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者曾經這樣描述他：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一條卡其色長褲，底下是一雙沾滿泥漿的褐色船鞋。他背著一只圓鼓鼓的灰白色帆布包，頭發凌亂，臉部浮腫。他的眼神看起來疲憊又警惕，同時還帶著同歸于盡的死念。

其實這些目擊者只是看到了表象，如果他們當真和他四目相對，他們就會發現，他的眼神其實堅毅又決絕，還有著大徹大悟般的坦然。

他叫D，出生在窮鄉僻壤的一個小山村。他的名字是家中唯一一個有高中文化程度的舅舅所取，本來聽起來還是帶著點土氣，可是后來他卻想，這個名字到底沒有取錯，D代表了Death、Devil和Dead。了解這一切后，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名字。

在他出生后不久，父親在一場意外事故中去世，才一年不到光景，母親因無法忍耐貧窮和操勞，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突然不告而別。此后他便跟著年邁的祖父母生活，他那時才4歲，對父母的印象非常模糊，所以在日后課堂上老師布置有關“我的父母”這類作文題時，他寫得淡然又冷漠，最后得到的評語是——不知所謂。

初中畢業后，他孤身來到江南某市闖蕩江湖。離家之前，他對祖父母毫無留戀，只摞下一句輕描淡寫地“我走了”。故此，直到案發之后，記者有如逐臭之蠅蜂擁而至，祖父母卻是一臉茫然，完全不知從何說起。

D留給老人的，竟只是空白的記憶。

平心而論，他的確命運多舛。自從來到大城市打工，他勞心勞力，做事極其勤奮努力，這點就連工廠老板都贊不絕口。只是他沉悶得可怕，每每有人想要親近他，都會被他冷酷到底的眼神鎮住，繼而退避三舍。

他勤儉節約，逐漸有了點積蓄，但是身體卻因過度勞累患上了病毒性肝炎。那是一種傳染病，就算工廠老板于心不忍也只能請他回家。

D在老家呆了三個月，所有的積蓄都用作治病。不去醫院的日子他會躺在潮濕悶熱的閣樓上，從那塊狹小的窗口向外仰望天空。他可以看到的天空很小，但是他可以保持這樣的姿態整整一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思索什么，就連他的祖父母都不知道。

病愈后他繼續前往大城市打工，他一向工作勤懇，很快博得了老板和同事的一致好評。可是半年后，他的肝病再次復發。

這次他沒有再回老家，而是躺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思考人生。他沒有朋友也沒有心儀的女人，就算是從小照料自己的祖父母也得不到他的半分感念。他只是怨懟，他覺得這個世界對自己虧欠得緊，熱鬧的人群、繁華的都市都與自己無關，他只能在電影院里想象未來。

他想起一度有過教友來到工廠傳教，規勸這些言行粗鄙的工人們信奉上帝。可是他此時卻對上帝心灰意冷，只想著誰能拯救自己這具行將就木的殘軀。

這時，奇跡出現了。

有一種奇妙的聲音鉆入他的耳膜，雖然他看不見，卻明顯感到極度的恐怖，讓他產生一股想要跪地膜拜的沖動。喁喁細語循循善誘，喚醒了長久以來潛伏在他內心的那條名為“嫉恨”的毒蛇，這條毒蛇在他周身游動，讓他身心都染上了不可痊愈的毒。

他特意選擇在早高峰的公交車上動手。庸碌的人們對危機渾然不覺，擁擠的車廂就像是沙丁魚罐頭，或許是天氣炎熱的關系，還是散發著酸腐之氣的過期沙丁魚罐頭。

他將汽油潑灑在地面上，弄濕了許多乘客的腳背和褲腿，他們無比詫異，剛想要出言呵斥，只聽打火機輕輕一聲響，整個車廂便沸騰起來。

人們爭先恐后想要離開車廂，司機打開車門落荒而逃，站在車門附近的人們比較幸運，只不過被身后的乘客推倒，雖然略有擦傷卻未曾遭受烈焰焚身之苦。那些原本坐在車廂后半截，隨著汽車顛簸昏昏欲睡的人們卻倒了大霉，他們被烈火堵住無法脫身，身上沾染了汽油的人就有如一只火球，翻滾中又令其他人身陷火海。

他全身著火，像是披了一件烈焰鑄就的外衣。他如同門神一樣堵在門口，居高臨下地望著在火海中哀嚎哭叫的乘客。濃煙滾滾、烈火熊熊、哀嚎戚戚，這一切在他看來無異于一場來自地獄的交響音樂會。

隨著意識的逐漸模糊，他心想：你們陪我吧，今生悲慘的我即將結束，“它”答應來世給我一個好人生。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不過是一瞬間，他的神志開始恢復，他的耳邊能聽見各種各樣繁雜的聲音。但是他的眼睛還無法睜開，全身更有種被束縛著的奇異感受。

嗯，我大概是即將出生吧。他在心底琢磨，“它”曾經說過，只要我帶給“它”五個以上靈魂，“它”就愿意給我一個美妙的人生。這里，大概就是產房吧。聽，這金屬碰撞的聲音，多像是產鉗和不銹鋼盆啊！還有女子的說話聲，那大概是護士吧！

想到這里，D不由激動起來，就在等候產鉗將自己從母親的身體里取出的時候，突然渾身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是的，劇痛，這股痛楚撕心裂肺，就好像是活生生剝開自己的皮膚。

身旁男人的聲音冷酷無情：“病人大面積燒傷，鼻腔和口內發現煙灰，喉頭水腫、呼吸道灼傷影響呼吸，為他插喉管。”

“是。”

“靜脈補充體液和抗生素。”

“是。”

“為他清理創面，用消毒紗布覆蓋，注意每天更換紗布早中晚各一次。”

“醫生，這個縱火犯那么可惡，我們為什么還要花大力氣救他？”

“上頭有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救活他，勢必要他活著接受審判。”

D的心在顫抖，他依舊無法睜開眼睛，可是在關閉了一種感官之后，身體的感受卻更為清晰。他每天都要接受三次酷刑，每次都像是凌遲一樣令他生不如死。他不斷祈求上蒼早日結束他的生命，可是護士卻說他的狀態反而越來越穩定。

我要死，我不要活！

他每晚呼喚著“它”的大名，控訴“它”是如何背信棄義，等來的卻是另外使他無比膽寒的靈魂。

雖然他看不見，卻清楚地意識到有幾雙充滿怨念的眼睛在他的病床周圍環顧窺伺。它們是火災中死者的魂魄，枉死者的情緒無比高漲充滿怨恨，只想著等他接受審判之后便要撕裂這卑劣的靈魂。

D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在某個夜晚等來了那個“它”。

依舊是在D的耳邊喁喁細語，只是這一次從引誘變為了嘲諷：你不知道惡魔除了收集靈魂之外，還有惡作劇的愛好嗎？何況你這種低賤的靈魂，我才沒有興趣呢。好好享受人間地獄吧，你不會死，你會活著接受人間的審判。死后，還要領略陰間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