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所租公寓的陽臺望著天空，繁星點綴著天幕，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我在等待中轉過頭，看見略有些發黃的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拽至一旁的墻壁上，像是在黑夜中走丟的幽靈。

在兩個月前，我搬到了這里。

現在所住著的這處公寓，是建于藤沢橘通郵局周邊的一棟沒有電梯的廉價樓房。

微風如客，攜帶著它認為最為昂貴的禮物上了門，是夜晚的寧靜和涼意，還有一絲難得的溫柔。

它輕輕拂過正站于陽臺處的我的面頰和發梢，隨后，它無聲無息的做了離開。

我用手機撥去給母親的電話也終于在幾聲嘟聲后得以接通。

剛接通電話時，我怕她罵我，我怕她罵我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亦或是說我打擾到她休息。

但后者我從未在她口中聽過，我心想，如果她這么罵，我便是要挨著，斷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的母親和父親在一年前離婚了，此后，她獨自一人帶著我和小我六歲還在上小學的妹妹，家庭經濟的重擔徹底落到了她的肩上。

最終，我考上了離家較遠的高中，鐮倉高中。

“母親，古田老師讓我在明天到學校報到。”

“太好了，你做好決定了么？不過，良介...”

“應該沒問題吧？”

“......”

我聽得出她的憂慮，也知道她口中所指的問題是什么。

我將手機放遠，臉側到一旁長長呼了口氣，內心五味雜陳。

我是要跟母親撒謊的了。

以前，我為跟她要生活費說著虛假的謊言，我不會為此感到懼怕，就算她知道了，也不過罵我幾句。

可現在，我發現，當我要從口中說出善意的謊言時，我卻是怕了，我怕她聽出來。

做足心理準備，我試著調整好說話的語氣。

“嗯，沒問題了，您別擔心。”

“良介，實話告訴我，你還聽到那些聲音嗎？”

“不能了，大概從上周開始，我沒有再聽到那些聲音了。”

我的回答很果斷，以過快的語速說出了這句話。

說完后，我又覺得過于僵硬了。

我太像是著急著去證明些什么了。

“是嗎？太好了啊！”

許是母親情緒過于激動的原因，我甚至能在她的聲音中聽出些許抽泣。

聽見從電話內傳出的聲響，我心中涌上了一股復雜的情緒。

我為她是否聽出了我的謊話而擔憂。

我聽得出來，我的母親，因為我的謊言而哭泣。

我是在騙她。

能聽見別人心聲的癥狀并未消失。

我還能聽見別人內心底最真實赤裸的聲音。

它們像怪物一樣，闖入我的生活，翻亂我的一切。

它們的到來，始終顛覆著我對現實中的‘他們’的最初印象。

表面客氣和藹，實則打心底里就看不起我的親戚。

表面對我仗義、喜愛，實則內心底深深厭惡著，盤算著怎么去欺騙玩弄我感情，掏空我錢財的朋友。

我總覺得現實的鐮刀比索命的死神來得還要迅捷，搶先就奪走了我的半條命。

人的心里話，人的本性，總歸還是藏著好，可偏偏，我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能力，將它們都找了出來。

而我此時感到欣慰，因為一個謊言，我的母親似乎松了一口氣。

我能明白她對我的處境仍然感到心痛和無助，但是，我現在想做的，就是想先騙她，讓她安心。

我還能不能聽見那些聲音，只要我不說，誰又能知道呢？

倘若，我一直不敢去面對這一切，一直都在選擇逃避，想必母親的心里會更受折磨的吧？

她都是個將至半百的人了，我也該是個大人了。

我再選擇逃避，那些真正關心著我的人，他們也會因此感到失望的吧？

一個不敢面對現實的懦夫？

不，我從來都不應該是那樣!

所以，我從撥打電話那一刻起就認定了一件事，我這個謊必須得撒，我這個學，也必須得上！

以后，我還想盡其所能的去看看這個世界。

“那個...麻煩你算一下賬。”

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了別的聲音。

算賬？

她難道是還在工作么？

我下意識的看了眼手機上顯示著的時間，黯然神傷。

凌晨3：31分。

我靜靜聽著手機里傳出的動靜。

“您好，您購買的這些東西一共是一千八百円，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沒關系。”

“請拿好您的物品和找零錢。”

“怎么了玲竹？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哪個混蛋敢欺負我的店員？”

“喂！那個人，就是你吧？你給我站住！”

“那個，店長，不關這位客人的事。”

“不好意思，是我那在鐮倉市上學的兒子剛打電話過來找我，他和我說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不由情緒激動，我才...”

“那個，店長，我能出去和兒子通會話再回來上班嗎？”

“啊？哦...原來是這樣啊，玲竹，你快去吧。”

“這里有我看著。”

“十分感謝！”

“抱歉，是因為我讓你被店長誤會了。”

“實在不好意思啊，這位客人，是因為幾天前來了一伙鬧事的，那天就把我的店員給欺負了，所以我......”

聽著從電話中陸陸續續傳出的聲音，我沉默了，一言不發，就是不知怎么的，淚掉下來了。

“這么晚了，還在工作么？”

“嗯...”

“注意身體，母親。”

“不、我不是在打第二份工，良介，你...你不要擔心，我只是，只是偶...偶爾會到這邊幫一下忙...”

“……”

我沉默了約有六七秒鐘。

我怎么會聽不出她是在撒謊。

她在撒謊時會略顯結巴的這重習慣還是沒變。

一個人頂著兩份工作帶來的壓力保持著這個家的經濟收入，且每日還要去擔憂遠在別地上學的我的狀況。

她過得很累吧。

我再次在心里確定，自己做出勇敢去面對現實的這個決定是對的。

“不管是不是，一直以來，謝謝你，母親...”

這句話從我嘴里十分順口的就溜了出來，奇怪的是，我在意識到后也沒有感到任何羞澀。

換作以前，我是很難說出的吧。

“良介？你怎么了。”

她說話的語氣中顯帶幾分擔憂。

“沒什么...”

“良介，你那邊的生活費還夠嗎？”

“夠的，十分充足！請您放心，我在這邊過得很好。”

不經意間，我又撒了一個謊。

我猛地發覺過來，我變成了個對母親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的人。

實際情況是，我身上只有八千三百円了。

就連一個頭發，我都要考慮要不要花錢去修剪。

三天前，我和鄰居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

準備用以騎行上學，我想到了這樣能省下不少搭乘電鐵的費用。

我還想到了，在我擁有一輛自行車后，我可以在閑暇時間去到外面逛逛，我做著騎著它去重新熟悉這個世界的打算。

但我沒想到，也因此，我的生活費將大打折扣。

“良介，媽媽要向你道歉，對不起，我和你父親那件事一直瞞著你和奈安。”

“......”

我沒吭聲，抬頭望著月亮。

“良介，過段時間我能去那邊看你嗎？”

“我十分樂意您來。”

“太好了啊，你終于愿意讓我去見你了。”

我聽見她說的話，一愣，輕輕呼出口氣。

不經意間我已然垂下了頭。

“那，先這樣吧，母親，我先睡覺了。明早我還要去學校報到。”

“嗯，晚安。”

“晚安，母親。”

掛斷電話，我走進房間一把躺倒在床上，身體似被抽干了力氣。

我手臂放到眼睛處遮擋燈光，發覺有滴眼淚從側臉處緩緩滑到耳朵處。

我頓時顯有些慌張，我起身就把燈給關了，生怕有人看見。

我知道。

怯弱應當離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