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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血火浴

  • 海峽之痛
  • 楊少衡
  • 15139字
  • 2021-11-04 15:56:15

1

杜榮林在海邊上再次面對死亡。

他是第一次看到大海,這片浩大水域讓他驚訝不已。他想象不到世上還有如此宏大的景觀,別說他的家鄉那些靴子大小的水洼子,就是他南下渡過的大江大河都很難相提并論。無邊無際的海面,驚天動地的海濤,兇猛拍岸的潮水,層層翻滾的海浪還有強勁海風中強烈的咸腥味,杜榮林感到自己在大海邊搖晃,整個兒讓大海撼動。

于立春說,這就是臺灣海峽。

杜榮林經歷了這年發生于海峽西岸的各主要戰事。九月,杜榮林連隊在龍潭打了一仗,而后繼續穿插,奔襲渡口,由于打擊突然,加上守渡敵軍稀拉,毫無斗志,奪渡之仗打得相當順利。而后戰史上所稱的“漳廈戰役”迅速打響,戰役目標是攻取福建南部沿海重鎮漳州和廈門,粉碎敵軍死守兩城的計劃。杜榮林的連隊在戰役中參與進攻廈門,那是部隊進軍福建后打的最硬一仗。

廈門是個島嶼,四面環海,敵軍決意固守,全島被修筑成一個大碉堡,攻占廈門之戰因此成為一場血戰。血戰中,杜榮林他們團從島西北部突破,那一帶有大片海灘,有眾多敵軍扼守數百座暗堡,各暗堡火力交夾互為倚角,如無數火鉗扼守灘頭。杜榮林所在部隊進軍千里,從北方打到南國,隊伍中許多人不習水性,見了海浪只是發暈,沒有軍艦,沒有登陸艇,沒有飛機,沒有高射炮,即無制空權,也無制海權,在后人看來這種仗沒法打,他們卻硬是打了。部隊從沿海漁村征集各式漁船,大的搭載一個排,小的只裝半個班,大大小小破破爛爛的各種漁船隱蔽于海岸,時間一到黑壓壓一起沖了上去。攻島之仗發動于夜間,杜榮林連隊的船只隨大批漁船同時啟航夜渡,時天色濃黑,海風強勁,前方島嶼輪廓隱約,探照燈的強光不斷掃過海面。戰斗爆發時大海沸騰,敵軍用重炮轟擊海上木船,敵重機槍從島嶼高處的碉堡往海面猛射,海面騰起一排排巨大水柱,被炸毀的木船和乘員碎片掀上海空,如焰火一般高高騰起、閃耀,再散落于海區。杜榮林他們顛簸在海浪上,頂著敵軍火力冒死前進,一邊用輕武器反擊,大陸一側的炮兵實施火力支援,海島和海面一片火光,海水熊熊燃燒。

這場戰斗打得異常艱苦,終以全勝告結。杜榮林他們激戰灘頭,牽制大量敵軍。

兄弟部隊潮水般從幾個方向攻入廈門島,與頑敵在全島鏖戰,兩天之后,島上槍聲漸漸平息,廈門戰事宣告結束。

戰事平息的第二天,凌晨時分,杜榮林奉命率領他的連隊退出廈門,轉駐海岸邊一個漁村休整,準備投入新的戰斗。

一個意外事件改寫了杜榮林的海峽經歷。

那天凌晨,廈島西側,與鼓浪嶼相對的廈門港居民區,一條彎曲窄小的街道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槍炮聲甫停,居民依然驚魂不定如坐火山,在那個寂靜的清晨有無數人還被惡夢驚擾,驟然而起的敲門聲盡管平常,卻如炸彈一樣震動了一方街區。

門被敲響的人家居街道中部,住在一座獨立二層木屋里。那戶人家大小十來口人,在家門被不緊不慢地敲響后,家人全部驚醒,時年五十余的屋主人吩咐大家誰也不要出聲,自己披衣而起,悄悄摸到二樓陽臺上,從樓板的縫隙里朝下張望。

他大吃一驚:樓下門外黑乎乎站著一個人,凌晨淡淡的光線把那人的輪廓投在地上,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他背著支槍,頭上戴一頂鋼盔,反射著一股冷冷的暗光。

戶主斷定他的木屋被散兵盯上了。一場大戰總是制造出一批死里逃生的散兵,這些散兵往往窮兇極惡,燒殺搶掠無所不為,且非常勇猛而識時務,專門欺負弱小,只跟老百姓過不去。戶主看著散兵背上的槍,不知道如何是好,大汗淋漓。

突然門外散兵摘下他的鋼盔,叫道:“阿母,是我!”

頃刻間那一家人全都沖到了門邊。

來者竟是這家人久無音信的長子,他叫陳石港。

不久前,這位陳石港在龍潭山谷對解放軍連長杜榮林大說“鳥語”,領路穿山越嶺去占領一個渡口。這位游擊隊員卻是廈門人,讀過初中,畢業后在廈門港做事,在地上其貌不揚,卻在地下入了共產黨。三年前,陳石港所在的組織中有人叛變,他忽然失蹤,家人不知他是被國民黨當局逮捕還是已被秘密槍決了,一直提心吊膽,沒有哪一天不心驚肉跳。不料這一天他突然跟著南下大軍的大炮一起回到廈門,頭上戴頂鋼盔,身上背著支槍,腳下卻光著,沒有穿鞋,一如往昔。

陳石港告訴家人,他是回廈門辦事的。他帶著一小隊人,還有一批民工,用板車把萬余斤糧食推進了廈門。

“大軍要吃飯,老百姓也吃?!彼f,“我們在鄉下替他們征糧?!?

陳石港把他的鋼盔和槍放在自家二樓的樓板上,洗洗臉倒頭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跟家人說他累壞了,他帶著他的人把糧食交給部隊后抽空回家看看,然后還得返回鄉下,他在那邊有很多事情要做。

離開廈門之前,陳石港去了駐島部隊一個師指揮部,時指揮部里人來人往,忙忙碌碌,軍人出出進進都一溜小跑,神仙般來去生風。在廈門戰斗全勝之后,前線各部都在緊張備戰,打算乘勝再打,擴大戰果。陳石港在師部見到一位副師長,副師長說部隊還需要更多的糧食,陳石港說:“糧食有啦,運不出?!?

他說,他那個縣現在已經征集了數十萬斤糧食,囤聚于山區各區、鄉里,那里山高路窄,只能靠民工如螞蟻抬食般用扁擔把糧食挑到縣上,再裝車裝船運走。目前從山區往外運糧的道路基本不通,因為土匪猖獗。新政權剛剛建立,地方武裝力量單薄,一時難以打通并保護糧道。

副師長說:“給你派一隊兵去?!?

戰爭時期辦事雷厲風行,副師長當即調兵遣將隨陳石港去打土匪。陳石港有些沒大沒小,也不在乎是否允許多嘴,開口就向師長要人。他說他認識一個額上有一道疤,叫杜榮林的大個兒連長,他曾經跟這位連長一起去打過一個渡口,并在清晨時分打散了敵軍的一個車隊。他覺得杜榮林行,打仗勇猛,敢,反應快,打土匪就要這種人。

“特別印經,印經!”

陳石港說“鳥語”,他的意思是,杜榮林這人認真,特別認真。師長沒管太多,說:“還好你沒向我要一個團長。不就一個連長嗎?給你?!?

一支地方工作隊立刻就組織起來。由一位師部參謀擔任隊長,杜榮林當了副隊長。

那時杜榮林正在他駐扎的漁村里指揮戰士做渡海作戰練習,他們演練從船上沖向海灘的動作,漁船在強勁海風中樹葉般晃蕩不停,杜榮林和他的士兵吐光了胃里的酸水,再繼續演練登船、沖灘,一刻不停。突然接到去師部的命令時,杜榮林還以為又有什么突擊穿插任務,像那回打渡口似的。到師部一聽說是帶一支地方工作隊,杜榮林大為惱火,一見陳石港就罵:“你搞什么鬼!”

陳石港笑嘻嘻滿不在乎,他說,他非常想念杜榮林。

“啪土匪,”他說,“啪,啪,土匪啦!”

杜榮林不禁發笑:“你老人家什么鳥話!”

陳石港拿土匪引誘杜榮林,就像拿一塊糖引誘小男孩似的。盡管很不情愿撤離前線,杜榮林還是得服從命令,去跟山里小毛匪打交道。他把連隊交給指導員于立春,與師部參謀一起率臨時抽人組建的地方工作隊隨陳石港離開了廈門。

分手前,于立春讓杜榮林帶上通訊員小王,說:“土匪最會放黑槍,你小心?!?

杜榮林沒聽他的。杜榮林說師里點了名,不去不行,跟土匪玩沒什么意思,不是正經打仗,他會想辦法盡快回連隊,小王不帶,留著等他回來吧。黑槍不怕,指導員早說過了,他命大。該打的仗還沒打完,閻羅王還顧不到他。

杜榮林跟陳石港到了地方上。大軍一駐,地方政權和百姓欣喜萬分,土匪亦不示弱,竭力作亂,企圖憑地頭蛇之便與解放軍較量。十月底,師部急召任地方工作隊長的師部參謀回部開會,杜榮林率隊留守。當晚參謀匆匆歸來,滿臉沉痛。

“副隊長留下?!彼f,“其他人出去。”

他跟杜榮林說了件事。杜榮林只覺得頭上一炸,整個兒呆了。

金門戰役失利。幾天前,攻占金門的戰斗打響。解放軍九千官兵借助潮水和漁船攻上該島,成功占領金門古寧頭海灘灘頭陣地,打進縱深地帶,然后在數倍敵軍的反攻下于陣地上頑強堅守。由于潮水下落,運送第一梯隊搶灘金門的船只幾乎全數擱淺于金門海灘,在海灘被敵機和敵軍重炮摧毀殆盡。奉命增援的第二梯隊部隊在大陸一側海岸心急如焚,沒能等到返回的漁船,只能隔海觀火,寸步難行,無法如魚群般游過大海。上島部隊孤軍苦戰,在敵軍圍攻中堅持數日,最終彈盡糧絕,全部打光。

杜榮林問了一句:“我那個連呢?”

“都上去了?!?

“有誰回來了?”

“一個都沒有?!?

杜榮林抓起手中水杯往桌上一砸,瓷質水杯碎成一片,鮮血即滲出他的手掌。

金門戰役成為橫掃東南半壁江山的這支解放軍部隊戰史上遭受的最大挫折,讓所有有關者遺恨不已。退據海峽對岸的那些人則沾沾自喜,將這場戰斗命名為“古寧頭大捷”并大吹大擂,作為他們大量敗績之外一件可以聊為自慰的戰斗記錄。

杜榮林再一次被死神挑出來擱到一邊。他的連隊解體毀滅于金門,連里所有官兵全部陷沒,包括把他帶進隊伍,多年搭檔,救過他的命,情同手足的指導員于立春。如果不是某一位陳石港的忽然到來,杜榮林的命運會跟于立春,還有本連所有朝夕與共的官兵一樣,他們將一起攻上金門,再陣亡于那座成為某種歷史見證的小島上。

2

后來杜榮林才知道自己沒有戰死金門,卻差點喪生于閩南鄉間,在土匪盤據的一座土圓樓外的山路上。那天杜榮林走過羊腸小道時還不知究竟,指著對面山頭對陳石港說:“在山口埋伏一挺機槍,咱們大家就別回去了?!彼恢来丝棠抢锊粌H埋伏著一挺機槍,十數個土匪,其中竟有一個他的死對頭,此人憑什么對他抱有如此強烈之感情?其中緣故杜榮林還完全渾然不覺。

杜榮林闖土圓樓似乎膽子太大了,起初不少人,包括陳石港都不贊成冒險。他們說盧大目捎話要求談判可能是一種詭計,這人像個婊子似的反復無常,相信不得。杜榮林卻認為盧大目很可能是想借談判探聽虛實,摸一下底,應當利用這個機會深入虎穴,鎮住土匪,不去談判會讓土匪認為解放軍膽小害怕,更會肆無忌憚。畢竟有大軍在側,心里發顫的應當是這些小毛匪。通過談判曉以利害,逼迫土匪放下武器,最好。不能奏效,也可借機探一下匪巢虛實,有利剿滅。杜榮林估計談判中土匪翻臉動武有一定可能,總的看還不到攤牌的時候,再說還有盧大目堂弟一個人質在,土匪不一定真敢動手。權衡利害,杜榮林決心一闖,冒一次險,大不了一錘子買賣,血戰一場。

結果真就上了。杜榮林打仗常有神來之筆,土匪窩他都想去看看,興之所至想干就干,不太考慮有多大危險。陳石港自告奮勇,跟杜榮林一起共闖匪窩。他是縣政府秘書,可以代表縣長,杜榮林跟土匪打交道也需要翻譯。那年月人的膽氣都特別旺,腦袋掉了也就那么回事。結果談判沒談出名堂,也沒有當場動武,雙方只說后會有期。杜榮林帶著他的兵走出山口,還發表了一通關于土匪于此安挺機槍大家就別回去的高見。他哪里知道自己和陳石港一干人的命差點被一個土匪小頭目一筆勾銷于這片山嶺下,由于該匪忽然改變主意,一行人才意外逃脫了機槍的槍子。

路上,杜榮林對陳石港說:“這一趟闖得值得?!?

杜榮林斷定對盧匪不宜強攻,必須智取。盧大目股匪最多一兩百人,并不是什么大部隊,但是散入山野就像一群虱子藏進爛布,找都沒地方找,卻能咬得人渾身發癢。盧大目的大本營土圓樓位置險要,沒有大兵力很難圍住,沒有重炮很難打開,目前杜榮林手中兵力不足以攻打土樓,重武器又不可能拖進深山,因此必須另想辦法。

“先運糧,”杜榮林說,“想辦法調虎離山?!?

他不知道大難未去,危險正迫上眉睫。

當晚杜榮林一行在溪坂村宿營。溪坂村位于一個小山坡,有一條小河從村邊流過,村子不大,四五十戶人家。杜榮林一行到時,天已經黑了,從溪坂到山外區政府所在地還有四十里山路,時有土匪來去無蹤妖精般出沒,晚上行軍容易挨黑槍吃啞巴虧,杜榮林決定天亮再行動,這晚就留在溪坂過夜。陳石港找來村里一個管事的,讓他弄一點食物,借幾床被子,一行人宿營于村中一座破舊的祠堂。那時已經入冬,山里夜間相當冷,杜榮林他們在祠堂廳堂東側的廂房地板鋪一層稻草,大家就地臥倒,一個擠一個,兩三人合蓋一床被子。房間太小,一行人擠不下,杜榮林叫了陳石港,兩人住在廳對面西側廂房,那里亂七八糟堆著一些木料、農具,勉強清出一小塊地面可打地鋪。這一天又是深入敵營又是長途行軍,兩人都又困又累,只隨口說了幾句話,倒地便睡。那時有一彎月亮悄然浮出云端。

杜榮林在半夜里突然醒了過來,他看到一縷淡淡月光透過廂房的石窗投進屋里,一股寒意從窗處滲入,逼人骨髓。杜榮林卻不是被冷醒的,他這人膽子很大,卻也一向警覺,尤其那天是在山里,在土匪活動猖獗地帶,他在沉睡中始終豎著一只耳朵,于是便有一個含糊聲響把他從睡夢中一下子拖了出來。醒來后他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繼續傾聽,這時卻沒聽到什么可疑動靜,只有窗外的風聲,還有身邊陳石港的鼾聲。這個人個頭瘦小,打起鼾卻不讓他人。

杜榮林在心里檢查了一下防范安排:廳里有戰士站崗。祠堂大門不結實,但在睡前已經用粗木杠頂住。所有人都合衣而臥,鞋子都不脫,槍都放在隨時可以抓起來的位置。他想看起來沒什么異常,大約他是被自己的夢驚醒的。

突然他聽到了一個聲響,一個從緊閉的廂房門外傳來的,輕微得像燕子掠過樹梢的聲音。他憑住呼吸,竭力分辨,確認確實有一個針尖落地般的聲響在風聲里飄動,如一群黑色的夜鬼悄悄飄近他這間屋子。

他朝陳石港踢了一腳,陳石港鼾聲立刻止住。杜榮林顧不得說話,翻身爬起來抓住手槍,一眨眼間他已經輕手輕腳撲到門邊,閃在門后,這時門外的聲響忽然消失在風里,什么都聽不到了。

杜榮林沒有動彈,靜靜地呆在門后,舉槍傾聽。屋里,陳石港翻了個身,嘴里咕噥一句又睡了過去,幾秒鐘后呼嚕呼嚕又打起鼾來。

杜榮林聞到一股香味,一股新鮮花生油的香味。他悄悄蹲下身子,用左手往地上摸。摸到門臼旁,他的指尖粘到了一種潮濕、粘稠的液體,果然是花生油。

杜榮林渾身激淋。情況危急,來者不善。這是什么人?他們怎么會摸進來了?自己人給堵在兩邊屋里了,大家還在睡夢中。

杜榮林直起身,握緊槍,緊急思忖對策。隔著房門,外邊的輕微聲響無一遺漏,一一傳進他的耳畔。他聽到一個硬物抵入門下縫隙的聲音,然后那扇木門被使勁撐起,緩緩向上移動,有幾個夜鬼從門外扶著門板,讓它移位時盡量不發出聲響,事先灌入門臼的花生油潤滑著門樞和石臼,減輕了門樞移動時的阻澀和磨擦。在神不知鬼不覺中,緊閉的門板被移出了門臼。杜榮林不動聲色,等外邊人把門板輕輕斜放下地,在那些人騰出手準備移開門板洞開門戶時,杜榮林突然抬腿使勁一踢,把門板以及門外猝不及防的夜鬼踢倒在地,然后“啪啪啪”連開幾槍。外邊的夜鬼頓時亂了手腳,杜榮林只見廳堂里黑影雜沓,四處亂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杜榮林一躍跳過廳堂,朝大開的祠堂門奔去,竄出門他又回過頭往廳堂里開槍,大喝:“來!”

他跑出祠堂,奔到旁邊一個農舍的屋角,這時才有槍彈從祠堂朝他射來,有人大喊:“追!”然后便有雜亂的腳步聲從祠堂,從村中另一些角落朝這邊跑了過來。

杜榮林對自己道:“是土匪。”

他低頭俯身從村中跑過,每跑過一個拐彎都回頭開上幾槍,著意吸引追兵的注意。這時整個溪坂村的狗全都狂吠起來,興奮不已。在熱烈雜亂的“汪汪”聲和槍聲中,杜榮林借著月光跑出村子,沖到村頭小溪旁,身后跟著一串黑影。杜榮林躍入小溪,淌過沒膝的溪水跑到對岸,跳到一塊大石頭后邊。到這里不再跑了,他伏在石頭上,朝緊追不舍的土匪射擊。那些黑影立刻臥倒,噼哩啪啦還擊,子彈呼嘯著像蝗蟲一樣打在他藏身的大石頭上。

土匪竟朝他喊起話來:“‘大北杠’!繳槍不殺!”

杜榮林說:“來,來,來。”

杜榮林不慌不忙回擊土匪。這時他放下心了,被土匪堵在屋里全部吃掉的險境已經破除。根據槍聲,他判斷這股匪徒不算太多,大約八九個人。偷襲未果,他們撐不了多久。果如他所期待,只一會兒,匪徒后邊響起槍聲,一陣排子槍從村中射出,肯定是陳石港和其他戰士趕來增援。杜榮林把匪徒從祠堂引開,使他們沒被匪徒堵在屋中,殺于夢里,爭取了時間,等他們集結后趕來增援,土匪就沒戲了。

“陳秘書抄左路!”杜榮林在石頭后邊隔著小溪大聲下令,“一班長向右,包圍敵人,別讓他們跑了!”

一班長在村子那邊應道:“是!”

土匪不吭不聲,只是向兩面拼命射擊,雙方砰砰砰打了半天,槍聲漸漸平息,然后東方開始發白,土匪像一群泥鰍似的消失在小溪流里。

杜榮林領著他的戰士回到溪坂村,村里只有狗竄來竄去,沒有一個人敢走出家門。在宿營的那座祠堂,杜榮林看到一個戰士躺在廳堂的血泊里,脖子被割開,傷口上的血已經凝固了。這是哨兵,在哨位警戒時慘遭暗算。杜榮林吩咐戰士在附近搜索,他們發現祠堂外的小路上有血跡,順著血跡搜查,在村中一間牛棚搜出了一個渾身牛屎到處發臭的土匪,腹部中了一槍,已經奄奄一息。

杜榮林下令為傷匪包扎傷口,然后從村里借一輛牛車,載運戰友的尸體和匪傷兵,天一亮就動身離開溪坂。當天中午他們趕到鄉政府,一路上高度警惕,準備跟夜間偷襲他們的土匪再惡戰一場,結果平安無事,一根匪毛都沒有碰上。

杜榮林對陳石港說:“這一仗打得蹊蹺?!?

他不明白土匪為什么要撬門入室,像一群賊似的干活。按照一般情況,這些土匪在解決哨兵潛入祠堂后,不必又是花生油又是鐵棒圍著門板忙得狗熊一樣,他們只要摸到窗邊,突然往屋里塞兩顆手榴彈就大功告成。這些人的情報相當準確,他們的偷襲顯然經過精心策劃,目標非常明確,可杜榮林怎么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舍易求難,非要偷漢子一般先擠進屋子再說。

陳石港說咱們不是抓了個傷兵嗎?問他。

到鄉政府后,杜榮林立刻提審俘獲的土匪。

“你的傷要不了命,可以活,”杜榮林對匪兵說,“要是你老實,講真話,我叫醫生給你治傷?!?

匪兵不住做揖,哀求道:“長官饒命。”

杜榮林這才無比驚訝地得知他在一天里已經死過兩次。偷襲他們的土匪屬于盧大目匪幫,這一小隊人奉匪首之命,設伏在土圓樓外圍險道山口處。杜榮林一隊人進入伏擊圈時,土匪小隊長曾下令將他們全數射死,只是臨射擊時突然改變主意,命大家把槍悄悄收了起來,一彈不放讓杜榮林等人從容離去。

“讓我們跟蹤。一直跟到溪坂?!狈吮f。

“你看看,”杜榮林對陳石港笑道,“咱們還真是命大?!?

他也感到特別奇怪,為什么土匪在山口不打,非跟到溪坂來打?他問那個匪兵:“你們是盯上了?怎么知道我在西廂房?”

“隊長抓了村里管事的,往他腿上捅了一刀,他說了?!?

“這小土匪頭想干什么?跟我玩?”

“他說要捉活的?!?

杜榮林不覺摸摸自己的下巴,哈哈大笑。

“活的!”他笑道,“原來他要個活的!”

匪兵說,他那位一心想活捉共軍隊長,到頭來損兵折將吃了大虧的土匪小頭目其實不傻,也不是不殺生的菩薩,這人一向兇狠,殺人如麻。他為什么心血來潮非要活的杜榮林?不知道,誰都不明白。這個小頭目會打仗,膽子大,有些怪癖,陰陰沉沉,不太合群。他是臺灣人,當過國軍,匪幫里人們管他叫“臺灣仔”,名叫劉四斤。

杜榮林搖頭,奇怪不已,“這是個什么雞巴?”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這么個人。杜榮林從遙遠的北國一路打到南方,在這個陌生的南部山地,居然有這么個陌生土匪對他情有獨鐘,在一天里兩次放過把他亂槍射死的機會,不惜蒙受重挫,為的是把他活活抓住。

“這他媽到底怎么回事?”

杜榮林百思不得其解。如陳石港所言,不由他“印經”起來。

3

后來杜榮林部跟盧大目屢有交手,零零星星打過幾次小仗。杜榮林不知道跟他對打的是否還是那個劉四斤,不知道匪幫小頭目眼下還想活捉他,或者已經打算把他一筆勾銷亂槍射死算了。不管怎么樣,如果有可能,他也打算先留下這所謂“臺灣仔”一條命,認真考究,破解一下其中之謎。

他和這小土匪頭,還有其匪首盧大目間的一場決戰已經近在眼前。

春天里,東南沿海戰云密布,解放軍在去年10月金門戰役受挫之后,于沿海一線調整部屬,準備再次渡??藬常瑘笠粩≈稹4筌妼?,糧草最急,杜榮林部接二連三接到命令,要求迅速調運軍糧。陳石港等地方新政權人員全力以赴,日夜奔忙,組織地方武裝抗擊土匪,發動農人建立基層政權,同時多方籌糧,支撐前線需求。

三月間,杜榮林率隊在本縣西北邊緣云峰山區打了一仗,幾乎全殲盤踞該地多年的股匪葉國明部,全縣震動,百姓和土匪都在談論一個“大北杠”率領的剿匪部隊,說得有如下凡剿匪的天兵天將。匪首葉國明是盧大目的表兄,戰斗中負重傷,讓匪卒抬出老巢逃走,兩天后竄入山下一小村覓食,被村里民兵捕獲。以往備受土匪欺凌的農民對匪首恨之入骨,圍上去七拳八棒,將匪首和隨從全數打死,再抬尸到鄉集示眾,這以后云峰一帶土匪作鳥獸散。不久陳石港被任命為云峰區長,率一批干部進駐扼山區交通要沖的云峰集,依托杜榮林部的支持,迅速組織一支民兵武裝,將云峰集僻為深山據點,附近四鄉征集的軍糧陸續匯集到云峰集,只等發運前方。

杜榮林部征調了十數艘木船,集中停泊在集鎮外的溪流岸邊。這溪流穿山而過,蜿蜒流向縣城,再匯入福建南部最大河流九龍江,往廈門出海。云峰溪孕于青山,溪流不寬,水量卻非常充沛,春夏兩季,山洪下泄時一片汪洋,竟也浩浩蕩蕩有大水之相。早年山間交通不便,沒有公路,只有供人肩挑步行的山道,大宗貨物出入依靠水運,各山區物資集散地無不依山傍水有如云峰集。云峰溪上可行船,山區土產和山外物品可借溪流航運在云峰集散,因此奠定了它在本山區的中心地位。

一個雨后的早晨,杜榮林率七條木船,船船滿載離開了云峰集。杜榮林親任護糧隊長,讓他的戰士分散各船,用架在船頭糧垛上的機槍充當重型護航裝備。船隊啟航,當天中午,船隊在距云峰集十多里水路一個叫“九彎”的地方遭大股土匪襲擊,打了一場血仗,當地剿匪史將其稱為“九彎之戰”。九彎顧名思義,是一段彎曲而狹窄的河道,它有數里路長,流經一個陡峭的山口,河道在山嶺的壓迫下有如小腸,其右岸是一片懸崖,左岸是一面緩坡,坡上竹林茂密,河面雖窄,卻深不見底,水流異常平緩。當年柴油機等動力機械尚未進入山區,溪流上航行的木船既不靠機器,也不靠帆,順水逆水,一靠自流,二靠撐竿。九彎航段水流平緩,偏又水深,竹竿撐不到河底,只能在水面上劃,因此船速緩慢,跑不起來,加之河道狹窄,從河畔對河中船只發動攻擊便極具威脅力。

杜榮林高度警惕。運糧船隊駛入九彎后,杜榮林下令所有船只緊靠右岸懸崖行駛,首尾相銜成一長龍,著重警戒左岸山坡和竹林的動靜。船隊在九彎的前半段平安無事,對岸茂密的竹林里鳥鳴陣陣,一片安詳景象。杜榮林沒有絲毫懈怠,讓船工慢慢劃水,讓機槍手把槍口對準河岸。

船隊進入九彎最窄水段,對岸竹林傳出動靜,杜榮林大喝一聲“注意!”抬手朝一叢晃動的竹技開槍,這一槍即引發滿坡槍響,子彈蝗蟲般從竹林射向船隊,九彎在一眨眼間被震耳欲聾的槍聲震碎。杜榮林一聽槍響就知道碰上的不是幾個毛賊,竹林里至少藏有四、五十人。當時在本縣能聚攏這么多匪眾的,唯有盧大目匪幫。

杜榮林和他的船隊緊靠右岸懸崖行進,這面懸崖臨水一線凹凸不平,有一些可供利用的石刃和石縫,船工們在遇到狙擊之后,手忙腳亂跳入寒冷的水中,躲在一側船舷邊,一邊打冷戰一邊掰著石岸推船緩行,杜榮林的護糧隊戰士則躲在船上高高的糧垛后邊,把槍枕在糧垛上,朝對岸還擊。船隊在雙方猛烈的槍聲中順流緩緩而下,不多久船隊流進一個灣區,在近岸處碰上回流水,一艘接著一艘停滯不前。

杜榮林說:“別慌。穩住。”

杜榮林盯緊對岸,讓他的戰士猛擊竹林下緣,壓制匪徒,迫使他們縮在竹叢里不冒頭。土匪到底就是土匪,善于欺壓百姓收買路錢,長于赤腳走路,晝伏夜出,在山路上健步如飛有如一群黑山羊,可他們到底不是正規部隊,有幾支破槍,卻沒有炮,在九彎設伏招數也不是太多,讓杜榮林頗有些看不太起。

突然對岸的槍聲稀落下來。

“‘大北杠’!”有人在竹林里朝船隊大聲吼叫,“‘大北杠’你死了沒有?”

杜榮林聽懂了。竹林里的土匪喊普通話,不是鳥語,不必請人翻譯。

杜榮林讓護糧隊暫停射擊,節省彈藥。

“注意竹林下邊?!彼吐暦愿?,“一冒頭就打?!?

“‘大北杠’,咱們談判?!蓖练擞趾?,“我知道你叫杜榮林,你到底在不在?”

杜榮林不慌不忙,應道:“土匪,我在這呢?!?

“水涼吧?”土匪挺悠閑,“雞巴沒冷壞吧?”

“還好?!倍艠s林笑道,“你來試試。”

土匪大笑,說:“免了,老子怕涼?!?

土匪說,大家看來還有些緣分。他問杜榮林是不是記得溪坂村那個晚上,那一回杜榮林的喉結是不是差一點叫人割了?這一回比那一回更麻煩,這一回真不好跑了。

“你們把褲子脫了,把槍丟在船上,扔水里也行?!蓖练苏f,“讓你們走,你們往下邊游,能游多遠就游多遠,干不干?”

杜榮林問:“你就那個‘臺灣仔’劉四斤吧?”

土匪說:“不錯?!?

杜榮林說:“一會我給你鉆兩個洞,減你幾兩?!?

土匪說:“別嘴硬。盧司令說了,今天兩句話:活砍‘北杠’頭,殺光運糧隊?!?

“行了,你來吧?!?

土匪說不急。他還真不想就這么砍掉杜榮林的腦袋。為什么早先杜榮林會從他手里撿了條命?因為他不想讓“大北杠”死得太痛快。他想活活割了杜榮林,千刀萬剮。

杜榮林嘲笑道:“你有那個力氣嗎?”

他注意到土匪藏身的竹林里有一些輕微動靜。在他和劉四斤隔水面東拉西扯,彼此轉移對方注意的時候,竹林里枝葉輕晃,“簌簌”有聲。

杜榮林知道惡戰在即,低聲下令:“準備打!”

突然槍聲大作。只一瞬間,黑壓壓一群土匪躍出竹林,沖下河岸。守在竹林里的土匪則竭盡全力火力支援,子彈雨點一般撲向船隊。沖出竹林的亡命之徒并不是想下河洗澡,是要盡量挨近河面,在合適距離內用手榴彈攻擊木船。土匪無炮,所藏身的竹林枝葉茂密,遮天蔽地,無法投擲手榴彈,要沖到河邊開闊地逼近攻擊。杜榮林料到土匪會來這一手,一直組織火力壓制竹林邊緣,讓土匪望而卻步。但是護糧隊畢竟人少,到了狗急跳墻之時,土匪不管子彈多狠,迎著彈雨還是沖將出來。前一排土匪撲騰騰被護糧隊的子彈東倒西歪擊倒于河畔,后一排土匪又躍出竹林,然后黑壓壓就有許多手榴彈被投上天,亂石一般越過窄窄的河面飛向船隊。一些手榴彈中途掉落河面,一些扔得過遠的手榴彈砸到懸崖又彈落水中,還有一些手榴彈直接落在船隊的糧垛上。船隊四周即騰起火光,巨大的爆炸聲響成一片。爆炸激起氣浪水花,有船幫四處騰飛,糧袋呈噴射狀迸碎,河面即涌出血水。

運糧隊兩艘木船受到重創。船隊的旗艦,杜榮林和機槍手據守的第一條船承受最主要的攻擊,密集的手榴彈幾乎把那艘船炸個粉碎,據守在船舷上的杜榮林眼前一黑,在爆炸的巨響中被拋上天,再落入水里。他立刻失去了知覺。

這時候槍聲響徹九彎。竹林中的土匪回過神來,發現這一陣槍響得不對,不來自河中船隊,卻響自身后山坡,然后還有巨大的吼聲起自那面山坡。

“繳槍不殺!繳槍不殺!”

在土匪們跟九彎中的運糧隊糾纏不清的時候,剿匪部隊主力突然出現在土匪背后。本縣殘存的最大股匪面水背敵,被包圍在九彎左岸的竹林里。原來這不是一場遭遇戰,不是杜榮林在南國某個陽光燦爛的清晨伏擊一支車隊,或者在某個半夜里被一群土匪堵于一間祠堂廂房那樣的戰事。杜榮林早在驅船動身之前就知道自己將在九彎惡戰一場,他是專程跟土匪的排子槍約會去的,用這種方式干活很對杜榮林的胃口,符合他的專業嗜好。杜榮林為本次約會曾兩次暗訪云峰溪航道,替自己和土匪圈定了被稱為九彎的那一段河面,他料定土匪會利用有利地形,集中兵力在這里伏擊運糧隊,企圖大勝一場,報仇雪恨。這場戰斗中,把跳蚤一般的散匪聚攏到九彎,像后人養鰻似的把一池鰻魚聚攏糾纏在一起的魚餌是七船糧食和一支運糧隊,其實船上糧袋里裝的不是稻谷,全是谷糠。為了把釣魚之戲演得盡量逼真,杜榮林走了一著險棋,如他在許多戰事中突發奇想一樣,他挺身誘敵,親自出馬護糧,把盧大目匪幫主力引到九彎設伏,同時在左岸外圍為盧大目做了另一個口袋。把土匪反包圍于九彎。與此同時,陳石港等人率另一支隊伍經溪坂直撲深山,利用土匪傾巢而出后方空虛之際,突襲土匪老巢土圓樓,端掉了該匪幫經營多年的老窩。

盧大目戰死于九彎之役,其部全軍覆沒。

4

杜榮林聽到有人說話,像是從天邊飄來的。嗓音輕柔,帶著一種著急,還有體貼。杜榮林覺得自己是被那個嗓音從昏迷中喚醒的。

“輕點,他會痛。”那個聲音說。

杜榮林不知道旁人是怎么感覺他的疼痛。他確實很痛。不是一般的痛,是從全身傳出的,切進骨髓的疼痛。他感覺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層層繃帶從額頭一直纏到小腿。他躺在床上就像一段木頭一樣無法動彈,只有疼痛刺骨。

后來他知道這是第五天,在醫院里。杜榮林在九彎被土匪的手榴彈炸成重傷后人事不省,在醫院里昏迷了五天,瀕臨死亡,然后奇跡般蘇醒。那一天重傷員護理室的兩位護士給杜榮林換藥,她們輕輕抬起杜榮林的右胳膊,仔細解開纏在他手臂上的繃帶,傷口上的血水把繃帶粘貼在一起,兩位護士小心翼翼,唯恐弄疼傷員,可杜榮林還是給疼醒過來,下意識地抽了抽胳膊。

“他在動!”

是一個輕柔的嗓音,意外驚喜:“他醒了!”

他記住了這個把他從昏迷中,從死神那里召喚回來的嗓音。在他的記憶里,這個嗓音滿含關愛,韻味無窮,像一陣撫面的清風。

“陳,”他呻吟,“陳。”

他在下意識里尋找陳石港。整個昏迷期間,他的腦子里全是火光,爆炸,還有槍聲。他想知道仗打成什么樣子?盧大目匪幫剿掉了沒有?迷迷糊糊中,非常奇怪地,他還想起那個劉四斤,在溪坂交過手,在九彎對他隔河喊話的土匪。這家伙是給逮住了,還是打死了?該匪聲稱要活捉杜榮林,拿他千刀萬剮,為什么?這小子不太對頭,奇怪,有問題。得盯住他。

他認起真來了。在昏迷、下意識和劇烈疼痛里。

護士勸導,嗓音輕柔:“放松,吸氣,呼氣。感覺好點嗎?”

此后他總在病床上聽到這個聲響。那時人們用繃帶蒙住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用聽覺感受身邊的動靜。在緩慢的治療和恢復過程中,他在自己身邊聽到過數不清的聲響,他總能在最嘈雜的聲響中注意到那個嗓音,無論它是藏在會診醫生的討論聲,還是躲在護士打針時弄出的注射器磕碰的輕微聲響里。

后來他能說話了。他問:“你是誰?”

“我是秦護士?!?

杜榮林把嘴咧了咧:“我怎么樣?”

護士問:“哪里痛呢?”

杜榮林說:“頭上,身上,到處?!?

護士說:“你會好起來的?!?

杜榮林感覺到一只柔軟的手掌按住他的額頭。護士說:“你的燒退了。”尾聲上飄流露著喜悅。杜榮林只覺一顫,那特別的嗓音深深滲進他的身子,一直潛進心中最隱密最柔軟的地方。

同室的傷員告訴杜榮林,他被抬進醫院時幾乎就是個死人,虧得有這位秦護士特別守護。有天夜里昏迷中的杜榮林情況特別不好,秦護士值班,寸步不離守在病床前。凌晨時分杜榮林呼吸驟停,秦護士及時發現,一邊喊人一邊實施搶救,值班醫生聞訊趕到后臉色發青,連說真險。要不是秦護士認真負責,心細手巧,杜榮林早給拖到太平間,光榮犧牲了。

天氣漸漸變熱,杜榮林感覺煩躁。杜榮林生長在干燥的北國,南方潮濕而悶熱的天氣,特別是醫院里的空氣讓他難受。他用他唯一能夠自由活動的左手抓身上的被子,把它連同病床上的物件都掀到地上。他咧著嘴笑,說你們還是應當讓我出去。你們真不錯的,快來砸掉我腿上的石膏,把我眼睛上的繃帶撕掉,我不想躺在這里。

人們就把秦護士找來。人們都知道這個傷員煩燥時誰都不聽,只聽秦護士的。傷員的眼睛受了傷,那段時間里他類同瞎子,他的聽覺沒有損傷,有許多人跟他說過話,包括本院護理部的所有護士,可他只對其中一個人的嗓音敏感,那嗓音輕聲細氣一說,傷員就不鬧騰了。后來杜榮林甚至能感覺氣味,或者不是氣味是一個什么。他可以不必依賴耳朵的鼓膜,不必依靠聲音,就能從一屋子查房的醫生和護士里感覺到某個人是否在這里。事實上很難說他依靠氣味,在醫院在重傷員護理室里,無論什么器具什么人物都只有一類氣味,那就是濃烈的消毒水和碘酒味。杜榮林不知靠著哪一種感覺來分辨出這里邊的一個人,一個護士姑娘的存在。

他說:“秦護士你來?!?

秦護士驚訝不已:“我沒出聲啊!”

那一天杜榮林眼前的繃帶終于被除掉,他瞇著眼睛環顧周圍,眼前一片白光,一切物品都是雙重的,顯出一種奇特的混沌。他病床下的一個臉盆變成兩個,一個清晰一點,上邊套著另一個粗糙的盆。人也一樣,一張白臉,套著一張模糊的花臉。

護士笑了:“15床,你的眼睛好了?!?

在杜榮林第一眼里,秦護士是一團影子,像她的嗓音一樣輕柔地飄來飄去。

在醫院里人們不管杜榮林叫“大北杠”,他們管他叫“15床”,因為他的床位是15號。杜榮林被抬上這張床時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誰都認為他活不了幾天。有一塊手榴彈片打進他的頭骨,只差一點就毀壞他的大腦,他的臉頰也挨了一塊彈片,只差一點就剜出他的左眼,他的腰部密密麻麻全是傷,一枚彈片只差一點就切斷他的脊柱,還有一塊彈片擊中他的右腿,只差一點就傷及動脈。幾塊彈片全都只差一點,杜榮林被打得渾身稀爛有如一塊破抹布,卻奇跡般地沒死,活了,知道自己有個新的稱謂叫“15床”,睜開眼睛看到了一位嗓音特別輕柔的姑娘。

這位姑娘叫秦秀珍。像醫院里的所有護士一樣,穿白工作服,戴護士帽,身上有一種消毒水的氣味。這姑娘有一對特別有神的眼睛,笑起來眼角彎彎,極為動人。在杜榮林那對被土匪的手榴彈片嚴重損壞的眼睛里,姑娘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笑臉和她的嗓音一樣美妙傳神。

后來杜榮林慢慢適應了他的新眼睛,外界物品在他的兩只眼中終于重合成一個完整的圖像。他用自己逐漸恢復正常的眼睛觀察周圍,發覺叫秦秀珍的這位護士姑娘確實勻稱而美麗,她的動作輕盈靈活,笑容有如滿月一樣明亮。心眼還特別好。

她對杜榮林說:“你來的時候可怕極了。”

秦秀珍比杜榮林小兩歲,是省城護士學校的畢業生,在重傷員護理室工作,杜榮林是她見過的最重的傷員之一,幫助杜榮林戰勝死神逐步恢復讓她有一種成就感。這姑娘有同情心,感覺十分敏銳,換藥時她能感覺到病人的疼痛,病人一動彈,她就知道他蘇醒過來了。她為杜榮林輸液打針,給他喂飯喂水,她總說杜榮林是她一匙一匙喂活的,就像小孩是母親一匙一匙喂大的一樣。杜榮林一天天恢復過來,腿上的石膏被除掉了,在秦秀珍的攙扶下爬下病床,開始拄著拐杖在屋里一拐一拐學習走路。

秦秀珍說:“15床你是個奇跡?!?

杜榮林道:“我死不了。指導員說過?!?

他跟姑娘講于立春,講一顆落在他們身邊,沒有爆炸的炮彈。他說,在九彎,一顆土匪扔過來的手榴彈在身后炸響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完了,到另一個世界跟指導員和戰士們相會去了。沒想到不是,讓秦護士喚回來了。看來他還不該死,命中注定還有一些事要做。他還能有什么事呢?就是打仗了,于立春他們死了,仗還沒打完。誰接著打下去呢?當然是他了。這道理看來閻羅王都明白。他從北方打到南方,就四個字:“消滅敵人”,包括消滅敵軍和土匪。戰爭還沒有結束,敵人還未消滅,有的敵人跑在那邊,有的敵人藏在這邊,還等他和他的戰友去消滅。沒打完這場仗他肯定還死不了。姑娘靜靜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暗淡。

“打仗很危險的。”她說。

護士姑娘留著兩條短辮子,她在干活時把辮子塞在她的白帽子里,時有一絡發絲從帽沿鉆出來垂在額頭上。她開玩笑,用她一根發絲把杜榮林的兩根指頭捆在一起,說:“別只想打仗。”杜榮林輕輕一彎指頭,那根柔軟的發絲當即崩開,不見蹤跡。

杜榮林住院的日子里,陳石港每隔十天半月會來探視一次。一個是來自北國的“大北杠”,一個是滿嘴“鳥語”的南方人,原先互不相識,如今已經成了莫逆之交,彼此特別有話。陳石港把九彎戰后的情形一點一點地告訴杜榮林,包括各土匪的下場。杜榮林最關心最注意是那一個:劉四斤。

“俘虜里沒有。”陳石港說,“可能死翹翹啦。”

杜榮林說你老人家查一下,一定要準確。如果是抓住了,押在哪?如果打死了,埋在哪?請陳石港務必親自了解,要特別“印經”,別馬虎了事。戰斗那天陳石港不在九彎,他帶隊抄土匪老窩土圓樓去了,因此他得找其他人了解。沒幾天后陳石港來了,表情有些異樣。他說,仔細查過了,九彎之仗俘敵三十余,未有劉四斤。斃敵二十余,打掃戰場時就近埋了。參加埋尸的幾位俘虜回憶,不記得有劉四斤的尸體。

“但是其中幾個死人沒法認,頭臉炸爛,搞不清是誰啦?!标愂壅f。

杜榮林搖頭,罵了句:“媽的。”

顯然有兩種可能,一是死了,二是跑了。死了拉倒,要是跑了藏了可沒那么簡單,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他來。跟這土匪小頭目,杜榮林除了幾筆賬要細細清算,特別還想聽他說點緣故,憑什么小土匪那般好興致,想捕一個活的“大北杠”?憑什么還擬將杜榮林千刀萬剮?杜榮林就這性子,他認真起來了。傷好以后他一定要親自查一下,他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劉四斤。

有一天陳石港探望杜榮林,正碰上秦護士給杜榮林喂湯。杜榮林搖著頭說這湯味道不好,太腥了,別給我吃這個。護士不依不饒,和顏悅色,只說15床你一定得吃下去,你的傷口正在長肉,得幫你添力氣。杜榮林卻也聽話,強忍著讓護士一口一口喂下了一碗湯。護士走后杜榮林對陳石港發牢騷,說你們這地方怎么就給人喝湯?我們北方人吃饃,吃烙餅,不像你們總吃魚,像貓一樣。我們也不像你們把什么東西都拿去煲著喝,弄得人滿肚子水只想解手。陳石港說你“大北杠”你懂個啥?光知道腥,你知道人家喂你的是個什么好東西啦?

陳石港是“南蠻”,他當然一清二楚。他告訴杜榮林,秦護士那碗里裝的是力魚湯,閩南人管力魚也叫烏魚,認為這種魚特別有力氣,幫人長肉,動過手術的人吃了烏魚煲的湯,傷口恢復得特別快。問題在于烏魚價錢很貴,而且肯定不在醫院病員食堂的菜譜上。

“她還給你喂過些什么啦?”陳石港追問。

杜榮林搖頭,他還真不清楚。他腹部傷還沒好,只能吃流質,秦護士湯湯水水給他喂過許多東西,雞湯、鴨湯、烏龜王八青蛙海米,什么湯都有。

陳石港大笑:“完了完了,這都迷魂湯啦?!?

他說醫院里除了酒精就是消除藥水,哪有七湯八煲如此好吃,肯定是這秦護士在自家廚房特地給杜榮林煲的。秦護士不吭不聲,杜榮林居然還會嫌腥嫌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他陳石港就沒有這般口福?

陳石港發現秦護士對杜榮林特別好,年輕姑娘崇敬英雄是一重緣故,朝夕相處,護理照料,不免日久生情,這姑娘可能早就以心相許了。杜榮林還渾然不覺,只道是醫院自有魚湯。他對這位護士姑娘十分依賴,顯然也頗有好感。陳石港興沖沖決定插一手成人之美。他跟秦秀珍說杜榮林,說這一心“消滅敵人”的“大北杠”勇如天神。反過來他跟杜榮林說秦秀珍,建議杜榮林下決心就找南方老婆,他說南方女人賢惠秀氣,尤其是會煲湯,比你們大黑粗北婆子強。有一天他一臉憂慮,心事重重來到杜榮林的病床前,伸手指著護士室,搖了搖頭。

“你麻煩了?!彼f,“是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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