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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古老的外省城市都有破敗的林邊區。人們去那兒生活純粹出于天性。這不,現在就來了個人——瞧他那臉上,滿是機靈、疲憊以至憂傷的神情。此人什么都能修理,什么都能裝配,可自己的生活卻沒有安排好。任何一樣東西,從平底鍋到鬧鐘,從新到舊,無不經過他的手。他也不拒絕給人打鞋掌,澆鑄打狼的子彈,偽造獎章拿到傳統的鄉村集市上叫賣。可他自己從來沒有給自己做成過一件事——無論是成家還是蓋房。夏天他就露宿野外,把工具裝進一個口袋當枕頭,與其說是為了柔軟,不如說是為了保存。為了躲避朝陽,他頭天晚上就用牛蒡葉遮住自己的眼睛。到了冬天,他就靠夏天打工剩下的錢過日子,夜間敲鐘就算是付給教堂看門人的房租。無論是人還是大自然,除了各種各樣的物件,沒有一樣東西可以特別引起他的興趣。因此,他對人對地一視同仁,都懷著冷漠的柔情,不侵犯他們的利益。冬天的晚上,他有時候會做些無用的東西:用鐵絲穿成塔,用一塊修屋頂的鐵皮做成輪船,用紙糊成飛艇,如此等等——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他甚至經常會延誤人家偶然的訂貨,譬如說,讓他給木桶配新箍,可他一門心思只顧造木鐘,他認為木鐘不用發條也會走——靠地球旋轉的力量。

教堂看門人不喜歡這類無益的活計。

“你老了只能去討飯,扎哈爾·巴甫雷奇!你瞧這木桶放這兒好幾天了,可你倒好,只顧悶頭在地上搗鼓那些小木棍——這是干啥呀!”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沉默不語:別人的話對他來說就像住在森林里的人聽樹木的喧鬧——充耳不聞。看門人抽著煙,平靜地看著遠方——日復一日的宗教儀式使他不相信上帝了,可是他堅信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搞不出什么新名堂:人們早就生活在這世界上,該發明的他們都發明了。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的想法恰恰相反:如果自然界的某種物質尚未被手觸摸過,那說明人們遠不是把什么都發明了。

過了四年,到第五個年頭,村里的人一半去了礦上或者進了城,另一半進了森林——遭了災荒。自古以來人們就知道,即使干旱的年代,林中曠地上的各種草、蔬菜和莊稼都長得很好。留在村里的那一半人紛紛去林中曠地保護自己的莊稼,以免遭到蜂擁而來的貪婪的流浪者瘋搶。這一次的旱災延續到了第二年。整個村子大門緊鎖,人們分成兩撥上了大路——一撥去基輔乞討,另一撥去盧甘斯克打工;有些人拐到森林里或雜草叢生的山溝里,吃起青草、黏土和樹皮,變得像野人一樣。離鄉背井的幾乎全是成年人——孩子早就死光了,或者四處要飯去了。吃奶的嬰兒被母親慢慢地虐殺,因為不給他們吃飽。

有一個叫伊格納契耶夫娜的老太婆,專門給嬰幼兒治饑餓:她給他們喝摻了甜草的蘑菇液,于是孩子口吐白沫,慢慢安靜下來,不再吵鬧,嘴唇上留下干涸的白沫。當母親的吻著孩子那老人般滿是皺紋的額頭,輕聲說:

“寶貝,你不再受苦了。感謝上帝!”

伊格納契耶夫娜就站在旁邊:

“死了,不哭不鬧:比活著還好看,這會兒正在天堂里聽銀色的風……”

母親在欣賞自己的孩子,相信他解脫了苦命。

“你把我這條舊裙子拿去吧,伊格納契耶夫娜,再也沒什么好給你了。謝謝你。”

伊格納契耶夫娜把裙子對著亮光照了照,說:

“你得哭幾聲,米特列芙娜,這是規矩。你的裙子破得不能再破了,你就再加條圍巾吧,要不就送個熨斗……”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獨自一人留在村里:周圍無人的環境正合他的心意。不過,他大部分時間跟一個流浪漢待在森林里,合住一間土屋。他們吃的是草汁,這草汁的營養流浪漢早就研究透了。

為了忘卻饑餓,扎哈爾·巴甫洛維奇不停地干活,他學會了用木材做以前用金屬做的所有東西。流浪漢一輩子都沒干什么,更不用說現在了:一直到五十歲,他都在觀察周圍會發生什么事,并且期待著普遍的不安最終會引出某種結果,等到天下太平并且弄清楚世界的來龍去脈之后,他要立即開始行動。他根本沒有考慮過怎樣生活,從來沒想過要娶妻生子,也沒有打算做一件對大家有益的事情。他一生下來就驚訝不已,就這樣睜大了那雙藍眼睛看著,一直活到了老年。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用柞木做平底鍋,流浪漢看了大為驚訝,認為這樣的鍋反正什么也炸不成。可是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往木鍋里倒水,再用文火將水燒開,而鍋子卻沒有燃燒。流浪漢驚得目瞪口呆:

“好厲害!老兄,你真有一手啊……”

流浪漢被這些驚人的秘密鎮住了,禁不住垂下了雙手。從來沒有人向流浪漢解釋清楚各種現象的簡單原因——也許他自己太笨了。確實,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試圖告訴他風為什么會吹來吹去,而不是停留在原地不動,流浪漢聽了更加驚訝也更加糊涂了,盡管他感覺到風真的是這樣產生的。

“真是這樣嗎?你說!沒準是太陽烤的?太好玩了!……”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告訴他,太陽烤可不是件好玩的事,讓人熱得受不了。

“熱?!”流浪漢很驚訝,“瞧你,真是個老妖婆!”

流浪漢的驚奇只是從一件事轉移到另一件事,而他的意識一點兒也沒有轉變。他不是靠腦子,而是憑信任和敬畏的感覺而生活。

整整一個夏天,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用木材制作了他所知道的所有物件。土屋的里里外外堆滿了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的手藝——整套的農具、機器、工具、設施和生活用品——全是用木頭做的。奇怪的是,沒有一件是仿照自然的產品,譬如馬呀,輪子呀,或者別的什么。

八月里,流浪漢走進樹蔭,趴在地上說: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我要死了,昨天我吃了條蜥蜴……我給你帶來了兩個蘑菇,給自己煮了蜥蜴。你用牛蒡葉給我腦袋上扇一扇——我喜歡風。”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用牛蒡葉扇了一會兒,又端來水給奄奄一息的人喝了。

“你不會死的。那是你的錯覺。”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流浪漢不敢撒謊,“肚子疼得受不了,里邊有一條大蟲,吸干了我的血……”流浪漢翻了個身,仰面朝天,“你看我該不該害怕?”

“別怕,”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肯定地回答,“我自己也巴不得馬上死掉。可你知道的,做不完的各種活計……”

流浪漢聽到同情的話很高興,傍晚前死了,沒有恐懼。流浪漢臨終的時候,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去小溪里洗澡,回來的時候流浪漢已經咽氣,被他自己的綠色嘔吐物噎死了。他吐出來的東西又干又硬,像面團那樣圍在他嘴的四周,里面還有白色的蛆蟲在蠕動。

夜間,扎哈爾·巴甫洛維奇醒過來,聽著雨聲。這是四月以來下的第二場雨。“流浪漢準會吃驚的。”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想。流浪漢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淋著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身體慢慢鼓脹起來。

透過沉寂無風的雨簾,傳來一陣低沉而憂傷的歌聲——那么遙遠,也許那地方沒有下雨,而是晴天。扎哈爾·巴甫洛維奇頓時忘了流浪漢,忘了大雨,忘了饑餓,一骨碌翻身起來。發出這聲音的是遠方的一架機器,是一個活躍的正在干活的火車頭。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走到屋外,在溫暖的雨中站了一會兒,傾聽那頌揚和平寧靜的生活、頌揚遼闊悠久的大地的歌聲。黑沉沉的樹木展開枝葉,在大雨平穩親切的懷抱中昏昏欲睡。它們感到十分舒服,在無風的情況下懶洋洋地晃動著樹枝。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并不在意大自然的歡樂,令他興奮的是那陌生的不再出聲的火車頭。他回屋躺下睡覺,心想連雨都在行動,而我卻躲在森林里睡覺,什么事也不干:流浪漢死了,你也會死去;他一輩子都沒做過一樣東西——總是在細細觀察,盡量適應環境,對一切都感到驚訝,在每一件簡單的事物中看到奇跡,從來不會動手去破壞什么;只會摘蘑菇,但是又不會尋找蘑菇;就這樣死了,沒有給大自然造成絲毫的損失。

早晨是個大晴天,森林放開渾厚的嗓子盡情歌唱,任憑晨風穿過貼身的樹葉。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看到的與其說是早晨,不如說是干活的在換班:雨在地里睡著了,太陽就來接班;太陽一出,風便匆忙而起,樹木豎起了枝葉,青草和灌木開始呢喃細語,甚至連雨也沒有來得及好好休息,便在暖風的吹拂下重新起來,將自己的身體聚集成一片片云朵。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把自己的木制品放進一個口袋——能塞多少就塞多少,然后沿著女人采蘑菇的小道向遠方走去。他看都沒看一眼流浪漢:死人沒什么好看的。盡管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在這兒有一個熟人,是穆捷沃湖的一位漁民,此人曾向許多人打聽死亡的事情,也為自己的好奇而心生煩惱;這位漁民最喜歡魚,倒不是魚能食用,而是魚深諳死亡的秘密,是一種特殊的生物。他給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看死魚的眼睛,說:“您瞧——太聰明了!魚處在生與死中間,這才有嘴不會說話,有眼沒有表情。連牛犢都會思考,可魚就是不會思考——可是它什么都知道。”漁民多年來一直觀察這湖,心里老想同一件事:死亡的樂趣。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再三勸阻:“那兒沒什么特別的,沒準還擠得慌。”一年后,漁民忍不住從船上跳進湖里,還用繩子捆住了雙腳,生怕會浮起來。他內心基本上不相信死亡,主要是他想看一看,那兒究竟有什么:也許比住在村子里或者湖岸上更多樂趣。他看待死亡就像看位于天空底下、冰涼的湖底、不斷吸引著他的另一個省份。有幾個莊稼漢聽說漁民打算在死亡中生活一陣再回來,紛紛勸阻他,也有幾個表示贊成:“好啊,試一下也行,德米特里·伊凡諾維奇。你去試試看,回頭給我們說說。”德米特里·伊凡諾維奇果真試了;三天三夜之后他從湖里被撈了上來,埋葬在鄉村墓地的圍墻旁。

現在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正經過公共墓地,他在一排十字架中間尋找漁民的墳墓。漁民的墳墓上沒有十字架:他的死沒有讓任何人傷心,也沒有人悼念他,因為他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自己好奇的理智。漁民的妻子早死了,他是鰥夫,兒子還小,寄養在別人家里。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參加了葬禮,牽著小男孩的手——這孩子聰明可愛,不知像母親還是像父親;這孩子現在在哪里?沒準,在鬧饑荒的年代,這沒爹沒娘的孤兒早就死了。出殯的那會兒,小男孩跟在棺材后面沒有悲傷,十分平靜。

“扎哈爾叔叔,我父親是存心躺下的吧?”

“不是存心的,是一時糊涂——現在你要吃苦了。他一時半會兒不能再打魚了。”

“阿姨為啥要哭啊?”

“她們是假哭!”

棺材停在墓穴邊上,誰也不想跟死者訣別。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跪下來,輕輕撫摸漁民胡子拉碴的臉,那張臉已被湖底的水沖刷干凈。過了一會兒,他對孩子說:

“跟父親告別吧——他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你看看他——好好記住。”

小男孩靠在父親身上,緊挨著他的舊襯衫,襯衫散發著親切的汗味。這襯衫是入殮時才換的——父親死的時候穿的是另外一件。孩子摸摸父親的手,手上有魚腥味,還戴著結婚時候的錫戒指,那是為了紀念被遺忘的母親。孩子扭頭轉向大家,見到的全是陌生人,嚇得嗚嗚哭了起來,雙手緊緊抓住父親襯衫的皺褶,仿佛找到了依靠。他的悲傷無法用言語表達,也不可能知道今后怎樣生活,旁人難以安慰他。父親死了他哭得如此傷心,死者倒是應該感到幸福的。圍著棺材的人們也都流淚了,他們可憐這孩子,也提前可憐自己,因為人人都會死去,也總有人為他們哭泣。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盡管非常傷心,但還是惦記著這孩子今后怎么辦。

“別嚎了,尼基福羅芙娜!”他對一個唱哭喪歌的女人說,“你哭不是因為傷心,而是為了你死后也有人替你哭喪。你把這孩子帶回家——反正你有六個孩子,再多一個也沒關系,湊合湊合就過去了。”

尼基福羅芙娜一下子明白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剛才她哭的時候沒有眼淚,僅僅用皺紋扮出一臉哭相。

“說得輕巧!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湊合湊合就過去了!眼下他還小,大了就要吃要喝要穿——養不起!”

領走這孩子的是另一個女人,瑪芙拉·費基索芙娜·德瓦諾娃,七個孩子的母親。她拉著孩子的手,用裙子擦去他的眼淚,給他擤了鼻涕,就把這孤兒帶回了自己家。

小男孩想起父親曾給他做過一根釣魚竿,他把魚竿遠遠地扔在湖里,后來也就把它忘了。現在,也許魚已經上鉤,可以拿來吃了,這樣人家也就不會嫌他吃白食了。

“阿姨,我在水里釣到了一條魚,”薩沙說,“讓我去拿回來吃,你就不用給我吃的了。”

瑪芙拉·費基索芙娜無意間皺起了眉頭,用頭巾的一角擤了下鼻子,沒有放開孩子的手。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想了好久,打算出去流浪,可最后還是留了下來。他感到了鉆心的悲傷和孤獨,他真想一口氣走遍天下,迎接所有村子的悲苦,扶著陌生人的棺材痛哭一場。可是,接連不斷的活計妨礙了他的計劃:村長要他修理掛鐘,神父要他給鋼琴調音。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自出娘胎以來從未聽過什么音樂——有一次在縣城見過一架留聲機,這機子被莊稼漢們搗鼓得不轉了:留聲機放在小酒館里,機盒的四壁已被拆散,他們要揭穿這騙人的機關,看看究竟是誰在唱,還往唱片上插了根補衣服的針。為給鋼琴調音,他足足干了一個月,不停地調試各種凄涼的聲音,仔細研究這架能夠奏出優美樂曲的機器。扎哈爾·巴甫洛維奇一敲打琴鍵,就響起憂傷的歌聲,再慢慢飄走。扎哈爾·巴甫洛維奇仰望上空,期待歌聲能返回來——這聲音太好聽,不可浪費,讓它無影無蹤飄走。神父等得不耐煩了,說:“大叔哎,你別瞎搗鼓了,還是把正經事干完,別去鉆什么牛角尖啦。”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覺得自己的手藝受到了極大侮辱,于是在鋼琴里設置了一個秘密機關,要打開這機關不消一秒鐘時間,但是不知道其中的巧妙就只能干瞪眼。后來,神父每星期都來求扎哈爾·巴甫洛維奇:“你過來吧,朋友,過來吧,音樂的神秘力量又消失了。”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設置這秘密不是為了神父,也不是為了自己能經常過去欣賞音樂,讓他日夜不安的是絕然相反的東西:這個能夠撥動心弦、讓人變得善良的裝置究竟是怎么做出來的。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才設置了這個能夠使聲音變得悅耳動聽或者刺耳難忍的秘密。修理了十次以后,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弄明白了聲音搭配的秘密以及主板震動的結構,于是就從鋼琴里取出了秘密機關,從此以后他對音響失去了興趣。

現在,扎哈爾·巴甫洛維奇一邊走一邊在回憶自己過往的一生,他并不覺得后悔。許多裝置和結構是他在以往的歲月里自己悟出來的,只要有合適的材料和工具,他都可以復制。他在村里走動就是要發現沒見過的機器和物件,看看寥廓的天空與寂靜的田野交界處后面究竟有什么東西。他一直往那兒走去,心境如同那些喪失信仰后前往基輔打發余生的農民。

村子的街道上,彌漫著一股煤煙子味——堆在路上的煤渣尚未被雞翻扒過,因為雞都被人吃了。那些農舍里靜悄悄的,聽不見孩子的聲音。大門口,小路上,原先那些被踩踏得寸草不長的地方,如今聳立著一棵棵超高超大的牛蒡,這些瘋長的牛蒡擺出喬木的架勢,搖曳著等待主人回來。那些籬笆也因為無人照料變得斑駁陸離:<曾瓦>草和紫牽牛繞滿了籬笆,有些橛子和細樹條都扎根泥土,如果主人還不回來的話,看樣子還會長成一棵棵小樹。院子里的水井都枯竭了,蜥蜴爬過井欄,大搖大擺地鉆到井里避暑,還在那兒生兒育女。讓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大為吃驚的還有這么一種不可思議的景象:地里的莊稼早就枯死了,可茅屋頂上長出了綠色的黑麥、燕麥和黍子,濱藜也在屋頂上沙沙作響。它們都是從鋪屋頂的麥秸留下的麥粒發芽長出來的。田間的黃綠色鳥兒也遷移到了村子里,直接住進了農舍的正房。一群群麻雀烏云似的從腳下飛起來,在翅膀扇起的風中嘰嘰喳喳地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干。

穿過村子的時候,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發現了一只樹皮鞋,這樹皮鞋因為被人丟棄反而交上了好運,居然復活了——上面長出了一枝尖葉柳的幼芽,腐朽的鞋底眼看著要成為小樹的樹根。樹皮鞋下面的泥土也許更加潮濕,許多蒼白的小草正使勁頂出來。在所有的鄉村物件中,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最喜歡的是樹皮鞋和馬掌,而鄉村設施中就數水井是他的最愛。在最后一間農舍的煙囪上停著一只燕子,見了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就躲到煙囪里面,在漆黑的煙道里展開翅膀護著自己的雛兒。

右面還保留著一座教堂,教堂后面便是名聞遐邇的田野,平坦得如同寂靜下來的風。教堂的小鐘敲了十二下:時值正午。牽牛花攀滿了教堂外墻,還在使勁往十字架上攀爬。教堂的墻腳下,神父的墳墓上長滿了荒草,低矮的十字架淹沒在密匝匝的草叢中。看門人敲完鐘,站在教堂門口的臺階上,看著夏天漸漸逝去。鬧鐘在多年的計時后已經失靈,倒是看門人上了年紀之后還能敏銳而準確地感受時間,就像感受痛苦和幸福一樣。無論他做什么,哪怕在睡覺(盡管生命在晚年比睡眠還強大——它高度警惕,且時刻不懈)——只要時辰一到,看門人就會變得焦躁不安,出現某種欲望,于是他去敲鐘,敲完鐘,他的心情復歸平靜。

“你還活著呀,老爺子!”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對看門人說,“你還在為誰計算時辰啊?”

看門人不想搭理他:他活了七十歲,確信自己干的那些事有一半是白干了,說的話有四分之三是白說了。我為老婆孩子操心,結果老婆孩子都沒能活下來,我說的話早被忘光了,成了耳邊風。“要是我跟這個人搭話,”看門人心想,“他不消走出一里地,保準把我忘得一干二凈:我算他什么人——既不是爹娘又不是幫手!”

“你這是白費勁!”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指責說。

看門人回應這樣的蠢話:

“怎么是白費勁呢?我記得,我們村子外出逃荒不下十次,每次都回來了。這一次也會回來的:不能長時間沒有人氣。”

“那你敲鐘干嗎?”

看門人認識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知道他這個人有一雙巧手,但不懂得時間的價值。

“虧你問得出口——敲鐘干嗎!我敲鐘是要縮短時間,要唱歌……”

“好,你唱吧。”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說著就走出了村子。

一間沒有場院的農舍孤零零地蜷縮在村外。看樣子是有人匆忙娶了老婆,跟父親鬧翻了,于是搬出來居住。現在這里也是人去屋空,里邊有點瘆人。扎哈爾·巴甫洛維奇離開時唯一感到高興的,是這間農舍的煙囪里長出了一株向日葵,已經夠高夠大,成熟的腦袋偏到日出的方向。

大路上全是沾滿了塵土的枯草。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坐下來抽支煙,這時候他看到地上有一片由草構成的宜居的森林:一個小小的忙碌的生物世界,這里有道路,有溫暖的住房,日常的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對這些螞蟻入迷了,以致走出了四里地他腦子里還盡想著它們,最后得出結論:“要是也讓我們擁有螞蟻或者蚊子的智慧,我們可以一下子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這些小家伙真是和睦生活的高手;人遠遠不如能干的螞蟻。”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來到城郊的林邊地,向一位多子女的單身鉗工租了一間儲藏室。他走到外面,認真思考起來:“往后該干什么呢?”

房東下班回來,坐到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身邊。

“該付你多少房租?”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問。

鉗工想笑卻沒有笑出來,只是在喉嚨里咕嚕了幾聲:從他的聲音里可以聽出無望和那種特別的、習以為常的,只有徹底傷透了心的人才會有的絕望。

“你是干什么的?什么也不干?那好,你就這么待著吧,只要我那些孩子不把你的腦袋揪下來……”

這話他倒是說對了:就在第一天夜里,鉗工的幾個兒子——從九歲到二十歲——就把尿撒在熟睡中的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身上,還用爐叉插死了儲藏室的門。不過,要讓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生氣可不容易,他對人從來不感興趣。他知道,世界上有各種機械和復雜厲害的產品,他判斷好人的標準,就是能不能做出這些東西,而不是根據這種偶然的惡作劇。事實也確實如此,早上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看到鉗工的大兒子在熟練而認真地做一把大斧子,這就說明,他的本質不是撒尿惡作劇,而是手巧。

過了一個星期,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因為無所事事而憋得慌,自作主張地開始修理鉗工的房子。他把屋頂上損壞的接縫重新接好,翻修了門廳的臺階,清除了煙囪里的煙灰。晚上,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就削橛子。

“你這是做什么呀?”鉗工問,用一片面包皮搌胡子——他剛吃過午飯,吃的是土豆和黃瓜。

“說不定能派上用場。”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回答。

鉗工一邊嚼面包皮一邊在琢磨。

“可以做墓地的圍欄!齋戒期間我那幾個渾小子故意到墓地里拉了一地的屎。”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的煩惱比無謂勞動的意識更強烈,于是他不停地削橛子,一直削到夜里削不動為止。如果不干手藝活,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手上的血就會涌向腦袋,他馬上就會胡思亂想,鉆牛角尖,心里也會感到煩惱和恐懼。白天他頂著太陽在院子里來回轉悠的時候,他始終無法排除這樣一個想法:人是蟲變的,而蟲是一根簡單而可怕的管子,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沒有,臭烘烘的一片黑暗。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觀察城里的房子,發現這些房子很像一口口緊閉的棺材,因此他害怕在鉗工家過夜。超強的動手能力無處施展,于是像一頭兇猛的野獸,拼命撕咬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的靈魂。他無法掌控自己,常常被各種各樣的感覺折磨得痛苦不堪。他干活的時候,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失魂落魄的情況。他開始做夢:夢見自己當礦工的父親快死了,為了讓他活過來,母親擠出自己的奶澆在父親身上,可是父親生氣地說:“還是讓我自個兒受點苦吧,別添亂。”后來他又躺了好久,延長死亡的過程。母親俯身問他:“你快了嗎?”父親像殉道者那樣狠狠啐了一口,臉朝下趴著,不忘提醒說:“你埋我的時候給我穿上破褲子,這條留給扎哈爾!”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的唯一樂趣,就是坐在屋頂上眺望遠方,看著離城兩里的地方有時候會有火車飛馳而過。火車車輪的旋轉和快速的呼吸讓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感到渾身舒坦,因為感同身受而熱淚盈眶。

鉗工對這名房客反復觀察之后,終于開始免費讓他在家里吃飯。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吃第一頓飯的時候,鉗工的幾個兒子把鼻涕擤到他的盤子里。父親見狀霍地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揮起老拳揍得大兒子臉上鼓起了一個大包。

“我自己還算有個人樣,”鉗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平靜地說,“可養了這么一群畜生,用不了多久他們會要了我的命。你瞧瞧費季卡這小子!勁兒大得很,我自己都不明白他哪來的力氣,他們從小吃得很差,勉強填飽個肚皮……”

下起了最初幾場秋雨——不合時令,也沒有好處:農民們早就外出逃荒去了,許多人沒有走到礦上,沒有吃上南方的面包,就死在了半道上。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跟隨鉗工前往火車站找活干:鉗工在那兒有一個熟悉的司機。

他們在值班室找到了那司機,值班室里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個機組的人。那司機說,人很多,可沒活干;附近幾個村子里留下的人全住到了車站,為幾個小錢什么活都干。鉗工出去了一會兒,帶回來一瓶伏特加和一圈香腸。司機喝了酒,就給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和鉗工詳細介紹蒸汽機車和西屋公司[1]的制動閘。

“你知道嗎,一列六十軸的火車下坡的慣性有多大?”聽眾的無知讓司機很生氣,他邊說邊用手勢比畫著慣性的巨大力量。“哎喲!一打開制動閘門——煤水車下面的閘瓦頓時冒出藍色的火焰,后車廂撞前車廂的屁股,車頭憋足了蒸汽——煙囪那個嘩嘩地響呀!

嗨,操他娘的!……倒酒!沒買黃瓜可惜了:香腸堵胃……”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坐著不說話:他本來就不相信自己會到機車上干活——以前只搗鼓些木頭的平底鍋,哪能干得了這種活!

聽了司機的介紹,他對機械產品的愛好只能藏在心里,暗自神傷,就好像被拒絕的愛情。

“你怎么不吭聲?”司機發現了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的憂傷,“你明天來機務段,我跟工長說一說,沒準讓你當擦拭工!要吃飯就別害怕,狗娘養的……”

司機話沒說完,突然停了下來:開始打嗝。

“呃,見鬼了:你的香腸塞住了我屁眼!你這窮鬼,花十戈比買了一普特,我還不如吃抹布呢……”司機轉身對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說,“你得給我把機車擦得像鏡子那么光亮,我戴了細棉手套可以摸任何一個零件!機車不能有一丁點兒灰塵:老兄啊,機車是黃花閨女……婆娘就不行——戳了窟窿,機器就走不動了……”

司機開始大談女人,越說越離譜。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聽著聽著,可一點也不明白:他不知道可以用這樣繞圈子的特殊方式喜歡女人,他只知道這樣的人該娶個老婆。可以興致勃勃地大談上帝創造世界,談各種陌生的產品,可是像議論男人那樣議論女人——這就無法理解,也很無聊。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曾經有過妻子,她愛他,他也沒有欺負她,但她沒有給他帶來特別大的樂趣。人生來就具備許多功能,如果沉湎于這些功能,那么接連不斷的呼吸也會讓你肆無忌憚地狂笑不止。最后造成什么結果呢?那就是怪癖和玩弄自己的身體,而不是嚴肅地順應外界的生存。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向來不屑于談論這類話題。

過了一小時,司機想起自己該去值班了。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和鉗工送他到剛加完煤水的機車上。司機打老遠就一本正經地大聲問自己的助手:

“汽怎么樣?”

“七個大氣壓。”助手探出窗口,一臉嚴肅地回答。

“水呢?”

“水平正常。”

“火箱呢?”

“正在送風。”

“很好。”

第二天,扎哈爾·巴甫洛維奇來到機務段。工長是個對人懷有戒心的小老頭,他盯著來人仔細打量了好久。他打心底里喜歡機車,不希望別人碰它,每當機車運行的時候,他都會提心吊膽地注視著。假如按照他的心思,他會讓機車永遠停著,可以免遭門外漢拙手笨腳的傷害。他認為人太多,機器太少:人是活的,自己會保護自己,但機器沒有自衛能力,是溫柔而脆弱的存在物,若要萬無一失地駕馭它,先要拋棄妻子,從腦子里排除種種雜念,吃面包要蘸上潤滑油——只有到那時候才可以讓人接觸機器,即使這樣也還要熬上十年!

工長打量著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心里在犯愁:這鬼東西,原本只要手指輕輕按一下,這畜生沒準會用大錘去砸,原本只要輕輕擦一下壓力計的玻璃,他準會把儀器連同外殼都壓扁了,難道能讓莊稼漢去伺候機器?!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工長生著悶氣。“那些老技師、老幫手、老司爐、老擦拭工,你們這些老把式哪里去了?從前,人一到機車跟前,心里就發怵,可現在人人都以為自己比機器聰明!這幫畜生,瀆神的混蛋,惡棍,狗奴才!照規矩,該馬上停下來!如今都是些什么樣的技工?簡直不是人,而是敗家子!都是些流浪漢,狂妄的家伙,好逞能的冒失鬼——連螺栓都不該落到他們手里,可他們卻已經當上了調度員!從前,機車行進中稍稍有點異常,主機稍稍有點聲響,我不用下去檢查,單憑手指甲就能覺察到,心疼得渾身發抖,車一停下就能找出故障,哪怕用舌頭舔,用嘴吸,用血抹,千萬不能盲目地繼續走……這泥腿子想從麥地里直接上機車!”

“回家去——先把臉給我洗干凈,再來碰機器。”工長吩咐扎哈爾·巴甫洛維奇。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洗漱干凈,第二天又去了。工長正躺在機車下面小心翼翼地檢查彈簧,他用一把小錘子輕輕敲打,再用耳朵貼著聽聲音。

“莫佳!”工長招呼鉗工,“你把這螺帽緊半絲!”

莫佳用放松扳手將螺帽轉了半圈。工長突然火冒三丈,連扎哈爾·巴甫洛維奇都覺得他可憐了。

“莫佳!”工長氣得咬牙切齒,他的聲音不大,可充滿惱怒,“怎么搞的,你這該死的畜生?我給你說的是:螺帽!什么螺帽?主螺帽!可你給我扳的是緊鎖螺帽,把我都搞糊涂了!你扳的是緊鎖螺帽!你又去扳緊鎖螺帽!哎,我拿你們真沒有辦法,該死的畜生!給我滾,畜生!”

“工長先生,讓我把緊鎖螺帽扳回半圈,再把主螺帽緊半絲!”扎哈爾·巴甫洛維奇請求說。

工長發現這旁觀者都認為他說得在理,因此深受感動,回答他的聲音也變得和氣了:

“啊?你發現了,是嗎?他,他不是鉗工,是伐木工!他連螺帽,啥叫螺帽都不知道!啊?你會干什么?他待機車就跟待女人,待破鞋一樣!我的天哪……!行,你過來,過來——按我的吩咐扳螺帽……”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爬到機車底下,所有活兒全干得又準確又合規。接下來一直到晚上,工長不是在伺候機車,就是在跟司機們吵架。點燈之后,扎哈爾·巴甫洛維奇才提醒工長,他要回家了。工長再次走到他面前,可腦子里想的還是機器。

“杠桿是機器之父,機器之母就是斜面,”工長和善地說,他在回想某種親切的、足以讓他夜里能睡安穩覺的東西,“你明天來試試清潔火箱——準時到。不過我不知道,我不能保證——先試一試,看一看……這事太要緊了!你懂嗎:火箱!不是一般的東西,是——火箱!……行,你走吧,走吧!”

扎哈爾·巴甫洛維奇在鉗工的儲藏室里又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離上班還有三小時,他就來到了機務段。那里躺著一根根磨得亮光光的鐵軌,停著一節節貨車車廂,車廂上標著遙遠的鐵路局的名稱:后里海鐵路局、后高加索鐵路局和烏蘇里鐵路局。在軌道上走來走去的都是些特別的奇怪的人:又聰明又專心——扳道工、司機、檢車工等等。周圍盡是大樓、各色各樣的機器、產品和設備。

展現在扎哈爾·巴甫洛維奇面前的,是人工制造的一片新天地——他早就向往、似乎早就熟悉的世界,于是他決定永遠留在這里。

注釋

[1]西屋公司,全稱“美國西屋電器公司”,世界著名的電工設備制造企業。——本書注釋皆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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