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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妒意
我的高中同學楊若雪死了。
作為眾人印象中的好姐妹和好閨蜜,我本應不負重望地暈倒殯儀館內或者淚流滿面不能自己,可是看著她那張即使經過修補依舊明顯看出歷經車禍后支離破碎的臉,我的心中竟然充滿了悻悻,甚至有些如釋重負般的松了口氣,根本流不出半滴眼淚。
我的悲傷與哀怨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她耗費完了。
某個公司領導模樣的人用毫無感情的普通話念著悼詞,說她“秀外慧中,蕙質蘭心,品性淑良。對下寬厚平和團結友愛,對上恪守職責盡心盡力。待人溫婉和氣如沐春風,接物不卑不亢彬彬有禮,學習奮發圖強刻苦努力,工作勤勤懇懇一絲不茍。她的離去,讓我們全公司員工都深為痛心……”
我忍不住想,若是我死去,是否也會有如此之多的溢美之詞來形容我?一陣酸意從心口涌來,直讓我牙根發癢,頭皮發麻,心里發黑。
你們猜對了,我嫉妒她,非常非常嫉妒她。
她活著,我嫉妒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我夢寐以求的種種;她死了,我同樣嫉妒她身后依舊受到如此夸獎。
嫉妒,好像一條漆黑的毒蛇,不斷咬噬著我本就不算寬闊的內心。我想我的心大概已經變成象墨一樣黑,否則怎么會在知交十年之久的好友葬禮上如此鎮定自若?簡直就是處之泰然。
不,我甚至對著悼詞較真,不斷在心里計較她到底有沒有“秀外慧中、蕙質蘭心”。嗯,她長相中上,算是“秀外”吧,那么“慧中”呢?
在我眼里,她一丁點兒都不“慧中”。她就是讓我心中那條嫉妒之蛇產生、孕育、孵化、生長、壯大的催化劑,她像是一張潮濕暖和充滿著細菌的溫床,用盡辦法喂食這條毒蛇,最終在我心底形成那再也不可挽回的“狂蟒之災”。
一切都怪你。我在心底默默地響應,我需要不斷強調她的卑鄙,不斷重復對她的控訴,這樣才能緩解一個連死者都要嫉妒之人的悲哀。
一切都怪你。
不過,請不要誤會,她的死亡完全只是一個意外,和我沒有半點關系。我平凡而卑微,是只縮頭烏龜,雖然心中對她有如驚濤駭浪,但是卻反抗不了分毫,唯有默默忍受。
她之所以躺在這里受眾人瞻仰的原因據說是車禍,但究竟是意外抑或是蓄意謀殺則不得而知,畢竟誰知道是不是有人如我一般厭惡她,乃至愿意付諸于行動。
楊若雪是我小學直至初中的同班同學。那時候小學就近分配初中,因此基本同一個小學的學生都會被安排在同一所初中。我們算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兩人之間的檔次也差不多,不論是學習成績或者是人緣。
當時大約還太小,對互相的家境毫不在意,身上穿的也都是校服,起不了半點攀比的念頭,只覺得兩人在一起有說不盡的話題,雖然從現在來看,這些話題大多十分無聊。
印象中,我第一次對她產生微微的酸意竟然是為了名字。
她有次說非常喜歡自己的名字——“若雪”,既簡單扼要瑯瑯上口,又意境幽雅清新婉約。那時候最流行香港武俠劇與臺灣瓊瑤劇,只這一個“若雪”,就好像涵蓋了兩者之精髓,凡是叫這個名字的女性角色,不是主角都難。
我倒是對名字未曾留意,只以為名字就是名字,哪有那么多講究?
“不是哦。”現在想來,她那時說話的語氣有些傲嬌,帶著居高臨下的得意,或許在當時就已經將我感染,我中計而不自知。
“孩子姓名代表著父母的文化水平哦。我爸爸是文科大學生,我又是冬天出生。據說我出生那天呀,大雪紛飛,他觸景生情就為我取了個冰清玉潔的名字。人人都說好聽呢!樂華,你爸爸也真夠偷懶的,叫什么華的人何其多!幸虧你的姓氏比較少見。”
自以為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我,從那天開始便開始懷著一種奇異的心態,當天回家竟對父親發了脾氣,當然我只字未提名字的事,但究竟是我當真不在意或是刻意不提,我直到如今也沒弄清楚。
我所知道的是,以后凡是上課老師點名,我都會不自覺地轉頭看一眼她。
我對這個名字份外在意。
整個小學時代,我的耳邊總回繞著她的名字,甚至課余時分會在課本的空白處寫下“若雪”兩個字,越寫越熟練,越看越美妙,當然會在被她發現之前匆匆擦掉,只是有時用的鉛筆顏色深了,無論如何都擦拭不干凈,留下淺白的印記,反而與“若雪”二字更加相襯。
我想對于我這些舉動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不動聲色絕口不提安之若素。這種平靜與冷淡反而更像是一位高貴的公主,根本沒興趣理會底下那些平凡女子的崇拜與模仿。
對于自己的艷羨,我從來沒有承認過,包括口上和心上。但是每當老師或者同學在大庭廣眾叫出我的名字,我總會有種無地自容的難堪和羞愧,我知道那是扎根在我心底的自卑,因此我寧可別人叫我一聲“喂”,這樣我反而能自在許多。
初中時我們依舊同班。老實說,總體而言我的綜合成績要好過她。她如同所有文學少女那樣,總對數學抱有極大的敵意。她常常說自己以后也不過做個辦公室女郎,要學那么多代數幾何做什么呢?甚至有時她會取笑我數學成績好過英文成績,簡直沒有女孩子的樣。
不過奇怪的是,中考過后,她告訴我她考取了本市一所赫赫有名的重點中學,比起普通高中的我來說,實在是高了不止一個檔次,這點讓我很疑惑。
照道理她不可能取得這樣的成績。
她是如何考取這所全市有名的高中,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我的成績一向不好不壞,因此也進入這所不好不壞的高中繼續學習。我看似平靜,其實掩飾不住對她的疑惑,要知道一直到中考之前,她幾次模擬考的成績都屈居我之下,有時連班級前十都極為勉強。
是她的小宇宙爆發還是老天總是眷顧她?我只知道當她身穿那所名牌高中校服來到我家的時候,她笑容滿面,手指一邊拈著領口的領結,一邊向我滔滔不絕地介紹那所高中的風土人情。她動作幅度之大唯恐我沒有注意到胸前閃爍的校徽;她說話措詞之夸張,幾乎讓人以為那所高中似乎不屬于本市,而是在那遙遠的仙境香格里拉。
此后幾乎每周她都會打電話給我,向我描述一周的學習生活。她總會表示對我的同情,還說要是我成績不佳需要補課,她倒是可以介紹幾位名師給我。
“重點高中的老師可要比你們一般高中的老師水準高多了。”
她不知道我握著聽筒的手指發白,自從得知她進入重點高中之后,父母在我耳邊的嘮叨到達了極致。他們再三表示對我的不滿,責怪我沒有用功,甚至嘲笑我天資有限。
我則不服氣地反駁說她才天資有限,一次超常發揮代表不了什么,重點高中競爭激烈,或者她會成為班級的累贅也不一定。
可惜,噩耗從未傳來。
后來她自稱高考發揮失常進入一所大專繼續深造。我本以為風水輪流轉,總算輪到我來展示自己的善意與憐憫。誰知她卻滿不在乎地說:“樂華你真是傻。女孩子要那么硬的文憑做什么呢?關鍵是專業,專業知道嗎?好的專業遠遠勝過好的學校。看看,你是什么專業?你以為畢業后能找到好工作嗎?”
我的一顆心又沉到水底。
她依舊與我保持通話,相比高中,大學時代更多地則是提及自己的戀情。她說在學校有個男生一直追求自己,雖然對方長相俊美家庭條件也優渥,自己卻擔心太出色的男人難以把握,因此舉棋不定。
她邀請我去學校參觀,于是在校園餐廳,我們偶遇了那個男子。
英俊瀟灑氣宇不凡,舉手投足帶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他語速適中態度溫和,就連招手道別都充滿了魅力。
看著她目送男子笑盈盈的樣子,我緊緊咬住了嘴唇。
兩人交往得很順利,她喜歡將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統統向我匯報。說到他的種種浪漫貼心之處,她甚至會情不自禁地哼起歌。她催促我盡快找個男友,她說她不忍心自己獨自幸福卻留下我形單影孤。
畢業后她說男方向她求婚,但是她卻找到了一份薪水豐厚的工作。口齒伶俐的她在一家4A公司擔任客戶主任,工作順風順水,傳來的永遠都是好消息。
積聚在我內心的憤恨有如決堤之水,瞬間將我吞沒。我怨恨她,怨恨命運為何如此不公,她為何可以輕而易舉得到那么多我想要的東西?不論是學業、工作、愛人、甚至還有——名字。
我更加想要斬斷冥冥之中將我和她聯系在一起的那條透明繩索,既然讓我遇見她,為何讓我妒嫉她?既然我會妒嫉她,為何偏偏要將我們捆綁在一起,她有如附骨之蛆如影隨形讓我不得半分安生?
我恨她,恨不得她離開這世上。
如今她果然離開這世上了,可是我的心中卻沒有半分好過,因為我再也沒有勝過她的機會,她就這樣舉著V手勢去了另一個世界繼續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送上鮮花我本打算就這樣離開,卻發現陪伴在楊家夫婦身邊的男子有些異樣。
他矮矮胖胖樣貌憨厚,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左右,表情悲傷,向每個獻花的出席者頷首還禮。
耳邊聽見兩個女生在竊竊私語:“居至偉真是好人,楊若雪那種脾氣他也受得了。”
“他是真愛楊若雪,明明沒結婚卻以丈夫的身份操持葬禮。”
丈夫?我頓時有些奇怪,這個男子當然談不上丑陋,卻也是其貌不揚。雖然相隔多年,我還是清楚記得當時在那所大專見到的男子長相。就算那個男子再怎么發福,也絕不可能是眼前這個“居至偉”的樣子。
葬禮過后的解穢酒餐會上,或許是我注視對方的眼神過于探究和無禮,這個居至偉主動前來和我打招呼。
“你是樂華吧?我是若雪的男友,這么多年承蒙你的照顧,我代替若雪感謝你。”
“是她照顧我才是。”我悻悻然道。
“哎,若雪工作不穩定,她說都是向你傾訴才緩解心中壓力的。”
工作不穩定?我更加迷惑不解了,她不是早就在4A公司擔任經理之職了嗎?難道他的意思是說整個廣告業都不穩定?
居至偉嘆了口氣,說道:“哎,若雪大學畢業后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換來換去都是前臺之類毫無技術含量的崗位。前段日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助理的差事,還來不及報到就……”
他紅了眼睛,端起一杯米酒一飲而盡,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嘴角殘留的米粒,看起來有些惡心,也有點滑稽可笑:“我工作也一般,家境也一般。若雪跟著我吃苦了……”
我心中頓時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受,莫不是那么久以來她對我說的一切都是謊話?可如此這般意義何在?只是為了對我占盡上風嗎?
“樂華,很奇怪我能認出你吧?若雪給我看過你們兩人的合影,你沒什么變化呢。她說她最好的朋友是你,最嫉妒的人也是你。”
一言既出,我啼笑皆非。
嫉妒我?她嫉妒我?
“她和我說過,或許你早已不記得。某次模擬考數學,她就坐在你的身邊,她眼睜睜看著你翻面開始做反面的習題,而她卻還在糾結第一頁的填空和選擇題。那一陣陣筆端觸及考卷的沙沙聲一直停留在她的耳中,甚至以后都不敢直視你的眼睛。后來她中考成績不佳最多只能去念個民辦高中,是她軟磨硬泡父母出錢讓她去重點高中借讀。哎!可憐的若雪……”
眼前的胖男人一杯接著一杯喝酒,滔滔不絕地在我耳邊傾訴女友的不幸,嘴里噴著酒氣,還帶著男人的體臭,讓我情不自禁皺起眉頭。他手指粗笨腰間一圈又一圈的肥肉,身上的喪服看起來十分廉價,白色襯衣下擺還拖著一根長長的線頭。
“若雪就讀的大專沒一個專業拿得出手,也是民辦高校。聽若雪說,當初填報志愿的時候,她原本想考和你同一所大學,可是你們兩個人的成績差好遠。你知道嗎?若雪的父母一直將她和你做比較呢,說你成績好、脾氣好、又會幫忙做家務,簡直就是父母心中的理想女兒呢。她呀,常常對我說,要是她是你就好了呢。”
要是她是你就好了呢……
之后這男人說了些什么,我盡數沒有聽進耳朵,似乎無外乎如何與楊若雪結識,又怎樣承蒙女方不棄,竟然能交往至今。自己其貌不揚,經濟條件也屬于中下,本打算與楊若雪相知相守一輩子,誰知剛準備籌辦婚禮,女友橫遭不測。
他說著說著又要抹淚,五官有些扭曲的他看起來略顯丑陋,我忽然可以理解楊若雪的虛榮,因為這是女孩子的通病,不,或者說,這是女孩子無可避免的弱點。如果說楊若雪犯了錯,她也不過犯了一個普通人通通會犯的錯,這是人性的脆弱。
那么多年來,我從未發現她內心的怯弱,未曾體諒她自卑,反而獨自走在妒嫉怨恨之路上,與她漸行漸遠,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靈。
妒嫉,真是一種奇妙的情感。它會在剎那間將你的所有情緒盡數吞噬,你眼中所見、耳中所聽、心中所想,全部都是這世上的不公平。它最大的激發了你內心的憎惡,從此用冷酷吊詭的眼光與心態來對待所有人。
原來是她嫉妒我,并非我嫉妒她。
一行淚水從我眼眶滑落,本以為不會哭泣的我,終于忍不住掉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