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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遭受旱災的前一年,瑪芙拉·費基索芙娜懷上了第十七胎。按理說,她丈夫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德瓦諾夫應該高興才是,可他并不那么高興。他每天都要觀察田野、星星和大量的流動的空氣,并且安慰自己:放心,夠大家用的了!因此,他的日子過得很太平,盡管自己家里擠滿了小孩——他的后代。妻子生了十六個孩子,存活七個,第八個是養子——那個自沉湖底的漁民的兒子。妻子把孤兒領回家的時候,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沒有說過一句反對的話:

“好吧,孩子越多,老人死的時候心里越踏實……瑪芙露莎,給他弄點吃的!”

孤兒吃了面包和牛奶,搖晃著兩條腿。

瑪芙拉·費基索芙娜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上帝送來了新的傷心事……這孩子不等長大就會死的,一定的:眼神不對勁,吃了也白搭……”

可是兩年了小男孩還沒死,甚至沒有生過一次病。他吃得很少,瑪芙拉·費基索芙娜心疼這沒爹沒娘的孩子。

“吃吧,吃吧,寶貝,”她說,“你不吃我們家的,別人家不會給你吃……”

因為家里窮,孩子多,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早就沒了脾氣,對什么都無所謂:孩子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不是又添丁了,莊稼歉收了還是勉強過得去——因此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好人。唯一能夠帶給他一點樂趣的,是老婆幾乎每年都懷孕。也只有一個接一個的孩子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生命的頑強,他們稚嫩的小手迫使他去種地,做家務,忙生計。他走路、干活、過日子都像沒有睡醒似的,缺乏旺盛的精力,沒有明確的目標。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向上帝禱告,但對上帝并沒有發自內心的愛;青年時代的種種欲望——譬如愛女人啦,嘗可口的食物啦,等等——在他身上沒有保持下來,因為他妻子不漂亮,而一日三餐既單調又沒有營養,年年都是老面孔。孩子越來越多,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對自身的關注越來越少;因此,他的心情反而變得坦然和輕松。越往后,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對待村子里發生的所有事情越容忍和冷漠。假如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的孩子一天之內全死了,他第二天就會領養同樣數量的孩子,假如領養的孩子也都死了,那么他會立即拋棄自己的家業,撇下妻子,獨自一人出去流浪——到那人人向往的地方。盡管那里也會碰到種種煩惱,但至少兩只腳是快活的。

妻子第十七次懷孕讓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發愁是由于經濟上的原因:今年秋天村子里生的孩子比去年少,主要是瑪利亞大嬸沒生。刨去旱災前那幾年,她年年都生,生了二十年。這全村都知道,要是瑪利亞大嬸的肚皮是空的,男人們就會說:“你們看吧,瑪利亞大嬸的身子像姑娘——夏天肯定鬧饑荒?!?

今年瑪利亞就沒有懷孕,行動自如。

“歇著呢,瑪利亞·馬特維耶夫娜?”路過的男人問她,語氣里帶著尊敬。

“還能干什么呢!”瑪利亞回答,她不習慣自己空著肚皮,甚至感到內疚。

“沒關系,”人們安慰她,“沒準很快就會再添個兒子,這方面你本領大……”

“要不就白活了!”瑪利亞說話喜歡直來直去,“只要有吃的就行……”

“這話說得在理,”男人們表示同意,“女人生孩子不難,就是莊稼趕不上茬……你都快成巫婆了:自己的時間掐得真準哪……”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對妻子說,她懷得不是時候。

“普羅沙,我能把他們生下來,”瑪芙拉·費基索芙娜回答說,“我也能替他們去討飯——輪不上你去!”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沉默了好久。

十二月了,還不下雪——秋播作物全凍死了。瑪芙拉·費基索芙娜生了雙胞胎。

“蛋下了,”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站在她床邊說,“感謝上帝,眼下也只能這樣了!這一對應該能活下來——額頭上盡是皺紋,小手還握著拳頭呢……”

養子也在,看著這難以理解的場面,像老頭似的皺起了眉頭。他心中頓時感到熱辣辣的,為大人們感到羞愧。他一下子失去了對大人的愛,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獨——他真想逃到山溝里躲起來。當初他看到兩只狗交配的時候,他也這樣感到孤獨、無聊和可怕——他兩天沒有吃東西,從此再也不喜歡所有的狗了。產婦的床周圍有一股牛肉味和濕漉漉的初生牛犢味,而瑪芙拉·費基索芙娜自己虛弱得一點沒有感覺,補丁疊補丁、五顏六色的被子壓得她喘不過氣兒——她露出了一條布滿老年皺紋和贅肉的腿,腿上有幾處明顯壞死的黃斑,皮膚下面是烏青色的隆起的血管,血管里僨張的血液似乎要沖決皮膚。根據那條呈樹狀的血管,可以看到心臟在劇烈跳動,正竭力把血液輸送到體內各個狹窄的堵塞的縫隙。

“薩沙,你怎么發呆?。俊逼樟_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問怯然若失的養子,“給你生了兩個小弟弟,你拿塊面包到外面玩去吧——天氣暖和了……”

薩沙出去了,沒拿面包?,斳嚼べM基索芙娜睜開散淡的眼睛,招呼丈夫:

“普羅沙!加上孤兒——咱們一共十個,你是第十二個……”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自己也識數。

“就這么著過吧——多一張嘴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大家都說今年要鬧饑荒了——上帝保佑,千萬別讓我們遭災啊——我們帶著這一大堆孩子能上哪兒去???”

“不會挨餓的,”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安慰說,“要是秋播的莊稼壞了,咱們春天再種上?!?

秋天種的莊稼真的壞了:秋天就遭了凍,到春天地面一結冰,下面的莊稼全死了。春天種下的莊稼一會兒讓人擔心,一會兒又叫人放心,最后總算成熟了,產量是播下種子的三倍。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的大兒子大約十一歲,養子幾乎也是這歲數:他們中間肯定有一個要去討飯,討了面包干帶回家。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不開腔:派親生的不舍得,讓領來的去怕丟人。

“你怎么坐著不吭聲?”瑪芙拉·費基索芙娜生氣了,“阿加普卡讓七歲的兒子走了,米什卡·杜瓦金打發小女孩走了,你倒好,只管坐著,你這吃糧不管事的呆子!黃米都吃不到復活節,天上又掉不下糧食!……”

整個晚上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一直在用舊麻布縫制一只既方便又實用的口袋。他幾次三番把薩沙叫到身邊,讓他試試麻袋合不合適:

“行嗎?這里緊不緊?”

“可以。”薩沙回答。

普羅什卡就坐在父親身邊,粗硬的線一旦從針眼里滑出來,他就幫父親穿進去,父親的眼睛不好使。

“爸,明天你就把薩沙攆出去討飯嗎?”普羅什卡問。

“你胡謅些什么???”父親生氣了,“等你再長大些,你自己也要去討飯。”

“我不去,”普羅什卡拒絕說,“我要去偷。還記得嗎,你說格里沙叔叔家的公牛給人偷走了?他們偷到了很開心,格里沙叔叔就又買了匹公馬。我長大了就去偷這匹公馬。”

晚上,瑪芙拉·費基索芙娜給薩沙吃的晚飯比自己的親生孩子要好——大家吃完了還單獨給他喝帶黃油的粥和牛奶,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從板棚里取來一根桿子,等到大家睡了之后,用這桿子做了根討飯棒。薩沙沒睡,聽著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用面包刀削桿子。普羅什卡睡得很香,一只蟑螂爬到他脖子上,他蜷縮了一下。薩沙抓住蟑螂,但不敢弄死,把它從爐炕扔到地上。

“薩沙,你沒睡著?。俊逼樟_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問,“睡吧,睡吧!”

孩子們醒得早,在黑暗中開始打鬧。這時候公雞還沒打鳴,老人們睡了回籠覺醒來之后在身上抓癢。村子里還沒有一家的門閂發出聲響,田野里也靜悄悄的。就在這時候,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領著養子走出了村口。小孩迷迷糊糊地走著,緊緊抓著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的手。天氣潮濕,有點涼;教堂的看門人正在敲鐘報時。聽著凄涼的鐘聲,小男孩不由得緊張起來。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俯身對孩子說:

“薩沙,你往那兒看??匆娏藛?,這條路從村里一直往山上走——你就一直往前,沿著這條路走。待會兒你會看到一個大的村子,山坡上有座瞭望塔。——你別害怕,你一直往前走,這就到城里了,城里有不少糧倉,糧倉里有很多糧食。你討滿了一口袋——就回家歇著。好了,再見了,我的兒子?!?

薩沙抓著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的手不放,眼睛望著秋天早晨濕漉漉灰蒙蒙的貧瘠的田野。

“那兒下過雨嗎?”薩沙打聽那個遙遠的城市。

“下得可大了!”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肯定地說。

于是小男孩放開了手,也不看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一眼,不聲不響地獨自往前走去——肩上背一只口袋,手里拄著一根棍子,為了不迷失方向,眼睛緊盯著上山的路。小男孩消失在教堂和墓地后面,久久不見他的影子。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站在原地不動,等著孩子出現在對面的山坡上。幾只孤零零的麻雀一大早就在大路上翻扒,顯然是挨凍了?!耙彩切]爹沒娘的苦孩子,”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想,“有誰愿意喂它們!”

薩沙走進墓地,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究竟想干什么?,F在,他第一次想到自己,他摸摸自己的胸口:我到了這里——可周圍的一切全是陌生的,與他不相干。他愛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愛瑪芙拉·費基索芙娜,愛普羅什卡,可這個家原來不是他自己的家——一大早他被趕出了這個家,他被帶到了這條寒氣襲人的大路上。他那稚嫩的、尚未被意識安撫和稀釋的愁苦的心靈,突然被委屈憋住了,他覺得這委屈已經漫到了喉嚨口。

墓地上滿是枯黃的樹葉,腳踩在上面就會陷下去,邁不開步子。到處是農民的十字架,許多十字架上沒有死者的姓名,也沒有悼亡的文字。薩沙感興趣的是那些腐朽不堪、隨時可能倒下爛在泥土中的十字架。沒有十字架的墳墓更好——下面埋葬的是那些無所歸依的孤兒:他們的母親死了,有些人的父親淹死在河里或湖里。薩沙父親的墳墓幾乎被踩平了——這里是人們把新棺材抬到墓園深處去的必經之路。

父親耐心地躺在下面,孤零零地留在這兒度過寒冬是多么難受和可怕,可是他毫無怨言。那里有什么呢?那里不舒服,那里很安靜,那里憋悶,從那里看不到拿著討飯棒背著討飯袋的小男孩。

“爸爸,他們把我趕出來要飯了,我很快就會死了到你這兒——你一個人在這兒不覺得寂寞嗎,我也挺寂寞的?!?

小男孩把棍子放到墳墓上,再用樹葉嚴嚴蓋住,藏好了等待他回來。

薩沙決定在城里討滿了一袋面包皮就趕緊回來;到時候他在父親墳墓邊上給自己挖一間土屋住下來,因為他沒有自己的家。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已經等了好久,都打算離開了。這時候薩沙已經穿過山溝里的一條條小溪,開始走上灰褐色的山坡。他走得很慢,已經走累了,可是他很高興,因為很快他會有自己的家,有自己親生的父親;盡管父親死了,不會說什么了,可是他就在自己身邊,他穿的那件襯衫上都是溫暖的汗水,雙手摟著薩沙,那是他在夢中見到父子倆在湖岸上的情景;盡管父親死了,可是他還是完整的,跟別人的父親是一樣的,沒有不同。

“他的棍子哪兒去了?”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想。

早晨很潮濕,小男孩沿著濕滑的土坡往上走,時不時用雙手撐一下。要飯的口袋上下左右晃得厲害,仿佛是別人的衣服。

“真有你的,瞧我縫的什么口袋:不是用來討飯,而是去裝金銀財寶。”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感到后悔,“討到了也背不動……現在已經沒辦法了,就讓他湊合著用吧……”

小男孩走到山坡的最高處停了下來,前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在這黎明時分,他站在鄉村的天際線上,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天湖,他就在湖岸上。望著荒涼的草原,薩沙不禁害怕起來。高處,遠方,死寂的土地,都是那么威嚴,那么宏偉,一切都顯得陌生和恐怖。但薩沙覺得親切的是,他可以完好無損地回到下面的鄉村墓地——那兒有父親,那兒很擠,那兒什么都小,都凄涼,都受到泥土和樹木的保護,可以免遭風吹雨淋。因此,他才到城里去討面包皮。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看著孩子在下坡道上慢慢消失,不禁可憐起這孤兒:“這孩子經不起風吹雨打,倘若倒在路旁,弄不好連小命都會送掉——外面的世界可不比家里的小窩?!?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打算把這沒爹沒娘的孩子追回來,要死也一起死,良心上也過得去——可是家里還有親生的骨肉,還有老婆,還有剩下的最后一點糧食。

“我們都是不要臉的窩囊廢!”這是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給自己的準確定位。定位定得準,他心里也就輕松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沒說話,只顧悶頭做無用的事——在木頭上雕花。遇到天災人禍,他總要在木頭上刻云杉或者不存在的樹木——他的手藝也就這點水平,再高也高不上去了,因為他的刀子太鈍?,斳嚼べM基索芙娜因為養子被逼出去討飯而哭哭啼啼,她哭一陣停一陣,接著又哭。她死了八個孩子,每死一個她都會挨著爐炕哭哭停??奚先烊?。她這樣做跟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在木頭上雕花是一樣的。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事先就知道瑪芙拉·費基索芙娜還要哭多長時間,而他削木頭需要的時間是一天半。

普羅什卡都看在眼里,禁不住開始吃醋了:

“你們哭什么呀,薩沙自己會回來的。爸,你最好還是給我做雙氈靴吧——薩沙又不是你兒子,他是孤兒。你別老坐在那兒削啊削的,老頭子?!?

“孩子們!”瑪芙拉·費基索芙娜驚訝得停止了哭泣,“他大了還盡胡說——自己是個混賬東西,可教訓起父親來了!”

不過,普羅什卡說得沒錯:兩個星期后孤兒回來了。他帶回來那么多面包皮和干的白面包,好像他自己一點兒也沒有吃過。他帶回來的東西也沒能吃上,傍晚前就病倒了,躺在炕上也沒法暖和過來——身體的熱量全被一路上的風吹沒了?;杳灾?,他不停地念叨著藏在樹葉里的棍子,念叨著父親:他要父親保護好棍子,等著他回到十字架長出來又倒下去的湖邊上的小土屋。

養子病好后過了三個星期,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拿了根鞭子,徒步前往城里——站在廣場上等著人家來雇用。

普羅什卡尾隨著薩沙到墓地去了兩次。他看到薩沙用手給自己挖墳墓,但挖不深。他給孤兒拿來了父親的鏟子,說鏟子好使——男人們都是用鏟子挖的。

“反正總要把你從家里攆走的,”普羅什卡預言在先,“父親打秋天開始就什么也沒有播下,媽夏天就要下蛋了,就怕一下生仨。我給你說的是實話!”

薩沙拿過鏟子,可是他個兒小,沒法使,挖了一會兒就沒力氣了。

普羅什卡站在那兒,稀稀拉拉的雨點落在身上,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勸道:

“別挖得太寬——沒有錢買棺材,夠你躺下就行了。趕快把事辦了,要不媽生了,就沒有你吃的份了?!?

“我挖一間小屋住下?!彼_沙說。

“不吃我們家的了?”普羅什卡問。

“是的——什么都不要。夏天我多摘些峨參留著自己吃?!?

“那你死不了。”普羅什卡放心了,“別上我們家討飯:沒什么給你?!?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在城里用打工的錢買了五普特面粉,搭了人家的大車回家,一回來就躺在爐炕上。面粉吃掉了一半,普羅什卡就開始考慮今后怎么辦。

“你老躺著。”有一天他責怪父親。父親正從炕上看著哭鬧的雙胞胎?!暗让娣鄱汲酝炅耍蠹叶嫉灭I死!你生了我們——現在就該養活我們!”

“你這鬼兒子!”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從爐炕上罵道,“你倒代替我當起父親來了,鬼東西!”

普羅什卡坐在那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心里在琢磨怎么才能當父親。他已經知道,孩子是從媽媽的肚子里出來的——她的肚皮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皺紋——那些孤兒又是從哪兒來的呢?普羅什卡有兩次夜里醒過來,看到父親壓在母親的肚皮上,后來肚皮大起來,要吃要喝的孩子就生出來了。

他提醒父親:

“你別趴在母親身上——你就躺在她身邊睡你的覺。你瞧芭拉什卡奶奶,人家就沒有一個小孩——菲多特爺爺就沒有壓肚皮……”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從炕上下來,穿上氈靴,在尋找什么。屋里沒什么多余的東西,于是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抄起一把掃帚,朝普羅什卡的臉上打去。普羅什卡沒有叫喊,馬上臉朝下躺到靠墻的鋪板上。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也不說話,開始使勁打他,越打火氣越大。

“不疼,不疼,就是不疼!”普羅什卡說,盡量藏起自己的臉。

挨完打,普羅什卡站起來說:

“那你就把薩沙趕走,可以少一個吃閑飯的。”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比普羅什卡還累,耷拉著腦袋,坐在不再吵鬧的雙胞胎的搖籃旁邊。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抽打普羅什卡,是因為普羅什卡說得對:瑪芙拉·費基索芙娜又懷孕了,可是該秋播了,家里一粒種子都不存。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活在這世界上就像溝底的那些草:春天它們要忍受雪水自上而下的沖刷,夏天是傾盆大雨,刮風的時候——沙子和塵土,冬天里厚厚的雪又壓得它們喘不過氣來;自始至終,時時刻刻它們都生活在沉重的打擊和擠壓之下,因此溝底的草都是弓著腰,準備低頭屈服,讓災難在自己身上通過。一個接一個生下的孩子也這樣重重地砸在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身上——比自己降生還艱難,頻率比收割一茬茬莊稼還高。假如土地也像妻子那樣高產,而妻子不是急著生那么多孩子,那么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早就是個不愁吃喝、心滿意足的當家人了。可是這一生中,孩子川流不息地生下來,他們把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的心靈埋葬在種種操勞的淤泥下面,就像填埋溝底的草一樣。因此,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生命和個人的興趣;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的這種麻木狀態,則被那些沒有孩子、自由自在的人稱為懶惰。

“普羅什卡!普羅什卡!”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招呼兒子。

“你要干什么?”普羅什卡陰沉著臉問,“一會兒打我,一會兒又叫我……”

“普羅什卡,快去瑪利亞大嬸家,看看她的肚子是鼓的還是癟的。我怎么好久沒碰到她了,她是不是病了?!”

普羅什卡不太記仇,為了自己的家還挺能干。

“不如我來當父親吧,你當普羅什卡?!逼樟_什卡拿話損父親,“干嗎瞧她的肚皮:莊稼沒種——等著挨餓吧。”

穿上母親的短襖,普羅什卡還在像當家人那樣嘀咕:

“男人都瞎說。夏天的時候,瑪利亞大嬸的肚皮是空的,可下了幾場雨。今年她沒算準——該生沒生?!?

“可莊稼全凍死了,她有預感?!备赣H輕輕地說。

“小孩子都吃媽媽的奶,根本不吃糧食,”普羅什卡反駁說,“讓母親吃春天種的莊稼……我不去找瑪利亞大嬸……要是她肚子大了,你就不下炕了。你會說——到時候有的是草料,莊稼也長得好。我們不想挨餓:你和媽生了我們一大堆……”

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一聲不吭。薩沙也不說話,除非別人問他。跟普羅什卡相反,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在自己家里倒像個孤兒,他不了解薩沙的性格,不知道他的心地是不是善良;薩沙出于害怕可以去討飯,至于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從來不說。薩沙想得很少,他認為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比自己聰明,因此怕他們。他怕普羅什卡勝過怕普羅霍爾·阿勃拉莫維奇,普羅什卡為每一塊面包皮都要計較,除了自己的家人,他誰也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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