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鄧友梅曾經說過，要跟誰過不去，想看他出丑，最好的辦法就是請他寫泰山。因為歷朝歷代的行家里手，從孔老夫子到曹植陸機、李白杜甫、蘇東坡元好問，再到五四運動老將、新銳時期文人，一代一代，幾千年來，好詞用絕，好話說盡，現今誰再想寫出有新意的泰山恐怕“比登泰山還難”。

于是泰山生出一種尊嚴和神秘。中國的成語中，關乎泰山的就有“泰山壓頂”“穩如泰山”“重如泰山”“有眼不識泰山”等等，甚至民間將岳父大人也稱為“泰山”。足見泰山何等了得？

那年秋天為采訪第一次去山東，借一位朋友的光，先游了濟南，又逛了曲阜，接著就來到泰山腳下。好酒好飯被主人款待了一番之后，遂商定明早早些起來去登泰山。而且講定，主人的車子只送到中天門，其余的路由自己去走，因為登泰山要親自去體驗才有滋味。當然，主人也說了，你們下山時盡可以坐索道車，既快捷又省力。誰知，我回到房間里，竟為第二天的上山擔心起來。

我怕攀登，更何況是面對“五岳獨尊”的泰山。

別說小時候從沒有爬樹、上煙囪的記錄，即使在長大成人以后，我也從未有過登高的經歷。我記得有一年和幾位朋友結伴去遼東的鳳凰山，別人都走了一遭“老牛背”，我愣是在山下挨到天黑，沒敢照量。

我怕攀登，更怕居高臨下。我眼暈。

可是，來此一趟，又不能不鋌而走險一次，否則，何顏去見關東父老？當然，我也知道，用不著有什么“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之類的顧慮，只是怕因為自己的膽小而出洋相，因此竟睡不好覺了。

第二天，風和日麗，我們如約出行。到了中天門，下了汽車，我才發現自己昨晚的擔心是多余的。我才知道，在此之前，我的的確確是一點也“不識泰山”，不了解泰山。原來，泰山并不是以險峻、陡峭入眼，而是因它的雄偉和寬厚名世。泰山之“泰”，使它對人有一種特殊的坦蕩和包容，當你一旦置身于它的懷抱，便不由自主地“泰然”起來，便如游走于田園般溫馨。

我的心境于是平和了，更沒有人緊催我，任我優哉游哉，拾級而上，邊走邊看，游覽欣賞，好不輕松暢快！

可畢竟是登山，走不多時，身子便覺得燥熱起來，腿也漸漸地發軟了，汗水濕透了內衣。正要坐下歇息時，猛然見眼前有一塊刀削斧鑿般的巨石，上刻著四個醒目的大字：從善如登。

我心頭猛然一驚——恰在此情此景、此時此刻，正逢路人辛苦倦怠、困乏難耐、意志熬煎之時，突然從天而降這四個如經如典般的大字，怎不給人以警醒，怎不給人以思索，怎不給人以禪悟！

泰山真的好神奇！

從善如登——登山不難，易如從善；從善不易，難如登山。

善者，人皆奉為至尊至圣。然而，真正甘于從善心善意做起，不計善小善大之事，不求善回善報之果而善始善終者，又能有幾人呢？

登山者，步步腳印，階階虔誠。登者眾多，上有皇朝天子，下至黎民百姓，其善者幾何？從善者，人前人后，表里如一，善海滄滄，任怨任悔，泰然處之者又有幾何？

常見的有如我輩。曾經，我努力去做從善者，亦有為我的善舉所感動的，給我以贈言：“善人者，人亦善之。”我奉若神明，將其銘記心中，左右言行，可不曾想，日后那人竟背我而去。于是，我開始反省自己，為什么我是那么赤誠地思想著以善為本、以善為準，去做事、去做人，而到后來卻未得到善報、未有過善果呢？“是不是我這個人很不配去從善？”我這樣問自己。以至我對自己的從前之善竟有了動搖，以至我在從善上打了折扣，如登山之初坐了汽車、期盼下山時改乘索道、登山之中希圖打退堂鼓之類。

登了泰山，我才有所感悟：從善如登山，只有孜孜不倦，才能一步步地進入更高的境界。登山如此，做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繼續登山時，我遇到幾位八十多歲的小腳老婆婆自山上向下走，一問才知，她們是昨晚就開始登山的，為的是趕早在山上的神像前燒上一炷香。我還看到一位斷掉了雙腳的中年漢子，拄著雙拐從山上下來，一問，原來也是昨晚上的山，是為了還一個愿。

泰山泰山，泰然之山！你如一位嚴師，給人以處世警悟；你又如一位智者，給人以無上靈氣。

我嘆泰山之雄偉和寬博，更嘆那矢志不渝的登山人。

登山如斯，做人如斯，泰山教會了我。

2002年10月

路人丁：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語出《國語》，前半句勒于泰山之石。作者登泰山，沒有流俗地描繪泰山的壯美，介紹所見的風土民情、美食佳境，而是就一塊巨石上的四字箴言生發感慨，分享禪悟。“登山不難，易如從善；從善不易，難如登山”，這辯證的理解給人以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