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英死的那天，白河鎮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是凌晨開始落的，起初只是零星的幾點，后來漸漸密了，像有人從天上撒下一把把碎瓷片。陳庭站在二樓窗前，看著雪粒撲打在玻璃上，化成一縷縷蜿蜒的水痕，像極了母親昨晚在梳妝鏡上畫過的圖案——她用指尖蘸著茶水，在霧氣蒙蒙的鏡面上反復描摹一朵牡丹，那是她少女時代繡得最好的花樣。

樓下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陳正又喝醉了。酒瓶砸在瓷磚地上的響動很特別，先是清脆的迸裂，接著是碎片滑動時細碎的嗚咽。陳庭數著，這是今晚第三只酒瓶。自從針織廠倒閉后，父親總在深夜重復這個儀式：開瓶，灌酒，摔碎，然后對著空氣咒罵，罵那些討債的，罵跑掉的工人，最后罵到何美珍——“那個晦氣的女人“。

白英的腳步聲輕得像貓。陳庭聽見她下樓，聽見她跪在碎瓷片里收拾殘局，聽見父親突然拽住她的頭發：“你也覺得是我的錯？“

沒有回答。只有雪落在外窗臺上的沙沙響。

陳庭把臉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從這個角度，他能看見母親露在樓梯轉角的一截手腕，白得幾乎透明，青色血管像繡在緞子上的絲線。她今天戴了那對珍珠耳環，那是結婚二十周年時父親送的禮物，現在隨著拉扯的動作輕輕搖晃，像兩滴將落未落的淚。

“說話啊！“陳正的聲音突然拔高。

瓷盤砸在墻上的爆裂聲里，陳庭聽見母親終于開口：“你把保險金...給美珍家送去吧。“

接下來的一切變得模糊。陳庭只記得自己沖下樓時，看見母親蜷縮在碎瓷片中央，珍珠耳環掉了一只，剩下那只還在滲血的耳垂上晃蕩。父親的金表鏈斷了，表面裂出蛛網般的紋路，停在凌晨三點十七分。

天亮時，雪停了。陳庭發現母親房門底下滲出一道暗色，蜿蜒到他的拖鞋邊，像條終于找到歸途的小溪。他推開門，看見白英躺在床上，左手垂在床邊，腕口綻開的皮肉像朵枯萎的牡丹。她換上了那件淡紫色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仿佛要去參加某個重要的宴會。

梳妝臺上擺著剩下的那只珍珠耳環以及燒焦的針織廠工牌，上面寫著一個名字：何美珍。

一張被茶水浸透的保單，受益人欄里“陳正“兩個字被反復描畫過，墨跡暈染得像團烏云。

陳正中午才回來。他渾身酒氣，西裝上沾著泥雪，徑直走進臥室倒在床上。直到黃昏時分，他才發出一聲不似人類的嚎叫——他翻身的時抱住了妻子冰冷的身體，雪白的床單吸飽了血色，此刻已經變成詭異的褐紫。

當夜，鎮東的流浪漢看見陳正光腳在雪地里奔跑，金表鏈拖在身后閃閃發亮。他時而大笑時而痛哭，把珍珠耳環塞進路過野狗的嘴里。從此再沒人見過清醒的陳正，只有個總在垃圾堆翻找瓷片的瘋子，逢人就說：“我老婆...最討厭碎掉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