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到果園街上看到那扇窗戶，完全是個巧合。他有可能在一周、一個月，甚至一年以后才看到，但他偏偏在今天看到了。

當然，他最終還是會走到這里。每到一個新的城市，他遲早都會把每一條街道都走遍。通常，他都會以固定的方式開始——先從頭到尾走完一條街，再走過一個街口。再從尾到頭走完隔壁平行的另一條街道，就像在超市里瀏覽貨架時那樣。不過，因為必須過馬路走到下一條街，所以在街口所看到的景象，隨時都可能攪亂他原本規律的計劃。

當他來到曼哈頓的時候就是這樣，雖然在他所造訪過的城市里，曼哈頓是最適合用這種規律的方式來探索的。至少，十四街以北那些完美的棋盤式街道就很符合這種規律。至于十四街以南的部分，一旦走到西村、格林威治村、蘇豪區和唐人街，基本上就全部亂了套。不過，他卻毫不慌張。因為這些區域的街道分布再糟也糟不過倫敦、羅馬和巴黎，甚至波士頓北角，而他向來都覺得探索這些城市的街道是一種享受。

他從德蘭西街往南走到果園街，不過他這趟旅程的起始點卻是春日街和桑葚街口，然后從那里往南走到格蘭德街，再向西走到克羅斯比街，再沿著王子街平行北上。走到王子街盡頭時，則往東走到伊麗莎白街，再往南沿著肯馬爾街而行，然后向東走過德蘭西街，來到果園街。抵達果園街時，他決定右轉。這是一條很漂亮的街道，雖然沒有那種讓人驚艷的花園、噴泉和成排沿著人行道的綠蔭，就像布達佩斯的瓦茨街，或者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舊金山的九曲花街那種舉世聞名的美景，卻自有一番濃郁的質感和歷史的深度。朝北而狹窄的單行道上，矗立著一棟棟鮮少超過五層樓的磚房，大部分都是一個半世紀以前留下來的三層或四層樓建筑。這條街反映了這座城市在不同時期的歷史。街上的建筑——屋前的防火逃生梯、圓拱的窗戶、突出的石楣、雕著華麗葉子的外墻都體現了風行于十九世紀中后期的意大利建筑風格，不過在每棟磚房底樓營業的卻是些時尚咖啡館或服裝設計師的小店。此外，當然也有比較老舊和傳統的產業，包括一家制服店、房地產中介、美發店、畫廊，以及一間販賣行李箱的店鋪。至于那些歇業或停業的店鋪，大多都已經鐵門深鎖。

他走到街道中央，單行道上的交通還不至于讓他有所顧慮，至少現在還無須擔心。他總是認為，走在街道的正中央才能夠真正感受到此地的氛圍。唯有馬路中間，才是最佳的觀察點。因為你可以從馬路中間往前眺望，也可以朝馬路兩邊觀望，或者在原地旋轉三百六十度，就可以辨識出自己所在的環境。了解自己周遭的環境和可以選擇的去向至關重要，以備在你需要的時候用最短的時間迅速移動。

城市的建筑、街道分布和公共設施向來是他最關心的事，對于漫步途中所遇到的人，他幾乎從未留意過。他不會主動和過往的行人攀談，也沒有興趣和站在街角抽煙的紅發女子打聲招呼。他不在乎那個穿著皮夾克、短裙和破洞黑絲襪的女子想傳達的是什么樣的流行風格，也不打算和那個在他前面穿過街道、戴著黑色棒球帽、看起來運動感十足的女人搭訕，問她對洋基隊今年的表現有何看法。他從來不看棒球比賽，也不在乎。至于那群口袋里都塞著一本旅游指南的人，何以要圍繞著一名女子聽她說話，他也沒有興趣知道原因，雖然她很顯然是個導游或講解員之類的。

當他走到布魯姆街時，街道東南角一家在店外人行道上擺設了白色小桌和黃色塑料椅的餐廳看起來很吸引人。不過，這些露天的座位卻乏人問津。餐廳的窗戶上掛著一個招牌，上面寫著：“進來暖暖身子吧。”他湊近窗戶，透過玻璃看著餐廳里那些正在享用咖啡、看筆記本電腦、讀報的客人。

窗戶的玻璃上倒映著他這一趟旅程中不時見到的那輛車，一輛沒有什么明顯特征的轎車，也許是輛本田思域，車頂上還裝有一些機械裝置。他之前曾不止一次看到過這輛車，如果他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他還會以為這輛車是在跟蹤他。不過，他沒有多想，只是繼續透過玻璃看餐廳里面。

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到餐廳里喝杯拿鐵或者卡布奇諾。即便隔著玻璃窗，他也幾乎可以聞到咖啡的香味。然而，他不能駐足停留，因為要看的景色還很多，而他的時間卻十分有限。明天，他還得到蒙特利爾，然后視他在蒙特利爾能看到的腹地有多少，再決定后天是否能到馬德里。

不過，他會記得這個地方的。他會記得窗戶上的那個招牌，記得那些露天的桌椅、果園街上的其他店鋪、建筑物之間那些狹窄的巷弄，以及他在春日街、桑葚街、格蘭德街、克羅斯比街、王子街、伊麗莎白街、肯馬爾街和德蘭西街上看到的一切。

他會全數記得的。

就在他沿著布魯姆街走過三分之一的街口時，他抬起頭向上瞄了一眼。

就是此時，“偶然”這一元素介入了。走到果園街的盡頭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特別的是他朝商店上方看了一眼。他并非經常這么做。雖然他總是觀察街上的商鋪，讀取店鋪窗口上的告示和招牌，研究咖啡館里的人，在腦子里記下門牌號碼，但是他并不會每次都把眼光拉到一樓或二樓以上。有些時候，他的確是忘記了，有些時候則是因為實在沒有時間。他很有可能隨意就走完這條街，而完全無視那棟出租公寓上的那扇窗戶。

不過，他想了想，這也許和所謂的偶然無關。也許，他就注定要看到那扇窗戶。也許，這是某種奇怪的測試，是為了確定他是否已經準備好了，雖然他相信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對于那些需要借用他才能的人而言——也許在他們“收編”他以前，他們需要先確定他的能耐。

那扇窗戶位于三樓，一樓是販賣香煙和報紙的店家——他又在這家店的窗戶反光里看到了那輛車——二樓則是售賣婦女圍巾的專賣店。那扇窗戶被分隔成上下兩個方框，突出在窗臺上的空調室外機占據了下面方框的一半面積。空調室外機上面一抹白色的東西，就在他抬頭的瞬間吸引了他的注意。

第一眼看到的時候，那個東西看起來像是百貨公司和美發店里用來展示假發的白色舒泰龍[1]人頭。他當下還自忖，把這種頭放在窗上實在有點可笑。那是一顆光頭——沒有五官，直視著果園街的頭。他猜，紐約街頭的任何一扇窗戶，什么東西都有可能出現吧。如果那是他的窗戶，至少他會在那顆人頭上架一副太陽眼鏡，好讓那顆頭看起來多少有點個性，也暗示著主人的古怪。雖然他必須承認，一般人并不覺得他有什么古怪可言。

然而，他越是看得仔細，就越不敢確定那是一顆白色的泡沫人頭。那顆人頭的表面不僅反光度要高出許多，而且平滑許多。也許是塑料的——像那種雜貨店會使用的袋子，或者干洗袋。不過，絕對不是那種透明的塑料袋。

他想看清楚一些。

那個放在窗口，幾乎是圓形的白色物體仍然具有人頭的形狀。物體表面的塑料材質緊貼在看起來像是鼻子的突起部分，上下延伸到頂端的眉毛位置和底部的下巴處。人頭的臉上甚至還依稀可以分辨出嘴巴的形狀，張開的雙唇看起來仿佛正在呼吸。

或者尖叫。

他認為那個物體看起來比較像一顆被罩上一層白色絲襪的人頭。不過，光滑的材質仍然讓他覺得那是塑料做成的東西。

做這種事的人顯然不怎么聰明。畢竟，把一個塑料袋套在頭上的蠢行，很可能導致自己窒息吧。

此人不僅得套上塑料袋，還得從背后把塑料袋拉緊，才能讓塑料袋如此緊密地貼合在自己的五官線條上。但是，他并沒有看到這個人的手臂出現在任何相關的位置拉扯著塑料袋。

于是，他不禁懷疑拉扯塑料袋的是否另有其人。

噢。噢，不會吧。

他正在目睹什么嗎？有人正把一個塑料袋套在另一個人的頭上？阻隔那個人的空氣來源？想讓那個人窒息？所以，那張嘴看起來才像在掙扎著吸氣嗎？

那個人是誰？是男人，還是女人？拉緊塑料袋的人又是誰？

他忽然想起窗子里的那個男孩。另一扇窗戶。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但是，此刻在這扇窗子里的人看起來既不像男孩，也不像女孩，而是一個成年人。

一個危在旦夕的成年人。

至少這幅畫面在他眼里看起來就是如此。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在過去的旅程中，他曾經看到過一些奇怪的現象，一些看起來不對勁的事情。

但是，比起這次的畫面，過去那些都只能算是小兒科。他從來沒有目睹過謀殺事件。而他確定自己現在看到的就是一宗謀殺。

他沒有尖叫，也沒有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機撥打911，更沒有沖到最近的商店去叫人報警，當然也沒有跑進那棟磚房，直奔兩層樓的樓梯，去阻止三樓那扇窗戶里正在發生的事情。

他只是試探性地伸出手，仿佛這樣就可以觸碰到三樓窗口那個人光滑的面孔，感覺到包裹在他頭上的東西是什么，好做點判斷。

咚咚，咚咚。

也許這樣一來，他就比較容易弄清楚那個人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咚咚，咚咚。

他太過專注于窗口發生的事情了，以至于一開始的時候，他完全沒有留意到有人正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不知何時，有人已經來到了他的門邊。

他把手從鼠標上挪開，瞬間轉過屁股下的電腦椅：“什么事？”

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縫，有人站在走廊上說道：“下樓吃晚餐了，托馬斯。”

“今晚吃什么？”他問。

“漢堡。烤肉店的漢堡。”

坐在電腦屏幕前的男子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好吧。”

他轉過椅子，重新注視著凝結在他那面超大屏幕上的影像。那顆模糊的、白色的、被包裹住的頭，懸在窗口，猶如鬼影。

當時有人看到了嗎？有人查到了嗎？

當年，沒有人看到窗口邊的那個男孩。在那個瞬間，沒有人抬起頭，也沒有人幫他。

男子讓畫面保留在屏幕上，這樣，晚餐過后，他還可以回來仔細研究。到時候，他再來決定要怎么做。

注釋

[1]舒泰龍（Styrofoam）：一種聚苯乙烯泡沫制成的白色材料，常用于包裝和日常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