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無助的莎

  • 虛野
  • 英布草心
  • 8946字
  • 2021-12-31 16:50:16

牛角號在午夜的哀舉山上吹響,猶如魔鬼的音符。

哀舉山村莊鋪展在半山腰上,房舍三三兩兩,布置毫無規則。在村莊中央,有一座比九層碉樓還高的磐石。有一個十五歲的毛頭小子站在磐石頂上先吹響牛角號,然后向每家每戶喊報敵情:

“么乍來了,快頂好自家的院門!”

他是村莊里唯一的男子漢。他就是撒。

“沉重的黑暗,被映襯的心境。流動的恐慌,時有時無的靈。幻念間突兀而來的山影,被剪裁的壽衣。還是沒完沒了的霧,猶如我被裹緊的孤獨?!鄙е约旱臒o助在含情脈脈的松明燈下自言自語。她剛滿十三歲。她是哀舉山上最美麗動人的索瑪花。

“愛,還是愛。朦朧的路看不到微弱的光,善良的腳步卻雜亂無章地拍打著沒有衣裳的骨?!鄙谧约旱氖澜缋锓v、蹲守。

“人活著遲早都是要死的?!彼膱詮娙绨e山村莊中央的大磐石。

“快跑!么乍殺進村莊了!”

所謂的么乍,是指山外的勒紫部落酋長么乍茲莫。他是山這邊俄氏部落酋長耷凹茲莫的仇家。

村莊里狗吠聲四起。

“在那個初冬的午后,離別像微微泛紅的斜陽?!鄙诨鹛吝呌持擅鳠舻墓饬劣幸幌聸]一下地捻線。她的左手邊蹲坐著安安靜靜的艾詩磨合——一只有著虎紋的大黃狗。

“一個人在失去愛之前,是不懂得愛的。”她又想。雖然堅信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但她的內心深處還是翻滾著太多的希望與失望。她的思念在火塘周圍有一下沒一下地舒展著。

“遙遠的,是夢。身邊的,亦是夢?!蹦碜涌鞓纷缘玫匦D,純白蓬松的羊毛一團一團的,變成細細的毛線后被她巧靈的手拉得很長很長,然后一圈圈纏繞在捻子上。

“我是哀舉山上的雄鷹、猛虎、狼?!比龅穆曇衾邪銊澠埔沟挠某?。

狗的驚吠聲漸漸臨近。

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和牛羊的叫喚也從溪流變成江河。

被稱之為么乍的勒紫部落開始挨家挨戶地搶掠。

“么乍勇士們,有膽量的就與我決一死戰!”

“大家一起上!”

“不要怕他手中的鋼刀!”么乍兵丁三三兩兩向撒逼近。

“來一個我殺一個!”撒喝道。

“你殺得了多少個?”

“我殺一個算一個!”

“你就不怕死?!”

“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不要再跟他廢話了!”一度散開的么乍兵丁全聚在比九層碉樓還高的磐石周圍。

“叫阿忽先上!”

“先上就先上?!?

“先上者自報家名!”撒見有人向磐石攀爬,便做好了攻擊的準備。

“勒紫部落里被稱為黑虎阿忽的就是我!”

“我是撒!”

“半路不要出手,可以不?”

“當然!”

“你能打敗阿忽,么乍就撤兵!”下面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大漢在喊話。他肯定怕撒半路出手,讓阿忽吃啞巴虧。

“此話算話?”

“我是么乍俄祖,當然算話!”原來喊話的大漢就是么乍首領。

“那就好!我不會半路出手!”

“是福不是禍,是禍不是福。”松明燈一跳一跳的,一縷一縷的煙子憂郁地飄散著。莎手中的捻子停頓了一下,“但愿呵,神靈!”

“也許蛇得勝,也許鷹得勝。”她又想。她看了一眼漸漸暗淡的火塘,隨手加了幾塊柴火,然后繼續搓動捻子捻拉羊毛。

“好漢,你站穩了嗎?”

“我站穩了!”

“你需要歇一歇么?”

“不需要?!?

“很好!你可以先動手?!?

“不,你先來!”

“也好,反正你有那么多同伴在下面撐腰?!比霾换挪幻?,先拉好架勢,讓對方在心理上慢慢飄浮。

“你盡管大膽出手好了!”阿忽俯掃了一下磐石下面的同伴。他的同伴們黑壓壓地站滿了一塊莊稼地。他警惕的神經放松起來。

撒的鋼刀寒光一閃,也沒做多余的動作,直取阿忽的心臟部位。

當!當當!!阿忽的心還飄浮著。他來不及前思后想。他手中的銅劍慌亂揮開。他揮開的銅劍和撒劈來的鋼刀撞擊在一起,冒出了一團一團的火花。

“啊嘞!猴猻外貌老虎心!”阿忽跳出了撒的進攻范圍。

他左避右讓,上擋下迎,但還是被撒咄咄逼人的鋼刀砍傷了腹部。

他感覺到自己的腹部麻麻的,冰冰的。

“來!吃我一劍!”他顧不得腹部的麻和冰。他惱羞成怒。

當!當當當?。。∪龅共幻Σ换牛e起三尺鋼刀穩扎穩打。

一時間,在高聳的磐石上,刀和劍疾風般交織在一起。

叮叮叮叮!當當當當!一團一團的火花從磐石上飛灑了下來,耀眼奪目,甚是壯觀。

“所謂勇士,我只當虛名?!?

“你本來就是虛名?!?

“我刺死你!”

撒的刀從防御變成進攻。他越戰越勇,一把刀變成千萬把刀。千萬把刀向阿忽的要害砍去,讓阿忽從進攻變成防守,且在防守中慢慢狼狽。

“阿忽!不要心慌,我們在下面看著你,你一定要勝!”么乍俄祖看見阿忽漸漸不敵,便喊話鼓氣。

“阿忽,往右躲!”

“不不不!阿忽,往左繞!”

“你應該先做幾個假動作……”磐石下的同伴們也看不下去了。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指導阿忽。仿佛他們的本領比阿忽高。

“對對對!使勁戳!不不不,先擋開!他的刀揮過來了,快截??!”么乍俄祖見鼓氣沒起多大作用,也加入了指揮的隊伍。

“操你媽的大腿!”阿忽有點氣急敗壞。

“哈哈哈!”撒勝券在握。

“啊么,先祖啊!”說話間,阿忽被砍去了一條大腿。

“操你自己的大腿!”同伴們對阿忽心生怨恨。

撒乘勝追擊,一個急轉身砍飛了阿忽的頭顱。

“不……不要!不要!”頭顱在半空中飛了半袋煙的工夫,在往下落時說出了一句絕望的話。

“轟隆——”阿忽的身子從磐石上滾落了下來,也差不多在半空中飛行了半袋煙的工夫,然后在磐石下的莊稼地上發出一陣沉悶的回響。

“連個毛頭小伙都拿不下?!?

“簡直是丟光么乍的臉!”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他守村莊?!笔澜绨察o了下來。磐石下的么乍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出來的話盡是對阿忽的不滿與怨恨。仿佛,平時他們的妻女受到了阿忽的玩弄。

“下面還有不服的勇士嗎?”

“俄祖都說了,只要你斗勝阿忽,我們就撤兵的?!?

“對!說出去的話就像吐出去的口水?!?

“我們說話算話!”

“再上來兩三個斗一斗還是可以的?!比雠e起手中的鋼刀,站在磐石上挑釁地比畫了兩下。

“我是么乍俄祖,你給我聽好了,把你的腦袋先留著,翻了年再來取!”

“你們盡管來好了!”

“好漢們,撤!”么乍俄祖舉起火把照看了一下周圍站著的么乍勇士,擰緊眉頭沉思了一下,然后發出了命令。

死了一個就不敢上的家伙,還好漢?我呸!撒站在磐石上看著么乍勇士撤出村莊,從心里面暗暗地罵道。

“哥哥撒呵,如今你在哪里?”松明燈冒著一縷一縷的黑煙,一旁蹲坐的艾詩磨合還是安安靜靜。莎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思念的藍色。

“唉,靈魂,被美化的內心。本來也真誠的最初,卻在別人的指點中暗淡了顏色。一切,很累了!也不是真的很累了。一切,變簡單了,也不是變簡單那么明了。無辜、善良、明天。三年了啊,哥哥撒,平常的詞匯在刻骨的回憶中透著冰冷的光?!鄙忠淮瓮O率种行D的捻子,空出左手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艾詩磨合。

“還有愛,不見的曙光呵?,F實,指縫間漏掉的純潔與善良。煩惱,悄悄生厭,無奈,莫名惆悵。意境在重復中無力地垂下高貴的頭顱,武斷的思潮漫過曾經的傷……”她悄悄念叨著,然后,整理了一下“畢剝”燃燒的柴塊。

“火焰啊,你叫什么叫?”火塘里的火焰在“噓噓”地叫,她舉起燒火棍一下一下地打壓,“有什么客人要來哦?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嗷,哇!哇!哇哇!”艾詩磨合警惕十足地站了起來,抖了抖金黃的虎紋毛虎虎生威地叫著跑出屋子去了。

“還真有客?”她還想再說什么,但沒說。

“一半是沙漠,一半是懸崖。累,真的累。不是身體累,是心累。因為聽多了烏鴉語,山羊語,貓頭鷹語……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她想。她背著自己的想,感到莫名其妙。

“嗷,哇!哇!哇哇哇哇……”艾詩磨合在丈余高的圍墻內狂吠。它好像發現了什么獵物。

哀舉山村莊家家養狗,一只狗吠叫,一群狗便跟著吠叫。哀舉山村莊的狗吠聲夜夜此起彼伏。莎聽到艾詩磨合的吠叫聲變了。艾詩磨合的吠叫聲從目標不明變為目標明確,從目標明確變為防守、進攻。

她聽到了艾詩磨合與不速之客在院子里撕搏。

“嗷……嗷,哇哇哇!嗷——嘎咿……”

“我打……我打死你!我踹……我踢死你!我……”

“嘎咿——哇哇哇!嘎咿……”

“他媽的,還拼了命?我刺死你!我要你的狗命……”院子里搏斗的聲音越來越大,莎聽見一位中年男人壓低嗓門爆吼。

“嘎咿嘎咿……哇哇!!嘎咿嘎咿……”艾詩磨合繼續與不速之客周旋。

艾詩磨合似乎也受到了傷害,但并沒有放棄自己的職責。

“他媽的,還把我的小腿咬傷了!”

“算了算了!還是換另一家?!辈凰僦蛪旱蜕らT自言自語。

嘶嘶!嗚嗚。艾詩磨合完成了自己的職責,又回到了火塘邊。

“可憐啊,艾詩磨合!”火塘里的火越來越小,莎停下手中的捻子憐愛地擁抱艾詩磨合。

艾詩磨合的臉頰上少了三塊皮子。

“路過的山風看見了,隱約的痛在上古的河流里漂浮。堅硬的石頭在自己的瞳仁里,讓雄鷹的路失去夸張。聽覺,沒有一個漢子捕住了擔當。真實的迷惘,斗量的無奈,雨水滋潤的幸福,來生,含苞待放的花?!币挂呀浐苌?。莎的眼淚在心底里打滾。

“明天還在走走停停,被見證的鮮花,枯死的絕望,簡單的修補踟躕在枝葉間,那只斷折的手打開了神靈的門?!彼粗娔ズ系窝哪橆a輕輕地感嘆。

“睡吧,睡吧,天亮已經不遠了?!卑娔ズ掀椒€了呼吸,閉上了雙眼。

它睡了,睡得真香。

“狼來了!”

“快跑吧,莎!”

“羊群還在山上吃草哩?!?

“你不跑會丟掉性命的?!?

“沒有了羊群,活著也沒有意義?。 ?

“你個傻閨女!”

“莫各尼娘,要不你跑吧?”

“我跑?”

“嗯,再不跑來不及了!”

“你不跑,我也不跑?!?

“為啥?”

“我都五十歲的人了?!?

“我和你不一樣?!?

“那就一起面對狼群吧!”

秋后的哀舉山色彩斑斕。撒來了。他騎著一匹灰色的駿馬,手舞一柄藍色的鋼刀。他的前面跑著一群野狼。

他爆吼一聲,一只狼的尾巴就被砍飛了。

“嗷——嗷!跑!快跑!”狼王叫赫。它的前額上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白斑。它一下子咬住了被砍飛了尾巴的狼,順勢把那狼重重地摔在背上,然后俯起身子往前面狂奔。

那是野狼成群結隊的年代。那群野狼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它們剛好有九十九只。

“再跑我就不客氣了!”撒說。

“你不客氣我們也要跑!”狼王赫回答。

“看來我是真的不用客氣?!?

“你一直對我們邊攆邊砍?!?

“我好像是沒客氣過。”

“知道就好!”

撒騎在灰色駿馬上,放開韁繩一個俯沖,就跑在了狼群前面。

“現在讓我客氣還來得及!”

“我們來不及!”

“為啥?”

“我們是狼?!?

撒一下子掉轉馬頭,使盡全身的力氣讓手上的鋼刀揮響出各種各樣的魔音。

“惡狼!死性不改的惡狼!”撒沖向狼群。

“嗷嗚……嗷嗚……”他的鋼刀所過之處,狼尸滾滾,狼血四濺,狼肉橫飛。

“你們只剩三十三只了!”

“就算只剩一只,也絕不屈服!”

“你們自找的?!?

撒騎在奔跑的駿馬上,焦黃的祖爾(天菩薩)飛立了起來。他揮舞著寒光閃閃的鋼刀,左一下右一下,沒一下是落空的。三十三只野狼在潰逃中有的失去大腿,有的失去頭顱。沒一會兒,三十三只野狼就只剩三只了。

剩下的這三只,一只是狼王赫,一只是狼母米,一只是赫和米的兒子珰。

“兒啊,你要永遠記住,我們是吃肉的部落。”赫咆哮著飛了起來,在空中翻了兩下,張開大嘴直取撒的咽喉。

“看來赫真的不要命了!”撒驚呆了一下,馬上舉刀相迎。

赫的牙齒鋒利,撒的鋼刀冷漠。他們在空中以命相搏。

狼母米和兒子珰繼續前逃。

“快跑啊,米!”赫一邊與撒搏命,一邊大聲呼喊。

“我們跑了,你咋辦?!”

“放心,你們一個都跑不了!”撒的鋼刀砍斷了赫的獠牙。

“不要管我,你要保住兒子珰?!焙諒目罩械淞讼聛?。

“嗷!嗚……嗚……”狼母米帶著兒子珰戀戀不舍地望了赫一眼。

赫剛跌落在地上,又跳將起來,自個兒迎向了凌厲的刀鋒。

“固執呵!”撒的鋼刀只是輕輕一揮,就把赫劈成了兩截。

“此仇必報!”米帶著珰甩下這么一句話,逃得無影無蹤。

莎看了看莫各尼娘,自言自語:“狼成群結隊地來了?!?

莫各尼娘看穿了莎的心思,說:“狼族不滅!”

“這是肯定的?!?

“你真的不跑?”

“不跑。”

“那我們上山?”

“守住我們的羊。”

“嗯?!?

莫各尼娘穿著一件黑褐色的補丁重重疊疊的羊毛坎肩,五十歲的眼睛里閃爍著勇往直前的光芒。莎披著一件掉了色的傳統蓑衣。她十三歲的臉龐上隱現著激動。她要去看的似乎不是溫馴可愛的羊群和獸性十足的狼群,而是心心念念的阿哥。

她們相伴著翻過一道坡。

“天哪!你睜睜眼……”

她們站在坡這邊的一塊石包上,看見了只隔一道溝的坡那邊牧草茂密,一只只溫馴可愛的綿羊沉沒在那里吃草。

她們看見綿羊們的靈魂里跳蕩著幸福的密碼與愜意的音符。

她們聽見靈魂的歌:

細小的腳步踩踏幸福的葉片

仰仗的重巒疊嶂,縱橫

含情脈脈的明天長滿青草

愛依舊。前世的斷石旁

出賣的肉體鮮血淋漓

誰在策劃下一場輪回

誰在高呼?誰的呼吸間

螞蟥上躥下跳,亂了的靈魂

誰的良知……

她們站在坡這邊。她們驚呆了。

她們看見狼群在牧草的掩護下,開始向羊群逼近。

她們想高呼。她們想用前世的劍嚇退今世的狼。

她們什么都沒有。

她們只有一顆心在奔突、跳蕩、憂急。

她們看見一只只膘肥滾圓的綿羊在惡狼們的攻擊下倒在了血泊中。

“拿石頭砸?”

“嗯?!?

“每個人撿一衣袋?”

“嗯?!?

“我來扔?”

“好?!?

她們在石包周圍撿了滿滿兩口袋的石頭。她們一邊扔石頭砸向狼群,一邊莫名其妙地唱起一首歌:

撩動的三月讓迷惘的鬼魂失去方向

不動的靈,揮發的詩意

裊裊的夢,敗了的蛙

四季在彌留中檢測未知的路

頹廢的小鎮,含淚的青草

邪實的太陽在自己的溫暖中

捧著隱秘的傷。老去的村莊

失性的斗牛,無語的案板

在先祖的胸膛上滋生怪石……

她們一邊拋石頭一邊小跑。在凄婉的歌聲中,她們扔出去的石頭全砸在了狼的身上。

“石頭長了眼了?”有一只前額上長有白毛的狼被石頭砸在了腦門上。

“好像真長眼了!”它自己回答。它是這群狼的王。它的名字叫珰。它就是撒的鋼刀下逃脫的那只叫米的兒子珰。

“拿石頭給我?”

“嗯?!?

“狼群直接向我們攻來了?!?

“不怕!”

“我們只要羊群不受傷害?!?

“對!”

狼群在狼王珰的帶領下,丟下被追逐的羊群,鉆出茂密的牧草叢,義無反顧地撲向莫各尼娘和莎。

一只秋蟬在秋后的矮灌木叢中嘶啞地鳴唱。

蟬的鳴唱聲里注滿生命的愛。

生命的愛奔飛跳躍在混合山野氣息的山風里,奔飛跳躍在狼們的呼吸間。

狼們的腳步停了下來。

蟬叫了一陣,也停了。

狼們繼續前進。

莫各尼娘和莎也繼續前進。

莎手中的石頭睜大眼睛向前進的狼群飛去。

珰爆吼一聲,身先士卒地沖在最前面。

莎十三歲的心“撲通”地跳著。

“不是狼死,就是人亡?!蹦髂崮镎f。

她們與狼群相遇在山坡中間的一條小河溝邊。

小河溝干裂著,沒有水流的痕跡。

溝兩邊置滿枯敗的雜草。枯敗的雜草成片地倒伏著。

她們就站在倒伏的雜草上。

“一個一個地來,還是一群一群地來?”

“好嘛,我先來。”珰的舊仇新恨交疊在一起,當仁不讓。

“好!”莎也當仁不讓。

珰和莎在小河溝兩邊倒伏的雜草上拉開了架勢。

“你后悔的話,我可以放過你的。”

“但你不會放過羊群?!?

“這個當然?!?

“你現在是觀察?”

“是的?!?

“你好久發動進攻?”

“保密?!?

珰和莎在小河溝兩邊倒伏的雜草上拉開架勢僵持著。他們誰也不退讓。

“求求你,快點向我進攻吧,假如你真是一只狼。”

“我當然是一只狼?!?

“但你膽怯了?!?

“沒有?!?

“這個真的有?!?

“我是想讓你先出手。”

“真的嗎?”莎把一塊鵝卵石緊緊地捏在手中。

“飛石——打!”莎十三歲的手中鵝卵石帶著弧線飛了出去。她多彩的百褶裙靈巧地展了展翅。

她在喉管下“嘰里咕?!钡啬盍艘恍┲湔Z:“阿堵冊哈庫,冊哈附則庫,布格布赫嘞,吉格吉赫嘞……”

石頭不再是石頭,莎甩出去的石頭帶著的弧線不是一條,而是千千萬萬條。

珰左躲右閃,上躥下跳,卻還是被弧線包圍。

“嗷!嗚……”珰被石頭擊中了頭部,忍不住悲鳴起來。

“你們應該群攻了吧?”

“這是當然?!鲍毐粠е【€的石頭追著打,“反正你也不怕的?!鲍毾铝嗣?。

狼們一聽到命令,便箭一般越過小河溝,撲向了與珰決斗的莎和一邊站著的莫各尼娘。

“石頭!石頭!”莫各尼娘向莎求救。

“沒用了!狼太多了!”莎絕望地回答。

“哇!哇哇!!哇哇哇?。?!”艾詩磨合來了。

它把羊們一只只攆到安全的地方后趕回來救莫各尼娘和莎了。

艾詩磨合勇猛無比地咬開了狼群,然后,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莎和莫各尼娘。

珰撲倒了艾詩磨合,張開狼牙咬斷了艾詩磨合的尾巴。

“嘎咿——”艾詩磨合悲慘地叫喚。

“看你以后還有什么可搖。”

“哇!哇哇!!”艾詩磨合一個閃電雷鳴般的反撲。

“天哪,我的裙子!”莎多彩的裙子被狼群撕爛。

天氣漸漸冷了,隱形的靈魂在萎縮中獨立。虛幻的外在遠了,哀舉山糊涂的夢在初冬季節里悄然生枝。視線蒼莽。假想的牛羊,霧靄中走出的反思,回家的路,一年比一年長的牽掛,姍姍來遲的風,哀舉山被吹走的孤獨。夜。又是夜。

又是漫長的擔驚受怕與玄幻。

“俺博果啊,你在哪里?”莎的身邊安靜地坐著沒有了尾巴的艾詩磨合。火塘里的火很旺。她還是捻線。她在含情脈脈的松明燈下搓捻著自己的愛與寂寞。

“我在這里呢,莎。”俺博果說。

“我看不見你?!?

“你閉上眼睛?!?

“嗯。”

“你看見了嗎?”

“好像是。”

“你想哥哥撒的話,也可以這樣?!?

“嗯?!?

“撒你也看見了?”

“看見了?!?

“他長大了吧?”

“是的?!?

“他已經是大英雄了?”

“嗯?!?

她手中的捻子被抱在了懷里。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聽見捻子也嘆了一口氣。

“你嘆什么氣喲?”她把捻子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因為你嘆氣。”

“我嘆氣是因為想念?!彼犻_了眼睛。她的父親俺博果和哥哥撒不見了。她看見的,還是自己的愛與寂寞。

“連呼吸間也有烏鴉翅膀的黑。”她想。

“寬容,再寬容。遺棄,受傷。沒有一瞬間捕住愛情的影。伸出手去的孤單,別人世界的歌。忍耐,幻想。接住空空如也的憐憫,卻也成了久遠的史詩?!彼は胫?。她看著含情脈脈的松明燈,十五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淡漠。

“光明消失在光明里,黑暗吞并在遺忘里。屬于別人的幸福,失落被迫的人生。安靜,閑適。坎坷的路,無法勉強的孤獨。交替重復的傷,被了斷的來生石。讓思維縮成一團的表情,多余的時間,奢侈的澀。每一個細胞都領受到了久違的疲憊不堪,枯燥的勞作卻兌現了一地雞毛。”她想唱一首歌,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唱出來。

午后的陽光從哀舉山西邊的山梁上下來,拉長了離別的山路,曲折了撒心中的愁。

“你一定好好的。”莎站在山腰上。她把一條裝滿食物的羊皮口袋遞給了撒。

“嗯?!?

“你一定等我回來。”

“嗯?!?

“艾詩磨合,你也要乖乖的。”

“我會保護好莎的?!卑娔ズ嫌妙^親昵地蹭了蹭撒的腳脖子。

“你的鋼刀帶好了?”

“嗯?!?

“你喜歡的那些經書呢?”

“裝在心里了。”

“你要學會借助生命之外的力量?!?

“這個我會的?!?

“如果可以,你也打聽打聽俺博果的下落?!?

“嗯。”

“我不相信耷凹茲莫會殺了他?!?

“我也是?!?

“所以你不要殺耷凹茲莫?!?

“嗯,我不會殺耷凹茲莫,假如我們聽到的都是謠言的話?!?

陽光隱進了山后,撒走了。莎站在山腰上,十五歲的眼睛里飄飛著依依不舍的淚光。她的身邊,艾詩磨合一言不發。它的眼睛里也流淌著生命深處的淚。它把莎緊緊地依偎著。

回憶那么近,現實那么遠。沒有誰可以輸給懦弱與渴望,無謂的抗爭歡送落寞與執著,假想的美麗追逐夢想的風。莎繼續自己的冥想。她的身邊,艾詩磨合有些坐臥不安。

“咋了,艾詩磨合?”

“我好像老了?!?

“撒還沒回來哩,你不能老。”

“我也不想老?!?

“你為我受了那么多傷,你不應該老?!?

“但還是老了?!?

“生命里很多美好的東西可以被記住。”

“留下的,卻是空空如也的思念與被思念?!?

“還有凄凄慘慘的遺憾和愛?!?

“哪天我不在了,你會想念我么?”

“別說傻話?!?

“我是說真的?!?

“有些真話說起來傷人。”

松明燈閃出的光焰一跳一跳的,還“嚯嚯”地叫?;鹛晾锏牟窕鹨病爱叜厔儎儭钡厝紵?

“艾詩磨合啊,你看松明燈和火塘里的火都舍不得你老哩!”

“其實我也舍不得自己老?!?

“你舍不得松明燈與火塘,還有你坐過的竹篾席?!?

“越說越傷感,干脆唱一首歌?!?

“唔,好吧?!?

下面就是艾詩磨合——一只多情、勇猛、盡職、沒有尾巴的狗留給這個世界的一首歌:

森林里涌動的夢讓生命的孤單沒有指望

生發的霉止住獵狗的狂吠。若隱若現

引發的哀涼——還要守待多久

陽光在幸福之外,糾結的欲望染上

原始的斑。糊涂朦朧的愛

在暗影里躬行

神的眼睛歪曲。徐徐寒意

奔突在時間之外,幻想閃爍虛張

堵住團結一心的螞蟻,聲勢浩蕩

在出發前斷腿的恩怨癱軟

雷鳴的渴望沒有雨滴,在烏鴉巢里

迷失的隱喻沒有歸期……

它唱完這首歌,流了眼淚。

“假如狗有來生,我還是跟著你,莎?!彼髦蹨I,說。

“我也一樣會帶著你。”這時,院子里有了響動。

“來生見了,莎?!彼鼇聿患皞凶约旱睦希粯記_出木門去了。

院子里傳來搏斗的聲音。

“再一次奮勇向前,見不到光,也摸不到愛。忐忑,還是忐忑。陰雨綿綿的山路,看不到的夢的盡頭,舉過頭去的擔當,失落的假想,迷惘的心境滋生狂風。安慰,還是安慰。生命的盡頭灑下來世的悲涼?!彼珠_始自己的思念與愛。

她在自己的冥想中等待著艾詩磨合的歸來。但是,艾詩磨合沒有歸來。

她知道艾詩磨合不會再回來了。

她頂好房門,遮蓋好火塘里的火,把羊毛和捻子收進小竹簍里,吹滅了松明燈。她走向木床拉開羊毛鋪蓋開始入睡。

半夜,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

是隱形老鼠,還是反面客人?莎醒了。她一有風吹草動就醒了。

不是隱形老鼠,是反面客人。她從木床上起來,穿好了長衣長褲,然后,從房門背后找到了一根手臂長的木棒。

“來吧,讓我好好招待你!”她緊握手臂長的木棒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摸去。

嘎吱!嘎吱!木制的鉆墻架子在墻腳悄悄地運作。

沙沙沙!土墻上一團團被鉆出的沙土在掉落。

“這個聲音來自內屋的方向?!彼鎰e出了聲音的位置。她摸索著來到內屋的墻腳邊。

“假如艾詩磨合還在,我就不用自己起來了!”她舉起木棒在墻角邊等候著。

“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她在內心深處自言自語。

聲音一直還在繼續。

從聲音的細度、密度和寬度可以辨別出,那是一個勁道十足的“客人”。

她守在那里。她的心在“突突”地跳著,握著木棒的手心也在泛著微微的冷汗。她發覺自己的兩條腿在打哆嗦,百褶彩裙在輕輕地抖動。

“萬一我沒把他……”她想。她不敢往后面想。

“你不用想。”

“為什么?”

“將有看不見的第三方力量幫你。”

她真的聽了話。她沒有再想什么。

轟??!土墻被鉆出一個大洞。

“嗨喲!”一個黑臉大漢從墻洞里鉆了出來。

“先吃我一棒!”莎十五歲的芊芊玉手毫不留情地掄開木棒。然后,“咚!”的一聲,木棒重重地落在了黑臉大漢的后腦勺上。

“嗷——”黑臉大漢爬出墻洞來了的半截身子倒了下來。

“孤單的小女子也不是好欺負的。”莎看著一團黑影倒了下去,提在胸口的氣終于松了一下。

“好女!”俺博果贊美道。

“俺博果,我的阿爹,你在哪里?我為什么看不見你?”莎松了一口氣,然后有些傷感。

“我在你呼吸的每一縷空氣里?!卑巢┕f完,消失在莎的傷感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高邑县| 驻马店市| 沙田区| 沛县| 讷河市| 东丽区| 平遥县| 特克斯县| 贵南县| 广元市| 莱阳市| 健康| 天津市| 沙湾县| 金坛市| 惠州市| 西峡县| 南通市| 大邑县| 左云县| 大埔县| 宜章县| 昌江| 建昌县| 济源市| 怀仁县| 安宁市| 拉孜县| 藁城市| 东海县| 阿拉善左旗| 莱芜市| 合川市| 兴义市| 旺苍县| 九寨沟县| 旬阳县| 拉萨市| 湟中县| 六枝特区| 治多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