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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花流水

  • 海峽之痛
  • 楊少衡
  • 14964字
  • 2021-11-04 15:56:15

1

羅進并非假冒父親,他扔在竹排上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那時他看了孩子一眼,眼睛一閉,橫下心來下手。跳水之后,他從水下鉆出水面時聽到了槍聲,還有女兒的哭聲,那一刻他心頭發緊,幾乎窒息。

他知道可能沒待脫身,他就會被亂槍射死于溪流。也可能被射傷然后溺斃。但是他決定干,拿自己的命,還有女兒賭上一把。上天庇護,子彈沒有跟上,女兒的哭嚎急切地消失在嘩嘩流水聲中。羅進在心里發狠:“媽的!媽的!”欲哭無淚。

他清楚自己將悔恨終身。沒有辦法,他只能這樣。不是為自己逃命,他另有緣故。

黃昏時羅進潛進他冒險逃生的目的地。西斜陽光下一地狼籍。

這不是別處,就是清晨發生激戰的山谷。公路上的兩輛美式大卡車已經燒成了兩堆焦炭,一股橡膠燃燒的焦臭味在空氣中彌漫。戰地上東一個西一個丟棄著亂七八糟的物件,陣亡者的尸體橫七豎八觸目驚心。在清晨的戰斗之后,已經有人到過這個荒僻的小戰場,到訪者快活地發了回洋財,他們拾走遺棄在地上的物品,拎走死者的皮包,剝下他們的手表,甚至提走他們的鞋,那些沒用的東西,包括死者鮮血淋漓的尸體則被棄之不顧,留給風和陽光去慢慢收拾。

羅進不知道公路上的卡車是早晨戰斗中就燒起來,還是被后來跑來撿東西的人點著的。他記得出發前卡車的備用油箱都裝滿了汽油,這些油箱掛在容易受到襲擊的部位,它們很容易起火。在卡車燃燒甚至爆炸之后,不可能有誰還能夠活著呆在那里邊。但是羅進心存僥幸。他躬著身子,快步跨過滿地狼籍的破銅爛鐵,撲向路中燒得光溜溜的卡車架。他在那邊什么都沒找到,車身所有可燃物已經全部化為灰燼,只剩變了形的金屬物件做一堆癱在路面上。卡車殘骸中沒有可供羅進辨認蛛絲馬跡的物品,沒有尸體,也沒有燒成灰的死人。

羅進跑下公路,在路下草坡上搜尋。即將下山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動蕩不安地拖在地上。羅進一一查看以各種姿式死在草坡上的尸體,在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高溫日照之后,這些尸體已經開始發臭,尸身上布滿蒼蠅和螞蟻,有的還留著被野狗啃咬的痕跡。羅進在那些尸體間奔跑,孝子般不厭其煩地翻動那些尸身,辨認尸首,絲毫不計較尸體的臭味和猙獰。

沒有。沒有。

羅進往山下走,太陽已經落到西邊的山嶺下,晚風開始有些涼意,僻靜山溝里的戰場更顯得荒涼而凄冷。羅進搜查山坡下各個隱蔽位置,亂石堆、荊棘叢、被掘開的舊墓坑、坡坎和崖壁。在漸漸暗淡的光線中氣喘吁吁,竭盡全力,恨不得獵狗一樣嗅遍每一寸地皮,甚至掘地三尺,找到藏匿其間的線索。

在一塊巨石的后邊,羅進看到了一把子彈彈殼,還有一枚未被尋寶者拾走的美式小手榴彈。有一只黑公文包丟在一叢蒿芒下,里邊塞著一面小圓鏡,還有胭脂口紅和一卷草紙。天黑之前,羅進在草坡下的小溪邊找到了一塊布,這是一塊有小凳面大,布質柔軟的舊棉布,布面沾著大片血跡。破布附近的亂石灘上有一團黑斑,旁邊星星點點還有一些模糊的印記,它們都早被陽光和風烘干,有如一些滴在石塊上的墨點。羅進感覺身子在陣陣發顫,隱隱約約好像找到了什么。他伏下身子,幾乎把臉貼在地上,在越來越暗淡的光線下吃力地辨認著地上的痕跡,企圖推測那些黑色血斑里潛藏的信息。全神貫注中他沒留意身后的一個輕微響動,等他突然感覺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腦袋“膨”地被一支木棒擊中,這一棒又準又狠,只一下就讓他一個前仆趴在地上,人事不省。

后來有人朝他臉上澆涼水,他醒了過來。醒來時他感覺到后腦勺上火辣辣疼得厲害,他發覺自己已經被結結實實捆成了一粒粽子。這時夜幕四合,前邊有一堆燃燒的篝火,篝火邊有一些人影在晃動,有一股燒烤野物的香味隨風飄散。

“他醒了。”

站在羅進身邊,用水澆他的一個小個兒男子向篝火邊的一個黑影報告。

“拖過來。”那黑影說。

小個兒男子抬起腿,朝羅進的小腿上用力一踢,喝道:“起來!”

羅進左翹右翻,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他的雙臂被繩子捆緊,他在地上晃蕩蠕動就跟一只菜蟲一般。跌跌撞撞走上前時,羅進心里已經有數,知道自己碰上的不是早上那些對手,是另一些人。早上那些人講的是北方話,眼前篝火邊的人講的是本地話,這種地方方言羅進剛好能夠聽懂。

篝火邊有四個人,其中三個打赤膊,穿黑布短褲,另一個坐中間的一個黑臉漢子披件短袖布衫,手中抓著一塊烤熟的食物正在啃咬。四個人,還有押著羅進的小個男子都是光頭,赤腳,背著匣槍。

有人從篝火里抽出一支燃燒著的樹枝,舉到羅進的面前,把他的臉面照亮。

“嘿,”黑臉漢子說,“一臉的晦氣。”

這天羅進確實十足晦氣,早上他挨了一次襲擊,好不容易跑掉,晚上自投羅網又挨了一次。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晦氣纏身,喝口水也能嗆死,這是在劫難逃。

黑臉漢子給羅進相過面,也不審訊,只詢問手下人從羅進身上搜出什么了。羅進身后的小個子報告說晦氣鬼身上只有屁,衣袋里連張手紙都沒有,別說鈔票。

羅進身上確實什么都沒有,連那身衣服也不是他的。幾小時前羅進跳河逃走,為逃跑計在河里一邊泅水一邊扒掉自己的軍裝上衣,只留一條褲衩。濕淋淋從下游爬上堤壩后,他知道自己不能這么猴子般光著身子滴著水四處走動,恰好他上岸的堤壩邊有一個農家土屋,靜悄悄掩蔽在綠竹林中,院子后邊晾衣繩上掛著幾件農人衣褲,羅進趁四下無人,竄過去把衣服一抓就走,找個僻靜地方趕緊穿上。他弄到手的是一件打滿補釘的灰土布上衣,胸前是一排布扣子,穿上去顯得太小,可他只能將就,無法挑剔。這件剛被洗好晾干的破衣服里要能搜出鈔票,石頭里也能捏出水來了。

羅進覺得黑臉漢子該問他一些什么。羅進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歷,自忖應對他們時必須盡量小心一些。不料黑臉男子可能忽然心情不好,竟然啥都不問,點點頭就兩字:“斃了。”羅進一驚,沒等他反應過來,身后的小個子男子就用力一腳踢中他的腿彎,把他推倒于地,然后便有一個槍口頂住腦門。小個子男子看來是個急性子催命鬼,槍口頂上來二話不說“嗒”一下就扣了板機。

催命鬼槍卻不好,沒響。子彈被卡在膛里。

“臭槍。”羅進趴在地上嘿嘿發笑,“真他媽臭屁不響。”

小個子男子生氣地再踢羅進一腳:“笑什么!”

他擺弄他的手槍,噼哩啪啦地拉栓。

“別急。”羅進說,“一手握緊,一手拽,小心走火打住自己雞巴。”

“媽的是我斃你還是你斃我?”小個兒男子氣壞了,罵道,“死鬼勾你脖子了你他媽還……”

黑臉漢子忽然走了過來,他把小個兒往邊上一推,一拎領子一把揪起羅進。

“有種啊小子。”黑臉漢子惡狠狠問,“干什么的?”

羅進直視黑臉漢子的一對兇眼,陰著臉道:“不干什么,找死。”

“哪里人?”

“臺灣。”

“我說怎么話里有股調。”

黑臉漢子說,臺灣遠遠的在海那邊,一個臺灣仔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呆著,穿一件破衣服,渾身光溜溜只剩褲襠里的兩個蛋,過海跑到這個荒山野嶺,瘋了似的在一個滿是死人的偏僻山間竄來竄去,這是在干什么?

羅進說不干什么,玩呢,完了。

2

兩年多前,羅進他們團駐防九江外圍。時達官貴人云集廬山,在重兵護衛之下假名山勝地研究戰事。那是一九四七年,國共之間如火如荼的內戰主要還在北方進行,羅進的鼻子里還沒有聞到嗆人的硝煙。

一天上午,團里集中進行隊列操練,本師少將師座劉傳率師部其他長官親臨檢閱。檢閱后師長突然問團長:“你這里有一個羅進?”

團長說有這人,為團部參謀。師長問人在哪?團長即把羅進叫來。師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問:“你什么來歷?”

羅進斷定師長注意他肯定有些緣故。他沒有怯場,在師座逼人眼光的注視下,他把腰桿挺得筆直。他報告說,他于民國十四年生于臺灣,五歲那年,父母不愿接受占據臺灣的日寇“皇民化”,攜子渡海到了廣東潮州。羅進的先人早年從潮州去臺開基,潮州為祖地,因此一家人離臺后便回潮投靠族親。抗戰時日軍進攻潮汕,羅進隨家人逃難到贛南,投奔另一個遠房親戚,不久父母在贛南相繼過世。羅進從中學出來,棄學從戎,投軍參戰,曾隨部在廣東與日軍激戰數場,因戰斗勇敢得到提升。1944年部隊在廣西與日軍作戰,戰斗中舍命與敵肉搏,負傷,并立有戰功。戰后殘部并入本團,至抗戰勝利駐防九江。

“廣西打的哪一仗?”師長追問。

“守桂林,在桂林作戰。”羅進回答。

師長感嘆,說他清楚。守軍兩萬,對十萬日軍,巷戰十日。突圍中陣亡和自殺殉國的三位將官他都認識。那一仗慘烈之至。

師長說:“到車上去。”

羅進什么都沒問,掉頭上了師長的座車。他想不出自己犯有什么會招致苦頭的過失,何須害怕?羅進處變不驚,決定走著瞧。師長看都不看羅進一眼,即下令司機開車。車開出駐地往九江城里去,車停之際羅進想起來了:一星期前他到過這里。

一星期前,有天下午,團部參謀羅進接到命令,將一份機要文件送上山面交團長,時團長在山上參加一個軍事會議。羅進開著團部的美式吉普趕路,文件送達后立刻返回。在廬山腳下,羅進看到一輛蒙著帆布的軍用卡車停在路邊,開始他沒在意那車,方向盤向旁邊一打繞了過去,已經繞開卡車了,羅進才從后視鏡里看到兩個姑娘一對燕子似的從卡車車頭閃出來向他招手。

通常羅進不太管閑事,他對女孩也沒有特別的興趣,不像其他同齡青年軍官。羅進性子比較孤僻,不太愛講話,跟異性相處總不自在,因此一見女孩就自覺退避三舍。那天已經繞開,按平日習慣他對兩個招手而出的女孩只會裝作沒看見,一跑了之。可鬼使神差他踩了剎車,然后倒車回到軍用卡車的旁邊。

這輛車是師部運輸隊的,剛運一車給養上山,下山時奉命捎帶了這兩個女孩,不料在路上拋錨了。駕駛卡車的司機是個上士,他掀起車頭蓋修車,滿頭大汗。

“我們急著回去,能送我們進城嗎?”攔車的一個女孩央求羅進。

羅進注意到兩女孩年紀相仿,都是十八、九歲模樣,看上去是兩個學生。女孩都挺漂亮,央求羅進的那女孩圓臉,大眼睛,梳兩條長辮,格外順眼。

羅進跟駕駛卡車的上士說了幾句話,問了點情況,然后讓兩女孩上了自己的車,讓她們坐后邊的座位。他把女孩送進城去,為此繞了點道。一路上羅進沒多話,只問了幾個簡單問題,了解女孩要在九江城的哪個角落下車。

圓臉女孩說了個位置。停了會兒,她問:“先生是哪里人?”

羅進挺奇怪,他不知道女孩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女孩說:“您的口音挺特別。”

羅進說他是高雄人,臺灣高雄。女孩微微一笑。羅進并沒有轉過頭去,他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感覺到身后這女孩臉上的笑容。

她再沒問些什么。到地方了,兩女孩匆匆下車。羅進說了一句話。

“以后切記,不要隨便搭車,特別是軍車。”他說。

女孩問他為什么?羅進自嘲說,她們今天幸好是碰上他,眼下兵荒馬亂,狼多人少,像他這樣的好人已經不太多了。

羅進把車開回部隊駐地,當下就把兩個女孩忘在腦后。

他哪知道這圓臉女孩是師長劉傳家的小姐,叫劉小鳳。劉小鳳隨父親上廬山為母親掃墓還愿,那一天是她母親也就是師長太太病逝兩周年忌日。有位要好同學跟劉小鳳父女一起上山。劉傳師長剛到山上,就接軍部命令,緊急下山處理一項軍務,小姐和她的同學留在山上,待祭祀完畢,由軍需處一位軍官安排搭車送下山。那天也巧,捎她們回家的卡車在山腳下拋了錨,羅進就像算計好了一般開著他的吉普趕到。師長的千金聰明過人,她在吉普車上隨手翻看羅進扔在座位上的大蓋帽,在帽里表格上看到羅進的姓名和部隊番號,一下子就把他記住了。羅進一開口,她就聽出了他的口音,她問羅進是哪里人,還在羅進的身后微微笑了一笑。劉小姐怎么會對羅進的口音如此敏感?原來她的父親,師長劉傳和他已經過世的夫人都是福建人,籍貫福建漳州,這地方跟羅進的家鄉臺灣高雄一水相隔,雖分屬兩省,語言卻基本相同,臺灣人的祖籍地多為閩南各縣,講的都是閩南方言,僅語調、詞匯略有區別,大同小異。

羅進就這樣走進劉小鳳的家。這個家很簡單,就是劉傳父女兩人。劉小鳳是在九江讀的中學,她的成績很好,高中畢業后本可去上大學,卻因為碰上戰亂,加上母親早逝,父親離不開她,便留在家里照料父親的生活起居,并在家宅附近一所教會辦的慈善機構里幫助做事,直到羅進懵頭懵腦一頭撞了進來。

一年后羅進和劉小鳳在九江結婚。婚后不久,羅進的岳父劉傳即奉命率部北上,增援中原。師座大人有先見之明,在進軍之前安排女婿羅進調出本部,到一位軍中老友的部隊去,當師部參謀。羅進去的這個師奉命留守九江,沒有前往戰地。

劉傳說:“共軍來勢兇猛,不要讓人家一鍋煮了。”

他把愛女托付給羅進。他說,他只有小鳳一個獨生女,小鳳的母親已經去世,小鳳從小就特別懂事。在這個世界上,他只牽掛這個孩子。

“沒準就一去不回了。”岳父大人黯然道。

劉傳離去那天,劉小鳳痛哭了一場,羅進抱著妻子,只覺她渾身冰涼。羅進自己心頭也異常陰沉。他知道戰局不妙,岳父此去兇多吉少。兩個月后他們的不祥預感得到應驗,劉傳的部隊于安徽北部被解放軍擊潰,戰斗中一顆哪叱般長有三只眼的炮彈不偏不倚準確命中師指揮所,劉傳被炸得粉身碎骨,頃刻間灰飛煙滅。消息傳來,劉小鳳眼睛一閉就昏死過去。

現在只剩下羅進和她小夫妻倆相依為命。

羅進常有一種恍然如夢之感,似乎跟劉小鳳有關的一切都不太真實,這么聰明這么漂亮這么善解人意的一個姑娘怎么可能成為他的妻子?羅進出身貧寒,個性內向,臉面陰沉,懶于去巴結上峰拍頭頭的馬屁,即使頭朝下腳朝上倒立著睡覺也不會去做攀高枝的美夢。他沒想到一不留神竟然讓他碰上個真正的大家閨秀,這大家閨秀從一開始就讓他感到有如珍寶。劉小鳳大方開朗,心眼好,懂事,做什么都細心周到,簡直就是上天按照羅進的心愿創造出來的。只可惜他們運命不濟,生逢戰亂,結婚不久就遭到喪失至親的重創,讓劉小鳳痛不欲生。羅進心情沉重,心知劉小鳳頭上的天空已經大半塌毀,從此只剩他這唯一的支撐。

羅進把劉小鳳送到贛州,這時劉小鳳懷有身孕。前方戰事日益吃緊,九江的硝煙味一天比一天濃烈,羅進擔心劉小鳳陷入戰亂,便百般說服,送她前往贛州,寄居在羅進的一個遠親家里。羅進的這門遠親是個破落家族,窮困潦倒,親情淡漠,對劉小鳳很不歡迎,情急之下無處投奔,劉小鳳忍辱負重,只好去那里暫避。不久解放軍席卷北中國,進抵長江北岸,然后百萬大軍橫渡長江,羅進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東拉西扯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江防不堪一擊,全線崩潰有如暴風雨中的一堵破墻。羅進這個師奉命南撤,跑到江西南部,再從那里東出福建,向沿海地帶集結。部隊撤往福建前,羅進開著一輛吉普車連夜趕進贛州城,把在那里度日如年的劉小鳳接出來,隨他一起撤到福建西部的龍巖。

那一天晚上劉小鳳緊緊揪著羅進的衣服說:“別扔下我們。”

她渾身戰栗,就如當初她送走父親時一樣。

劉小鳳上的是教會學校,信天主。她極其敏感,直覺超于常人,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近乎迷信。當年她上廬山,在母親的墓前放了一束鮮花,一股風吹過,幾片花瓣落下,她心有所動,認為是母親要告訴她一件什么大事,然后在下山時見到了羅進,她一眼就認定這是母親要跟她說的,一個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她父親劉傳離九江北上,她看到吉普車駛開時騰起的黑煙便失聲痛哭,她在那黑煙里看到一片居心叵測的險惡火光,結果她父親真被一顆炮彈炸得粉碎。然后在贛州,在別后重逢,相攜逃生,悲喜交夾之際,劉小鳳緊緊揪住羅進的衣襟,滿心里全是被遺棄的惶恐。

羅進安慰她說:“放心,有我。”

跟他們一起逃出贛州的還有他們的女兒,其時剛滿三個月,小名寶寶。

那一天他們從龍巖往東,部隊奉命到福建東南沿海的廈門、漳州一帶集結,準備背水一戰,守住閩南,保住大陸東南沿海的最后一塊基地以屏障臺灣。羅進對戰局不樂觀,他很懷疑沿海這一塊鋸齒般的大陸邊緣是否能夠守住,但是沒有一架天梯能供他一家爬出火海,別無他途,只能攜妻女隨部隊奔竄東南。對他和劉小鳳來說,閩南一帶有些特別的意味:那是劉小鳳的老家,與羅進的祖地廣東潮州,還有他出生和度過童年歲月的臺灣都近在咫尺。但是劉小鳳在老家已經沒有什么親人,她父親劉傳的行伍生涯飄泊不定,她早在童年時就隨母投父離開家鄉,故土對于她已經異常陌生。

羅進動員自己和岳父的軍中關系,讓劉小鳳母女得以進入師部軍官家眷專車隨隊撤離。撤退途中羅進所乘車輛緊隨家眷車后,他是聯絡官,與護衛隊伍一起行動,有不少事情要做。清晨停車龍潭山谷休整時,羅進曾抽空跑到前頭家眷車輛那邊探望妻女,恰劉小鳳抱著孩子在車下邊走來走去。她對羅進說,剛給孩子喂過奶,正在哄她睡覺。她說咱們寶寶真可憐,路上顛得厲害,總也睡不好,尿布換了又濕,小屁股都紅了。羅進安慰妻子說,再坐幾小時車,到地方就好些了。兩人剛說幾句話,傳令兵跑來喊羅進,說長官有事找。羅進離開沒多久,槍聲突然爆起,山谷大亂有如著火的蟻窩。長官下令警衛連向山上伏擊者發起進攻,羅進奉命參與督戰,直到仗打不下去,部隊撤下山坡,這時來不及了,家眷車輛已毀,劉小鳳母女在漫山遍野“繳槍不殺!”的吼叫聲中化成一股煙,消失得無影無蹤。羅進隨潰兵退守山坡廢墟,走投無路,被迫扔出武器,投降,走出廢墟,那時突然聽到嬰兒的哭聲,他震驚不已。這天隨部撤離的女眷坐了一車,嬰兒不止寶寶一個,但是包著那么個花布包袱的肯定不是別人,就是她。看到她在共軍手里,羅進整個兒懵了。他情不自禁抬頭往山野四下里看,哪里看得到個劉小鳳!

他知道妻子出事了,否則她絕對不會丟下這個孩子。羅進從贛州城接出妻女那一刻就發現劉小鳳對弱女極其疼愛,這個生于兵荒馬亂之中,因為母親營養不良而發育不好的孩子總讓劉小鳳淚眼迷蒙。她說咱們孩子的命太苦了。她每時每刻都想抱著孩子,睡覺時候都不想放下。在危難時刻,這個劉小鳳會替親生女兒阻擋任何危險,不管有多少子彈呼嘯而來,決不會扔下孩子,自己逃生。

因此羅進在急流中丟棄女兒,跳下竹排冒死逃走。以當時情況計,老老實實當俘虜肯定是保命首選,但是為尋找妻子只有棄女跳水一招,對他來說此刻妻子更為重要。羅進分析,劉小鳳丟開孩子有兩種可能,一是死于意外,二是受了重傷。他是無論如何不愿相信妻子會這樣突然離他遠去,一死了之,因此認定她還躺在戰地的某一個坡坎下呻吟,在等待他去救援。他得想辦法趕緊逃脫,早點趕到也許還有救,拖延越久,劉小鳳就越危險。他無法擺脫這個念頭。

羅進終于奔回戰地,搜查了那一片地區。他沒在死人堆里發現劉小鳳,只在小溪邊找到一塊布,還有石頭上一些血跡。他無法斷定它們是不是與劉小鳳有關,是不是暗示著劉小鳳的遭際和去向。槍聲響起之前,劉小鳳會不會把孩子暫時托給同車某位軍官太太照料,自己跑到溪流那邊洗涮孩子的尿布?然后意外受傷,無法跑回孩子身邊?也許此刻她還躺在附近某一個旮旯,人事不省?羅進心存僥幸,苦苦搜尋,沒料想會被意外一棒打昏于地。當一支駁殼槍抵住他的太陽穴,知道自己即將喪命之際,他的腦子里沒有其他意識,只有劉小鳳。他記起一個暗淡的黃昏,他把懷孕的劉小鳳送到贛州寄人籬下,自己駕車匆匆奔返九江。劉小鳳絲毫沒考慮自己的處境,一門心思只在丈夫身上,臨別時她緊緊拉著他,什么都沒說,伸手在他的胸前輕輕劃了個十字,羅進只見眼淚在她的眼中盤旋。

上天沒有庇護。一切都完了。劉小鳳遭難時他沒能在她身邊,他不惜拋女投水,千方百計想找回妻子,到頭來只是把自己送到他人的槍口上變成個冤鬼,這就是他的大好運氣。羅進把嘴角彎起來,對自己陰陰沉沉怪笑了一聲。

3

后來羅進穿上黑土布短褂,打起赤腳,跟他在山谷中邂逅的那伙人混為一體。

因為一粒卡住破槍的臭子,羅進極其僥幸地沒被這伙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殺的純種惡鬼一槍打死。臭子不光沒要他的命,還把他一勾勾進鬼伙里,讓羅進事后怎么想怎么感到滑稽。起初惡鬼們對羅進還不太放心,他們沒給他槍,只讓他提一支木棍。有一天他們攻打山坳里的一個小村,砸開一戶農家的門,從里邊拖出一男一女,羅進接過一支手槍,“砰砰”兩槍干脆利落把兩人斃掉,從此那支槍就歸他使用。

羅進正式入伙,落地生根留在那片山地,不再是什么上尉參謀,貨真價實變成了一個山間的惡鬼,俗稱“土匪”。羅進別無選擇。

他發誓要把這一帶山水翻個遍,找到劉小鳳的蹤跡。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把愛女狠心丟棄于江中竹排,冒死逃生,為的什么?如劉小鳳所祈:“上帝保佑。”上帝為什么沒讓他死在山谷和溪水急流中?那就是要讓他找個水落石出。

羅進落草的這一塊地面群山環繞,自古以來就有土匪出沒,兵荒馬亂年間更是匪多如蛆。羅進入伙的這個時候正是多匪之季,不同股的土匪竄擾山林,各有名稱,番號變來變去,大的團伙有幾百號人,小的也有十來弟兄,彼此不相統屬,時而合作,時而火并,萬花筒一般變幻莫測,豐富多彩。羅進入伙的匪幫號稱“東南反共縱隊”,有百余兵力,匪首叫盧大目,就是在小溪邊下令將羅進斃掉的黑臉漢子。盧大目自稱“盧司令”,在當地匪幫里是個傳奇人物。這人原為鄉村無賴,跟鄰居爭吵出手打死人,上山為匪,打家劫舍十數年,在閩南幾個山區縣份的邊緣地帶打下了一塊地盤。幾年前,盧大目勢力坐大,竟然殺掉國民黨政府委派的縣長,將一座小縣城洗劫一空,事后南京嚴令地方當局組織會剿,務必肅清盧匪,邊界地方幾個保安團氣勢洶洶撲打過來,一路放火燒山,狼煙四起,折騰大半年,盧大目一根毛也沒剿到。后來地方當局偃旗息鼓不再剿了,半年多前為了應付急轉而下的危局,有個“剿共司令”派員上山招安,收編盧大目,把一張委任狀送到他的手中,從此盧大目便有了一個“東南反共縱隊”的番號,并成為“中校縱隊長”,奉命率部堅守山區一帶,抵抗挺進東南的解放軍部隊。盧大目得到許諾,堅持半年,國軍大部隊會在美軍支持下反攻回來,到時候論功行賞,另行委任,讓他當更大的官,占更大的地盤。

盧大目說:“什么委任狀,大便紙。”

這不妨礙他打出人家給他的番號,他嫌縱隊長叫不響,便擅自改稱“司令”。他說咱還不想叫“大王”,咱就是要這塊地盤,以前國軍來圍剿,搶咱的地盤,咱就打國軍。現在共軍來了,要是他們也想搶咱的地盤,咱們接下來就跟共軍打吧。

盧大目為匪天不怕地不怕,喜歡殺人,還喜歡不怕死的人。羅進那天也算絕處逢生,不由分說被拖去槍斃,劊子手子彈卡殼,羅進對那破槍冷嘲熱諷,全將生死置之度外。盧大目因此忽然改變主意,他把羅進從地上拖起來,問羅進是干什么的,為什么要從海峽那邊的臺灣跑到這里來。羅進說他的事情一言難盡,他不是什么捧牛屎的鄉巴佬,他是國軍軍官,他的部隊與共軍遭遇,被打散。盧大目朝羅進的膝蓋上使勁踢了一腳,說:“什么雞巴國軍,跟我當土匪得了。”

羅進就跟上了盧司令。他不怕死,還能打仗,不多久被提升為小隊長。羅進自稱叫“劉四斤”,他是從自己名字里取偏旁帶諧音加上妻子的姓氏給自己命名,匪幫里從司令到小嘍羅沒人在乎他究竟是李逵還是李鬼,大家只管他叫“臺灣仔”。羅進入伙的最初時日里,盧司令和他的“東南反共縱隊”在山區里為所欲為,如入無人之地。那時解放軍橫掃東南,幾乎沒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領了大陸沿海地區,潰逃集結于大陸邊緣的國軍根本沒有招架之力,守住閩南屏障臺灣的企圖頃刻間即成泡影。在忙著收拾殘敵之際,解放軍大部隊對活動于東南山地間雜七雜八的各種跳蚤“司令”一時還看不上,于是盧大目們手忙腳亂肆無忌憚只是作亂。沒過多久情況就發生變化,附近山村一向只是任人宰割的農民忽然拿出土銃砍刀,集結成一團,號稱“民兵”,公然與各式各樣的“司令”和“隊長”做起對來。把這些泥腿子組織起來的是一些隨解放軍一起打下來的北方人,以及在當地跟國民黨政權打過多年游擊的“土共”,他們接管地方,組建政權,立刻就成了盧司令們的心腹大患。

盧大目說:“殺。嚇他們一褲尿,讓他們死都不敢跟‘北杠’搞在一起。”

在本地土話里,“北杠”是北方人的貶稱,一如“北佬”。盧大目認為“北杠”是外鄉人,而土匪土生土長,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自古一理。盧大目要讓四鄉里的泥腿子重溫這一道理,讓他們知道這塊地盤依然屬于他,跟著外鄉人起哄只是死路一條。

有一天,羅進率本小隊十個部下于黃昏潛往一個沿河小村,他們從上游劃一只小木船如水蛇般悄悄下行,在村外河岸下了船。羅進四處張望,意外地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看,認出竟是幾個月前他跳水逃生之處。羅進不覺手心開始出汗。

“村子就在土堤后邊。”一個手下悄悄對羅進說,“叫土門。”

他們想攻其不備偷偷打進村里,卻不料下船時被土堤上的一個放牛娃看到。小孩愣了片刻,轉身跑,一路大叫:“土匪!土匪!”村里即大嘩,有農人取出獵槍朝堤上“蓬”地放了一槍,打得鐵砂子四處亂飛。羅進知道這些滿腳泥巴擅長耕作的鄉巴佬并不擅長打仗,猝不及防間他們根本不懂得如何組織抵抗,他下令:“沖!”一伙人“噼哩啪啦”拼命射擊,一起撲下土堤,村里人亂糟糟只顧往外跑,羅進也不叫人追趕,只喝道:“快!”

他們包圍了村頭一間破草房,幾個手下沖進去,一會就出來報告說:“沒人。”

“給我搜。”羅進命令,“他跑不遠。”

幾分鐘后他們從草房邊的破茅房里拖出了一個中年人,這人有四十來歲,臉色蠟黃,衣裳襤褸,右腳有傷不能著地,走路一跳一跳,腳裸處厚厚地包著一層土布。

“就是他。”手下報告,“他就是吳北斗。”

中年人很有自知之明,一認定自己落入匪手便破口大罵。

“干你媽土匪!”他說,“我有兩個兒子,我讓他們都當民兵,一人一根槍找你們算賬,總有一天殺光你們!”

這中年農人窮困之至,居住的草房破得不能再破,幾乎衣不蔽體。偏就是這個人早先暗中充當在山上打游擊的“土共”的內線,為游擊隊的接頭戶。在“北杠”到來之后被委為村農會主席,同他的兩個兒子一起為新政權效力,自愿充當新政權的基層人員,為地方武裝縣大隊、區小隊通風報信,帶路當向導,還提著土銃跟他們一起襲擊土匪,因此讓盧大目們恨之入骨。幾天前盧大目率隊劫掠一個墟場,攻打墟場邊的區政府,吳北斗為縣大隊帶路趕去增援,解了區政府的圍,還打死兩個土匪。混戰中吳北斗的腳裸中槍,回家養傷,被盧大目的眼線知道。盧大目決定殺掉吳北斗,讓泥腿子知道跟新政權合作的下場,這項活交給羅進。

羅進沒怎么折騰,讓部下立刻處置吳北斗。他們把罵不絕口的吳北斗吊死在他家門口的一棵樹上,在他的尸體還在樹上動彈不止時點火燒了他的破草房。這草房內外沒幾件值錢像樣的物品,焚燒它更多的只是一種象征意味。任務完成,本該立刻撤出小村,羅進卻突然心有所動。

“去給我拉個人來。”他說。

手下人竄進村邊的屋子搜查。村里能跑的人早都跑了,屋門大多洞開,里邊空無一人。但是也有一些婦孺來不及跑掉,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女人被拖到羅進的面前。這是個干瘦得像一根木棍的中年婦女,模樣骯臟,臉面無神。她看到被吊死在樹上的吳北斗,嚇得渾身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沒你的事。”羅進說,“我問你話,老實說就行,不殺你。”

羅進詢問說,幾個月前,農歷七月之中,是不是有一隊共軍押著一群俘虜經過這個村子?羅進看到那婦人眼睛滴溜溜轉,他“忽”地拔槍,婦人驚叫,大喊道:“我說,我說!”

婦人說,確有那么一個下午,村外的小河那邊響了幾聲槍,然后大軍就進了村子,人不少,有百十號,還帶著十來個被綁起來的人。大軍在村子里沒呆多少時候,匆匆忙忙他們就走了,他們留下那十來個俘虜,關在村頭一間破瓦窯里,由吳北斗父子看住。兩天后就有一伙游擊隊找來把俘虜接走。

“有沒有看到一個小孩?”羅進問,“幾個月大的。”

婦人的眼睛滴溜溜又轉了起來。羅進喝道:“老實點!”

女人當即抹起眼淚,哭著說她就一個婦道人家,她不知道那些打仗殺人的事情,她沒見過什么小孩,她不敢亂說。婦人還說打仗的日子到處亂哄哄的,河里漂過一些死人,有男的,也有女的,還有小孩,那些死孩子就像偷漢子的鄉下女人生的孩子,剛出世就給扔在水里溺死,他們的小身子被水一泡,腫得像死狗一樣。

羅進把手槍收回槍套里。他讓婦人好好想一想,他說你可能聽說過一些什么,有沒有聽說一些被打散的女人流落在這一帶?婦人說,兵荒馬亂日子里什么事都有,聽人說有個漢子上山打獵,回家時后邊跟著個女人,是撿的。山上撿的女人就像打著的野兔子一樣,后腿讓誰拎著就算誰的,這種事大約是前生注定的。

羅進想起劉小鳳,他心如刀絞。

4

羅進認為如果劉小鳳仍然活著,只能流落在這一帶。劉小鳳年紀輕輕,一直都在長輩身邊生活,缺乏獨自對付困境的經驗,落難之后很難跑遠,因此羅進惡狠狠死死盯住這片讓他遇到滅頂之災的山地。他和他的小隊依靠各種耳目,時而大張旗鼓殺進某個小村,燒房子、殺人,攪得雞飛狗跳。時而趁夜色悄悄潛入某個安靜的村落,躲進某個大戶人家的后院,在那里吃雞、喝酒,探聽消息。有時則埋伏在路上,把趕著黃牛背著犁具回家的農人捕到某個山洞進行審訊。羅進把手下十來個人變成一把梳子,他拿著這把梳子耐心梳理那一片山區,竭力不疏漏任何一個荒僻的角落,任何一個能夠供人棲身的洞穴和早已毀棄的林中小屋。

他想,無論如何肯定會找到一點什么。

羅進和劉小鳳失散的龍潭山谷地點偏僻,位于閩西南三個山區縣份接壤的邊緣地帶,除了一條簡易公路,就有幾條小道與外界相連,四周群山聳立,遠遠近近散落著數十個村子,最近的村子也在十幾里之外。這一帶自然村大的有百十戶人家,小的只有三、兩間破房,山高水冷守著幾塊狹小梯田。羅進于其間作亂的年月里,山地間的各土匪幫派一邊燒殺搶掠跟新政權作對,一邊還要為爭奪地盤而彼此火并,睜大眼睛看住自家并算計別人。羅進活動的山區原分屬不同幫派,他得時時小心遭到暗算。山間村莊的農人們已經擁戴新政權,他們以縣大隊、區小隊為支撐跟土匪作對,羅進剛要把一條腿伸進去,就會有人舉著砍刀朝他的腳裸劈來,他得加倍防備。

羅進鍥而不舍,始終盯住龍潭附近山區,不惜付出代價。

有關山谷遭遇戰的一些情況斷斷續續傳到羅進的耳朵里。他聽說那天黃昏有三個潰兵闖進距戰地十五里地的一個村子,開槍打死了一條狗,搶了一輛牛車趕出村去。隔兩座山頭,另外一個村子有一個富戶當晚開門讓一個不速之客留宿,那人衣衫襤褸,身上的軍裝幾乎全都撕成條條,挎著支駁殼槍,可能是個被打散的軍官。后來該軍官不知去向,富戶的大兒子出門,耀武揚威身上挎了支駁殼,村人暗暗相傳,都說當夜富戶院里有人慘叫,一定是主人眼紅那槍,可能還發現不速之客有些細軟,于是起了殺心,深夜殺客并毀尸滅跡。另外羅進還聽說戰斗發生的第二天清晨,有兩個結伴而行的婦人濕漉漉如兩條泥鰍一般從一條小水溝邊鉆出來,攔住一個驚慌失措的放牛娃,用一個金戒指換走了小孩手中抓著的一塊剛從火灰堆扒出的熱地瓜,這兩個女人蓬頭垢臉,看上去都有三四十歲模樣。

羅進步步摸索,似乎逐漸接近目標,局勢忽然大變。

冬日里,盧大目派人傳令,說情況緊急,要羅進率小隊迅速撤出龍潭一帶,向位于深山里的縱隊老巢集結。羅進不太甘心,但他還是依司令的號令撤離,因為他勢單力薄,只能以盧大目為靠山。他也知道要從大片陌生山嶺中找出一個失散女人的蹤跡有如在一頭渾身亂毛的水牛身上找一只跳蚤,無法一蹴而就,得從長計議。

回到深山營地時,盧大目對羅進說:“你來給我對付共軍。”

他說,這回要對付的不光是縣大隊,還有共軍的正規部隊。“北杠”殺回馬槍了。

那一段四鄉里的各股土匪爭相折騰,趁解放軍主力集中于沿海攻打廈門等地,共產黨的地方政權尚未完全控制局面之際拼命活動,聯手作亂,有的進攻區公所,有的伏擊縣大隊,有的對民兵進行策反,甚至襲擊墟場,向露天群眾大會會場投擲手榴彈,炸得墟場血肉橫飛。對方當然不會聽之任之。

“探子報了。”盧大目說,“共軍正規軍殺回馬槍,縣城里來了一個連。”

羅進說:“山這么大,一個連算什么,一把沙子。”

“你跟共軍打過。”盧大目說,“你給我看著點。”

盧大目讓手下密切注視縣城的情況。有一天盧大目的一個堂弟戴著頂斗笠氣喘吁吁從山外跑進匪巢,給盧大目送來一張折成四折的黃紙片。

“他們把我抓去,”那鄉巴佬驚慌失措,對堂兄說,“要我一定找到你。”

這是一封勸降信。寫信的是本縣新政權的縣長,縣長軟硬兼施,以他手上正在擴充兵力的縣大隊和前來增援的解放軍部隊為威脅,責令盧大目部投誠。縣長允諾說,只要盧大目放下武器,接受改編,新政府可以既往不咎,讓他重新做人。

盧大目說:“‘北杠’先禮后兵,咱禮尚往來。”

他讓堂弟帶口信回去,說縣長看得起,他很高興,他愿意考慮縣長的建議,只是手下的弟兄還不放心,如果縣長真的有誠意,就請親自來山寨談判,保證安全。

盧大目吩咐收拾一間客房,擺一桌,一床,掛一面白蚊帳,準備迎接貴客。他還在客房旁邊布置一間刑訊室,擺老虎凳、皮鞭和大鍘刀,準備對貴客表達盛情。他說:“我打算拿我這些槍換一個縣長位子坐坐,答應我的條件,給放蚊帳睡覺,不答應就用刑,割下他們褲襠里那兩個蛋,曬干了藏起來,等國軍打回來后拿去討賞。”

盧大目挺牛。他的老巢位于深山,盤踞于一座當地特有的土圓樓上,防衛極其嚴密。土圓樓本為民居,是百余年前一些進山墾殖的拓荒者修建的,用于定居,也避野獸,防土匪。土圓樓建造得異常堅固,外圍土墻厚達數尺,墻基圈石條,墻身用糯米加紅糖和黃土、石灰搗實筑起,堅硬有如石壁,一炮轟去只能炸出一塊白斑。數年前盧大目看中了這一座土圓樓,將樓內農戶驅散,占為匪巢,而后不斷經營,把個土樓修建得像一座大碉堡。堡內有水井,有糧草儲備,上有槍眼,下有暗道,可攻可守可逃,成為盧大目稱霸一方的重要憑借。盧大目說要讓共軍開開眼界。別說百來個共軍加幾十個縣大隊,來一個師都不管用,沒有誰能用牙齒啃下他的這圈土墻。

幾天后,對方談判人員如約前來,不是縣長,是縣長親自委派的代表。這代表很不一般:正牌共軍,解放軍某師后方工作隊副隊長,一個大個子“北杠”。這位代表帶四個衛兵,各背一支卡賓槍,讓盧大目的堂弟帶路,加縣政府一個秘書,一行人不動聲色闖進了“東南反共縱隊”的老巢。

盧大目說:“給他們點看的。”

一聲號令,盧大目手下從各自的位置上亮出武器,黑洞洞的槍口呼啦啦從土圓樓墻上密密麻麻的槍眼里伸出來對準來客,樓外兩座小山包上也有一排又一排的槍桿從層層壕溝里探頭而出,如臨大敵。

解放軍談判代表卻不怕。他和他的士兵站在土圓樓外邊,用槍頂著盧大目的堂弟,對著土樓大聲喊:“盧大目出來!”

盧大目吩咐手下把大門打開,自己背著槍,帶著衛兵走出土圓樓。

他們在樓外空地上的一張石桌旁分兩邊坐下,在上上下下百余槍口中進行談判。盧大目自知占有絕對優勢,不免趾高氣揚。他對解放軍代表說,他知道縣城那邊共軍的兵力也就百來人,這不算什么。從前他跟國軍打過仗,幾個保安團都拿他沒有辦法,最后還是跟他講和,讓他當“縱隊司令”,讓他“保境安民”。他說:“如果要談判,咱們可以談談這個。”解放軍代表卻不買賬,說:“我不跟你談這個,我們要你放下武器,投誠,把隊伍帶下山去。”

這個人不慌不忙。他說他剛從廈門來,廈門島四面海水,島上到處明碉暗堡,守軍無數,號稱固若金湯,硬得像一粒核桃。解放軍捏起拳頭,使勁一敲就敲開硬殼,全殲守軍。跑到臺灣去的國民黨敗兵也一樣,很快將被解放軍全數殲滅。

盧大目嘿嘿笑,說盡管打去,共軍和國軍誰打誰怎么打都行,打了臺灣干脆連美國一塊打,他都贊成。國軍是給過他一張委任狀,他根本沒把那張紙當回事,如果共軍打算給他換一張,他愿意考慮,只要別來搶他的地盤。

“你們打得下臺灣,不一定打得了我這個土樓。”盧大目說。

“別指望你這一圈破墻,百來支破槍。”對方說,“頑抗只有死路。”

解放軍代表臉色黝黑,細眼睛,眼神十分敏銳,沒有絲毫懼色。他對盧大目說,他從北方一直打到南方,從來都一句話:“繳槍不殺。”

“不繳就殺。”他說。

那時羅進不在土圓樓里。羅進奉命率一小隊人事先布置在山口處,那兒有一條狹長小道蜿蜒于山谷,是進出土圓樓的必經之路。盧大目讓羅進控制山口,防止意外,還讓他演一出戲:共軍談判代表到達時一聲不出,放進來。返回時要來一下,就在山口這里,東一槍西一槍放著玩,不打人,嚇他們。讓共軍記住這個山口,知道別跟盧大目作對,這山口是沒法通過的,不用走到土樓,再多的人在這里也會給全部打光。

因此羅進守株待兔。解放軍談判代表一行與盧大目較量完畢,雙方決定今天先談到這里,以后再說,盧大目宣布送客。一行談判人員走出山彎,遠遠出現在羅進望遠鏡里時,羅進命令手下人準備射擊,玩他們,不對人,打高處:“聽我的命令。”

羅進注意到一步步走進伏擊圈的共軍小隊沒有放松警戒,他們緊握武器,彼此間隔一段距離,首尾拉開,又互相照應,隨時準備戰斗。羅進心里清楚,通常情況下土匪再多也不一定打得過這一隊訓練有素的正規共軍。但是在這里不一樣,狹長山谷,沒有屏障,無處可跑,要是真打,山上埋伏的這排槍對準,下邊這些人只能干挨爆炒,如油鍋里的蝦米,在居高臨下的猛烈火力中必死無疑。

羅進看著他的獵物全部進入伏擊圈。在下令開火前他移過望遠鏡朝山下一晃,忽然愣住了:有一個人跳進他的望遠鏡里:大個兒,臉色黝黑,表情警覺嚴峻,渾身裹著殺氣,走在隊伍的最前邊。

羅進認出了這個人。更多的似乎不是從望遠鏡里的影子,是從那人的神態動作,從自己的記憶深處把他認了出來。這個人讓羅進刻骨銘心,幾個月前,正是此人指揮一場突然襲擊,打垮羅進及妻女搭乘的車隊,打散了羅進一家。后來在山坡廢墟下,他朝羅進大喝一聲,讓羅進只穿一條褲衩,光著兩腿走出龍潭山谷。

羅進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里,跟這仇人如此邂逅。

“好哇,好,”他壓低嗓門,獰笑著揮手,“聽我命令開火。”

他下令瞄準,說不跟共軍玩了。瞄他們的頭,還有身子,殺掉。

手下人問:“全殺?”

“一個不留,殺。”

他把頭垂下來頂住地板,嘴里絲絲抽氣,痛不欲生。

“隊長,隊長!”手下在一旁低聲叫喚,“過來了,打吧?”

羅進一聲不響。

“隊長……”

“放下槍。”他低聲喝道,“全部放下!”

他咬緊牙關,死死盯著前方,看著那群人穿過山谷走出死亡之地。

一槍未發。那一會山谷異常安靜,長長的峽谷中只有一片急促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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