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目擊癥人
- (加)林伍德·巴克利
- 5172字
- 2024-07-17 10:38:16
兩周前
“進來吧,雷。”
哈里·佩頓握了握我的手,帶我走進他的律師辦公室,然后指了指他辦公桌對面的那張紅色皮椅讓我坐下。他和我父親幾乎同年,看起來卻比我父親年輕許多。哈里身高一米八三,瘦而緊實,頭光滑得像個西瓜。禿頂雖然讓不少人顯老,哈里卻不顯老。他是個長跑健將,那套昂貴的西裝穿在他的身上,簡直合身得就像他的第二層肌膚。他的辦公桌就是他整潔有序的佐證,除了一個電腦屏幕、一個鍵盤和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機以外,就只有一個裝有法律文件的檔案袋。桌上的其他部分,就像還沒沾上第一筆油墨的畫布一樣干凈。
“我要再次表達我的遺憾,”哈里說道,“你父親有不下百件事情為人所樂道,不過,克萊頓牧師只用一句話,就巧妙地做了總結。‘亞當·基爾布賴德是個好人。’”
我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是啊,牧師從未和我父親見過面,他能那樣說已經很好了。我父親鮮少去教會,我想,我們還能找到人主持葬禮就已經很幸運了。謝謝你來參加葬禮,讓出席的人數達到了將近十二個。”
包括牧師和我自己在內,一共有十一個人參加了這場葬禮。除了哈里,還有父親以前的三位同事,其中一個是父親以前的老板萊恩·普倫蒂斯,以及萊恩的妻子瑪麗。此外,還有曾經在普羅米斯瀑布市街上經營五金店,后來因為鎮外那間家得寶[1]開張而倒閉的一位父親的友人,以及父親在克利夫蘭的弟弟泰德、弟媳羅伯塔,和一位住在父親那條街尾、我只知道名叫漢娜的婦人。最后一個是我和托馬斯從高中時代就認識的朱莉·麥吉爾。朱莉在本地一家報社——普羅米斯瀑布標準日報社里工作,她曾經報道過父親的意外。不過,她不是為了報道父親的葬禮才出席的——雖然父親的死亡讓他登上了報紙的小塊新聞,但是他既不是年度最佳公民,也不是扶輪社[2]社長或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他對這個小區的貢獻沒有什么新聞價值,因此,朱莉只是前來致哀而已,純屬個人行為。
殯儀館還剩下很多雞蛋沙拉三明治,他們堅持讓我帶一些回家給弟弟。雖然我曾經解釋說弟弟之所以缺席葬禮,是因為他身體微恙,但沒有人相信我的說辭,至少認識他的人都不相信。在回家的路上,我本來想把三明治丟出車窗喂鳥兒,而不想帶回去給弟弟,但我最終還是把它們全都帶回了家,讓它們一個也不少地進了我弟弟的肚子里。
“我真希望你弟弟能來,”哈里表示,“距離我上次見到他已經有好一陣子了。”一開始,我以為他指的是這次會面,因此覺得有點迷惑,因為我弟弟向來不是行動派的人。后來,我才意識到哈里說的是父親的葬禮。
“是啊,我已經盡力了,”我告訴他,“他不是真的生病了。”
“我猜到了。”
“我試著說服他來,不過其實也沒什么意義。”
哈里同情地搖搖頭:“你父親也盡力了,就像你母親羅絲——愿上帝保佑她——還在世的時候那樣。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是二〇〇五年去世的。”
“她過世后,你父親的日子應該過得更辛苦了。”
“那時,他還在普朗上班,”我指的是普倫蒂斯暨朗印刷公司,“我想,也許在他提早退休以后沒多久,日子就更難過了。因為他整天都待在家里,那讓他如坐針氈,但是他從來就不是會逃避的人。”我咬了咬嘴唇,“我母親就會找出不讓自己困擾的方法,她總是自有一套接受事情的方法。但是,對于父親來說,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亞當還很年輕,真的,”哈里接著說道,“老天,他才六十二歲。我聽到他死訊的時候真的很驚訝。”
“嗯,我也是。”我說,“我不記得在那些年里,媽媽曾經警告過他多少次,說在那片陡坡上開割草機除草有多危險。可是,他總是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問題是,那片陡坡坐落在房子的最后面——是你沒有辦法從路邊或哪個鄰居家看得到的角度。地面的坡度以四十五度的斜角一路延伸到下方的溪流。爸爸總是沿著坡地邊緣割草,還必須把身體朝著坡地壓低,割草機才不至于失去平衡而翻倒。”
“雷,他們認為在他們發現你父親以前,他已經在那里躺了多久?”
“爸爸大概是在午餐過后出去割草的,然后一直到隔天早上六點左右都沒有被人發現。當割草機從他身上軋過去的時候,方向盤的邊緣重重地壓在了他的身體上。”我指著自己的肚子,“你知道的,他的腹部,把他的內臟都壓碎了。”
“老天。”哈里摸摸自己的腹部,想象著那種疼痛不知道折磨了我父親多久。
對于父親的死因,我沒有什么好補充的了。
“他比我小一歲,”哈里笑著又說,“我們偶爾會一起去喝個小酒。羅絲還在世的時候,我們偶爾也會一起去打高爾夫。但是,他一直都覺得他沒有辦法在打十八洞的時間里,把你弟弟一個人留在家里。”
“反正爸爸也不是很擅長打高爾夫。”我說。
哈里悲傷地笑了笑:“我不打算說謊。他推桿推得還可以,卻打不出什么好球。”
我聞言笑道:“是啊。”
“可是,羅絲死后,你父親連到練習場揮桿的時間都沒有了。”
“他對你的評價很高,”我說,“你在他心中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他的律師。”他們已經認識二十五年了。當時,正在辦理離婚的哈里因為把房子給了前妻而住在紐約州北部的普羅米斯瀑布市中心一家鞋店的樓上。哈里因此曾開玩笑說,在離婚后幾乎一貧如洗的他,居然還變成了一名離婚律師,真是勇氣可嘉。
哈里的手機傳來一聲單調的信號聲,通知他有電子郵件進來了。不過,他連看也沒有看一眼。
“我上次和爸爸聊天的時候,”我朝著他的手機點了點頭,“他還在考慮要不要買一部新手機。他有一部可以拍照的手機,不過已經很舊了,拍出來的照片也不是很好。而他也希望有一部可以輕松收發E-mail的手機。”
“這些高科技的玩意兒從來都嚇不倒亞當。”哈里說著拍了拍手,示意該進入我之所以來此的正題了,“你在葬禮上說,你還保有那間位于柏林頓的工作室?”
我住在接近紐約州邊界的佛蒙特州。
“是的。”
“工作的情況好嗎?”
“還可以。這個產業正在改變。”
“我看到你的一幅畫稿——你們是這樣說的嗎?”
“當然,”我回答道,“插畫,漫畫。”
“幾周前,我在《紐約時報》的書評里看到一幅你畫的插畫。我總是可以從畫風上看出那就是你的作品,你筆下的人物都是頭大身體小,看起來好像他們的頭大到會讓他們摔倒一樣。而且,他們的線條都是圓形的。我喜歡你處理他們膚色的方式,你是怎么做到的?”
“用噴槍就可以了。”
“你幫《紐約時報》畫過很多畫稿?”
“沒有以前多了。用照片比雇人從構圖到完成插畫要容易得多。報紙和雜志的需求量都在縮減,我現在幫網頁做得比較多。”
“那些都是你自己設計的嗎?網頁?”
“不是。我幫他們做美術設計,然后交給設計網站的人去執行。”
“我本來以為要幫紐約和華盛頓的報刊工作就得住在那里,不過,我猜住在哪里,現在根本就不重要了。”
“你無法掃描和借由E-mail傳送的東西,還可以通過聯邦快遞傳送。”我回答道。見我沒有繼續往下說,哈里便打開桌上的檔案夾,閱讀起里面的文件。
“雷,我想,你應該看過你父親的遺囑了吧。”哈里說道。
“是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更新了。在你母親去世之后,他做了幾項改動。問題是,我有一天碰到他,當時,他正坐在凱莉的店里喝咖啡,然后說要請我喝杯咖啡。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一邊看著窗外的街道,一邊好像在閱讀《普羅米斯瀑布標準日報》,卻沒有真的在看報。我偶爾會看到他坐在那里,仿佛他只是需要時間在家以外的地方獨處。總之,他對我招手,然后說他正在考慮修改遺囑,說他可能需要增列幾項特別的條款。但是,他一直沒有列舉出來過。”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告訴他,“不過,我想我也不會感到驚訝。看看我弟弟那樣,我也明白他會想多留一些東西給我弟弟。”
“說句實在話,我想,如果亞當走進這里,想修改遺囑的話,我會試著告訴他不要做出偏袒任何一個孩子的決定。我會告訴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公平地對待每個孩子。否則,在他走后,很可能會引起兄弟之間的憎恨。當然,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他手上。這份遺囑很清楚,里面有些事情你也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我想象著父親獨自坐在幾乎沒什么客人的店里。自從母親過世以后,他一個人在家里多的是時間獨處。雖然客觀地說,家里并不只有他一個人在。他其實不需要離開家去尋找獨處的空間和時間。不過,我可以理解他想逃開的想法。有些時候,你就是需要知道自己真的只有一個人,你需要更換一下所處的環境。一想到這里,我就不由得感到悲傷。
“那么,我猜現在就是一人一半了。一旦那棟房子被變賣掉,一半的所得歸我,另一半則歸我弟弟。”
“是的,不動產和其他的投資。”
“大概有十萬美元吧,”我說,“那是他和我母親計劃退休后用的。他們存了好幾年,從來沒有把錢花在他們自己身上過。到他死之前,他都還可以存上個十萬美元,我是說如果他還能活上二三十年的話。”我語帶哽咽,“我想,應該還有一份為數很少的壽險吧。”
哈里·佩頓點點頭靠向椅背,手指不經意地摸了摸后腦勺,然后透過齒縫吸了一口氣:“你得決定要怎么處理那棟房子。你絕對有權把它賣掉,然后和你弟弟對半分那筆錢。那棟房子沒有貸款,我猜應該可以賣到三四十萬美元。”
“關于那棟房子,”我同意道,“占地應該有將近十六英畝[3]。”
“如果你估計正確的話,你們兩兄弟各自就可以分到大約二十五萬美元。這樣也還不錯。雷,你幾歲了?”
“三十七。”
“你弟弟比你小兩歲,是嗎?”
“嗯。”
哈里緩緩地點點頭:“如果投資有道的話,這筆錢應該足以讓他過上好幾年了。不過,他還年輕,而且距離他可以領社會安全福利還有好一段年限。據你父親所說,他無法勝任任何工作。”
我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沒錯。”
“對你而言,這筆錢就不同了。你可以用來投資,將來好買更大的房子。等到你有……我知道你現在還未婚,雷,不過總有一天,你會遇到合適的對象,會有孩子……”
“我知道,”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好幾次都差點結婚了,不過最終還是無疾而終,“我覺得我不會有孩子。”
“未來會如何,你是無法預知的。”他揮揮手,“不過,這其實不關我的事。只是站在非公事的立場,我想,你父親一直都希望我照看你們倆,在我能力可及的范圍內,盡量給你們提供一些建議。”他笑道,“當然,你們都已經不是孩子了,需要我提供意見的年齡也已經過了。”
“謝謝你,哈里。”
“我要說的是,對你來說,雷,這筆財產只是一筆意外之財。沒有它,你一樣可以過得很好。你的生活無虞,就算你的工作不如以往,你也可以找到其他的出路,靠自己站穩。但是對你弟弟而言,這筆財產就是他的全部。他可能需要賣掉房子的這筆錢才能活下去,前提是他能找到另一個適合的地方安身,一個有住房補助或是啥的地方。”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我告訴他。
“我只是在想,你能讓他走出那棟房子嗎?我是說,你知道的,不只是出來一個下午,而是永遠地離開。”
我環顧室內,仿佛這樣就可以找到答案:“我不知道。他并非患有——那個詞叫什么——廣場恐懼癥?爸爸也試過讓他走出家門,不過,大部分時候是為了出門去看醫生。”我發現自己很難把“精神科醫生”幾個字說出口,不過哈里是知道的,“問題不在于讓他走出去,而是引導他離開電腦。每次他和爸爸出去,總是弄得彼此疲憊不堪地回來。讓他搬出去,在另一個地方安定下來,我并不看好這種事。”
哈里說道:“那么,我就只能這么做了。身為遺囑的執行人,對你來說,除了偶爾回到這里簽署一些文件,其實沒有什么太多要做的了。也許會有一些臨時的東西,我需要你來決定,那些我都會讓愛麗絲通知你的。也許你會想找人來評估一下那棟房子,好知道它現在的價值。”說著,他翻了翻手中的文件,“我想,你的電話號碼和電子郵件的賬號這里面都有了。”
“是的。”我說。
“還有,你也許知道——你父親給過我一份他的保險復印件——你父親的保險里有一項是意外險。”
“我不知道。”
“一筆為數五萬美元的理賠,不無小補。”在我思忖這個信息時,哈里暫停了一下才又說,“那么,你還會在這里待一陣子,然后才回柏林頓?”
“待到我把一切都處理好為止。”
我們這次的會面到此就結束了,至少目前為止沒有什么要做的了。哈里送我走出他的辦公室,然后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
“雷,”他試探性地對我說,“如果你弟弟留意到你父親在家的時間有多久,如果他早點出去找你父親的話,你覺得事情的發展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同樣的問題我也曾自問過。在弟弟發現父親以前,父親可能已經滾下斜坡好幾小時了。當父親從割草機上摔下來的時候,機器翻倒和割草刀持續運轉的轟隆聲應該很嘈雜吧。
父親尖叫了嗎?如果他尖叫了,他的聲音是否被割草機的咆哮聲蓋過了?無論是他的叫喊聲還是割草機的聲音,事發的時候,有任何一點聲音足以從斜坡傳到家里嗎?
我弟弟可能什么也沒聽到。
“我告訴過自己,事情不會有什么不同。”我回答他,“想這些事情沒什么意義。”
哈里明白地點點頭:“我猜,什么都不要再想也許是最好的方式吧。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時間是不可能倒流的。”我懷疑哈里還打算繼續說些陳詞濫調,他卻一改話題,說道,“他真的完全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是嗎?”
“你不知道情況有多糟。”我只能這么回答。
注釋
[1]家得寶(Home Depot):美國一家家庭裝飾品與建材的零售商。
[2]扶輪社(Rotary):即國際扶輪社(Rotary International),是分布在168個國家和地區的服務性國際組織。
[3]1英畝約為4046.86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