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號在午夜的哀舉山上吹響,猶如魔鬼的音符。
哀舉山村莊鋪展在半山腰上,房舍三三兩兩,布置毫無規則。在村莊中央,有一座比九層碉樓還高的磐石。有一個十五歲的毛頭小子站在磐石頂上先吹響牛角號,然后向每家每戶喊報敵情:
“么乍來了,快頂好自家的院門!”
他是村莊里唯一的男子漢。他就是撒。
“沉重的黑暗,被映襯的心境。流動的恐慌,時有時無的靈。幻念間突兀而來的山影,被剪裁的壽衣。還是沒完沒了的霧,猶如我被裹緊的孤獨?!鄙е约旱臒o助在含情脈脈的松明燈下自言自語。她剛滿十三歲。她是哀舉山上最美麗動人的索瑪花。
“愛,還是愛。朦朧的路看不到微弱的光,善良的腳步卻雜亂無章地拍打著沒有衣裳的骨?!鄙谧约旱氖澜缋锓v、蹲守。
“人活著遲早都是要死的?!彼膱詮娙绨e山村莊中央的大磐石。
“快跑!么乍殺進村莊了!”
所謂的么乍,是指山外的勒紫部落酋長么乍茲莫。他是山這邊俄氏部落酋長耷凹茲莫的仇家。
村莊里狗吠聲四起。
“在那個初冬的午后,離別像微微泛紅的斜陽?!鄙诨鹛吝呌持擅鳠舻墓饬劣幸幌聸]一下地捻線。她的左手邊蹲坐著安安靜靜的艾詩磨合——一只有著虎紋的大黃狗。
“一個人在失去愛之前,是不懂得愛的。”她又想。雖然堅信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但她的內心深處還是翻滾著太多的希望與失望。她的思念在火塘周圍有一下沒一下地舒展著。
“遙遠的,是夢。身邊的,亦是夢?!蹦碜涌鞓纷缘玫匦D,純白蓬松的羊毛一團一團的,變成細細的毛線后被她巧靈的手拉得很長很長,然后一圈圈纏繞在捻子上。
“我是哀舉山上的雄鷹、猛虎、狼?!比龅穆曇衾邪銊澠埔沟挠某?。
狗的驚吠聲漸漸臨近。
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和牛羊的叫喚也從溪流變成江河。
被稱之為么乍的勒紫部落開始挨家挨戶地搶掠。
“么乍勇士們,有膽量的就與我決一死戰!”
“大家一起上!”
“不要怕他手中的鋼刀!”么乍兵丁三三兩兩向撒逼近。
“來一個我殺一個!”撒喝道。
“你殺得了多少個?”
“我殺一個算一個!”
“你就不怕死?!”
“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不要再跟他廢話了!”一度散開的么乍兵丁全聚在比九層碉樓還高的磐石周圍。
“叫阿忽先上!”
“先上就先上?!?
“先上者自報家名!”撒見有人向磐石攀爬,便做好了攻擊的準備。
“勒紫部落里被稱為黑虎阿忽的就是我!”
“我是撒!”
“半路不要出手,可以不?”
“當然!”
“你能打敗阿忽,么乍就撤兵!”下面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大漢在喊話。他肯定怕撒半路出手,讓阿忽吃啞巴虧。
“此話算話?”
“我是么乍俄祖,當然算話!”原來喊話的大漢就是么乍首領。
“那就好!我不會半路出手!”
“是福不是禍,是禍不是福。”松明燈一跳一跳的,一縷一縷的煙子憂郁地飄散著。莎手中的捻子停頓了一下,“但愿呵,神靈!”
“也許蛇得勝,也許鷹得勝。”她又想。她看了一眼漸漸暗淡的火塘,隨手加了幾塊柴火,然后繼續搓動捻子捻拉羊毛。
“好漢,你站穩了嗎?”
“我站穩了!”
“你需要歇一歇么?”
“不需要?!?
“很好!你可以先動手?!?
“不,你先來!”
“也好,反正你有那么多同伴在下面撐腰?!比霾换挪幻?,先拉好架勢,讓對方在心理上慢慢飄浮。
“你盡管大膽出手好了!”阿忽俯掃了一下磐石下面的同伴。他的同伴們黑壓壓地站滿了一塊莊稼地。他警惕的神經放松起來。
撒的鋼刀寒光一閃,也沒做多余的動作,直取阿忽的心臟部位。
當!當當!!阿忽的心還飄浮著。他來不及前思后想。他手中的銅劍慌亂揮開。他揮開的銅劍和撒劈來的鋼刀撞擊在一起,冒出了一團一團的火花。
“啊嘞!猴猻外貌老虎心!”阿忽跳出了撒的進攻范圍。
他左避右讓,上擋下迎,但還是被撒咄咄逼人的鋼刀砍傷了腹部。
他感覺到自己的腹部麻麻的,冰冰的。
“來!吃我一劍!”他顧不得腹部的麻和冰。他惱羞成怒。
當!當當當?。。∪龅共幻Σ换牛e起三尺鋼刀穩扎穩打。
一時間,在高聳的磐石上,刀和劍疾風般交織在一起。
叮叮叮叮!當當當當!一團一團的火花從磐石上飛灑了下來,耀眼奪目,甚是壯觀。
“所謂勇士,我只當虛名?!?
“你本來就是虛名?!?
“我刺死你!”
撒的刀從防御變成進攻。他越戰越勇,一把刀變成千萬把刀。千萬把刀向阿忽的要害砍去,讓阿忽從進攻變成防守,且在防守中慢慢狼狽。
“阿忽!不要心慌,我們在下面看著你,你一定要勝!”么乍俄祖看見阿忽漸漸不敵,便喊話鼓氣。
“阿忽,往右躲!”
“不不不!阿忽,往左繞!”
“你應該先做幾個假動作……”磐石下的同伴們也看不下去了。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指導阿忽。仿佛他們的本領比阿忽高。
“對對對!使勁戳!不不不,先擋開!他的刀揮過來了,快截??!”么乍俄祖見鼓氣沒起多大作用,也加入了指揮的隊伍。
“操你媽的大腿!”阿忽有點氣急敗壞。
“哈哈哈!”撒勝券在握。
“啊么,先祖啊!”說話間,阿忽被砍去了一條大腿。
“操你自己的大腿!”同伴們對阿忽心生怨恨。
撒乘勝追擊,一個急轉身砍飛了阿忽的頭顱。
“不……不要!不要!”頭顱在半空中飛了半袋煙的工夫,在往下落時說出了一句絕望的話。
“轟隆——”阿忽的身子從磐石上滾落了下來,也差不多在半空中飛行了半袋煙的工夫,然后在磐石下的莊稼地上發出一陣沉悶的回響。
“連個毛頭小伙都拿不下?!?
“簡直是丟光么乍的臉!”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他守村莊?!笔澜绨察o了下來。磐石下的么乍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出來的話盡是對阿忽的不滿與怨恨。仿佛,平時他們的妻女受到了阿忽的玩弄。
“下面還有不服的勇士嗎?”
“俄祖都說了,只要你斗勝阿忽,我們就撤兵的?!?
“對!說出去的話就像吐出去的口水?!?
“我們說話算話!”
“再上來兩三個斗一斗還是可以的?!比雠e起手中的鋼刀,站在磐石上挑釁地比畫了兩下。
“我是么乍俄祖,你給我聽好了,把你的腦袋先留著,翻了年再來取!”
“你們盡管來好了!”
“好漢們,撤!”么乍俄祖舉起火把照看了一下周圍站著的么乍勇士,擰緊眉頭沉思了一下,然后發出了命令。
死了一個就不敢上的家伙,還好漢?我呸!撒站在磐石上看著么乍勇士撤出村莊,從心里面暗暗地罵道。
“哥哥撒呵,如今你在哪里?”松明燈冒著一縷一縷的黑煙,一旁蹲坐的艾詩磨合還是安安靜靜。莎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思念的藍色。
“唉,靈魂,被美化的內心。本來也真誠的最初,卻在別人的指點中暗淡了顏色。一切,很累了!也不是真的很累了。一切,變簡單了,也不是變簡單那么明了。無辜、善良、明天。三年了啊,哥哥撒,平常的詞匯在刻骨的回憶中透著冰冷的光?!鄙忠淮瓮O率种行D的捻子,空出左手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艾詩磨合。
“還有愛,不見的曙光呵?,F實,指縫間漏掉的純潔與善良。煩惱,悄悄生厭,無奈,莫名惆悵。意境在重復中無力地垂下高貴的頭顱,武斷的思潮漫過曾經的傷……”她悄悄念叨著,然后,整理了一下“畢剝”燃燒的柴塊。
“火焰啊,你叫什么叫?”火塘里的火焰在“噓噓”地叫,她舉起燒火棍一下一下地打壓,“有什么客人要來哦?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嗷,哇!哇!哇哇!”艾詩磨合警惕十足地站了起來,抖了抖金黃的虎紋毛虎虎生威地叫著跑出屋子去了。
“還真有客?”她還想再說什么,但沒說。
“一半是沙漠,一半是懸崖。累,真的累。不是身體累,是心累。因為聽多了烏鴉語,山羊語,貓頭鷹語……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她想。她背著自己的想,感到莫名其妙。
“嗷,哇!哇!哇哇哇哇……”艾詩磨合在丈余高的圍墻內狂吠。它好像發現了什么獵物。
哀舉山村莊家家養狗,一只狗吠叫,一群狗便跟著吠叫。哀舉山村莊的狗吠聲夜夜此起彼伏。莎聽到艾詩磨合的吠叫聲變了。艾詩磨合的吠叫聲從目標不明變為目標明確,從目標明確變為防守、進攻。
她聽到了艾詩磨合與不速之客在院子里撕搏。
“嗷……嗷,哇哇哇!嗷——嘎咿……”
“我打……我打死你!我踹……我踢死你!我……”
“嘎咿——哇哇哇!嘎咿……”
“他媽的,還拼了命?我刺死你!我要你的狗命……”院子里搏斗的聲音越來越大,莎聽見一位中年男人壓低嗓門爆吼。
“嘎咿嘎咿……哇哇!!嘎咿嘎咿……”艾詩磨合繼續與不速之客周旋。
艾詩磨合似乎也受到了傷害,但并沒有放棄自己的職責。
“他媽的,還把我的小腿咬傷了!”
“算了算了!還是換另一家?!辈凰僦蛪旱蜕らT自言自語。
嘶嘶!嗚嗚。艾詩磨合完成了自己的職責,又回到了火塘邊。
“可憐啊,艾詩磨合!”火塘里的火越來越小,莎停下手中的捻子憐愛地擁抱艾詩磨合。
艾詩磨合的臉頰上少了三塊皮子。
“路過的山風看見了,隱約的痛在上古的河流里漂浮。堅硬的石頭在自己的瞳仁里,讓雄鷹的路失去夸張。聽覺,沒有一個漢子捕住了擔當。真實的迷惘,斗量的無奈,雨水滋潤的幸福,來生,含苞待放的花?!币挂呀浐苌?。莎的眼淚在心底里打滾。
“明天還在走走停停,被見證的鮮花,枯死的絕望,簡單的修補踟躕在枝葉間,那只斷折的手打開了神靈的門?!彼粗娔ズ系窝哪橆a輕輕地感嘆。
“睡吧,睡吧,天亮已經不遠了?!卑娔ズ掀椒€了呼吸,閉上了雙眼。
它睡了,睡得真香。
“狼來了!”
“快跑吧,莎!”
“羊群還在山上吃草哩?!?
“你不跑會丟掉性命的?!?
“沒有了羊群,活著也沒有意義?。 ?
“你個傻閨女!”
“莫各尼娘,要不你跑吧?”
“我跑?”
“嗯,再不跑來不及了!”
“你不跑,我也不跑?!?
“為啥?”
“我都五十歲的人了?!?
“我和你不一樣?!?
“那就一起面對狼群吧!”
秋后的哀舉山色彩斑斕。撒來了。他騎著一匹灰色的駿馬,手舞一柄藍色的鋼刀。他的前面跑著一群野狼。
他爆吼一聲,一只狼的尾巴就被砍飛了。
“嗷——嗷!跑!快跑!”狼王叫赫。它的前額上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白斑。它一下子咬住了被砍飛了尾巴的狼,順勢把那狼重重地摔在背上,然后俯起身子往前面狂奔。
那是野狼成群結隊的年代。那群野狼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它們剛好有九十九只。
“再跑我就不客氣了!”撒說。
“你不客氣我們也要跑!”狼王赫回答。
“看來我是真的不用客氣?!?
“你一直對我們邊攆邊砍?!?
“我好像是沒客氣過。”
“知道就好!”
撒騎在灰色駿馬上,放開韁繩一個俯沖,就跑在了狼群前面。
“現在讓我客氣還來得及!”
“我們來不及!”
“為啥?”
“我們是狼?!?
撒一下子掉轉馬頭,使盡全身的力氣讓手上的鋼刀揮響出各種各樣的魔音。
“惡狼!死性不改的惡狼!”撒沖向狼群。
“嗷嗚……嗷嗚……”他的鋼刀所過之處,狼尸滾滾,狼血四濺,狼肉橫飛。
“你們只剩三十三只了!”
“就算只剩一只,也絕不屈服!”
“你們自找的?!?
撒騎在奔跑的駿馬上,焦黃的祖爾(天菩薩)飛立了起來。他揮舞著寒光閃閃的鋼刀,左一下右一下,沒一下是落空的。三十三只野狼在潰逃中有的失去大腿,有的失去頭顱。沒一會兒,三十三只野狼就只剩三只了。
剩下的這三只,一只是狼王赫,一只是狼母米,一只是赫和米的兒子珰。
“兒啊,你要永遠記住,我們是吃肉的部落。”赫咆哮著飛了起來,在空中翻了兩下,張開大嘴直取撒的咽喉。
“看來赫真的不要命了!”撒驚呆了一下,馬上舉刀相迎。
赫的牙齒鋒利,撒的鋼刀冷漠。他們在空中以命相搏。
狼母米和兒子珰繼續前逃。
“快跑啊,米!”赫一邊與撒搏命,一邊大聲呼喊。
“我們跑了,你咋辦?!”
“放心,你們一個都跑不了!”撒的鋼刀砍斷了赫的獠牙。
“不要管我,你要保住兒子珰?!焙諒目罩械淞讼聛?。
“嗷!嗚……嗚……”狼母米帶著兒子珰戀戀不舍地望了赫一眼。
赫剛跌落在地上,又跳將起來,自個兒迎向了凌厲的刀鋒。
“固執呵!”撒的鋼刀只是輕輕一揮,就把赫劈成了兩截。
“此仇必報!”米帶著珰甩下這么一句話,逃得無影無蹤。
莎看了看莫各尼娘,自言自語:“狼成群結隊地來了?!?
莫各尼娘看穿了莎的心思,說:“狼族不滅!”
“這是肯定的?!?
“你真的不跑?”
“不跑。”
“那我們上山?”
“守住我們的羊。”
“嗯?!?
莫各尼娘穿著一件黑褐色的補丁重重疊疊的羊毛坎肩,五十歲的眼睛里閃爍著勇往直前的光芒。莎披著一件掉了色的傳統蓑衣。她十三歲的臉龐上隱現著激動。她要去看的似乎不是溫馴可愛的羊群和獸性十足的狼群,而是心心念念的阿哥。
她們相伴著翻過一道坡。
“天哪!你睜睜眼……”
她們站在坡這邊的一塊石包上,看見了只隔一道溝的坡那邊牧草茂密,一只只溫馴可愛的綿羊沉沒在那里吃草。
她們看見綿羊們的靈魂里跳蕩著幸福的密碼與愜意的音符。
她們聽見靈魂的歌:
細小的腳步踩踏幸福的葉片
仰仗的重巒疊嶂,縱橫
含情脈脈的明天長滿青草
愛依舊。前世的斷石旁
出賣的肉體鮮血淋漓
誰在策劃下一場輪回
誰在高呼?誰的呼吸間
螞蟥上躥下跳,亂了的靈魂
誰的良知……
她們站在坡這邊。她們驚呆了。
她們看見狼群在牧草的掩護下,開始向羊群逼近。
她們想高呼。她們想用前世的劍嚇退今世的狼。
她們什么都沒有。
她們只有一顆心在奔突、跳蕩、憂急。
她們看見一只只膘肥滾圓的綿羊在惡狼們的攻擊下倒在了血泊中。
“拿石頭砸?”
“嗯?!?
“每個人撿一衣袋?”
“嗯?!?
“我來扔?”
“好?!?
她們在石包周圍撿了滿滿兩口袋的石頭。她們一邊扔石頭砸向狼群,一邊莫名其妙地唱起一首歌:
撩動的三月讓迷惘的鬼魂失去方向
不動的靈,揮發的詩意
裊裊的夢,敗了的蛙
四季在彌留中檢測未知的路
頹廢的小鎮,含淚的青草
邪實的太陽在自己的溫暖中
捧著隱秘的傷。老去的村莊
失性的斗牛,無語的案板
在先祖的胸膛上滋生怪石……
她們一邊拋石頭一邊小跑。在凄婉的歌聲中,她們扔出去的石頭全砸在了狼的身上。
“石頭長了眼了?”有一只前額上長有白毛的狼被石頭砸在了腦門上。
“好像真長眼了!”它自己回答。它是這群狼的王。它的名字叫珰。它就是撒的鋼刀下逃脫的那只叫米的兒子珰。
“拿石頭給我?”
“嗯?!?
“狼群直接向我們攻來了?!?
“不怕!”
“我們只要羊群不受傷害?!?
“對!”
狼群在狼王珰的帶領下,丟下被追逐的羊群,鉆出茂密的牧草叢,義無反顧地撲向莫各尼娘和莎。
一只秋蟬在秋后的矮灌木叢中嘶啞地鳴唱。
蟬的鳴唱聲里注滿生命的愛。
生命的愛奔飛跳躍在混合山野氣息的山風里,奔飛跳躍在狼們的呼吸間。
狼們的腳步停了下來。
蟬叫了一陣,也停了。
狼們繼續前進。
莫各尼娘和莎也繼續前進。
莎手中的石頭睜大眼睛向前進的狼群飛去。
珰爆吼一聲,身先士卒地沖在最前面。
莎十三歲的心“撲通”地跳著。
“不是狼死,就是人亡?!蹦髂崮镎f。
她們與狼群相遇在山坡中間的一條小河溝邊。
小河溝干裂著,沒有水流的痕跡。
溝兩邊置滿枯敗的雜草。枯敗的雜草成片地倒伏著。
她們就站在倒伏的雜草上。
“一個一個地來,還是一群一群地來?”
“好嘛,我先來。”珰的舊仇新恨交疊在一起,當仁不讓。
“好!”莎也當仁不讓。
珰和莎在小河溝兩邊倒伏的雜草上拉開了架勢。
“你后悔的話,我可以放過你的。”
“但你不會放過羊群?!?
“這個當然?!?
“你現在是觀察?”
“是的?!?
“你好久發動進攻?”
“保密?!?
珰和莎在小河溝兩邊倒伏的雜草上拉開架勢僵持著。他們誰也不退讓。
“求求你,快點向我進攻吧,假如你真是一只狼。”
“我當然是一只狼?!?
“但你膽怯了?!?
“沒有?!?
“這個真的有?!?
“我是想讓你先出手。”
“真的嗎?”莎把一塊鵝卵石緊緊地捏在手中。
“飛石——打!”莎十三歲的手中鵝卵石帶著弧線飛了出去。她多彩的百褶裙靈巧地展了展翅。
她在喉管下“嘰里咕?!钡啬盍艘恍┲湔Z:“阿堵冊哈庫,冊哈附則庫,布格布赫嘞,吉格吉赫嘞……”
石頭不再是石頭,莎甩出去的石頭帶著的弧線不是一條,而是千千萬萬條。
珰左躲右閃,上躥下跳,卻還是被弧線包圍。
“嗷!嗚……”珰被石頭擊中了頭部,忍不住悲鳴起來。
“你們應該群攻了吧?”
“這是當然?!鲍毐粠е【€的石頭追著打,“反正你也不怕的?!鲍毾铝嗣?。
狼們一聽到命令,便箭一般越過小河溝,撲向了與珰決斗的莎和一邊站著的莫各尼娘。
“石頭!石頭!”莫各尼娘向莎求救。
“沒用了!狼太多了!”莎絕望地回答。
“哇!哇哇!!哇哇哇?。?!”艾詩磨合來了。
它把羊們一只只攆到安全的地方后趕回來救莫各尼娘和莎了。
艾詩磨合勇猛無比地咬開了狼群,然后,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莎和莫各尼娘。
珰撲倒了艾詩磨合,張開狼牙咬斷了艾詩磨合的尾巴。
“嘎咿——”艾詩磨合悲慘地叫喚。
“看你以后還有什么可搖。”
“哇!哇哇!!”艾詩磨合一個閃電雷鳴般的反撲。
“天哪,我的裙子!”莎多彩的裙子被狼群撕爛。
天氣漸漸冷了,隱形的靈魂在萎縮中獨立。虛幻的外在遠了,哀舉山糊涂的夢在初冬季節里悄然生枝。視線蒼莽。假想的牛羊,霧靄中走出的反思,回家的路,一年比一年長的牽掛,姍姍來遲的風,哀舉山被吹走的孤獨。夜。又是夜。
又是漫長的擔驚受怕與玄幻。
“俺博果啊,你在哪里?”莎的身邊安靜地坐著沒有了尾巴的艾詩磨合。火塘里的火很旺。她還是捻線。她在含情脈脈的松明燈下搓捻著自己的愛與寂寞。
“我在這里呢,莎。”俺博果說。
“我看不見你?!?
“你閉上眼睛?!?
“嗯。”
“你看見了嗎?”
“好像是。”
“你想哥哥撒的話,也可以這樣?!?
“嗯?!?
“撒你也看見了?”
“看見了?!?
“他長大了吧?”
“是的?!?
“他已經是大英雄了?”
“嗯?!?
她手中的捻子被抱在了懷里。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聽見捻子也嘆了一口氣。
“你嘆什么氣喲?”她把捻子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因為你嘆氣。”
“我嘆氣是因為想念?!彼犻_了眼睛。她的父親俺博果和哥哥撒不見了。她看見的,還是自己的愛與寂寞。
“連呼吸間也有烏鴉翅膀的黑。”她想。
“寬容,再寬容。遺棄,受傷。沒有一瞬間捕住愛情的影。伸出手去的孤單,別人世界的歌。忍耐,幻想。接住空空如也的憐憫,卻也成了久遠的史詩?!彼は胫?。她看著含情脈脈的松明燈,十五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淡漠。
“光明消失在光明里,黑暗吞并在遺忘里。屬于別人的幸福,失落被迫的人生。安靜,閑適。坎坷的路,無法勉強的孤獨。交替重復的傷,被了斷的來生石。讓思維縮成一團的表情,多余的時間,奢侈的澀。每一個細胞都領受到了久違的疲憊不堪,枯燥的勞作卻兌現了一地雞毛。”她想唱一首歌,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唱出來。
午后的陽光從哀舉山西邊的山梁上下來,拉長了離別的山路,曲折了撒心中的愁。
“你一定好好的。”莎站在山腰上。她把一條裝滿食物的羊皮口袋遞給了撒。
“嗯?!?
“你一定等我回來。”
“嗯?!?
“艾詩磨合,你也要乖乖的。”
“我會保護好莎的?!卑娔ズ嫌妙^親昵地蹭了蹭撒的腳脖子。
“你的鋼刀帶好了?”
“嗯?!?
“你喜歡的那些經書呢?”
“裝在心里了。”
“你要學會借助生命之外的力量?!?
“這個我會的?!?
“如果可以,你也打聽打聽俺博果的下落?!?
“嗯。”
“我不相信耷凹茲莫會殺了他?!?
“我也是?!?
“所以你不要殺耷凹茲莫?!?
“嗯,我不會殺耷凹茲莫,假如我們聽到的都是謠言的話?!?
陽光隱進了山后,撒走了。莎站在山腰上,十五歲的眼睛里飄飛著依依不舍的淚光。她的身邊,艾詩磨合一言不發。它的眼睛里也流淌著生命深處的淚。它把莎緊緊地依偎著。
回憶那么近,現實那么遠。沒有誰可以輸給懦弱與渴望,無謂的抗爭歡送落寞與執著,假想的美麗追逐夢想的風。莎繼續自己的冥想。她的身邊,艾詩磨合有些坐臥不安。
“咋了,艾詩磨合?”
“我好像老了?!?
“撒還沒回來哩,你不能老。”
“我也不想老?!?
“你為我受了那么多傷,你不應該老?!?
“但還是老了?!?
“生命里很多美好的東西可以被記住。”
“留下的,卻是空空如也的思念與被思念?!?
“還有凄凄慘慘的遺憾和愛?!?
“哪天我不在了,你會想念我么?”
“別說傻話?!?
“我是說真的?!?
“有些真話說起來傷人。”
松明燈閃出的光焰一跳一跳的,還“嚯嚯”地叫?;鹛晾锏牟窕鹨病爱叜厔儎儭钡厝紵?
“艾詩磨合啊,你看松明燈和火塘里的火都舍不得你老哩!”
“其實我也舍不得自己老?!?
“你舍不得松明燈與火塘,還有你坐過的竹篾席?!?
“越說越傷感,干脆唱一首歌?!?
“唔,好吧?!?
下面就是艾詩磨合——一只多情、勇猛、盡職、沒有尾巴的狗留給這個世界的一首歌:
森林里涌動的夢讓生命的孤單沒有指望
生發的霉止住獵狗的狂吠。若隱若現
引發的哀涼——還要守待多久
陽光在幸福之外,糾結的欲望染上
原始的斑。糊涂朦朧的愛
在暗影里躬行
神的眼睛歪曲。徐徐寒意
奔突在時間之外,幻想閃爍虛張
堵住團結一心的螞蟻,聲勢浩蕩
在出發前斷腿的恩怨癱軟
雷鳴的渴望沒有雨滴,在烏鴉巢里
迷失的隱喻沒有歸期……
它唱完這首歌,流了眼淚。
“假如狗有來生,我還是跟著你,莎?!彼髦蹨I,說。
“我也一樣會帶著你。”這時,院子里有了響動。
“來生見了,莎?!彼鼇聿患皞凶约旱睦希粯記_出木門去了。
院子里傳來搏斗的聲音。
“再一次奮勇向前,見不到光,也摸不到愛。忐忑,還是忐忑。陰雨綿綿的山路,看不到的夢的盡頭,舉過頭去的擔當,失落的假想,迷惘的心境滋生狂風。安慰,還是安慰。生命的盡頭灑下來世的悲涼?!彼珠_始自己的思念與愛。
她在自己的冥想中等待著艾詩磨合的歸來。但是,艾詩磨合沒有歸來。
她知道艾詩磨合不會再回來了。
她頂好房門,遮蓋好火塘里的火,把羊毛和捻子收進小竹簍里,吹滅了松明燈。她走向木床拉開羊毛鋪蓋開始入睡。
半夜,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
是隱形老鼠,還是反面客人?莎醒了。她一有風吹草動就醒了。
不是隱形老鼠,是反面客人。她從木床上起來,穿好了長衣長褲,然后,從房門背后找到了一根手臂長的木棒。
“來吧,讓我好好招待你!”她緊握手臂長的木棒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摸去。
嘎吱!嘎吱!木制的鉆墻架子在墻腳悄悄地運作。
沙沙沙!土墻上一團團被鉆出的沙土在掉落。
“這個聲音來自內屋的方向?!彼鎰e出了聲音的位置。她摸索著來到內屋的墻腳邊。
“假如艾詩磨合還在,我就不用自己起來了!”她舉起木棒在墻角邊等候著。
“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她在內心深處自言自語。
聲音一直還在繼續。
從聲音的細度、密度和寬度可以辨別出,那是一個勁道十足的“客人”。
她守在那里。她的心在“突突”地跳著,握著木棒的手心也在泛著微微的冷汗。她發覺自己的兩條腿在打哆嗦,百褶彩裙在輕輕地抖動。
“萬一我沒把他……”她想。她不敢往后面想。
“你不用想。”
“為什么?”
“將有看不見的第三方力量幫你。”
她真的聽了話。她沒有再想什么。
轟??!土墻被鉆出一個大洞。
“嗨喲!”一個黑臉大漢從墻洞里鉆了出來。
“先吃我一棒!”莎十五歲的芊芊玉手毫不留情地掄開木棒。然后,“咚!”的一聲,木棒重重地落在了黑臉大漢的后腦勺上。
“嗷——”黑臉大漢爬出墻洞來了的半截身子倒了下來。
“孤單的小女子也不是好欺負的。”莎看著一團黑影倒了下去,提在胸口的氣終于松了一下。
“好女!”俺博果贊美道。
“俺博果,我的阿爹,你在哪里?我為什么看不見你?”莎松了一口氣,然后有些傷感。
“我在你呼吸的每一縷空氣里?!卑巢┕f完,消失在莎的傷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