。在這里,塞涅卡表達了斯多亞派常見的一個倫理觀點,即:那些看似不幸的事情,其實對我們而言都是有益的?;蛘哒f,現實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通過智慧,我們都能從中獲益。直到今天,我們對這種想法似乎也不陌生。但我們樸素的想法,其實和斯多亞派的觀點還是有些背景性與框架性的差異。我也曾撰文區分過斯多亞派的觀點與自欺欺人的阿Q精神等類似現象有何不同,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另外,這個問題還與斯多亞學派的自然觀或宇宙觀有關。簡言之,他們認為自然或宇宙體現了一種完美的理性與智慧(這種觀點的繼承者則是斯賓諾莎與萊布尼茨等),并且萬事萬物都有一種必然性(這與他們的論敵——強調偶然性的伊壁鳩魯學派針鋒相對),因而“以惡報善”似乎違背了這種宇宙觀。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僅是要安慰那些遭遇厄運的人,而且還有助于他們維系其自然學理論的正確性。
《論閑暇》(De Otio)是古希臘常見的一個話題,它涉及到古希臘哲人長久以來所爭論的“政治/實踐生活”與“哲學/理論生活”之間的張力。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曾經明確區分了閑暇(σχολη/scholē)與消遣、放松、娛樂等之間的不同。簡言之,閑暇不以快樂為目的,也不是為了滿足生活必需,而是為了高尚和自由,它是因其自身故的。于是,只有智慧之人,才能真正享有閑暇。而在該文中,塞涅卡則通過討論閑暇,再次回應了人們在一生中應該如何應對入世與出世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投入到公民生活之中與享受閑暇之間,并不存在實質性的沖突。
最后,《論幸福生活》(De Vita Beata)則討論了古希臘倫理學中最重要的一個概念——幸福(ε?δαιμον?α/eudaimonia)。除了昔勒尼派(Cyrenaics)之外,幾乎所有的古希臘倫理學派都把幸福作為人生的最終或最高目的,只是他們對“幸?!钡慕忉尣槐M相同。就此而言,包括塞涅卡在內的斯多亞派則認為,幸福的充分必要條件是理性或美德。換言之,只要我們擁有了理性或美德,我們就獲取了幸福。同時,也只有理性或美德是獲取幸福的手段,而所有的財富、權力等外在善都無助于我們實現這個目的。
囿于篇幅所限,我就簡單介紹到這里。由衷地希望每一個讀者,無論是否贊同,都能從閱讀塞涅卡這里找到智慧、幸福與靜心。
陶濤[1]
南京·關岳齋
2021.08.28
注釋
[1]陶濤,南京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清華大學哲學博士,劍橋大學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