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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槍聲起
1
1949年,9月之初,值南國炎夏,天氣悶熱。
杜榮林必須決斷。打,還是等?打一仗風險很大,弄不好不可收拾。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沒有多少時間了。這是清晨,太陽還沒升起,山嶺上已經熱辣辣火爐子一般。汗水從杜榮林的額頭一層層滲出來,順著眉梢流進眼角,眼睛里又澀又酸。他把手槍丟在地上,抬手用右手背把汗珠抹去。
于立春伏在一旁,從大石頭的另一側張望山下。他氣喘吁吁,跟杜榮林一樣滿頭滿臉水汪汪,全是汗。他們倆率連隊剛剛攀上這座山嶺,急行軍,趕路,想在太陽升起之前越過下邊的山谷,但是遲了一步。
于立春說:“看來不行。他們沒那么快。”
山坡下,一條土黃色線條在山谷里蜿蜒,那是一條簡易公路,路旁有一條小溪,溪流的亮光在山谷里閃爍。簡易公路彎曲窄小有如一條雞腸,其狹窄處看上去就是一指之寬,車輛通過時似乎只能側身而行。在清晨柔和的光線下,四輛美式軍用大卡車有如四塊軟木塞子,把小小雞腸充塞得水泄不通。穿著土黃色軍裝戴著鋼盔背著武器的士兵圍著卡車,在山谷里跑來跑去,弄出些響動,有幾縷炊煙從卡車邊升騰而起。忙碌于行軍早餐的這些士兵們此刻渾然不知,山坡上藏著一百多個黑洞洞的槍口,從茂密的馬尾松、相思樹混雜林和滿坡亂石、荊棘叢間伸出來,在對準他們。這是一個其貌不揚,在軍用地圖上找不到標記的山谷,很久以后杜榮林才知道本地人管它叫“龍潭”,居然還有一個大名。
杜榮林問于立春:“咱們趕他一下怎么樣?”
于立春搖頭:“如果趕不走呢?要是跟咱們粘上呢?”
杜榮林抬頭看看東邊,太陽正從東邊山嶺跳躍而出,火焰般陽光灼進了他的眼睛。
他在那一刻下了決心。杜榮林在這種事情上膽子特別大,不太在乎危險,就像這一仗。杜榮林看得出敵軍比自己人多,一槍打去,他們很可能像被踩了尾巴的蛇一樣回頭給你一口。比較穩當的辦法就是繼續隱蔽,直到山下那些人吃完他們的早餐,剔著牙擁上他們的卡車,一窩跟著一窩離開這個山谷。不管如何折騰,他們總歸會離開。但是不能不考慮其他意外,后邊會不會還有敵軍的大隊人馬?如果他們源源不斷而來,這條路便難以通過。按照命令,杜榮林分隊必須在清晨穿越這條簡易公路,向南穿插,于傍晚前占領六十里外的一個渡口,他不能讓部隊無所事事躲藏在這面山坡上等待,讓時間一點一點消失以致貽誤戰機。
“打吧。”他說,“冒點險。”
于立春點頭,指著右側一個小山頭說,他帶一個排運動到那邊埋伏,防一手。杜榮林說好主意,要快。
于立春與二排長帶著戰士悄悄后撤,從山頭另一邊迅速趕往右側山包。剛走,二排長趙波忽然折回來,在杜榮林身邊臥倒。他說指導員讓他留下來,跟著連長。
“于立春就是心細。”杜榮林搖頭,“其實也用不著。”
他還是留下趙波。二排長槍法準,反應快,有他跟著不吃虧。
戰斗準備悄無聲息地做好,杜榮林舉起手槍,開打。
寧靜的山谷響徹槍聲。
按照最好的設想,戰斗打響之后,敵軍應當一邊組織火力還擊,一邊收縮人員,迅速登上他們的卡車逃逸。這四卡車對手盡管人多,眼下也就是四窩驚弓之鳥,折斷一支樹枝,這些鳥應當會撲騰騰飛得滿天都是,片刻間不見蹤跡。卻不料這伙人不太像話,他們不替杜榮林著想,也沒替自己著想,槍聲響時他們一愣,縮縮身子,隨之便反撲過來。只一瞬間,在卡車旁奔走的軍人全都伏在路溝邊,密密麻麻伸出了一片鋼盔和槍口,一挺機槍“咯咯咯”猛烈吼叫,子彈風一樣竄上山坡,然后步槍和沖鋒槍聲響成一片,乒乒乓乓到處火光。這支敵軍訓練有素,戰斗力不弱,火力反擊之后,他們居然一排排躍出路溝,借樹木、石頭為掩護匍匐前進,黑壓壓朝山坡上沖。
杜榮林面臨設想中最不利的局面,敵人粘上來了。他稍稍有點意外,卻不由感到興奮。他發布命令,要他的人停止射擊,讓敵人上,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在陣陣發癢。
他喜歡這么打,盡管危險。他斷定敵軍指揮官犯了個小小的錯誤,該指揮官的情報人員不可能知道究竟,按照他們最大膽的估計,杜榮林及他所隸屬的部隊此刻應當還在三百里外,他們不可能出現在這片山坡上。對方指揮官一定認為此刻在山坡上射擊的是些零星武裝,他們管這類零星武裝叫“土共”。南方山地上竄來竄去的“土共”都打赤腳,戴斗笠,穿著各色便衣,一個個猴子般精瘦,曬得木炭一樣油黑發亮,扛著些雜七雜八的槍,奉行“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的原則。開著大卡車,戴著鋼盔,配備著最新美式裝備的正規部隊常常不把這種武裝太當回事,他們可不知道有時候卻要為自己的判斷錯誤吃點苦頭。
杜榮林誘導著敵軍沿著他們的錯誤路線繼續行進,讓他們逼近,近得幾乎能看清士兵鋼盔下氣喘吁吁滿是汗水的臉面,這才下令狠打。山坡上槍聲陡起,一陣齊射,猛烈彈雨中敵軍士兵就地臥倒,伏在各障礙物后頭砰砰砰還擊。山下敵軍機槍拼命向山坡上掃射,提供火力支援。片刻,敵軍吼叫,從藏身之處越出,再次沖鋒。
于立春和二排突然開打,猛擊敵軍側翼。猝不及防的這陣猛射殺傷力極大,敵人給打懵了,在山坡上滾作一團,勢頭大挫。杜榮林在這時下令開炮,藏在山頂石壁后邊的迫擊炮手當即動作,迫擊炮彈轟然出膛,呼嘯著撲下山坡,落在進攻者的身后,山坡上傳出一聲炸響,騰起一團火光。
敵軍有所意識。盡管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迫擊炮,這枚炮彈卻讓他們明白自己碰上的可能不是打著赤腳戴斗笠的隊伍。山上設伏者火力相當猛烈,打得很有章法,還有小炮!這不是土共,可能是解放軍的正規部隊!敵軍立刻改變戰術,停止爬坡。他們四散開來,藏進石壁和坡坎之下,向山坡上拼命還擊。他們手中的火器噴射著彈雨和火焰,子彈飛蝗般交叉掃遍山坡,斷枝碎葉紛紛落下,迸飛的石片和跳彈“嗖嗖”響著四處亂竄。
留在簡易公路上的人開始爬上卡車。
杜榮林突發奇想。杜榮林在戰場上常有臨時發作的嗜好,他有直覺,還時常伴有如神來之筆的戰斗奇想。
他決定把仗打下去,他要改變他的計劃。本來他只想把突然碰上的這一股敵人打跑,現在他改主意了,他不想放過眼前這股敵軍,要認認真真跟他們打一番。后來他想,他突然心血來潮決心咬住敵人可能不為別的,就因為敵軍在他發動襲擊之后居然反撲上來,而不是如一群老鼠般吱吱叫著趕緊溜走,這把他惹惱了。
“放過那些兵。”杜榮林對迫擊炮手下令,“打車。”
趙波喊:“連長!”
杜榮林擺擺手把他壓了回去。
幾分種后簡易公路上的頭一輛美式軍用卡車變成了一堆廢鐵。
那時公路上的卡車發動馬達,準備出逃。杜榮林的迫擊炮彈并沒有準確命中卡車,它在車前數米處爆炸,只炸飛了一堆沙石和黃土。卡車司機在急切中慌手慌腳,讓車頭撞上了路旁的石壁,長長的卡車鼻子當即撞凹,卡車變成一堆廢鐵癱在路中央。簡易公路本就窄小,拋錨的卡車一塞,嚴嚴實實,水泄不通,那里即刻亂成一團。
杜榮林下令機槍朝公路掃射,襲擊敵軍后方。敵人猛烈還擊,杜榮林在對方炒豆子般的槍聲中聽出一絲慌亂,他還注意到山坡上有一些身影在悄悄向后蠕動。他們已經動搖,快撐不住了。
“沖!”
沖鋒號陡起,戰士們在尖利的號聲中一躍而起,大聲吶喊,朝山下猛撲。敵軍如杜榮林所料慌了手腳,他們只堅持了一小會兒就放棄抵抗,爭先恐后爬出臨時掩體逃向公路。公路上,卡車的車輪沒有士兵的手腳麻利,在頭一輛車撞上石壁,阻斷了東去的通道后,剩下的三輛卡車沒有其他出路,只有掉頭往回。大卡車在如此狹窄地段掉頭極不容易,三輛車擠在一起,在馬達轟鳴聲和槍聲中轉來轉去,像三頭蠢笨的狗熊抱在一起拉拉扯扯彼此無可奈何。杜榮林的戰士逼近山谷時,公路上靠后的兩輛卡車終于掉好頭,開足馬力往西奔逃,士兵們攀在駕駛室的踏板、扒在車箱板壁上,一邊隨車晃蕩一邊胡亂射擊。后邊另一輛車最終沒掉過頭,留下的敵軍不再指望車輪,他們接二連三跳下卡車,像人們從即將沉沒的輪船跳入水中一樣。簡易公路下邊有一條小溪,他們奔向小溪,向溪對岸的山嶺落荒而逃。
那時山谷間響徹吼叫:“繳槍不殺!繳槍不殺!”
杜榮林快步下山。他意外地發現潰逃的土黃色軍裝中有一些雜亂的色彩,就像受了驚嚇忽然騰起的鴉群中東一只西一只摻雜著五彩斑斕的花蝴蝶。那竟是一些婦女,穿著紅色、白色或者花格子襯衫,裙子和各式女鞋的婦女。還有小孩。遠遠的,杜榮林聽到了一個撕心裂肺的哭聲。在槍聲和吶喊聲的間縫里,在橫飛的子彈、嗆人的硝煙和熱辣辣的陽光中,凄厲的哭聲像一支錐子,頑強地鉆進了杜榮林的耳朵。
有亂槍突起。砰砰砰!杜榮林只覺肩膀一震跌往一旁,子彈“嗖”地從耳畔嘯叫而過,身旁轟地一響,趙波彈起來摔入路旁荊棘叢中,像棵伐倒的樹一樣。
連一聲哼都沒有哼出來,二排長被流彈擊中頭部,當即犧牲。中彈之前,是他用肩膀把杜榮林撞出險境。
2
杜榮林命大。這是于立春的說法。
幾個月前,在江蘇徐州,杜榮林和他的連隊奉命扼守阻止敵軍突圍的一個陣地。陣地遭到敵軍重炮猛轟,戰壕盡被摧毀。亂炮中有顆彈頭突然自天而降砸在杜榮林身旁,一支修工事的鐵鎬被砸成兩截,噴射而起。杜榮林和于立春兩人一起趴在地溝里,炸彈落在杜榮林一側。杜榮林轉過頭看半個身子鉆入地下的炮彈,彈身的熱氣直灸他的臉。他用腳后跟踢了于立春一下,說:“指導員,它怎么還不炸呢?”
炮彈就是沒響。他倆一起逃過一劫。
杜榮林個頭高大,有一張瘦臉,眼睛細長,渾身豪氣狠勁,好像專為趕場打仗到這世間來的一般。于立春說,子彈、炮彈或者手榴彈片什么的總是喜歡往杜榮林這樣的人身上去,但是它們總是在末了晃蕩一下,沒有完成任務。一定是這世界還有一場什么仗留著要杜榮林去打,所以該炸的它不炸,該中的它也不中了。
對杜榮林來說,南方山谷間這場與敵軍車隊的遭遇戰只是場小仗。他和于立春在徐州經歷的才真不尋常,那是戰史上著名的淮海戰役。戰斗中上有飛機狂轟濫炸,下有大炮犁地三尺,成千上萬噸炸彈把陣地炸得處處焦土,整團整團敵軍在坦克和裝甲車掩護下沖鋒,雙方投入作戰兵力合計百萬。在經歷了那種大戰之后,南方山嶺間這場遭遇戰小得就像小男孩的戰爭游戲一樣。
可杜榮林就是把那一天,特別是那天的陽光記住了。這一天在1949年夏末,這天的陽光照耀在福建南部的一座山嶺上。抗戰勝利后,國民黨統治者拒絕共產黨提出的和平建國總方針,決意推行獨裁統治而挑起的全面內戰已近尾聲,著名的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役已經結束,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解放華東,挺進東南,此刻兵鋒直向海濱。敵軍在土崩瓦解。
杜榮林是河北人,生在河北南部的一個鄉村里。杜榮林并不清楚自己家在何處,父母是誰,因為他是個孤兒,從懂事時起就在流浪,時而流落河北,時而來到河南,還有山東。杜榮林記得自己曾經在一個天主教會辦的育嬰堂里呆過,然后跟一個姓杜的孤老太婆一起生活。八歲那年,撫養他的老人去世,杜榮林便成了小流浪漢,東走西行,乞討為生。大約十歲那年夏天,杜榮林在一座亂墳崗上突然挨了一槍,一顆子彈嗖地飛來,把他緊挨的一株小樹打成兩段。杜榮林往地下一撲,好一陣發懵。他聽到亂墳崗上嗚哩哇啦一陣吼叫,槍聲噼哩啪啦響成一片。等槍聲和喊叫稍遠之后,杜榮林爬起來,躲在一棵樹后邊偷偷張望,看到大隊打著膏藥旗的士兵包圍了亂墳崗下的村子,這些士兵用一種杜榮林一點不懂的語言大聲喊叫,把村子里沒有跑掉的人趕到村邊空地里,用機槍全部射殺。杜榮林看得目瞪口呆。
后來他才知道這是日本兵,鬼子來了。鬼子的子彈在杜榮林的小破褂子下擺鉆了一個槍眼,槍眼里有一股焦糊味。他們卻沒有擊中他。
杜榮林在十三歲時結束了流浪生涯,當小長工給人放牛,混一口飯吃,他的東家以吝嗇出名,有一張瓦刀臉,對小長工刻薄之至。十五歲那年秋天,有一支隊伍經過杜榮林所在的村子,人不多,個個穿便衣,有的頭上戴一頂土黃色帽子,帽子上釘著紐扣。隊伍中有人背長槍,有人背短槍,有的干脆扛一支鄉間農民用來打鳥的土銃,看上去很不整齊。這些人把村民召集到村頭的土臺子下,有個戴黃布帽的人把一支硬紙板卷成的話筒放在嘴巴前對村民講話,他說:“日本鬼子長不了。”
杜榮林帶著東家一支劈柴刀跟著那些人走了。他投奔該隊伍的原因很簡單:那天他的肚子餓極了。他剛剛放牛回來,東家讓他先去劈柴,然后才允許他吃野菜團子。杜榮林帶著柴刀到村頭聽戴黃布帽的人講話,他看到隊伍里有一個人,年紀不比他大多少,個子不比他高,手中只有一支木棍,連柴刀都沒有。杜榮林問那人他們都干些什么?那人說他們打鬼子。杜榮林問打鬼子有飯吃嗎?那人問杜榮林手上柴刀怎么回事?杜榮林說起東家和吃不上的野菜團子。那人說:“你還等啥,跟上。”
杜榮林帶著東家的柴刀跟著隊伍走了,讓他的瓦刀臉吝嗇鬼東家大大吃了回虧。
杜榮林參加的是一支游擊隊,這支隊伍離開杜榮林所在的村子后就去參加一場戰斗,戰斗中虛張聲勢,讓一串鞭炮在洋油筒里炸得“噼哩啪啦”像機關槍那樣響,打了一天,據守附近一座碉堡的日軍連夜撤走,游擊隊燒了那座碉堡。戰斗剛結束,杜榮林揮著他的柴刀在碉堡里東竄西翻,想找把槍,或者一根刺刀用用。有個人跑進來,拽著他的后衣領把他往碉堡外拖,杜榮林不想走,扭來扭去剛到門邊,那碉堡轟隆一下突然坍塌。兩個人灰頭土臉從塵埃中鉆出來,竟安然無恙。
把杜榮林拉出碉堡的這人就是兩天前讓他“跟上”隊伍的小個子,他叫于立春,河北邯鄲人,比杜榮林大一歲,早半年參加了游擊隊。
后來他們這支游擊隊同另幾支游擊隊一起編入一個獨立團,杜榮林穿上軍裝,成了“八路”。1944年,日本鬼子對抗日根據地進行殘酷掃蕩,所到之處燒光殺光搶光,杜榮林所在的連隊在反掃蕩中與日軍打過一場惡戰,全連打得只剩十幾個人。戰斗中敵軍沖上連隊據守的陣地,雙方展開肉搏。一個鬼子小隊長揮舞軍刀,一刀劈中杜榮林的頭部,當即劃開杜榮林右額上的皮肉,時杜榮林手中只有一把斷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隊長兇殘無比,一刀小中,翻過身“哇啦”一叫再來一刀,直劈杜榮林腦袋,恰在其時于立春沖上前一槍把鬼子打倒,又一次把杜榮林從死神手里搶了下來。
隔年八月,日本帝國宣布投降,杜榮林已經當了班長。他所在的部隊經過一系列改編和整編,從地方部隊融進一支主力部隊。于立春跟他始終沒分開,他們一起參加了后來發生于中原以南的一些主要戰事,從淮海戰役到打過長江。杜榮林在渡江戰役中差一點陣亡:那時他已經當了連長,他的連隊是本團的渡江突擊連,杜榮林指揮連隊乘木船從長江北岸沖向南岸,登岸后在灘頭遭到敵軍炮兵的猛烈轟擊,有一顆炮彈突如其來,在杜榮林附近爆炸,恰當時他被腳下一個土坎絆住,摔倒于地,沒給炮彈炸死,左腿卻受了重傷。指導員于立春命令戰士用擔架把他抬進野戰醫院。沒等杜榮林傷完全痊愈,于立春自已跑到醫院,用一輛馬車把杜榮林接回連隊。于立春說,部隊快行動了,杜榮林還不回來,他們就再也尿不到一塊了。
六月,部隊南進,越過閩浙兩省邊界,由浙江進入福建。八月福州戰役打響,之后圍殲殘敵,部隊一路不停喊叫:“繳槍不殺!”,一直喊到大海邊上。
這時杜榮林第一次聽說了“臺灣海峽”。于立春在一張紙上寫下這四個字,讀給杜榮林聽。于立春識字,除了當連隊的指導員,他還是連長的文化教員。他告訴杜榮林,他們正在行軍作戰的福建省位于臺灣海峽的西邊。海峽另一邊就是臺灣島,甲午戰爭后被日本鬼子侵占五十年,抗戰勝利后于1945年光復的臺灣島。此刻,敵軍正如炸了窩的馬蜂一般洶涌下海,逃離大陸,退踞那座島嶼。
杜榮林是在一個最炎熱的時節進入一個炎熱的南方省份。這個季節里南方山地瘦骨嶙峋的狗從早到晚都吐著舌頭,天和地都像火爐一樣。杜榮林連隊里的戰士多來自山東和蘇北,在這些北方兵的印象中,多雨而悶熱的南國就像《三國演義》里諸葛亮七擒孟獲之地,到處彌漫著駭人的瘴氣,還有一些恐怖程度絕不遜于瘴氣的特色物品。
杜榮林連隊的一排長姓齊,籍貫山東榮成,身高一米八五,膀闊腰圓。齊排長曾在一次追擊戰中獨自俘獲二十多個潰敵,其中幾個潰敵在發現對手只有一個人時打算反抗,被他一聲大喝嚇得臉面失色,再也不敢輕舉妄動。進軍福建之后,有一天黃昏宿營,齊排長上茅房解手。那一帶鄉間茅房都建在路旁,一家一坑,鱗次櫛比,都是幾根竹竿,四面破席,略略遮羞,里邊挖個坑埋一糞缸,堂而皇之駕兩根石條供人踏腳出恭。齊排長剛一蹲坑,忽然就一聲大叫,光著下身跳出茅房,也顧不著拉起褲子,抓著槍反身就朝糞缸里打,打得乒乒乓乓糞水四濺。
原來那糞缸里藏著一條蛇,一條鋤把粗近一米長皮色黝黑的惡蛇。這蛇不知怎么的掉進糞缸里,恰那糞缸糞便還少,蛇落在缸底無法脫身。齊排長一蹲下來,蛇聽到響動便把頭一昂,紅信子一吐,呼呼有聲,排長往下一看當即懵了,這位能用一聲大喝嚇住數十潰兵的好漢被胯下竄出的惡蛇嚇出一身冷汗,直至將其擊斃才松了口氣。
這是一個多蛇之境。
福州戰役后,杜榮林的部隊奉命向南開進,投入新的戰役。那時候敵軍正在閩南一線集結,準備背水一戰,試圖死守,將閩南作為護衛臺灣的屏障。杜榮林十分懷疑這些敗軍能夠守住哪一堵破墻,對他來說比較討厭的是集結于南方山地的那些小咬,這玩藝兒成千上萬地埋伏于草叢樹葉間,小得跟針尖一般,黑不溜秋有如一把煤灰,成群結隊撲上來叮咬,頃刻間會在人的胳膊腿上咬出無數腫塊,奇癢無比且數日難消,簡直比敵軍的飛機大炮要厲害十倍。
除了惡蛇和黑咬子,南方山地倒是山清水秀,到處林木蔥郁,有無數翠鳥于林間撲騰騰飛來飛去,鳥鳴陣陣,異常美妙。
杜榮林在新戰役打響之前接到命令,指定他的連隊為突襲分隊,向南穿插,隱蔽前進,長途奔襲,在戰役發起之前打進前方一個渡口,占據并守住,以打亂敵軍部署,確保主力圍殲敵人。團里給杜榮林派了一個向導兼聯絡員,是個戴斗笠,打赤腳,瘦瘦小小的本地人。這人也就二十出頭,高顴骨,厚嘴唇,凸額,陷鼻,滿嘴黃牙,膚色黑中帶黃,赤膊外披一件小褂,穿燈籠褲,腰間別一卜殼槍,其貌不揚,卻是個厲害角色,在山路上健步如飛,走得比山羊還快。
“哇系游寄隊。”他跟杜榮林初見時快活地大笑,用力跟杜榮林握手,一張嘴就讓杜榮林一頭霧水,不知究竟。后來才知道他是在做自我介紹,他那話的意思是:“我是游擊隊。”
這位充當向導的游擊隊員姓陳,叫陳石港,讀過書,懂“國語”,對這一帶地形了如指掌。他帶領杜榮林的突襲隊穿山越嶺,專抄一些人跡罕至的小道,穿插得即隱蔽又神速。除了當向導,陳石港還兼翻譯,幫助處理部隊與偶遇的當地百姓間的各種溝通事宜。在杜榮林聽來,陳石港跟他說的“國語”讓人如墜十里迷霧,這人跟當地百姓交談的本地話更是有如天音,杜榮林連一句也聽不懂。
一路熟了,杜榮林取笑陳石港道:“你老人家的話簡直就跟鳥叫一樣。”
那時杜榮林可沒想到他的未來歲月會跟他認識的這一位本地人,這里人說的“鳥語”,這里的蛇、小咬和青山綠水,以及在一個被稱為“龍潭”的山谷意外開打的一場遭遇戰緊密相伴,從此聯系在一起。
3
一小股殘敵逃進了山谷東邊山坡的一片廢墟,廢墟離簡易公路大約八、九百米,后邊不遠處是一道斷崖。廢墟占地不小,早年可能是個小村落,廢棄已久,此刻滿眼殘垣斷壁,如幾塊破膏藥粘在蔥郁的山坡上。
這股殘敵沒有像其他潰兵一樣順公路逃走,也沒有沿小溪流往下游逃跑,他們慌不擇路竄進那片廢墟,以之為屏障抵抗進攻。他們占據了一個有利地勢,他們的抵抗掩護了其他同伙的潰逃,但是他們同時也陷入了絕境,因為廢墟的后邊是一片斷崖,幾分鐘內他們就被三面圍住,無路可走。
杜榮林帶著他的人趕到山坡下,殘敵還在抵抗,從廢墟的破墻歪柱子后邊往外射擊。杜榮林心里有些著急。他知道必須趕緊解決這些敵人,不能讓他們拖在這里。
“迫擊炮轟。”他下令。
迫擊炮手支好小炮,開始轟擊。第一門迫擊炮彈呼嘯著飛過廢墟,落在山崖邊上,第二門炮彈直接命中廢墟。一股黃煙“蓬”地騰起,廢墟前部一堵破墻被一炸粉碎,一個敵軍士兵在爆炸氣浪中摔出廢墟,死在幾米之外。然后又一顆炮彈命中廢墟。
“停。”杜榮林說,“喊話。”
山谷間一片喊聲,敦促敵軍放下武器。喊聲中,一支步槍從廢墟后邊伸出,槍口朝天,左右搖晃,槍刺在耀眼的陽光下閃光。
殘敵決意投降。杜榮林吩咐繼續喊,命令敵軍把槍扔出來。敵軍沒再耽擱,接二連三把他們的槍支拋出破墻斷壁,然后舉著雙手走出他們的陣地。
投降者共十二人,個個蓬頭垢臉,軍裝上全是臟土,有如一群剛從土洞里竄出來的老鼠,有的頭上身上還流著血。他們一個跟著一個步履踉蹌走下山坡,在數十支槍口的監視下集中到小溪邊上。有兩個俘虜架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傷兵走在最后頭。
杜榮林注意到俘虜里有幾個軍官,從領章上看,為兩個上尉,一個中尉和一個少尉。杜榮林讓俘虜在小溪邊的空地上站好,走上前一一審視,目光灼灼。俘虜們無論軍官還是士兵都把眼皮下垂,十分無奈,沒有誰打算頂撞他的目光。
杜榮林沒有發問。他本想知道這場遭遇戰的敵軍指揮官是不是就在這些人里邊,是不是兩個戴著鋼盔的上尉中的某一個人,還想查一下射中趙波的那顆流彈出自哪個家伙之手。但是抬頭一看升得老高的太陽,他改變了主意。
“叫小王。”他說。
小王是杜榮林的通訊員。只一瞬間小王氣喘吁吁從后邊跑了過來,小伙子跑步的動作笨拙而別扭,因為他把一個花布包袱環抱在胸前,沒法甩開雙臂。他那花布包袱卻包著個嬰兒,有凄厲的啼哭聲哇哇不絕,陣陣而出。
這是杜榮林在公路遭遇戰中獲取的一個特殊戰果,一個看起來最多兩個月大,極其瘦弱的女嬰。這是個非常會哭的女嬰。戰斗打響之后,山谷里槍聲震耳欲聾,這女嬰不甘示弱,用她痛切的哭聲使勁從槍聲中鉆了出來。杜榮林在山坡上聽到了她的啼哭,他帶著通訊員下到山谷公路時,哭聲還斷斷續續不止。杜榮林發現哭聲起自公路前邊那輛被撞毀的卡車,是一種年紀很小的嬰兒非常頑固、非常心酸的哭法,似乎已經聲嘶力竭有些哭不下去了。杜榮林對小王說:“去看看。”通訊員手腳麻利爬上那輛車頭冒煙的破車,車上的哭聲忽然停了下來,山谷頓時顯得特別安靜。杜榮林在那一刻舉頭四望,感到一種異樣。
他聽到天空中有一個聲音,細細的,遠遠的,長長的,似隱似現,像是一個小孩在奶聲奶氣地叫喚,叫聲含糊不清,似乎是在向他呼喚。
后來他總覺得不可思議,他問自己當時聽到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在戰斗中,山谷里還有槍響,這一槍那一槍尖利而恐怖,到處是尸體和傷員。哪會有什么小孩在說話?
小王把一個包在花布包袱里的嬰兒從破卡車上抱下來。這嬰兒給杜榮林的第一個印象是實在太小了,看上去不比一只小貓大多少。她的小手小腳和小身子包在一層薄薄的花布卷里,一張皺巴巴的小臉露了出來,拳頭大的小臉上眼睛鼻子嘴巴擠成一團。杜榮林看到那張小臉時暗暗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這么一個小東西居然會哭得那么響亮。大概是沒有力氣了,被抱下卡車之后,女嬰就偃旗息鼓,不再那么凄慘萬分地哭鬧,只是閉起眼睛不住地抽泣,一邊抽泣一邊沉沉睡去,有兩行委屈不盡的小淚珠掛在她的腮幫上。昏睡中的女嬰把一根大拇指塞在嘴里,了無滋味地吮吸,估計是餓得不行。這個小東西在一個非常特別的情況下出現在杜榮林的面前:女嬰很難算是一個俘虜,更不是戰利品,但千真萬確是來自敵方的陣營,屬于某一個跟杜榮林刀槍相向的敵軍人員。杜榮林指揮的這場短時間的戰斗打垮了敵軍,同時也導致嬰兒被遺棄在拋錨的卡車里。
當時杜榮林朝嬰兒看了一眼,擺擺手讓通訊員把她抱走。
“放哪?”通訊員問,“放路邊上?”
杜榮林停了會兒才說:“先抱著。”
這有些麻煩了。部隊還在戰斗,誰能抱著個孩子沖鋒射擊?但是不抱著還能怎么樣?女嬰不是俘虜,她沒法照料自己。能把她像個急救包似的往地上隨便一扔,讓螞蟻抬走或者讓大太陽曬成個小人干嗎?盡管小得像只貓,她也還是個人,一個嬰兒,被丟棄在卡車上,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可還活著的小人兒。
當年杜榮林自己就是被親生父母遺棄的,那時他太小,什么都記不住,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哭得聲嘶力竭,也不知當時自己比卡車里抱下來的這個是大一點,還是更小一些。也許就是這種經歷把一些東西深深烙進他的下意識里,讓他下令拾起一個被戰爭遺棄的嬰兒時毫不遲疑。
看著俘虜中的幾個軍官,杜榮林忽然想到那女嬰,讓小王趕緊抱過來。女嬰在小王的臂彎里又放聲哭泣,本來她已經睡著了,在經歷了一場大劫難后,她在一個陌生人的懷抱里熟睡。通訊員一跑她又被弄醒,即嗚嗚不停。
杜榮林目光炯炯,掃視著面前的俘虜,他注意到一個俘虜在女嬰哭聲突起時忽然抬頭四望,身子搖晃,眼光閃爍。杜榮林挺驚訝,他想這可巧了。他朝俘虜走去。
這是個上尉,俘虜里軍階最高的兩個軍官之一。這個人中等個兒,方臉,濃眉,臉上一道擦傷的血口還在滲著鮮血,徒有其表的上尉軍服已經撕開了幾個裂口。這人在杜榮林面前站得筆直,竭力挺起身子,兩手緊夾在腰間,動作分外別扭。他看著杜榮林,沒有躲避杜榮林目光的逼迫。
杜榮林喝道:“出列!”
俘虜從隊列里往前跨了一步,鞋后跟“啪”地碰出聲響,雙手還是護在腰間。
“這你的?”杜榮林指著女嬰問。
俘虜朝花布包袱上看一眼,下意識地扭頭再看山野。
“是我的。”他說。
杜榮林厲聲喝道:“舉手!”
俘虜身子一抖,把兩手高舉過頭,舉手之際,他的軍便褲忽地掉落,布袋般褪落腳下。原來他腰間沒藏著什么,他是皮帶斷了,靠兩手從兩側兜住那條軍褲。他的褲子滿是塵土,已經撕成一條一條。俘虜光著下腿,下意識地夾緊腿根,他穿黑布褲衩,褲頭浸透汗水,光溜溜兩條小腿上汗毛濃密,在陽光照耀下黑得發亮。
“算了,”杜榮林指著地上的破褲子道,“你用得著?”
杜榮林說,一個只顧自己逃命,把親生孩子丟在卡車上的男人只配光著腿夾一個鳥。他命令俘虜抱走他的女嬰。
于立春帶二排打掉山谷另一邊的殘敵,趕了過來。會合后連隊迅速撤離山谷。
后來杜榮林總想,于立春心細,當時如果他在場,事情可能會是另一個樣子。于立春不會那么簡單了事,他會查問其他俘虜,讓他們證實被棄女嬰和上尉間的關聯。真是他的嗎?他為什么把孩子丟在車上?為什么他還要朝山野看那么一眼?
4
中午,杜榮林他們被一條河流阻隔。這條河水流充沛,必須借助竹排之類工具才能渡過。“游寄隊”員陳石港鉆進河邊的蒿芒叢中,一眨眼功夫就拖出三條竹排。他讓杜榮林的戰士乘上竹排,渡河往對岸去。
陳石港管杜榮林和他的隊伍叫“大軍”,他對“大軍”在龍潭山谷打的遭遇戰評價很高,認為干脆利落打得痛快。
“賣由關系。”他說,“纏頭由。”
那時杜榮林有些犯愁:臨時決定打的這一仗雖然把敵軍打散,贏了,隊伍里卻多了十來個俘虜,其中還有幾個軍官,這些軍官可能掌握著一些敵軍活動的重要情報,不能輕易放過。可杜榮林已經耽誤了一些時間,不能再跟俘虜糾纏,必須盡快前進,按命令要求在天黑前搶占還在幾十里外的渡口。于立春認為應當想辦法先處置這些俘虜,他問陳石港附近有沒有什么人可以依靠?陳石港拍著胸脯,用他那種摻著鳥叫的“國語”讓“大軍”放心,他說:“沒有關系,前頭有。”他的意思是說渡過小河,前邊有一個小村子,村里有游擊隊的接頭戶,部隊可以把俘虜暫時寄押在小村,俘虜會被看得死死的,有如魚簍里的魚一樣沒有一條跑得掉,直到大軍派人再來處置。
杜榮林覺得這是一個合適的主意。于立春帶二排先渡過河去,在對岸警戒,然后杜榮林率一批人以及俘虜上竹排。俘虜都用繩子捆了起來,以防途中逃跑。
可就在河上出了事情。
那條河景色秀美,兩岸竹林環抱,十分清靜,河面不寬,水量卻不小,流速頗急。竹排駛到河道中部時,一個俘虜突然一歪身子,用肩膀撞擊守在竹排邊的一個戰士,把他連人帶槍撞下水去,然后俘虜自己也翻入河中。
竹排上還有另兩個戰士,他們對空射擊,壓制其他俘虜,讓俘虜不敢輕舉妄動。他們還試圖向跳水的俘虜射擊,可河水湍急,兩個落水者一沉一浮被水流卷著往下滾,急切中只看見兩叢黑頭發,根本分不清敵我,戰士們沒敢往河里開槍。
出事時杜榮林在另一條竹排上,他一聽槍響就知道壞了,他把手槍掏出來,卻開不了火。這是在河里,不是在陸地上,杜榮林的士兵,包括他自己在陸地上生龍活虎,到了水中卻束手無策,他們都不擅長戲水。正著急間,向導陳石港話也顧不著說,從竹排上一個魚躍,“撲通”跳入水中,劃開一條水道朝落水者撲去。這個陳石港在水里有如蛟龍,行進速度極快,只一會兒功夫他就靠上了在水中掙扎的戰士,這戰士一沉一浮,眼看著只如一粒秤砣直往下墜,還好陳石港及時趕到。小個子南方人在水中居然頗有巧力,他用左臂托住溺水戰士,用右臂劃水,一直把他拖到岸邊。
跳水俘虜已經不知去向。
杜榮林聽到前方竹排上傳來嬰兒的哭聲,氣個七竅生煙。
逃跑者正是那個只穿褲衩的上尉。這人逃得有些緣故:渡河之前,其他俘虜都被反綁雙手,唯上尉例外,因為他抱著個孩子。被反綁雙手的人跳入水中,哪里去找水鬼幫忙解開繩套?只有淹以待斃一條路走,所以誰也不敢冒險跳河。上尉獨獨占了便宜,這個人不光沒給綁住,連外褲都讓杜榮林免除,跳水逃跑因此更其便捷。
他在跳河之前把孩子扔在竹排上。
杜榮林咬牙切齒。竹排靠岸之后他跳上河堤,拖出俘虜群中另外那個上尉,厲聲說:“媽的!我找你!”上尉嚇壞了,連叫饒命。杜榮林要他老實回答,說,“有一句瞎話,收拾你。”
上尉臉都青了。
他招供說,跳水跑掉的那個人是師部上尉參謀,不歸他這個連。這里邊的大多數俘虜和他本人都屬炮團汽車連,與師部隔得很遠,原本不認識該參謀,也不知道被扔在竹排上的女嬰是不是該參謀的親生女兒。俘虜所在的汽車連原駐防九江,四月江防崩潰后一路退到江西贛州,隨后又進入福建龍巖集結,昨天接到命令,載師部軍官家眷和警衛連撤往廈門。師部派一上尉參謀前來,擔任聯絡官,協調汽車連行動,就是跳水逃跑的那個上尉。他知道的就這么多。
其他俘虜證實上尉沒有說謊。他們說,撤退很匆忙,家眷坐后邊一輛車,聯絡官本人在這邊,他很陰沉,幾乎沒有誰跟他說過話,沒人知道他的家眷是否在后邊車上。
“冒領小孩,打算跑,”杜榮林說,“媽的這家伙就一條黑褲衩,還真狡猾。”
他對一旁于立春說:“當時你在就好了,家伙騙不了你。”
被棄女嬰又回到通訊員小王的胳膊上。
陳石港帶著部隊匆匆走進河岸后邊的小村。這村子叫“土門”,是個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小自然村,有三兩成堆灰頭土臉的土坯房高低錯落隱蔽于大片竹林之中。陳石港從村頭一個土坯房里喚出一個中年男子,把他領到杜榮林的面前。
這個人叫吳北斗,他有個弟弟在陳石港的游擊隊里,他本人是游擊隊的耳目和秘密聯絡員。這是個瘦小的農人,干瘦得像一根木棍,話語不多,面相厚道。家有兩個兒子,還有一支獵槍。
杜榮林把俘虜留給吳北斗臨時監管,答應前邊的戰斗一結束立刻派人回來把俘虜帶走。吳北斗說,他這村邊有一座廢磚窯,那地方不錯,看緊窯門,別說個人,一只蟑螂也跑不掉。杜榮林讓人把繳獲的一支沖鋒槍和幾匣子彈留給吳北斗,笑笑道:“給你一根燒火棍,誰不老實就給他一下,不用客氣。”
于立春處理杜榮林拾到的女嬰。他拉著陳石港吳北斗在村中轉了一圈,把一個中年婦女帶到杜榮林面前,該婦人穿一件打滿補釘的破衣裳,懷里抱著一個嬰兒。陳石港指著婦女的嬰兒對杜榮林說:“由奶,剛生。”
他是說這婦女剛生過孩子,有奶水,可以幫助照料女嬰。杜榮林注意到中年婦女面黃肌瘦,蓬頭垢臉,身上衣服又臟又破,看得出家境十分貧寒,人也特別拉塌,杜榮林不覺直皺眉頭。
“這里就沒個干凈點的婆子?”杜榮林問于立春。
于立春說:“就她,沒時間磨蹭了。”陳石港也叫,他說大軍你這是要啥?這又不是找老婆,給小崽子找奶母有奶頭就行,哪還能計較人家長得清楚不清楚?杜榮林不覺笑,說:“行了行了。”
陳石港跟婦人說話,沒說兩句她就連連搖頭。
“哇散,”她嘆氣道,“盡散。”
杜榮林吃力地借助陳石港的“鳥譯”,知道中年婦女在訴說自己家的窘困。該婦女的丈夫因為逃避抓壯丁,已經跑了四、五個月。她有三個孩子,兩女一男,最小的剛剛滿月。家里幾無余糧,只能吃地瓜,因此奶水不足,她的小孩老吃不飽,總是哭鬧不止。她不想再抱一個女孩來養,因為她已經有兩個女孩了。
杜榮林問:“村里還有其他剛生過孩子的女人沒有?”
陳石港說這個村子很小,合適的只找到這么一個,只能把孩子交給她。杜榮林點點頭:“你跟她說,就她,白給她。她不有兒子嗎?給她個童養媳。”
婦人看過通訊員抱來的女嬰,再次表示她不想再養一個女孩子。她說如果是個男孩,她可以把自己的女孩送給別人,她自己來養這一個。
杜榮林揮揮手道:“讓她抱走。”
他說,告訴她,這孩子讓她先養著,有什么問題以后再說。
婦人抱過女嬰看,嘰嘰呱呱說了半天,還是極不情愿。于立春問陳石港婦人都說了些啥?陳石港說她嫌那孩子,女嬰模樣看起來馬馬虎虎,可是太小了,比一只小貓大不到哪去,軟不拉塌像是有病,迷迷糊糊好像沒啥活氣。這樣的孩子養得成嗎?這要養不活可怎么辦?
于立春對通訊員說:“給她點錢。”
杜榮林又插進來,和顏悅色跟婦人說話。他讓陳石港告訴婦人,請她馬上給女嬰喂奶,這孩子要有什么毛病的話,大概就是餓了,餓得差不多了。杜榮林要婦人無論如何養活這個孩子。他說:“不是只貓,好歹這是個人。”
婦人終于把女嬰抱走。婦人離去的那一刻女嬰醒了,“哇”地在婦人的臂彎里放聲大哭,聲嘶力竭就如早先被丟在那輛美式卡車上哭嚎時一樣。杜榮林心里一顫,女嬰的哭泣聲像條皮鞭似的一直抽進他的心底。
“小女娃模樣其實不錯,挺可憐的。”于立春也感嘆,“國軍弟兄們光顧自己跑,不要了。咱們只好替人家當老子嫁女兒,倒貼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