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又一次住進了特護病房。

病房的床位左邊有一張白色的仿大理石茶幾，茶幾上放著一只玻璃的長腳花瓶，花瓶里插著幾枝潔白的馬蹄蓮使得病房顯得格外安靜與平和；茶幾上方的墻上掛著的一幅鳶尾題材的油畫作品，雖然可能是復制品，不過僅僅只是多了這兩樣布置，便馬上讓特護病房提升了一個檔次。

當然，價格也提升了一個檔次。

張良躺在特護室的病床上，口腔里插著一根氣管插管，呼吸機就連接在口腔的氣管插管上，這玩意每小時的費用是50元。

在張良的前胸和手部有四條線連著心電監護器，一條是用于檢測氧飽和度的，夾子套在手指頭上；一條自動檢查帶是綁在右手臂，用于檢測血壓的；一條是連接林耀的胸部，在胸部的鎖骨下粘貼著紅、黃、綠三個不同顏色的電極片，分別承擔著心電圖波和呼吸次數的功能。

兩個月前，張良做腫瘤切除手術時，就曾住過這里的特護病房。

不過，高昂的特護費用及后續化療費用，使他在里面僅住了幾天后，就不得不轉入了普通病房，要知道癌癥的治療費用十分昂貴，僅僅一次化療就是近萬塊，并不富裕的家庭已經被他的病掏空了，并且還欠下了一屁股債。

張良艱難的扭動了一下脖子，呼吸機讓他覺得別扭極了，可虛弱的身體使他此舉變得甚為艱難，似乎還能控制的，僅剩下還算活躍的思維了。

張良不想放棄，他還年輕，父母含辛茹苦的把他養大，供他上完大學，這才剛參加工作不到兩年，還沒掙到什么錢呢，更不用說孝敬父母了，沒想到一次疾病卻把整個家庭拉進了深淵！

他很清楚，父母為了湊錢給自己治病，已經傾盡了所有，家里能賣的全賣了，親戚朋友能借的全借了，為了那點可憐的手術費和醫藥費，就差給人下跪了。

張良實在是不敢想象，萬一自己有個好歹，今后二老該如何活下去。

都是這該死的病！

還有這該死的醫院！

張良實在是不明白，為什么兩個月前醫院說只是個良性小腫瘤，明明說的不算大礙，怎么手術切除后反而就轉移了呢？這他媽還算是良性的？這就是醫生所說的手術后加化療就能基本根除？

想到診斷結果出來后，憔悴的母親直接暈了過去，而一向在他心目中堅強的父親，顫抖著雙手淚流滿面的抱著母親的無助神情猶在眼前。

張良眨了下眼睛，淚水從眼角滑了出來。

“哎哎，你現在肺部感染并發呼吸衰竭和心力衰竭，一定要保持情緒穩定，千萬不能激動，不然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別怪我沒提醒你啊。”年輕的護士小姐緊張的盯著心電監護器，木著小臉嚴厲的叮囑道。

“不激動？你們醫院的做派能讓人不激動嗎？反正是死，早死幾分鐘和晚死幾分鐘又有什么區別？”張良只能在心里自嘲。

小護士仿佛知道張良所想，語氣輕柔了少許：“你心里最好別有輕生的想法，你知道剛才李主任提出再動一次手術時，你父母激動的樣子嗎？他們都給李主任跪下了，只希望李主任能盡量挽救他們的兒子！李主任說想請專家給你主刀，他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并且還千恩萬謝的準備錢去了。你說，你現在若是想不開有個什么意外，能對得起他們嗎？”

張良的心一震，鼻子猛的一酸，眼淚再也止不住蜂擁而出，打濕了眼眸。再動一次手術？還請專家？只怕那又是一筆龐大的支出，父母到哪里去籌這筆錢啊！

更何況，癌細胞都轉移了，還怎么醫治？就算再動手術估計也是白花錢了，父母為什么還不放棄呢？

“滴……滴……滴……”

“哎呀呀，你怎么回事？告訴你了不要激動，不要激動，保持情緒的穩定，穩定你懂不懂？我說了這么多你怎么就不聽呢？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體諒一下父母……”小護士急了，嘴里不停，皺著眉頭看了一陣子心電監護器上的數據，才按下一個按鈕，報警的尖叫聲終于停了下來。

張良只是閉著眼睛，任由小護士嘮叨個沒完。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年輕大些的護士進來后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張良，隨后對小護士說道：“小田，護士長讓我告訴你，讓你去628號病房，黃麗臨時有事，你頂替她一下。”

“去628？可是趙姐，我正在照顧這個病人呢。”小護士有些疑惑的問道：“我去了628，誰來接替我呢？”

“這個病人你先暫時不用管了，他的住院押金已經花的差不多了，按照李主任的意思，呼吸機和監護器都想給撤下來。”

“咦？李主任不是說正在給他安排第二次手術嗎？還說這次要請專家親自主刀，他父母都回去籌錢去了。”小護士小心的偷看了張良一眼，輕聲說道：“再說他現在的情況，離開了人不行吧？”

“等他父母籌到了錢再說吧。”趙姐擺了擺手，看了看閉著眼睛的張良，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說道：“你真以為李主任給安排手術了？他也只是說說而已，沒有足夠的押金交到醫院，他才不會胡亂安排呢。”

“可他父母不是回去籌錢了嗎？萬一人家籌到手術費，到時候再安排不是耽誤了病情？”

“呵呵……”趙姐搖著頭笑了笑，壓低聲音，很有種指導后輩的感覺：“小田，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癌細胞轉移？你這小姑娘剛從學校出來，什么都不懂，癌細胞都轉移了，再動手術又有什么用？更何況，就病人現在的情況，十有八九都下不了手術臺，請專家就更是笑話了，哪個專家敢給這樣的病人主刀？”

“啊？”

小護士忍不住驚叫了一聲，隨后偷偷摸摸的往張良那里瞥了一眼，有些不忿的輕聲說道：“既然…既然再動手術作用不大，還那么危險，李主任為什么還建議病人家屬再做手術呢？我可是親耳聽到李主任給病人的父母說，若是再動一次手術，病人是有一定幾率治愈的，這不是坑人嗎……”

“噓……”

趙姐趕緊打住小護士的話，隔著特護病房的窗戶往外看了看，才低聲說道：“小田啊，你這小姑娘剛進入社會，太單純了，以后這樣的話可不能隨便亂說。李主任說的沒錯啊，只要動手術切除病原體，病人理論上是有一定幾率康復的，雖然這種幾率極低，但就看病人家屬怎么理解了……”

看了看微皺著眉頭的小護士一眼，趙姐接著道：“這叫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只要醫生說還有希望，哪有病人的家屬愿意放棄的？只是無關痛癢的幾句話，醫院就多了些收入，科里多完成了點任務，咱們的獎金又多了一些。”

“可……”小護士張了張嘴，最后還是咽下了要爭辯的話，這些話跟趙姐爭辯沒什么用，她決定還是實際行動好一點，等下見到病人父母，一定悄悄的把這些知道的情況告訴他們。

“行了，小田，你還是趕緊去628吧，不然護士長又該罵人了，你好不容易才進了咱們院，可別讓護士長找理由開掉了。”

小護士神情黯然的點了點頭，才在趙姐的催促下離開了。

“這孩子還是太單純了。”

趙姐搖了搖頭，也跟著離開了病房。

張良猛的睜開了眼睛，心像是打翻的五味瓶，內疚、感激、心酸、著急等等眾多情緒混雜，他很想去阻止父母繼續籌錢為自己治療，無奈身體虛弱的厲害，想動一下千難萬難，況且口里還插著氣管插管，真是身不能動口不能言。

越急火氣越大，火氣越大心里的恨意越深！

張良恨啊！

他開始猜測，或許醫院一開始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病情，只是為了賺取黑心錢，而故意說是良性腫瘤！

良性腫瘤突然變成了癌細胞轉移，醫院僅僅一句病情有變，所有的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可要知道前段時間的醫療花費，已經把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完全掏空。

但他們還不滿足，還想再撈一筆，完全不顧及病人的家庭是否能承受的起，完全不顧及是否會讓這個家庭陷入萬丈深淵，難道他們就不怕遭報應被雷劈嗎？

不行，不能這樣，絕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這家該死的醫院！

張良不甘心，反正就快死了，他要讓自己死的有價值，至少也要給父母創造一些價值，盡可能的減輕他們的負擔。

一個瘋狂的想法在張良腦中逐漸成型——即便是死，也要偽裝成事故死在這家醫院，幸運的話能因此讓父母得到一筆賠償減輕他們一些負擔，最不濟也能讓父母省下第二筆手術費的開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