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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野林
有些路注定漫長。
——題記
陽光在森林上空施展萬物的靈。
一叢箭竹在森林腳下生長,枝葉在林子半空橫豎交錯,一陣看似雜亂的擁擠,卻籠罩出一個可以讓野獸出沒,讓野鳥覓食的奇妙世界。
一塊杉木制作出來的神牌,上面畫滿玄奧的符號,在奇妙世界的一角終日哼哼。有時聽起來如老人呻吟,讓人毛骨悚然;有時聽起來像猛虎咆哮,讓人聽著聽著就回憶起久遠的故事。一切失去的,一切擁有的,一切來不及前思后想的……它們都煽動出古老的音韻。愛的虛幻、痛的茫然、恨的偏執、怨的孤單等不自然間伸出手指,把密密麻麻的浮躁掛在指尖。翻動的幽默與情趣,忠貞的觸動與剛直,讓虛影中斷去翅膀的雄鷹接住了晨露隱藏的明亮的傷。
撒來了。他還是一個人。他來到晨露隱藏的明亮的傷前,滿眼冷笑。
他搖搖頭,習慣性地撓了撓面頰。
在生命的浮光掠影中,應該會有前世的美。他想了想,把神牌撿了起來。
白霧在慢慢消散,神牌悄悄點了點頭,說:“當然!”以為撒沒聽清楚,又重復一次:“那是當然的。”
“這個世界上真有什么事是當然的么?!”撒把神牌丟在地上踩了兩腳,說。
神牌躺在地上平靜地回答:“你的女人遲早要離開你。”
“三年了,她怎么會離開我?”撒說。
“她愛的人不是你!她要跟自己所愛的人走了!”神牌說。
撒在神牌上重重地踩了三腳。
神牌在枯枝敗葉上翻了個身,繼續回答:“我還是堅持自己的論斷。”
撒不信神牌。他穿過竹林下的奇妙世界,抓著一條手臂粗的藤條爬上一匹危巖,然后來到危巖后面的一個小山洞里。
“你來了,撒?”
“嗯,來了,雅!”他抱住了她。他們沒有太多的話。他們在鋪滿柔軟的枯草的小山洞里開始做愛。
“我夢見他的次數漸漸增多了。”她說。
“你怕什么?”他與她一道光著身子飛出了小山洞。
他們在山洞前面的野林上空飛翔。
他們是一對鷹。他緊緊地抱著她。
她一只手抱著他,一只手模仿飛翔的動作。
陽光還在唱天界的歌。
陽光一邊唱一邊在他們黝黑的光屁股上閃爍出藍色的光。
一只不知名的野鳥撲棱著翅膀在他們周圍繞來繞去,似乎想告訴他們什么。
一群猴子順著野林的樹枝“唰唰唰”地跑來,站在他們下面手舞足蹈地叫喚:“比我們還沒羞,比我們還無恥……”
“死猴子!”他們輕輕地飄落下來,正好站在危巖上,“前天偷了野果的事還沒與你們算賬哩,現在倒好,自己找上門了!”
“野果!你就知道野果!”猴子們站在樹枝上晃來蕩去。
“不知道野果還知道你們不成?”撒想起自己吃盡苦頭從東山上摘來的一大堆金燦燦的野果,內心深處有隱隱的疼。
“野果是大家的。”猴子們在樹枝上做著鬼臉。
他抓起一根木棍,使盡力氣扔向猴子們。
猴子們怪叫著,在樹枝上蕩得一個比一個高。
他被激怒了。他走到洞口右邊提起一捆麻繩:“我要把你們一只只捆住吊死在危巖上!”
“還是三年前那套嘛,我們早學會躲避了。”猴子們還在樹枝上跳來跳去,不以為然。
他把麻繩結成活套:“這次是你們教我!”
“是嗎?”猴子們高興起來,“你讓我們咋個教你?”
“很簡單,像三年前我教你們一樣教我便是。”
猴子們爭先恐后。
“就讓它先來吧?它是你們的王,應該最聰明。”他選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公猴。
老猴王好像預感到了什么,跳下樹來拿起麻繩,卻猶豫不決。
“那就讓那個漂亮的母猴先來。”他一腳踹開了老猴王,“看你的樣子,肯定不知道怎么教。”
“年輕漂亮也是一種資本,但一些人就是不信。”母猴順著一條樹枝跳至撒面前,“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奉獻我的漂亮。”
他看著母猴沉思了很久,說:“這個以后再說。”
“那么,還是讓我先教你咋個捆縛自己吧!”漂亮的母猴拿起他手中的麻繩像三年前他教它一樣教他,“看看,先把繩子理順開來,牽住繩頭,把繩頭打個死結。”
撒言不由衷地道:“就怕你教著教著就忘記了!”
“咋個可能?”漂亮的母猴叫姬。叫姬的母猴先把自己的雙腿嚴嚴實實地捆住,“看看,捆得夠結實了!”
“嚯!很棒!”
“那我繼續捆嘍!”
“嗯,繼續。當然繼續!”
姬先捆縛住自己的雙腿,然后捆縛住自己的脖子。為了證實自己能干,還試著掙脫兩下,沒有掙脫,便高高興興地望著撒。
“現在,就差雙手沒捆住了。”
“我知道。自己捆住自己的雙手,難度是最大的,但難不倒我。”
“是嗎?那么,你繼續。”
姬用猴嘴咬住繩頭,一步步捆住了自己的雙手。
“你上當了!”這時,老猴王說話了,“三年前,他就是讓我們這樣捆縛住了自己,把我們教訓個夠的。”
“我上當了嗎?”姬問撒。
“是的,你上當了!”撒回答。
“吱吱吱!快跑哇——”老猴王一聲令下,樹枝上搖來蕩去的猴子全無影無蹤了。
“想跑,沒門兒!”撒把姬吊在樹上,提起麻繩向前追去。
他一直往前走,又找到了那塊神牌。
神牌像一位上了年紀的長者,說:“你應該清楚,我一般不說謊的。”
“她每天都是我的。”他說。
“不一定的。”神牌鄭重地說,“真的不一定的。”
“說不定哪天,她又會跑到我懷里來了。”
“你就做你的美夢吧?!”神牌不屑一顧,“夢醒了,你就懂了!”
“我知道你的雅在哪里。”神牌頓了頓,說。
“應該在那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虎的肚子里。”他想了想,說。
神牌沒有點頭:“你知道自己欠了別人一只眼睛。”
“現在,它的皮子都是我的了。”
“嚄,也許。我想你今天就會遇見它的。”
“那再好不過了!”
“你可以把我帶上。”
他撿起神牌,隨手插在用野麻絲搓成的褲腰帶上。他貓著身子走出箭竹叢,走了一袋煙的工夫,沒有遇上那只老虎。
“你不是說我會遇上那只瞎一只眼的老虎嗎?”
“你放心好了!”神牌說。
他又走了一袋煙工夫。優哉游哉地,他從這片林子走到那片林子。最后,他來到一座大磐石前。
大磐石像一座碉樓那么高,周圍爬滿手臂粗壯的野藤。野藤上長滿巴掌大小的葉片,呈墨綠色,像一件多褶的羊毛氈衣,把磐石裹得嚴嚴實實。大磐石的右邊,有一處幽暗的小洞,照樣被野藤的葉片遮裹著,冒出一股股冷風。
“這是虎穴。”神牌說,“現在是白天,它可能在睡午覺。”
“洞口那么小,它如何進入?”撒問。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
“不是擔心,是懷疑。”
他站在大磐石前面等了一袋煙的工夫。他感覺到一股冷風在悄悄漫延。
天哪!我到這里干什么來了?他悄悄地想。
與老虎搏斗,我真有什么勝算么?他又想。
他想著想著,便想起了自創的《老虎經》。
真實的老虎真有什么經書可治?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卻也在內心深處不動聲色地默念了起來:
搖擺不定的愛戀吱嘎響動,增生的濃云翻騰,錯落有節的夢掀開現實的布,蒼涼的老樹在凄風苦雨中唱著淡定的歌。誰在念誦經文,誰的經文里有寓言的無奈?一只純白的鳥在飛。誰也無法拒絕一場轟然而至的睡眠,天的眼睛半睜半閉……
他念著念著,天的眼睛沒有半睜半閉,自己的眼睛卻真的睜不開了。他在半睜半閉間看見了那只瞎了一只眼的老虎。它披著一身金色的霞衣。它那只好端端的眼睛燃燒著逼人的火苗。它站在撒的右邊,與撒保持著三十步的距離:“我是魯。”
“嗯,知道。”
“你是撒。”
“嗯,是的。”
“你想要我的皮子?”
“是。”
“你這是與虎謀皮!”
“知道就好!”
“你才應該知道就好。”
“咋說?”
“你的皮子屬于我。”
“咋可能?”
“你想說我們無冤無仇?”
“是。”
“其實冤仇多了去了!”
“你細細說來!”
“我剛到這片野林的那天,你還記得吧?你想吃我。”
“我餓啊!”
“我在逃路哩。”
“你后面一大群追兵還是被我嚇跑的哩。”
“這樣說來還是你救了我啊!”
“我救你是為了讓自己不餓。”
“其實當時我也很餓。”
“你戳瞎了我一只眼。”
“我隨手撿起的一塊木頭。”
“那木頭不一般哪!”
“嗯,是的。那是一塊神牌,上面寫滿神符。”
叫魯的老虎后退了三步,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說:“我還真有點不信。”
“你是不信我還是不信神牌。”
“我兩樣都不信。”
“那你信什么?”
“我信我能吃了你!”
“我的雅也是你吃的?”
“嘿嘿,不是。你每天都守在危巖邊。”
“那么,現在,你可以來吃我了!”
魯伸出火紅的舌頭無比靈巧地舔了舔嘴唇邊堅硬的胡須,脖子慢吞吞地扭動了兩下,說:“好久沒有捕捉獵物了,這身子骨還真有些僵硬了。”
“你先活動活動筋骨。”撒看著魯,“我也隨便唱唱歌。”
魯站在三十步開外,披著一身霞光練習一度生疏了的捕食動作。它練習的第一個動作是撲。它假定了目標,一次次撲去,一次次撲空。它的動作有些笨拙。它并不如想象般迅雷不及掩耳。其間它還摔了一次跟斗。它的另一只眼睛差點被自己摔瞎。它練習的第二個動作是拍。它還是靠假想。它的兩只后腳直立起來,兩只前腳模仿人手在空中拍來拍去。它在想象中拍暈了假想的敵人。它練習的第三個動作是咬。這次,它假想的敵人是一叢野蕨。它像一支利箭向野蕨叢撲去。然后,它咆哮一聲。當它轉過身來看著撒的時候,一嘴鮮血。它的兩顆虎牙折斷了。在野蕨叢后面,一塊堅硬的大理石裸露了出來。大理石上還留著兩條虎牙咬過的痕跡。
“你下一個練習的是尾剪了吧?”撒還沒唱歌。
“尾剪不練都可以。”魯顯得有些狼狽。它的虎嘴一直冒血。
“那我唱歌了!”
“你唱罷!”魯匍匐在地上喘著粗氣。
撒開始唱:“背面的音符吱吱呀呀,亂套的浮動,相殘的狐,行走的尖刀,愛情的路,插滿蒿枝的紅紅火火。赤誠的心,沒有退路的馳騁,溫濕的夢,遺忘的荊棘,披風鼓出的壯麗山河在浪蕩與追逐間瘋狂,假面的陰險透露孤獨……”
“你的歌還不錯。”魯前掌撐地,坐了起來。
撒用半睜不睜的眼覷了魯一眼,肯定地點了點頭。
“你還要唱好久?”
“我唱完了。”撒上前一步,吐了口口水在掌心搓了兩下,順便做了個擼袖口的動作。
魯做出了一個前撲的姿勢。它那只沒有瞎的眼“噗噗噗”地跳動著進攻的信號。
撒本來只是想做做樣子,卻不知怎的,右腳在地上輕輕點了一下便掃了出去。他三十步開外直取魯的脖頸。
說時遲,那時快。魯也沒有一絲猶豫。它咆哮一聲,張開血盆大口撲向右腳直直掃來的撒。
撒和魯在空中你來我往,我來你往。
撒已不是三年前的撒。他踢出去的腿和打出去的拳招招陰險毒辣,一拳一腿都直取魯的要害。
魯比起三年前老笨了很多。它的血盆大口一直在流血。它的前腿揮舞或猛撲時有些力不從心。與撒搏斗了一會兒,它金色的斑紋便暗淡了下來。它氣喘吁吁地感嘆:“仿佛,我們交換了角色!”
“你在為自己的吃力找借口!”
“算是吧!”他們交鋒廝殺了一袋煙工夫后,兩個都有些累了。
“你若求饒,我可以考慮不剝你的皮。”
“再怎么說我也是一只老虎啊!”
“可你也別忘了我的進步!”撒一臉誠懇,說,“我要讓你知道,老虎不是神話。”
魯大喘幾口氣后,慢慢地,又恢復了體力。
“我們又開始吧!”撒提議。
“好!今天我們必須分出勝負。你若能打敗我,皮子是你的,虎子虎孫也是你的。”
他們又拉開了架勢。
他們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他們在大磐石前面的空地上時而交纏在一起,時而拉開距離用牙齒、爪子和腿腳進攻。他們搏斗了一個下午。
“看石拳!”廝殺了兩三個回合后,撒使出一記擺拳擊中了魯的太陽穴。
“我蹬!”魯被擊中了太陽穴,向右偏了一下,差點摔倒。但是,它用一個急轉身化解了自己的身體失衡。它跳將起來,一雙勁道十足的后腿齊齊蹬在了撒的肩膀上。撒來不及躲避,被蹬出了三十步開外。
“好險!”撒在三十步開外順勢滾了兩下才站定。他動了動肩膀,發現右肩的肩關節已經脫臼。
“撒,我的后蹬還可以吧?”魯一邊用前掌揉搓著被擊打的太陽穴,一邊看著三十步開外的撒。
“那就再來試試我的鐵鉆!”撒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肩,狠狠一用勁,便讓脫臼的關節復了位。他先前使用的石拳,其實比石頭還堅硬。他的石拳是自己揣摩出來的。三年來,他一邊念著自己編造的《石拳經》,一邊在野林里對著樹木和巖石訓練石拳。一年前,他用自己揣摩出來的石拳一拳打死過一頭野豬。他現在要使用的鐵鉆,其實也是自己揣摩出來的。鐵鉆也有《鐵鉆經》。《鐵鉆經》也是他自己編造的。他開始默念:
靈魂的邊緣長滿陰蟲。布置的陷阱,愛的方式。晃動的鷹影,生命的傷。貓眼里落盡的繁華,獵人的腿,套住的孤單。假想中猖狂的狐媚與四散中一路飛奔的血跡,躥出去的黑白,還有被染紅的纏綿,終究拉不住的,閃現的是非……
他一邊念著《鐵鉆經》,一邊往兩只手掌上運氣。他光溜溜的上身閃爍著鐵色的光。他的手掌先是燒紅的鐵棍一般火紅,然后變得紫藍紫藍。他的手掌尖上,在冒著一縷一縷的青煙。他把兩只手掌亮在自己的面前:“魯,你的死期到了!”
“也許是你的死期。”魯用前掌狠狠地拍擊地面,把自己的身子在空中騰了兩騰。然后,它蹲在地上縮成了一團。
“鐵鉆鐵鉆——把虎命取!”撒揮舞著紫藍紫藍的手掌向魯沖去。
“虎死不倒威——獨門絕招!”魯使出了被自己稱之為“虎死不倒威”的獨門絕招。這一獨門絕招非同小可。它是魯所有捕食招數的組合。曾經,它用這一招獵殺過比自己兇猛的獅子,擊敗過這片野林里的獸王——自己的同類,一只叫皋嘎的足智多謀的老虎。
撒和魯廝殺在一起。
撒的鐵鉆寒光閃閃,招招致命。魯的“虎死不倒威”變化多端,攻中有防,防中有攻。每次,撒的鐵鉆要擊中魯的要害時,卻總被魯及時化解。它不僅化解了撒的進攻,還使上了借力用力的方法,把撒逼得一路后退。
“虎死不倒威——拿命來!”魯在一路虎虎生威的進攻中先使出尾剪,然后撲拍組合直取撒的脖子與眼睛。撒后退的一路留下了悲涼的歌。
廝打變成了追打。
他們在長滿雜草的大磐石前面的空地上追打。
“山神啊!”只聽“啪”的一聲,在后退中撒撞在了大磐石上。
魯不失時機地撲了上去。
撒由于后腦袋撞在磐石上,有點暈暈乎乎的。
“我只需要一咬,就可以讓你的命屬于我!”魯撲在撒的身上張開血盆大口,一副得意揚揚的模樣。
“但你無法咬我。”
“胡說!我現在就……”魯把所有的力量運在兩只前掌上,狠狠地拍了拍撒的腦袋,讓撒從磐石上無力地滑落下來。
“去死吧,你這只蟲!”撒在昏暈間吐出這么一句,并從麻繩褲腰上拔出神牌在魯的腋下戳了戳。
神牌并沒有戳進魯的心臟。
“你給我搔癢啊!”魯本想一口咬斷撒的脖子,卻感到腋下癢癢。原來,撒欲用神牌殺死魯哩!
撒被撞暈的腦袋清醒了些,說:“我是真的要戳死你!”
“勇猛的無常天天年年。妄斷的神意降下的萬般悲痛,伸直了欲望的翻飛,在秘境中消失的古木,低俗的情,競走的福祿。被劃傷的天地,千年的夢想,四方的歌,被踏響的希望,流動出四海匡扶……”撒斷斷續續念出一段經文,然后,用神牌再次戳向了魯的腋下。
撒使用了全身的力量。
“哈哈哈!哈哈哈……”魯由于被戳在腋下的肋骨上,感到奇癢無比。它大笑不停。
它在大笑中一下子壓住撒。它用兩只前掌沉重地壓住撒的雙肩,然后用巖洞般無比嚇人的大口咬向撒的脖子。
“神靈啊……”撒沒有進行太多的反抗。他念完經文后,感覺太陽已經從西邊升起了。他感覺到魯不過是在自己的脖頸上很友好地親了一下。
“你叫神靈也是枉費!”魯咬住撒的脖頸含含糊糊地說了這么一句。
撒并沒有被一口咬死,他扭動了一下脖頸。他的脖頸還在自己的肩上。
“我就不信咬不死你!”魯張開巖洞般的大口再咬。
撒的一只手頂住魯壓來的胸部,另一只手緊握神牌,說:“還是等著我把你戳死好了。”
“啊!原來我的牙齒掉光了呀!”
“我知道。”
“你為什么不給我說。”
“我找不到理由給你說。”
“我剛才撲到一塊石包上去了。”
“你的牙齒是笑落的。”
“就在你念著經文戳我肋骨的時候?”
“你終于說對了!”
“發絲飛舞的欲望咄咄逼人。填不滿的溝壑,一只喜鵲的爪子。屬于黑色母豬拱啃的沼澤地,月亮清輝里沒有臉孔的盜賊。模糊不清的忍讓,蕁麻地里掙扎的諫言——道不明的來世今生,苦藤上懸吊的追求,進退兩難的憧憬。暗喻在起伏不定的山路間把臂膀張開……”撒推開魯的親吻,隨意想出一段經文念著,然后把神牌狠狠地戳進了魯的心臟。
“我的神牌已經在你的心臟里了。”撒說。
“你還真能戳死我?”魯不信。
撒拔出了神牌,魯身體里熱燙的血便像瀑布一般飛灑了出來。
轟隆!魯像一座山丘般癱倒了下來。西邊,太陽正在升起。
當然,也可能是太陽正在偏西。
姬生病了。生病的姬脆弱而孤單。它多么希望有個堅實的肩膀靠一靠呵!
“你好好睡一覺吧,我就是你最堅實的肩膀。”它躺在危巖背后的小山洞里只是想了一下,撒便一下子看出了它的所想。
“唔,好吧。”它也不客氣。既然他可以看穿它的想法,它的客氣就只會透露自己的虛偽。
它睡了。他靜靜地坐在一邊。
我們多像一對恩愛的夫妻啊!他想。看著慢慢熟睡的姬,他的心里涌現出從未有過的甜蜜。
我和雅也曾經恩愛過,可惜……他又想。他和他的雅,就像做了一場美夢。他仿佛又看到了雅那雙無奈無辜的眼。
“你什么時候才可以讓我有個出頭之日呢?”無奈無辜的眼對他說。
假如非有愛情才是出頭之日,那么,這一輩子什么時候才能出頭?他想。夜漸漸深了,山洞里安安靜靜。他聽到姬平緩而安穩的呼吸聲,突然感到一種穿越靈魂的悲涼。
“這是一只多么美麗的母猴!”他從內心深處感嘆。他看到姬小巧丑陋的嘴唇,有一種想親一口的沖動。
“你就親吧,假如你真想親。”它側了一下身子,半睡半醒間哼哼。
“你閉上眼睛也可以看穿我的內心啊!”他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英俊的臉龐上生出一點紅暈。
“我也知道你只是想一想。”它又哼哼,然后真的入睡了。它打起了輕輕的鼾聲。
雖是夏天,深山老林的夜晚還是有些冷。他坐在姬的旁邊,心里面卻流淌著一股暖流。
我多像它未來的老公呵!他想。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愧疚。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想。就算想,他也應該想雅。
假如雅一直在我身邊,徹底屬于我是遲早的。他喃喃自語,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讓她不見了!
“三年了,你一直沒有上進心。”另一個自己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我勤讀《百禽經》《猛獸經》《草木經》,我苦練石拳、鐵鉆等,三年了,我活了下來,這已經不錯了!”
“按理是這樣。”
“意思是不應該按理?”
“這個當然。”
“不按理活下來都困難。”
“你和猴子差不多了。”
“你是說雅和姬?”
“是的。”
“你是說雅變成了姬?”
“假如你一直得過且過。”
“天哪!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你還沒想到哩。”
“是不是我將忘記自己?”
“這個有可能。”
“我進入這片林子時十七歲。”
“你現在二十歲了。”
“我叫撒。”
“你的父親叫俺博果。”
“我有一個妹妹。”
“你的妹妹叫莎。”
“你還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知道今天屬什么?”
“這倒是個問題。”
“你好像只有四季。”
“是的。”
“你應該記下每一天。”
“我也想。”
“你不能只是想。”
“那我咋辦?”
“你應該有個吉爾(神靈)。”
“我自己就是吉爾。”
“這個吉爾可以不算。”
“神牌幫我殺死了老虎。”
“這個可以有。”另一個自己說完,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他連另一個自己的長相也沒看清楚。
他走到山洞前面的平地上,燃了一堆篝火。
“我只把你當作神牌,原來你就是神靈啊!”他一邊取暖一邊在翻看神牌。
神牌不說話。
“以后,我不能再踐踏你了!”他又說。
神牌還是不說話。
“今天,我擁有吉爾的第一天,還是表示一下心意吧?”
神牌在空中晃了晃,仍不說話。
“我逮一只紅肚錦雞祭獻給你!”他說著,走到危巖右上方的一叢小林子里去,果真逮了一只紅肚錦雞出來。
“本來,你應該用白鶴來祭獻的。”
“紅肚錦雞也不錯。”
“看來,我只能做你特殊的吉爾了!”
“嗯。”他點了點頭,坐回篝火旁,省去了“放神煙,凈石除穢”等傳統儀式,直接念起迎接吉爾的經文:
天神地神派遣你,
你是靠山,你是保障,
你是興旺發達與吉祥如意!
你高高在上,你是莊嚴中的莊嚴,
你是美麗中的美麗,你是花魁中的花魁。
請你來到我家——我的山洞,請你坐上寶座,
你如高山之巔的杉樹般頂天立地,
你是大中之大,猶如巍巍高山,
太陽也被你遮擋了半邊……
他念著,把神牌放在一塊干凈的小石板上。他用錦雞在神牌上繞了九下:“家有家規,神有神道,天有天神,山有山神,管天管地,人有吉爾……”
“你不用再念了!”
“太簡化也不行。”
“你就燒一塊錦雞肉給我,然后把我置放在洞里。”
“那我就放心了。”
“你跑進林子的那一天,我就是你的吉爾了。”
“好像也是。”
“你不知道我是吉爾。”
“是。”
“我的身上有古老的字符。”
“我看過了。”
“那是吉爾秘語。”
“有何用處?”
“看懂的,就一輩子擁有了吉爾。”
“你可以讓我看懂?”
“不可以。”
“就像你不能自己成為吉爾?”
“嗯,是的。”
他把神牌從小石板上輕輕地取下來,映著明亮的火光,再一次認認真真地研究起來。
“這些字符是畢摩(經師)刻下的?”
“是的。”
“這些字符很少人見過。”
“很少人見過的字符多了去了。”
“有點像圖案。”
“文字和圖案是近親。”
“正面刻畫的,風云、雷電、大蟒蛇、倒塌的懸崖、斷流的河水、被連根拔起的老樹……”
“反面刻畫的,日月、星辰、盛開的花、快樂奔跑的麂子和鹿、唱歌的布谷鳥、濃眉大眼的裸體美人……”
“尖嘴上還有一個圖案。”
“那是詛咒界限。”
“這片野林是被詛咒過的?”
“這個當然。”
“我還以為自己勤讀了《百禽經》《猛獸經》《草木經》,苦練了石拳、鐵鉆等才活下來的哩。”
“你一生中會有許許多多的錯誤。”
“這個肯定的。假如生命還在,錯誤就永遠在。”
“我知道神牌上的字符了。”
“那么快?”
“神牌正面的字符是——活著,感恩,你將是最好的吉爾!”
“反面呢?”
“反面是——抱怨,放棄,你必是最惡的魔鬼!”
“你離解讀神牌還差一步之遙,假如你這一生無法讀懂愛與明天。”神牌說完,從撒的左手上輕輕起跳,穿過右手,在周圍繞了九圈,然后自己回到小石板上面去了。
撒先到小山洞里去取來一盆干干凈凈的清水,然后,按傳統祭獻習俗,把祭獻給神靈的禮物——錦雞淹死。
“第一次虔誠。”撒說。
三年后,撒的名字改成了狃庫。他有了自己的行走,自己的迷惘。他有了自己的愛,自己的每一天。透過時間的霧,他感覺到迷惘的心境還是滋生不止的狂風。
這世界呵,靈感被風吹走,突兀與跌倒中學會假想未來,與青蛙一路感嘆命運的穿幫。根被神取走,種下的路,自生的成熟被打倒在山岡上,橫躺的愛在綿綿細雨中伸腰。歌謠,悄然的夢,被驚醒的太陽睜開滿足的眼。踟躕,被攻擊的快意,溪澗亮出執著的刀。他一次次想,搖頭。
他看見神圣的銅劍劃破夜的孤單,撒下的悲涼沖走來世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