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的水總是慢的。

它從鎮子北邊的山坳里流下來，繞過青石橋，穿過蘆葦蕩，最后在針織廠后墻的排污口打了個轉，泛著油污，沉默地流向遠方。秦野常常覺得，這條河像極了鎮上的日子——渾濁、疲沓，卻又帶著某種認命的平靜。

黃昏的光斜斜地切過水面，將河岸分成明暗兩半。秦野蹲在陰影里，手指撥弄著一只泡爛的紙船。船是陳庭昨天放的，宣紙做的，上面用毛筆工整地寫著“平安順遂“。現在那些字跡已經暈開，墨色像眼淚一樣在紙紋間洇散。

“又撿到了？“

陳庭的聲音從光亮處傳來。他站在夕陽里，白襯衫被鍍上一層金邊，袖口別著的銀袖扣閃著細碎的光——那是他十四歲生日時父親送的，據說值半個學期的學費。

秦野沒抬頭，只是用指甲刮著紙船上那個模糊的“陳“字。這個字他太熟悉了，針織廠銹蝕的鐵門上，女工們褪色的工牌上，還有何美珍深夜算賬時皺起的眉間，到處都是這個字的影子。

“你寫的愿望不靈。“秦野終于開口，聲音比河水還涼，“紙還沒流到三岔口就沉了。“

陳庭望著遠處冒煙的工廠煙囪。那里正吐出灰白的絮狀物，像一群飛累了的鴿子。“我媽說，放河燈要心誠。“他頓了頓，“你最近...還去廠里撿廢料嗎？“

河水突然變得很吵。秦野想起前天夜里，他翻過鐵柵欄時刮破的褲腿，想起何美珍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縫補的樣子。她的手很巧，能把所有破碎的東西復原如初，除了他們自己的生活。

“你爸什么時候換電閘？“秦野突然問，“二車間的電線都露銅絲了。“

陳庭的睫毛顫了顫。他想起父親書房里那些賬本，紅色的數字像傷口一樣爬滿紙頁。“設備太貴了，現在廠里...“

刺耳的喇叭聲撕裂了黃昏。黑色轎車碾過碎石路，驚起一群麻雀。車窗降下，陳正的臉像一塊冰冷的鐵板。他西裝口袋里露出的金表鏈晃得人眼花，無名指上的戒指在方向盤上敲出不耐煩的節奏。

“庭庭，上車。“

等轎車卷起的塵土散去，秦野才發現掌心被紙船割破了。血珠滲進宣紙的纖維里，慢慢綻開一朵暗紅的花。他忽然看見對岸的電路房門口，李德彪正弓著背鉆進去，手里那個鼓囊囊的麻袋沉甸甸的，像是裝滿了秘密。

當晚的月亮很亮，亮得能看清何美珍出門前鬢角的白發。秦野蹲在河堤上啃冷掉的饅頭時，最先聞到的是焦糊味，接著才聽見此起彼伏的尖叫。他抬頭望去，電路房的窗口正吐出猩紅的火舌，火光映在河面上，把整條白河都染成了血色。那些燃燒的碎屑飄在空中，像極了白天沉沒的河燈，只是這次，再沒人能打撈起它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