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58年8月23日,星期6,下午5時30分,海峽沸騰。部署在大陸沿海的解放軍炮兵集群從廈門、蓮河和圍頭三個方向,即金門島的西、北和東北三個方向同時隔海攻擊,向金門國民黨守軍發動猛烈炮轟。數十分鐘里,數萬門炮彈越海登島,重創金門國民黨軍陣地。時視察金門防務的臺灣當局“國防部長”于島上舉行“同心聚餐會”畢,由金門衛戍司令部諸將官陪同來到金門太武山下。解放軍炮轟突然開始,炮彈如暴雨傾泄,金門衛戍司令部三名副司令官在第一輪炮轟中當場斃命。
海峽戰史中著名的“8·23”炮戰拉開序幕。
在萬炮齊轟金門之際,杜榮林在他的營部接到一個告急電話。
“老杜,老杜,老杜!”
聲音驚慌失措。來電話的是秦秀珍,杜榮林的妻子。她通過分區總機接轉,把電話掛到軍營,找到了杜榮林。
“杜山不見了。杜山!”
“放下電話,別說。”杜榮林說,“不要再掛?!?
此時部隊處于高度戒備狀態,不容其他事務干擾。沿海炮兵正在猛轟金門,杜榮林及其部隊沒有直接參戰,卻同前線其他部隊一樣奉命全面警戒,隨時準備戰斗。秦秀珍在這個時間打來電話,不是不知輕重湊熱鬧,她不明究竟,她不是軍人。
秦秀珍很少往部隊掛電話。杜榮林曾經交代,不到萬不得已不動。今天情況特別,與炮轟金門無關。杜山是他們的女兒,時為小學生,她失蹤了。
杜榮林趕往本部前沿防區,回到營部已近午夜。他在營區大門邊下了吉普車,讓司機把車開回車庫,自己走路,從大門走向營部平房。營區四處綠樹成蔭,中央便道兩旁兩排小葉桉樹樹挺拔,夏日晚間,營區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略帶辛辣有點檸檬味的氣息。杜榮林表情凝重。
通訊員站在路口一株小葉桉下邊,直挺挺跟一支樹樁一樣。
杜榮林問:“干什么?”
通訊員敬禮:“報告營長,杜山來了?!?
杜榮林不覺精神一松:“在哪?”
“睡著了?!蓖ㄓ崋T說,“她不進屋?!?
臺階上有個小黑影,黑糊糊蜷成一團小刺猬一般,這就是杜山,她沒失蹤,跑這里來了。通訊員報告說,今天上午司務長到城里拉給養,杜山守在后勤部大門口,車一停就爬上車斗,非要跟到營里來不可。聽說杜榮林下連隊去,她一屁股坐在門口,就呆在那里等爸爸。她看起來挺累,坐下來就打瞌睡。
杜榮林擺擺手制止通訊員,不讓多說吵了孩子。他彎下身子把孩子抱起來,走進屋子。杜山在杜榮林的手彎上醒了,她嘖嘖嘴巴,含糊道:“爸爸。”杜榮林拍拍她的小臉:“睡?!焙⒆友劬τ珠]了起來。杜榮林脫掉孩子的衣服和鞋子,為她放下蚊帳。孩子果然困得相當可以,腦袋一挨到枕頭,立刻睡了過去。
杜榮林在床邊坐下,靜靜端詳燈光下熟睡的女孩。要沒碰上什么事,這孩子不會不告而別從家里出走,秦秀珍也不會那般慌亂。杜榮林卻不急著了解,孩子在這里,這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夏夜天熱,杜榮林只給女兒蓋一條小被單。女兒穿件小背心,右側身睡,額上滲著細細的小汗珠。她的左肩胛骨附近,有一個隨園型傷疤半掩在背心帶下。明亮的電燈光里,傷疤呈暗紅色,疤痕明顯,銅錢般突出周圍肌肉,格外醒目。
杜榮林伸出手,摸了摸女兒肩上的疤痕,搖頭,情不自禁,心里不住發顫。
已經好幾年了,這塊傷疤總是消不了。醫生說過,有一種人屬“疤痕素質”,他們的再生機能旺盛,皮肉受傷后修復快,但是疤痕特別突出,難以消除。杜山看來是這種情況。還好傷在肩胛下,衣服一穿就蓋住了,不至總那般刺眼。這塊傷疤真是觸目驚心,不在其大,不在其紅腫和疤痕,在其位置:稍往下一點就是心臟,當時要是再偏一點,傷及心臟,那就完了。
第二天早晨,軍營號響。杜榮林離開宿舍時,杜山還在熟睡。杜榮林沒叫醒她,只吩咐通訊員孩子醒后給她個饅頭吃,叫她在房間自己玩,等爸爸回來。那天上午杜榮林召集本營各連主官緊急會議,研究強化戰備相關事項。前線炮戰正熾,我軍可能有下一步行動,敵軍也可能有反撲動作,部隊箭在弦上。會后杜榮林再赴前沿連隊,行前回宿舍一趟,安排營里一輛進城卡車把杜山捎回家去。
他知道了杜山出走的緣由:發生了一場內戰,不是國共戰爭那樣的事件,是家庭內戰。杜山跟弟弟杜海吵駕,外婆說她。她不服頂嘴受了外婆處罰。她向外婆吐口水,被外婆收了碗筷。外婆讓她認錯才允許吃飯,她不認錯,還罵外婆。媽媽下班后讓她吃飯,卻還要她向外婆認錯。因此她離家出走,找爸爸,讓爸爸評理。
杜榮林對杜山說:“想一想,你都對了嗎?”
她承認自己也有錯,不該向外婆吐口水,也不該罵人。
“你罵外婆什么了?”杜榮林問。
杜山說,她罵外婆是“野孩子”。因為外婆先這么罵她。
“野孩子是啥呢?爸爸?”她問杜榮林。
杜榮林摸摸孩子的小臉,說這是外婆氣糊涂了,亂罵,沒什么意思。小孩子不能罵大人,不能講粗話,特別是女孩子。杜山一直是爸爸的好孩子,今年九歲了,要懂事才對。杜榮林說,等一會部隊有一輛車回城去,他讓他們把杜山帶回家。媽媽和外婆已經買了杜山最愛吃的魚,今晚家里飯桌上會有一鍋魚湯,大塊的鰱魚頭,燉豆腐,加大塊酸菜幫子,熱騰騰香噴噴等著杜山吃。杜山離家出走,媽媽和外婆找不到她,都快急死了。
杜山立刻搶白:“才不呢?!?
杜榮林拍拍她的頭:“但是杜山聽爸爸的話,對不?”
他告訴女兒,他要下連隊去,部隊在準備打仗,軍營不是孩子可以隨便呆的地方。
“我在學校的操場上看到飛機在打仗。”杜山說,“有十多架呢。”
杜榮林說:“那是一場空戰。”
幾天前,接連數日都有大規模空戰爆發于這一片地面的上空,雙方空軍出動數十架戰機于大陸沿海上空猛烈格斗。早幾年,國民黨飛機飛臨大陸,偵察、轟炸或者投擲傳單,如入無人之地,穿過自家天井那么便當。8·23炮戰前夕,解放軍空軍進駐福建前線,雙方開始了海峽上空的格斗,十數天時間幾番血戰,雙方均付出沉重代價,最終國民黨空軍無可奈何地退出大陸空域,喪失了這一帶的制空權。
杜山說:“我也要跟爸爸去打戰?!?
杜榮林說好啊,杜山要趕緊長大。
女兒上車時把頭一扭,掉了眼淚。杜榮林不動聲色,卻覺心里怦地一跳。
他知道這孩子怎么回事。
杜榮林有三個孩子,依次為大女兒杜山、大兒子杜海和小兒子杜路。三個孩子的名字都是杜榮林取的,山海路,簡單直白。三孩子中,后邊的兩個男孩為杜榮林和妻子秦秀珍親生,大女兒杜山不是,她是杜家夫婦從醫院抱養的,當時她已經四歲。
回想起來,這些年杜榮林家不時生事,其中許多跟杜山有關。當年杜山重傷初愈,進家門時頭發蓬亂,滿身虱子,小叫化子般骯臟拉塌,性格還特別犟。她討厭洗頭洗臉,不愿剪指甲,不喜歡小姑娘的衣服,一不如意又哭又鬧,動不動滿地亂滾,吐唾沫,是個小野丫頭。時杜榮林的妻子秦秀珍懷著杜海,自己要工作,還在進修醫專課程,精力顧不過來,只能把母親王碧麗接來幫忙。秦秀珍的母親是浙江人,年輕時在杭州讀書時與秦秀珍的父親相識,婚后隨夫來到閩南,當過小學老師。王碧麗出自大戶人家,重視孩子教養,主張嚴加管束,住到女兒家后,她花了大量時間幫女兒收伏杜山。她會跟小野丫頭講故事,說道理,教她背唐詩,也會用一支竹篾條打小姑娘的手心和屁股,小姑娘不聽話時會用各種小刑法懲罰她,必讓其就范。秦秀珍是新一代知識婦女,她不打孩子,也不亂罵,但是出自母親家傳,她也要求她的孩子有教養,懂禮貌,像模像樣,管束甚嚴。外婆和媽媽恩威并舉鍥而不舍的努力終于讓杜山不再蓬頭垢臉,不再亂吐口水,也不再大哭大鬧,一天天長大,漸漸變成一個梳著兩條小辮的小學生,一個軍營里的女孩。但是小姑娘跟外婆和媽媽也積累了很深的成見,總是格格不入。對把她從醫院抱回家的杜榮林,這孩子卻有一種奇妙的心靈相通。小時候杜山的鬧騰有一多半是為了找爸爸,杜榮林在家的時候她特別乖,一睜眼看不到爸爸就滿地亂滾,又哭又鬧。長大后她還是特別纏父親。有時整整一周時間里,除了跟弟弟吵架,跟媽媽和婆婆講不上幾句話。星期天杜榮林一回來,她立刻撲上去揪著他,嘰嘰喳喳有數不清的話說。秦秀珍不免心里發酸,不止一次跟杜榮林抱怨:“杜山只認爸爸一個,心里哪有外婆和媽媽?”
杜榮林說:“孩子就是孩子,別壓制她,委屈她。隨她點,長大就懂事了?!?
他讓妻子給孩子多弄點好吃的。他說你看她吃起來總那么香,嘴上不說,心里能沒你這媽媽?
秦秀珍笑,說你當爸爸的怎么只看這個。
秦秀珍會做菜,這也出自家傳,是母親從小教出來的。但是她們母女手藝特色不同,王碧麗擅長老家的浙菜,燒菜喜歡加糖加醋,秦秀珍卻喜歡清淡,特別會煲湯。閩南地氣熱,飲食重湯水,秦秀珍在這方面頗有悟性,能博采眾長,還能無師自通,如杜榮林所言,她能把任何東西都做成湯,無一例外均十分可口。當年杜榮林養傷,秦秀珍一片癡情,不聲不響為他煲湯調理,如陳石港所笑“灌迷魂湯”,杜榮林得以康復,也成就了兩人的姻緣。杜山進家門也一樣,迷魂倒不見得,特別愛吃媽媽做的菜和湯卻是無疑。因此杜榮林老是拿這個為秦秀珍鼓勁,讓她有當媽媽的成就感。
杜榮林對妻子很好,對岳母也很寬容,但是總要她們別對杜山另眼相看。他說:“都是我們家的孩子?!鼻匦阏渖钪煞虻钠?,在家里的三個孩子中,她本能地偏愛自己生的兩個男孩,卻也不是不愿接納杜山這個女兒,通常情況下她還特別注意關照杜山,絕不讓外人覺得這家人有什么不睦或者她對孩子有偏心眼,無奈和杜山牛頭不對馬嘴,似乎天生不對路,感情上始終無法相融。女孩對自己的身世相當敏感,抱養時她已經四歲多,可能隱隱約約記得一些什么。她曾問杜榮林自己是媽媽生的嗎?說:“外婆說我是撿來的?!倍艠s林知道她感覺在外婆和媽媽那里自己跟兩個弟弟不太一樣。杜榮林從來都說杜山就是自己和秦秀珍的女兒,絕對不給她另一種說法,讓孩子感覺失落。這是杜家的一大禁忌。杜山出走,秦秀珍為什么特別慌亂?除了擔心孩子,也因為王碧麗的失言。什么叫“野孩子”?怎么能這樣罵杜山?杜榮林哪能允許?所以她急急忙忙要把電話打到軍營,趕上一個萬炮轟擊金門的特別時候。
這時杜榮林管不了太多。送走杜山,他就驅車趕赴前沿連隊,直到海邊。他在海邊朝東北方向傾聽,遠遠的,似乎能聽到一個沉悶的聲響。
那是金門方向。此刻正有無數炮彈落在該島。接下來會是一場渡海作戰,杜榮林部會奉命突擊,攻入那座他已經錯過一次的島嶼,然后兵鋒越海,解放臺灣嗎?
杜榮林覺得心頭發緊。
他期待的這場渡海大戰沒有進行。后來他才知道,兩岸對峙中最猛烈的這場“8·23”炮戰發起前,美國當局出于其全球戰略考慮,誘迫盟友臺灣當政者放棄金門等大陸沿岸島嶼,專門經營臺灣。解放軍重炮在打擊對手的同時,也有意給對手一個理由,不按美國人的指揮棒行事,繼續呆在大陸近海,維系他們與大陸的緊密關聯。海峽兩岸雙方盡管刀槍相向,畢竟有根本不同于外人的,源于血緣和文化的共通。
未如所期,杜榮林的心在隱隱作痛。
2
幾年前,1953年夏天,東山戰役之后不久,地方公安部門來了一個李股長,找杜榮林核對收容所里一敵軍被俘人員來歷。這個敵軍人員叫王鎖柱。敵軍被俘人員來歷怎么會問到我軍營長杜榮林的頭上?杜榮林不禁納悶。想了片刻他忽然一拍巴掌叫道:“小王?河南人?”
正是小王。當年杜榮林連里的通訊員,1949年10月隨連隊參加解放金門之役,失敗后再無音信,如該戰登島的9千解放軍官兵。這人卻沒有陣亡,也沒有被押送臺灣的戰俘營。他進了金門的國民黨部隊。這年夏天敵軍竄犯東山島,王鎖柱所部參戰,駐于東山城關。敵軍敗退時他藏在一破房里,逃出敵營留在東山。戰斗結束后,王鎖柱被做為敵軍被俘人員收容,他在收容所報告了自己的情況,談到了自己原部隊的番號,在金門作戰的情況以及連長杜榮林。
杜榮林看了李股長帶來的照片和幾份筆錄,確認無誤,果然是王鎖柱。來人說,根據王鎖柱自己的交代,他在金門戰役中因作戰受傷被俘,敵人挑出被俘人員中年輕力壯的一般戰士當苦役犯,押在金門修工事。王鎖柱當了兩年多苦力,最后被編入敵工兵連??紤]到未發現他有叛變情節,屬被迫進入國民黨部隊,在東山戰斗中主動脫離敵軍歸返,如能確認身份,準備將他遣返原籍。
“他提出要重新入伍,這種情況怎么可能。”李股長說。
杜榮林默不做聲。許久,他提了個要求:“讓我見他一面?!?
李股長說:“沒必要吧?”
杜榮林堅持。說如果需要,他可以直接請求上級批準。小王原是他的兵,他的連隊毀于金門之役,他希望了解他們的情況。
兩天后,杜榮林驅車百里前往收容所,獲準去看他的那個兵。小王見到他,只喊一聲:“連長”,即號啕大哭。
當年,杜榮林奉命離開連隊參加地方工作隊時,指導員于立春曾經要杜榮林把小王帶在身邊。杜榮林一心要回連隊打仗,根本沒想在工作隊多呆,因此讓小王留在連隊里,等他歸來。誰想只一句話,小王的命運被徹底改變。
王鎖柱告訴杜榮林,連隊在金門島登陸之初打得相當順手,指導員于立春指揮全連從灘頭迂回,占領古寧頭海灘附近一座小山,據以狙擊敵人,掩護部隊登陸,時為凌晨時分,敵軍被四處槍聲打得懵頭轉向。部隊全部登島后向縱深猛插狠打,突破了敵第一道防線,于拂曉向敵第二道防線發動猛攻。天亮之后,敵軍投入重炮、艇炮、飛機和坦克進攻登陸部隊,本連奉命堅守陣地,打到中午,連隊傷亡慘重,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人員,由指導員率領突出敵軍重圍,退到古寧頭海灘附近,與其他登陸部隊會合。這時大家才知道由于潮水不利,部隊借以登島的漁船大多在金門海灘擱淺并被敵軍摧毀。根據作戰計劃,這些漁船必須返回大陸,運送第二梯隊增援,漁船毀滅,增援無望,以登島的三個團對敵三個軍,兵力懸殊,戰局已無可挽回。部隊依然頑強戰斗,一直打到第二天深夜,連隊基本打光。那時差不多彈盡糧絕,大家兩天兩夜粒米未進。部隊領導無可奈何,決定剩余戰士突圍,分散打游擊。于立春帶小王及另兩位戰士于深夜突出重圍,至海邊尋船未獲,轉移到山區準備與敵長期周旋,不料于隔日下午被敵發現、包圍,激戰中于立春等三人陣亡,小王受傷被俘。
“指導員犧牲前,已經斷了左胳膊?!蓖蹑i柱神情慘然,“快不行了?!?
他說,在敵人圍上來時,面臨最后關頭,于立春還笑。
“還好連長沒有上來?!庇诹⒋赫f,“留下他個好漢,咱們就放心了。”
他說連長一定會打上島來,給大家報這一仗之仇,把大家的骨頭拾回老家。
王鎖柱在被俘人員里沒有見到本連戰士。估計是盡數陣亡。金門敵軍挖了幾個大坑,我軍陣亡人員被就地掩埋,衣衫襤褸,橫七豎八,成堆入土。
杜榮林牙關緊咬,痛心之至。
他給了王鎖柱一套沒有領章的新軍裝,讓他帶回家鄉。王鎖柱回河南老家后來了信,說了自己返鄉勞動的情況。杜榮林給他回了信,要他安心在家生產勞動,成家立業,有困難就告訴他。
差不多在那個時候,杜榮林的結婚申請獲得批準。這份申請他已經交出了兩年多。為了這件事,杜榮林屢遭部隊副司令員孫保田斥責。孫副司令員是山東蓬萊人,杜榮林的一位老上司,老上司以往大有偏心,總把最硬最難下嘴的骨頭留給杜榮林去啃,說:“這種仗就讓小杜打?!倍艠s林提出跟秦秀珍結婚之初,他大發雷霆,宣稱準備命令警衛把這個不聽話的小連長拉出去一槍斃掉,這當然只是氣話。他沒有槍斃杜榮林,只把剛從醫院出來的杜榮林派到一個部隊休養所,讓他邊休養邊讀書學文化,說是養傷,實也是看管起來,把他和那個挺麻煩烏鴉一般的女護士遠遠隔開。冷處理一段時間后,盡管杜榮林在秦秀珍問題上并沒有回心轉意的表示,孫保田還是把他重新啟用,派到獨立營當副營長。恰好東山戰役爆發,杜榮林受命率部登島作戰,戰攻卓著,沒有辜負孫保田的期待。戰后孫保田問杜榮林到底打定主意沒有,杜榮林表態說,他不會對人失信,有恩得報,有諾要守,這方面他很認真。如果部隊同意,他就娶秦秀珍當老婆,不同意就等,不會改變主意。
“是不是為這個女人軍裝都不想穿了?”孫保田問。
杜榮林說他決不離開部隊。仗還沒打完,他不會走。他早先的那個連隊在金門打光了,只有他還活著,在部隊里。不把這一仗打勝愧對戰友。如果跟秦秀珍結婚就得轉業,他寧愿不結,打一輩子光棍。
孫保田恨不得立刻走上去狠踢杜榮林一腳。
杜榮林就這毛病。戰場上生活上這人都敢想敢為,不太計較后果和得失。孫保田最終沒再阻攔,指示部隊有關部門與地方聯系,對秦秀珍做進一步審查,最終認為秦秀珍個人政治表現和工作表現均好,其父拋妻棄女逃臺,此后未發現雙方有任何聯系。杜榮林的結婚申請幾經周折,終于勉強獲準。這時孫保田還想動員杜榮林放棄,說:“你的麻煩不在娶那漂亮護士之前,是在那之后?!?
杜榮林說他承受得了。感謝部隊,感謝副司令員。
他結了婚。不到一年就因此遭遇一大災難:金門敵軍隔海襲擊,把一枚重磅炸彈直接扔到他的頭上。這枚炸彈沒有炸藥,沒有彈片,只有聲波,非常柔軟,卻讓杜榮林領教了比任何炸彈,包括九彎戰斗中土匪的手榴彈群還要強烈的殺傷力。
這是一封所謂“公開信”,在海那邊敵軍大喇叭播出,題為《致杜營長的信》,致信者秦之川,秦秀珍的父親,杜榮林從未謀面的岳父。秦之川1949年逃臺,數年銷聲匿跡,忽然從敵軍廣播聲中冒了出來,隔海呼叫解放軍營長杜榮林。他說,他聽到了杜榮林與秦秀珍結婚的消息。他是秦秀珍的父親,一直非常疼愛自己的小女,養育她,送她上學,直至護士學校畢業。因戰爭天各一方,音訊不通,未能及時得知佳訊,更無法出席愛女和女婿的婚禮,心中極為感傷。沒有其他途徑表達心境,只能借軍前廣播一呼,祝愿女兒女婿婚姻幸福,早生貴子。祈盼一家人能夠早日團聚,得享天倫。
杜榮林沒有聽到秦之川的這一廣播。杜榮林所部防區附近外海島嶼都在解放軍手中,沒有敵占島。敵人的大喇叭聲傳不到他耳中,他也不會去聽敵人的無線電臺廣播。事實上對方也不在乎杜榮林是否聽到致他的信件,他們搞的是所謂“心戰”,該“公開信”之意只在宣傳和離間。
杜榮林受到一次突然審查,要求他說明自己與秦之川的關系。杜及家人與秦是否存在聯系?直接還是間接?杜榮林的任職情況和結婚情況是怎么為秦之川所知?杜榮林如何解釋?杜榮林這才知道有那樣一枚炸彈在自己頭上爆炸。
兩位上級政治保衛部門的干部問了杜榮林一些奇怪的問題,云遮霧罩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們問杜榮林是否認識一個叫王漢夫的人。杜榮林想了半天,沒想起這個人。
“還有一個知道不?羅進?代號021?”
杜榮林搖搖頭:“沒聽說過?!?
兩位干部要杜榮林認真回想一下,說:“這件事很重要?!?
杜榮林肯定道:“不用想了,這兩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他們還問起杜榮林的大女兒杜山。杜榮林結婚才多少時間,怎么會有這么大的一個女孩?杜榮林說,杜山是婚后不久他從醫院抱養的,因為一些特殊緣故。兩位干部問杜山的親生父母是什么人?杜榮林說他不能確定。
兩位干部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說了半句話。
“看你這一窩子?!彼f。
杜榮林笑笑道:“我這一窩子怎么啦?除了女人就是孩子,她們不是敵人,我對敵人從不手軟?!?
他們不再詢問。
經審查,沒有發現杜榮林及其家人跟逃臺人員秦之川有任何聯系。但是以其家庭復雜情況,杜榮林繼續留在部隊擔任基層指揮員是否合適?此前,沿海守備部隊調整防區,相應人事變動,杜榮林因表現出色,擬提調軍區任職。秦之川的信在敵軍廣播喇叭里一播,一審查,杜榮林面對的就不是能否提拔,而是能不能留隊的問題。杜榮林態度堅決,他說,如果不能指揮一個營,他愿意下連隊當連長,直到解放臺灣,打完他該打的仗。
經上級反復研究,杜榮林留在部隊原任上。
那時候,杜榮林才向孫保田副司令員打聽釋疑。誰叫王漢夫?誰叫羅進?021怎么回事?孫保田告訴杜榮林,王漢夫是個油漆鋪的老板,真實身份是特務,頭銜為敵閩南情報站站長。代號021的羅進也是特務,金門的一個敵特組長,王漢夫的直接聯系人。王漢夫在羅進安排下從事間諜活動,被我方發現,敵特迅速接應王漢夫逃離大陸。杜榮林大驚,脫口道:“這他媽怎么把特務的事拿來問我了?”
“不問你還問誰?”孫保田不動聲色,“誰有你那么清爽?”
杜榮林挺生氣,卻一聲不響。他知道孫保田指的什么,杜榮林不聽他的勸告,非娶秦秀珍不可,今天的諸多問題都與此有關,老領導因此耿耿于懷。
孫保田告訴杜榮林,根據被捕的特務供訴,王漢夫逃跑前,曾奉羅進之命秘密搜集杜榮林的各種情報。從掌握的情況分析,秦之川《致杜營長的信》跟這倆特務有關,幕后策劃可能就那個金門特務組長。敵人用心狠毒,但是陰謀不會得逞。
杜榮林罵道:“叫什么?羅進?這混蛋!”
3
杜榮林非常認真地搜尋過劉四斤,數年沒有結果。他漸漸覺得可能真如人們所言,這個有些奇怪的土匪小頭目已經死了,只是臉面毀壞,讓人無法辨認。六十年代初,盧大目部一殘匪因村民舉報落網,該匪供稱自己于九彎受傷,裝死,于當晚潛逃。后流落深山,到一農戶家倒插門,潛藏近十年。陳石港親自提審這人,詢問劉四斤下落。殘匪稱九彎戰斗最激烈時,曾看到劉四斤突然一摔,從溪岸往下滾,可能是中了槍。陳石港把情況告訴杜榮林,讓他別再指望被千刀萬剮:“不要想念他,老杜啦?!?
杜榮林直搖頭:“這便宜我了,還是便宜他了?”
杜榮林的老友陳石港已經當了副縣長,他的縣城離杜榮林部隊的駐地不遠,常跑來兵營探望。那些年地方上比較困難,旱災連著水災,物資相當匱乏,老百姓糧食不足,以瓜菜代糧,當干部的也得勒緊腰帶。前線部隊的供應比較充足,陳石港一來總向杜榮林要紅燒肉吃,杜榮林便取笑他是“當個鳥縣長,三頓喝稀湯?!标愂垡惨讶⑵奚?,家就安在他工作的縣城,妻子是他的同鄉,廈門人。他們這對“南蠻”厲害,七年之間生了四個孩子,三男一女,頭三個男孩被陳石港分別命名為“陸軍、海軍、空軍”,第四個是女孩,叫“陳世平”,世界和平。杜榮林取笑老友,說你老人家充其量一個“游寄隊”員,沒當過一天正規軍,怎么靠生孩子生成個三軍總司令?陳石港說沒我們家這三軍能解放臺灣嗎?你還不服!這人“鳥語”依舊,一副熱心腸,跟杜榮林什么話都講,稱得上莫逆之交。
1964年夏天,杜榮林之女杜山初中畢業,因升學問題與母親秦秀珍矛盾尖銳。杜山希望上高中,以后讀大學。秦秀珍卻主張女兒讀市里的衛生學校,跟她一樣從醫。那些年秦秀珍在醫院一邊工作一邊進修醫專課程,此時已經當了兒科醫生,她以自己為例勸導杜山,說這些年高中生考上大學的比例不高,考不上大學只能去做工,不如讀中專。杜山很犟,固執已見,不聽勸告。
杜榮林問女兒:“媽媽說的風險你不擔心嗎?”
杜山說:“爸爸你說過,打仗有風險,該打還得打,不能怕。”
杜榮林沉吟許久:“杜山,你真要認定了,就決不后悔,做得到嗎?”
杜山說她做得到。杜榮林把手一擺,說:“行了,就這樣?!?
他讓女兒自己決定。杜山高興得掉了眼淚,說她會一輩子感謝爸爸的。
這時她才說,她一心想上高中,為什么?因為想上大學。她要讀軍事工程專業,制造最先進的,能把U-2飛機從高空中打下來的導彈。爸爸講過一位于立春叔叔,講過還要打仗。爸爸去打仗去解放臺灣的時候,她要為爸爸發射導彈。
此前不久,這一帶人們剛剛領略過一次導彈發射之威。那一天杜山和她的同學在學校上復習課,突然有“轟隆!轟??!”兩聲巨響爆起于空中,驚天動地,擊碎了閩南一方天空的寧靜。巨響傳來時教室為之震撼,一時寂靜無聲,老師同學們面面相覷,目瞪口呆。杜山在那一刻忽然平靜地冒出一句話:“導彈?!?
果然是導彈發射和命中的聲響。這天,一架美制U-2高空偵察機在福建南部被解放軍導彈部隊擊落,飛機墜毀于附近田野,飛行員死于駕駛倉內。被擊落的敵偵察機飛行高度達十萬公尺以上,飛得又快又遠,為一時王牌間諜機,美軍曾用它深深侵入蘇聯領空,臺灣國民黨空軍也借其潛入大陸偵察,一般防空武器無奈它何,國民黨空軍曾因此趾高氣揚,直至解放軍裝備了新型導彈。
杜山在軍營里長大,耳濡目染,軍事知識比其他同學豐富,她猜中那兩聲爆炸的來歷。哪想這女孩竟因此萌發志向,要為父親和他的軍隊去制造這類武器。
從心里說,杜榮林更希望自己的女兒去當醫生,像她母親一樣。海峽間的這一場戰爭應當在他這一輩人手中結束,不要留給兒女們去打。但是女兒的選擇和志向也讓他感到寬慰,無論命運如何安排,孩子是否果能如愿。
他想,這孩子沒有白養。
杜山進入這個家庭,成為他的女兒事出偶然,卻也似乎是冥冥有意。
1954年春天,杜榮林率部離開沿海軍營,徒步二百余里,深入山區長途拉練,開展軍事訓練。有一天晚間,部隊按計劃宿營于一個山區鄉鎮,本營一連駐于土門村,這個村就是當年杜榮林于龍潭山谷伏擊敵車隊之后,渡河進入的小村。杜榮林并未故地重訪,因為營部駐鄉政府,離土門還有二十里地,拉練中軍務繁忙,沒有空閑四處走動。那些天春雨綿綿,部隊連日行軍拉練,戰士們相當疲倦,個個一身泥水。氣象部門報第二天天空放晴,杜榮林決定利用好天氣,全營略事休整,讓戰士們休息一天,洗澡洗衣。同時要求各連發揚愛民傳統,為所駐村莊群眾做好事。卻不料禍事忽至。
那時候正是閩南鄉間麥收季節,當地收麥習俗是把麥子帶梗割下,在田間捆好,運回村中打谷場,用打谷機脫粒。由于連連陰雨不能收割,季節已經拖了,一朝天氣好轉,農人下地搶收,沒早沒晚,搶得昏天暗地。白天人們只管收割,麥捆從田里運到村中,一垛一垛堆積在打谷場上,晚間點起氣燈,男女老少一起加班脫粒。當晚,駐土門村的一連為群眾做好事,全連上場打麥,軍民攜手,氣氛熱烈。
午夜過后,場上麥垛基本打盡,唯西北角尚存兩垛。一連三班一新戰士表現積極,干活賣力,揮一支麥叉挑麥捆,忽然有一叉刺進麥垛時感覺不對,鋼叉在麥垛里好像扎著了什么。往上一挑,鋼叉處哇地一嚎,不得了,竟從麥垛里挑出個人來。這是個小孩,鋼叉直扎進小孩胸部,孩子痛叫不止,鮮血直噴而出,當即染紅麥捆。
杜榮林在營部接到急報時已近凌晨,時傷員送到鄉衛生所,已經昏迷不醒。杜榮林趕到病房探視,讓隨營行動的部隊醫生跟鄉衛生所人員一起搶救,幾個戰士為之獻血。稍做處理后,看看情況依然嚴重,孩子奄奄一息似乎活不成了,杜榮林決定急送大醫院,當即讓人把孩子抬上自己的吉普車,帶上醫生,親自押車,將孩子連夜送到縣城,進了縣醫院。
還好搶救和運送都算及時,小孩沒在醫院手術臺上斷氣。這是個女孩,時四歲多,被鋼叉扎入左肺,只差一點就傷及心臟,離動脈亦近在分毫,鋼叉再刺偏一點,或者在鄉衛生所沒有及時輸血,當時就完了。
部隊還在拉練,軍務大事不能耽誤,受傷女孩的救治也不容小視,因事故涉及群眾和軍民關系。杜榮林守在醫院里,直到女孩從手術室里出來。主刀醫生說,手術還順利,小孩能否救活尚不敢說,要看今后幾天情況。杜榮林匆匆返回駐地,留下營里兩位干部處理其后事務,指示他們想盡一切辦法,無論如何要救活這個女孩。
幾天后,杜榮林再次接到急報:受傷女孩還在昏迷中,女孩家長趕來一輛牛車,把孩子往車上一放,竟拉回家去了。家長說,解放軍幫村民打麥,不小心傷了小孩,不能怪,怪只怪小孩不懂事,自己跑去藏在麥垛里。孩子看來是救不活了,正值春耕季節,為了照顧她,家里地還沒犁,秧還沒插,再這么下去今年一家人沒飯吃了,于是把孩子拉回家,是死是活由她自己造化,與解放軍無涉。
杜榮林急了,說不行,趕緊去把她弄回來!怎么說也是一條人命。想了想他又不放心了,決定親自去處理此事。那時部隊已經結束拉練回到營房,遠離山區,杜榮林讓吉普車翻山越嶺,直趨土門。他還打了個電話給陳石港,讓他幫助部隊料理這番麻煩。陳石港熟悉基層工作,善于跟農民溝通,杜榮林需要他幫助說服傷員家長。
陳石港路近,先杜榮林趕到土門。杜榮林到達,在村部相見時,他已經把情況搞個一清二楚。他跟杜榮林握手,搖著杜榮林的胳膊,大笑,說:“老杜老杜,弄半天大水沖倒龍王廟,你以為這是誰家女孩?說到底你老杜頭一份的啦!”
杜榮林為小女傷員如此忙活,在出事當晚陪她從鄉里跑到縣里,守在手術室外等了半天,其間見到女孩之父,一個極木納的中年農人,只聽說女孩的名字叫阿花,卻沒注意她別有來歷。直到陳石港出馬,才知道原來這傷員不是別個,正是當年他在龍潭山谷戰地撿到的,陳石港在土門村就地處理,讓一個農婦抱走的女嬰。
很多事情因此一件件湊起來,脈胳清楚了,不奇怪了。農人為什么要把尚在死亡危險中的小傷員拉回家,不醫了?除了確因農時緊迫,不想為她無謂白耗外,也因為家中已經孩子成群,對一個非親生也不是很愿意抱養的小女孩實在不是多么看重。這孩子受了這么重的傷,救回來還得怎么養?真是麻煩多了。出事那天晚上這小女孩為什么別的地方不去,非鉆到麥垛里等著挨那一叉?這也有緣故。小孩子總是喜歡湊熱鬧,場上打麥,燈火輝煌,人來人往過節似的,沒有哪個小孩不往那邊跑。但是為什么別的孩子不往麥垛里鉆,就這女孩?因為天氣冷,而且衣服比人家少,比人家破。麥收季節,陰雨剛過,正是本地所謂“三月凍死做田夫”之時。夜半風寒,玩累了天冷了,往麥垛里一鉆好打瞌睡。女孩家窮,孩子多,是個賠錢丫頭還不是自己生的,衣服當然比別的孩子少,還特別破,不往麥垛里鉆,有哪間金屋供她取暖去?四歲多的女孩懂什么事呢?因此只好當叉下之鬼。還好她撞到解放軍的鋼叉下,要碰上的是當地農人的叉子誰管,早死了。
杜榮林在陳石港陪伴下去了女孩的家,時那個家確稱家徒四壁。奄奄一息的女孩躺在一張破竹床上,臉面蒼白沒一點血色,眼看是不行了。杜榮林心里非常不忍。他讓帶來的戰士把女孩抬進自己的吉普車,要陳石港告訴女孩家長,說這孩子就交給部隊,家人不必管了。治得好,部隊把她送回來,治不好也由部隊埋了,包括買棺材的錢都由部隊出。部隊戰士出的事,部隊負責到底。
杜榮林把女孩接走,不再去縣城,直接到市里,送進了市醫院。除因大醫院醫療條件好外,也因秦秀珍就在這所醫院工作。杜榮林讓她親自照顧小傷員,千方百計救活她。說:“就像那年給我治傷一樣?!?
當時杜榮林更多的是從軍隊與地方百姓關系考慮問題。部隊演習拉練,出點事故難免,事故中不死人還好,死了人就是大事故,影響不好,死的如果不是部隊人員,是地方群眾,而且是小孩,影響更其不好。因此不管小傷員家庭什么情況,要想盡辦法救治,不能讓她死了。秦秀珍清楚丈夫的想法,盡心盡力照料看護。半個多月后,小姑娘終于擺脫死神,活轉過來。
那一天杜榮林到市里開會,特地到醫院看小傷員。病床上的小姑娘瞪著黑眼珠看著他,瘦小的臉頰上,兩只眼睛顯得特別大。杜榮林在床前蹲下來,問小姑娘感覺好點嗎?小姑娘顯然聽不懂北方話,眼神茫然。杜榮林剛想找個懂本地話的過來幫著翻譯,小姑娘忽然伸出小手,往杜榮林的額頭上摸了一下,十分好奇,又有些怯生生的。
那兒有一塊傷疤。
“傷疤,疤,”杜榮林十分吃力地跟小姑娘解釋,“鬼子,日本,軍刀?!?
杜榮林感覺到小姑娘軟綿綿的小指頭摩擦他的額頭。他猛然想起當年,想起山谷中的槍聲,槍聲中女嬰的哭嚎。一時間忍不住打顫,直觸心里最深最柔軟的地方。
小姑娘出院時,杜榮林把她接回家,說小孩子身子太虛了,給她好好養幾天吧。而后這孩子再也沒有離開,成了杜榮林的女兒杜山。
4
清晨時分戰斗打響,劇烈槍聲持續了十分鐘。很快,電臺傳來消息。
“斃敵兩名,俘虜三名。敵特上尉隊長被打死?!?
“不對?!倍艠s林說,“不只五個。”
他命令前方立刻審問俘虜。幾分鐘后消息再傳到指揮部電臺。前方報稱已將情況了解清楚,敵特務共十名,原一起活動,發現被我包圍后,于凌晨分兩路行動,敵特隊長、副隊長各率一路。被我軍和民兵殲滅的是敵上尉副隊長所率一路,另一路由敵隊長帶領往西運動,目前未發現蹤跡。
杜榮林命令搜山,說:“務必全殲?!?
據報,尚未落網的特務隊長軍銜為少校,姓羅。
這場戰斗發生在夏天,起于陳石港的一個電話。頭天上午,陳石港遠從海邊給杜榮林打電話,他的聲音混雜在一串串噼噼啪啪的雜音里,時而清晰,時而混濁。當年沿海鄉鎮用手搖電話,靠特大號干電池供電,線路長,信號弱,聽電話就像聽大舌頭結巴講話一樣異常吃力。
“來,來,水鬼啦……”
杜榮林聽明白了。杜榮林吩咐副營長立刻安排部隊做好戰斗準備,同時向上級報告情況。他自己帶一部電臺,一個班戰士,驅車往海邊趕去。
到達現場時,陳石港副縣長率他手下短衣赤腳頭戴斗笠的民兵人員已經把那一片海岸控制起來。海上有風,大約四級,海水正在上漲,漲潮時刻的海浪在海灘的礁石群上打出一片飛沫,海風中的咸腥味特別濃重。
民兵們把兩條被丟棄在礁石群中的橡皮艇拖到岸上,橡皮艇已經給放掉氣,海帶似的癟成兩攤。陳石港對杜榮林說,最初線索是附近漁村的幾個孩子發現的,孩子們于昨天黃昏到這一帶海邊撈小魚,發現兩堆黑乎乎的東西隨著海浪在礁石間起伏,便用竹竿把東西勾到岸邊。幾個孩子看了半天,搞不清楚是什么東西,那時天已經暗了。孩子們回村里一說,村里人警覺起來,立刻有人跑到鎮上報告,天一亮鎮上武裝部長帶著民兵到海邊檢查,斷定那是兩條橡皮艇。陳石港聞訊趕到海邊察看情況,即給杜榮林打了電話。從海邊沙灘腳印分析,陳石港估計棄艇登岸者的登陸時間可能是前天夜間,大約有十個人。使用這種橡皮艇的人肯定來自海那邊,他們當然不是上這邊嘻嘻哈哈玩兒來的。
杜榮林說:“跑不遠?!?
他們在海灘上攤開地圖,推斷不速之客的潛入路線,異常耐心,盡量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著想。杜榮林用電臺跟營部聯絡,讓副營長及時把情況報告上級。陳石港也給本縣機關打電話,讓緊急通知全縣各地,注意可疑跡象,有情況立刻報告。
杜榮林吩咐道:“要他們注意北部山區?!?
他們從海邊趕到鎮上。
那年月里,東南沿海一線平靜的日子不多,大規模的武裝對抗不再出現后,小型戰事依舊持續不絕,其中最讓杜榮林操心的是類似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這些來客基本上都在夜間光臨,他們從金門及其附屬島嶼下水,乘快艇至大陸近海,再乘橡皮艇靠岸,所選擇的登陸地點都是遠離村莊、道路的荒僻海域。登陸的均為小股武裝人員,一股約七、八人,最多十來個,攜武器彈藥、輕便電臺和其他物資,執行一些特殊任務。杜榮林陳石港他們把這些登陸人員叫“小股武裝特務”,本地人則簡稱之為“水鬼”。在海峽西岸漫長的海岸線上,小股武裝人員登陸就如幾滴鳥屎從半空中落入林叢,一眨眼就無影無蹤。
但是這些人總會在哪里冒出蹤跡。
大約中午時分,有消息陸續傳到設在鎮上的臨時指揮部。杜榮林在眾多雜沓情報中發現一條消息,稱水車嶺附近有一隊解放軍在演習。杜榮林立刻吩咐電臺向司令部報告,說:“要求查明那一帶活動的部隊番號?!蓖瑫r杜榮林告訴陳石港:“通知水車嶺附近鄉村集合民兵,準備戰斗?!?
陳石港很吃驚,他說真是在哪邊嗎?
“基本肯定,方向、時間都吻合?!倍艠s林嘲笑道,“還有他媽的軍裝也對?!?
果然,不一會兒電臺傳來呼叫,司令部回電,水車嶺一帶沒有我軍部隊行動。
杜榮林說:“咱們走。”
他們坐上吉普車離開小鎮,火速趕往縣北。杜榮林用電臺調兵遣將,吩咐所屬部隊派一個連前往水車嶺,其中兩個排部署于嶺北一線,一個排在嶺西南水車村附近。另外的部隊留在營區,做好準備,等待命令。
“對付十來個人,一個連夠了,再說還有你那么多民兵。”杜榮林對陳石港說,“我還得留著些兵力,提防敵人聲東擊西?!?
杜榮林他們趕到水車村時,陳石港召來的各鄉村民兵和杜榮林調遣的戰士已經到位。這時太陽西斜,杜榮林把民兵編成十來個分隊,分別派去扼守山間各路口,吩咐安排于嶺南的分隊不要聲張,嶺北的分隊則大張旗鼓,說:“讓那些人嚇一跳,貓下來,別再玩什么演習了。也叫他們老實呆在咱們這邊,不要竄到北邊鄰縣去。天黑以后辦不成事,各隊都準備好,天亮了聽命令一起動手?!?
他仔細了解了情況。有兩個放牛孩子看到了那些人,大約十來個,背著槍和電臺,從水車嶺南邊兩個山頭之間走過去,匆匆忙忙,打仗一般。這兩個山頭間沒有村落,是偏僻之地。有一個放牛娃在山腰看到他們,站在石頭上招手,大叫“解放軍叔叔你好!”叫了四五遍,那些人才向他擺手。放牛娃有些委屈,說:“開頭他們不理我?!?
杜榮林笑道:“他們一時沒調整過來,總記著自己是‘國軍’?!?
杜榮林在水車村村部設搜尋指揮所,時已入夜,他安排部隊和民兵先休息,準備天亮行動。當晚司令部發來命令,同意杜榮林組織搜山,并已通知附近各部隊和地方民兵配合圍捕特務。杜榮林部的戰斗準備基本完成,包圍圈堅如鐵筒。
那天晚上杜榮林和陳石港于村部指揮所一起忙到深夜,萬事俱備,只待天亮。杜榮林把手中一支紅鉛筆往地圖上一丟,感嘆了一句:“弄半天干什么?十來個特務,打來打去就打這種仗?”
陳石港說你還嫌少?把他們都請來?飛機軍艦大炮一起上?
杜榮林道:“要那樣還真解決問題?!?
他說,像現在這樣,跟小特務們玩捉迷藏還真是不痛快。他總想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大打一仗,徹底消滅敵人。兩軍隔著海峽對峙已經十多年了,這一仗拖得真長。部隊進軍福建時,指導員于立春在筆記本上寫了四個字,讀給他聽,說這叫做“臺灣海峽”。當時他沒想到這汪藍色海峽會這么折騰人,越過它這么不容易。
杜榮林跟陳石港提起女兒杜山。他說,杜山告訴他,她要上大學,畢業后制造導彈,幫爸爸解放臺灣。難道真會等到那個時候,把老子們沒打完的仗交給小子們接著打?讓杜山去造導彈,杜海去開炮艇,杜路去打沖鋒?讓陳石港家的陸軍空軍和海軍也一起上?叫他們向敵人射擊,也讓他們吃敵人的子彈?一想起這個他就覺得心里特別不是滋味。
陳石港說老杜你是“大北杠”,你就是喝了南方姑娘的迷魂湯,娶了個南方老婆,在南方生兒育女。你要是土生土長本地人,你會更知道這什么事啦。
他們也沒多說。夜已深了,得小休片刻,準備指揮天亮后的戰斗。村部已經打好地鋪,他們和衣而臥。杜榮林往地鋪上一躺,忽然哈哈笑了兩聲。
“還記得溪坂村那晚嗎?老陳?咱倆一塊,睡的也是地鋪?!?
陳石港說你又想念哪個相好的?那劉什么?劉四斤。那回好險,差點讓小土匪弄死在祠堂里。還好老杜你命大啦。
他倆哪里知道,杜榮林曾那般想念過的土匪劉四斤,此刻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清晨戰斗打響,一路敵特被殲,另一路敵特不見蹤跡,潛逃。據報,率隊潛逃者為敵特隊長,少校,姓羅。
此人原非生人,他自有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