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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譯者序 普拉東諾夫——震驚世界的文學天才
上面這個標題并非我的發明,而是借用俄羅斯評論家韋林的話。他的原語是:“安德烈·普拉東諾夫是繼十九世紀經典作家之后,重新使世界感到驚訝并為之戰栗的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的民族天才。”
持類似評價的還有俄裔美籍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羅茨基:“普拉東諾夫是與普魯斯特、卡夫卡、福克納、貝克特齊名的二十世紀最杰出的作家。”“他是二十世紀唯一繼承了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光榮傳統的蘇聯作家。”
英國學者錢德勒說:“普拉東諾夫或許是俄羅斯過去一百年最偉大的作家。”
但是,安德烈·普拉東諾夫這個響亮的名字,對于大多數中國讀者來說,卻是十分陌生的。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們沒有系統地出版過他的作品,廣大讀者無從了解這位杰出的作家。其實,即使在他的祖國,普拉東諾夫也一直被視為“異類”,他的作品生前無法出版,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才開始與讀者陸續見面。而真正的“開禁”和“回歸”,使讀者有機會全面認識這位偉大的作家,已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了。近三十年來,普拉東諾夫的作品大量出版,各種單行本、選集和皇皇八大卷的文集相繼問世。對這位作家的研究日益廣泛和深入,涌現了許多學術含金量相當高的專著,形成了一支陣容整齊、生氣勃勃的研究隊伍。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俄羅斯科學院俄國文學研究所(普希金之家)每年召開普拉東諾夫研討會,吸引了世界各國的專家學者參加,會后出版研究論文集,從不間斷,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系列,頗受學界的重視和歡迎。
二〇一九年適逢普拉東諾夫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彼得堡的俄羅斯文學研究所、莫斯科的世界文學研究所和作家故鄉的沃羅涅日大學都舉行了規模空前的紀念活動。更加耐人尋味的是,俄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聯合俄羅斯高等經濟學院和莫斯科大學召開了主題為“俄羅斯的自我認識問題”的普拉東諾夫國際學術研討會。由此可見,普拉東諾夫不僅是偉大的作家,也是有影響的思想家和哲學家。可以說,二十世紀的俄羅斯作家中很少有人像普拉東諾夫那樣享有如此崇高的榮譽,研究普拉東諾夫幾乎成了一門炙手可熱的顯學。
普拉東諾夫不僅是俄羅斯文學的驕傲,他的藝術成就也得到了世界各國的普遍承認,他的主要作品已經翻譯成英、法、德、日、西班牙語等語言,他在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和世界文學中的經典地位已經無可動搖。
安德烈·普拉東諾維奇·普拉東諾夫(1899—1951)原姓克里緬托夫,生于沃羅涅日市郊區驛站鎮一個工人家庭,父親是鐵路上的鉗工,母親是鐘表匠的女兒。這個家庭共有十一個孩子,安德烈是長子。他父親是自學成才的發明家,在當地頗有名氣,報紙上多次報道過他的事跡。普拉東諾夫熱衷于發明創造,顯然是繼承了父親的性格。他非常愛母親,從小對母親的命運十分同情。他七歲進鄉村教會小學讀書,十五歲中學沒畢業就開始工作,當過火車司機的助手、鑄鐵工、機車修理工,以自己稚嫩的肩膀協助父母挑起這個人口眾多的家庭的重擔。普拉東諾夫回憶說:“我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生活一下子把我從孩子變成了成年人,使我失去了青年時代。”一九一八年初,他進鐵路中等技術學校電工專業學習,同時積極投入沃羅涅日的文學生活,在當地報刊上發表詩歌、小說和政論文章。一九一九年夏天,擔任沃羅涅日地區國防委員會《消息報》戰地記者,同年應征加入紅軍,先擔任軍用列車的副司機,后主動請求轉到鐵道兵部隊,與白軍作戰。復員后繼續學業,同時從事文學創作。一九二〇年他代表沃羅涅日赴莫斯科出席全俄無產階級作家代表大會,在回答大會調查與會者屬于哪種流派時寫道:“我不屬于任何流派。我有自己的流派。”一九二一年出版小冊子《電氣化》和詩集《蔚藍色深處》。普拉東諾夫早期的文章和詩歌充斥了改天換地、征服宇宙、消滅個性、否定傳統、割斷歷史的革命豪情和浪漫理想,其狂熱和虛妄與當時流行的無產階級文化派作品如出一轍:
我們要熄滅疲憊的太陽,
在宇宙中燃起別的光芒;
我們要給人們換上鋼鐵心臟,
要把行星從軌道上徹底掃光。
他號召人們充當革命的螺絲釘:“標準的螺絲釘是社會主義的最好零件。”“標準化的工人是最優秀的共產黨人。”
他崇拜科學技術的物質力量,貶低甚至否定一切感情和思想文化價值:“社會的物質生產組織化越完善,哲學、宗教和藝術越有害……如今,基督、雪萊、拜倫、托爾斯泰難道比電氣化更有意義嗎?”
但是,普拉東諾夫畢竟是從事實際工作的技術人員,也是特別善于思考、具有獨立思想的人,他的政治虛火不會持續太久,他從虛幻的云端逐漸降到真實的人間。他很難絕對相信“飛馳向前的革命火車頭會立即把人們帶入美妙的理想世界”,在鼓吹暴力、破壞的社會變革和重新安排河山、徹底改造宇宙的豪言壯語后面,漸漸產生了懷疑:在鮮血上建立“難以置信的世界”合理嗎?這樣的世界為誰而建?將來誰來居住?
詩集《蔚藍色深處》受到象征主義大師勃留索夫的注意和肯定,勃留索夫希望這位文壇新秀今后在文學道路上大顯身手。出人意料的是,普拉東諾夫主動遠離了熱鬧的文壇。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嚴酷的現實,那就是一九二一年的大饑荒。“一九二一年的干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作為一名技術人員,我再也無法袖手旁觀——從事文學創作了。”這一年餓死的人不計其數,然而許多黨的干部卻認為“共產黨人屬于未來”,因而千方百計為自己營造“舒適的生存環境”。目睹哀鴻遍野的慘象和這些共產黨人的所作所為,普拉東諾夫不由得怒火中燒,公開撰文怒斥這些“官方革命家”為“不成體統的畜生”,并且呼吁大家“在苦難中應該平等”。
一九二一年普拉東諾夫被選為沃羅涅日省抗災特別委員會主席,一九二三年出任省農業局土壤改良師,主管農業電氣化工作。他奔走于窮鄉僻壤,修堤壩、挖水井、建水庫、造電站,為改善農業生產和農民生活嘔心瀝血。
一九二六年二月,全俄土壤改良師代表大會上普拉東諾夫當選為農林協會中央委員;同年六月,他告別故鄉,舉家遷往全國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莫斯科,從此生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誰也沒有料到,普拉東諾夫擔任土地規劃局副書記不到一個月,便莫名其妙地被撤職了。他后來回憶說:“我留在了莫斯科……帶著老婆孩子,沒有工資……孩子病了……只能去變賣那些極其珍貴的專業書籍。”當時的艱難處境由此可見一斑。
一九二六年秋,農業人民委員會任命普拉東諾夫為坦波夫省土壤改良處處長,于是他走馬上任,只身前往坦波夫。懷著愛國愛民的滿腔熱情和科技工作者的嚴謹精神,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偏遠省份的現實景象讓他加深了對農村的認識和了解。他從坦波夫給妻子寫信說:“輾轉于那些窮鄉僻壤的時候,我目睹了種種令人傷心的事情,簡直無法相信在某處還有個莫斯科,還存在著藝術、小說。不過我覺得,真正的藝術、真正的思想只能在這樣的窮鄉僻壤產生。”
對于俄羅斯文學來說,一九二七年是永遠值得記取的一年。這一年,普拉東諾夫的創作熱情和藝術才華猶如井噴般爆發出來。《通天之道》《葉皮凡水閘》《格拉多夫城》《捉摸不透的人》《驛站鎮》《建設國家的人們》等六部中篇小說相繼完成,其數量之多、速度之快、質量之高恐怕在世界文學史上也不多見。
一九二九年是蘇聯歷史上稱為“偉大轉折的一年”,大規模的工業化和農業化全盤集體化如火如荼地展開。在這不平凡的一年,普拉東諾夫完成了長篇小說《切文古爾》。作品描寫一些革命者試圖在偏遠的縣城切文古爾創建共產主義,他們殺死資產階級,毀滅森林,拆除房屋,停止一切生產活動(因為勞動產生財富,財富導致剝削),露宿原野,以草充饑,過著“心靈共產主義的生活”,最后以失敗而告終。《切文古爾》凝聚了作者對早期思想的痛苦反思以及對現實的深刻理解和憂慮。《切文古爾》排出了清樣,最終未能問世。短篇小說《疑慮重重的馬卡爾》得以在雜志上刊出,卻遭到嚴厲批判。馬卡爾是個普通農民,他不明白為什么蘇維埃國家制定了種種宏偉的美妙計劃,結果都搞得一團糟,于是到首都尋找答案。他發現莫斯科也有兩種人,一種人腦袋空白、只會干活,另一種人不會干活、只會出主意。他夢見一個科學人站在高山之巔,目光遠望前方,想的是全局規模,卻漠視底下百姓的實際和愿望。這個短篇被認為是在影射領袖,帶有個人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有害傾向,其作者是“不亞于明目張膽喊著法西斯口號的反革命”。于是,苦難接二連三地降臨到這位根紅苗正的作家頭上。
一九三〇年初,普拉東諾夫根據在俄羅斯中部農村考察的結果,僅用十幾天時間寫出了中篇小說《立此存照——貧農紀事》。小說在雜志《紅色處女地》上剛發表,立即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真理報》《消息報》《文學報》等中央和地方報刊對作者展開了一場大規模圍剿。“誹謗農業集體化”“污蔑社會主義改造”“攻擊總路線”……一頂頂嚇人的政治大帽子鋪天蓋地般飛向普拉東諾夫。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哪一家刊物和出版社敢于發表他的作品,作家似乎從文壇上消失了。
普拉東諾夫被剝奪了發表作品的權利,失去了經濟來源,生活陷入困頓,但他并沒有屈服,以頑強的意志克服了種種難以想象的困難,繼續在自己既定的人生道路上奮力前行。他深入伏爾加河和北高加索地區的農村,進一步觀察和思考現實生活。他認為,“在建設社會主義時代,要當一名純粹的作家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深入生產第一線,只當一名作家,是一種可恥的行為”。
《立此存照》遭批后的孤立歲月,成了作家創作的豐收期。從反映全盤集體化導致大饑荒的悲劇《十四間小木屋》(1932)到最有思想哲理深度、最富藝術創新的里程碑式中篇小說《基坑》(1929—1930),從“技術小說”《原始海》(1934)到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幸福的莫斯科娃》,這些作家生前無法發表的重要作品,都完成于這一階段。《基坑》無疑是普拉東諾夫的代表作。小說分兩部分,上半部寫工人們為建造供全體無產階級居住的大廈挖掘基坑,象征實現人間天堂的美好理想,下半部寫農業集體化,即實現理想的具體途徑,聯結全書的是一位尋找真理的主人公,他看到挖土工人已經精疲力竭,瘦得皮包骨頭,可是上級決定要擴大基坑規模,建設一座能容納全世界無產者的高塔。為了支援周邊農村的集體化,挖土工人被派去開展鏟除農村資本主義根子的階級斗爭,所到之處,滿眼是一片凄涼的景象:農民們感到生活無望,男女老少早就準備好了棺材,等待著死亡;組織大院里集中了留戀私有財產、在振奮時期哭過鼻子、臉上有過“異己表情”的農民,他們正在接受積極分子的教育;一頭熊帶領人們到村里憑著它的嗅覺確定誰是富農,然后將富農押上木筏流放到汪洋大海;領導集體化的積極分子一夜之間掉進了“右傾”機會主義的“左傾”泥坑,成了無產階級客觀上的敵人而死于亂拳之下;無產階級大廈的基坑最后成了埋葬孩子的墳墓……普拉東諾夫把這場政治運動的荒唐和危害表現得淋漓盡致,揭示了理想和現實、目的和手段、生與死、物質與精神、個人與集體等等形而上的哲理問題,迫使人們思考人類的命運和前途。
《立此存照》風波過去六年之后,普拉東諾夫才有機會出版了小說集《波圖坦河》。在當時大清洗的具體情勢下,即使這部作品探索愛情之類永恒的主題,依然難逃受責難的厄運。一九三七年二月,作家乘馬車從列寧格勒到莫斯科,準備仿效拉季謝夫的《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這部反農奴制色彩濃烈的作品,寫一部《從列寧格勒到莫斯科》的長篇小說,計劃于第二年七月交稿。
誰知道厄運再次降臨到他頭上。一九三八年五月,他鐘愛的獨生兒子,十五歲的中學生因“從事間諜和破壞活動”的莫須有罪名而被捕。在審訊中他拒絕認罪而慘遭毒打。審訊人員威脅說再不承認就要逮捕他的父母。他被迫承認后判處八年徒刑,在監獄和集中營里受盡折磨,染上了肺結核,雖經肖洛霍夫向最高當局說情后于一九四三年釋放,但出獄后不久就死了。兒子的被捕和夭折對普拉東諾夫是巨大打擊和終身難以撫平的精神創傷。他雖然沒有像古米廖夫、比里尼亞克、巴別爾、曼德爾施塔姆等文人遭到監禁、流放、槍斃的命運,但中年喪子的精神折磨伴隨了他一輩子。
從一九三八年起,普拉東諾夫只能為兒童文學出版社寫些作品。在兒童文學領域,作家也顯示了出眾的才華,故事集《七月的雷雨》成了廣受孩子歡迎和喜愛的精品。他為中央兒童劇院寫的劇本《外婆的小屋》《善良的季特》和《繼女》在他生前均沒有上演。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普拉東諾夫一家撤離到烏法,他主動要求上前線抗擊法西斯,經批準,于一九四二年初以《紅星報》記者身份奔赴戰場,寫了大量的揭露和鞭撻法西斯及歌頌紅軍官兵英勇抗敵的通訊報道和故事,陸續出版了《斗志昂揚的人們》《祖國的故事》《銅墻鐵壁》和《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四本書。他用自己勇敢的行動和手中的筆為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做出了貢獻,在血與火的洗禮中再次證明了對人民和祖國的赤膽忠心。
一九四六年,普拉東諾夫發表的短篇小說《伊凡諾夫的家庭》(后來改名為《歸來》)首先觸及了戰爭給蘇聯人民造成的心靈創傷,比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早了整整十年。這樣一篇優秀作品卻被臭名昭著的文學打手葉爾米洛夫說成是“污蔑蘇聯人民和蘇聯家庭的大毒草”,雖然這個告密老手和文壇惡霸后來公開承認錯誤:“我未能進入安德烈·普拉東諾夫的藝術世界,我用了一把遠離生活復雜性和藝術復雜性的尺子去衡量這部小說。”文霸的遲到懺悔無法改變作家最后幾年生活的困境,更不能抹去他精神上受到的創傷。
一九五一年一月五日,普拉東諾夫這位天才作家、俄羅斯人民的忠誠兒子,在貧病交加中,凄涼地走完了自己艱難崎嶇卻又光輝燦爛的人生道路。
普拉東諾夫是俄羅斯文學的驕傲,他留下的文學遺產是俄羅斯人民,也是全人類的寶貴精神財富。如同他擁有多項技術專利一樣,他的文學作品也是別開生面,獨具一格,富有創新精神,讓人耳目一新,直到今天還魅力不減,發人深省。他用反諷、扭曲、變形、夸張、荒誕等豐富新穎的藝術手法,借助倒置、稚拙、質樸、雜糅、奇崛的獨特語言構筑的藝術世界,或者如學界形容的“普拉東諾夫之謎”“普拉東諾夫奇跡”,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徐振亞
二〇二三年二月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