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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問醫
在復興精神康復中心的一個房間里,窗簾低垂,房門緊閉。
男醫生正在和一個病人說話。
“放心吧,我們這里既沒有攝像頭,也沒有錄音……”醫生的臉長得有點冷,說話還比較體貼。那人點點頭。
“叫什么名字?”醫生看著病人,覺得有些眼熟。
病人是個年輕人,看病的時候居然還戴著墨鏡,他沒有說話,拿起筆在一張處方白紙上寫上:蘇文斗。
醫生想了想,他的記憶庫里似乎沒有這個名字。
“年齡?”
“二十八?!?
“職業?”
“自由職業。”
“有什么不舒服的嗎?”
“失眠,有時候一夜都睡不著,這兩個月體重下降了十幾斤……”
“是入睡困難還是早醒?”
“都有……”
醫生一邊在病歷上寫著,一邊問:“最近碰到什么事情了沒有?不順心的……”
“也沒有什么大事,小不順心誰都有,和以前一樣……”
醫生愣了一下,凡是到他這里看病的人,說話沒有這么豁達的,看得出病人想隱瞞什么。于是又問:“心情怎么樣?”
“不怎么樣,就是覺得生活挺沒有意思……聽人說這叫抑郁癥,是嗎?”
醫生的目光變得專注了:“有過想自殺的念頭嗎?”
病人一愣,抬起頭看著醫生。醫生卻很平靜,就像詢問病人最近是否咳嗽一樣平常。病人回答:“那倒沒有……”
“死了有意思嗎?”醫生又問。
“我沒有想死,我跟你說過我沒有自殺的想法……”病人生氣了。
醫生停住筆:“不要緊的,有那種想法也不要緊,我們慢慢來,沒有什么大問題。你吃安眠藥嗎?”
“有時候吃點安定,也不敢瞎吃,怕對身體不好?!?
“那也不一定,還有別的嗎?”
“有時候回家,覺得房間里面進來了人,有點擔心……”
“挺焦慮的是吧……”
“有點吧,有時候開車也總有點心慌,有點擔心?!?
“你有心事,心里很焦慮,說說吧!”
“真沒有什么大事,您給我開點治抑郁的藥吧。”
醫生把筆擱在桌上:“對不起,藥是有的,但不能隨便開,希望你配合,我給人看病有兩個條件,第一要照我說的去做,第二要說實話。當然你有權利保持沉默,不過,你的所有病歷我將當作廢紙處理!”
說這句略帶幽默的話時,醫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好,你問吧。”
“把墨鏡摘下來好嗎?”
“眼睛怕光。”
醫生看看已經垂下的窗簾說:“那是你的心理作用,沒有關系,摘了吧?!贬t生靜靜地看著對方。病人把墨鏡摘下來,他不但有一張英俊的臉,還有一雙很憂郁的眼睛。醫生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這個人。
“剛才你說你自由職業,能告訴我你在哪兒‘自由’嗎?”
“我唱歌?!?
“在哪兒唱?”
“歌廳?!辈∪讼駭D牙膏,一點一點地,醫生有些不高興:“實話對你說,像你這樣的癥狀我見得多了,都是心里有事,遇到了為難的事情,解不開,放不下……和醫生說說這些事,其實是治療的開始……信任醫生,不要較勁兒,從今天開始我們是朋友對嗎?”他觀察到,說這些話的時候,對方不吱聲。他知道估計得沒錯。
蘇文斗不說話,躲避著醫生的目光。
“哪方面的?愛情?事業?”醫生啟發著。
“都有一點吧……醫生,不是我不想說,我腦子里很亂,你讓我想想。”
“對不起,我冒昧地問一句,你吸毒嗎?”
蘇文斗又是一愣,連連擺手:“這個絕對沒有,我從來不沾那個?!?
“那就說說愛情或者事業遇到什么坎兒了?”
接下來的時間里,蘇文斗要么不說話,要么就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半小時以后,他走出房間。醫生還換成很和藹的口氣說:“沒有關系,想好了再來找我!”
這位醫生不太關心當下的流行歌壇,他不知道眼前的這位病人是位很有知名度的歌星,有大量的粉絲,觀眾熟悉的是他的藝名——蘇眠。蘇文斗是他的本名,身份證上的名字。醫生幾次覺得在哪里見過他,就是因為他的臉經常在電視里出現。當然如果蘇文斗說出“蘇眠”這個名字的話,醫生沒準能夠想起來的。
剛才醫生問他最近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情,算是問到根兒上了,何止是不順心呢!簡直就是折磨!可是他沒法說,不能說。說了就等于向公眾暴露了許多秘密。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說禍不單行都不確切,簡直是接二連三,今年是龍年,都說龍年不太平,對于蘇眠來說簡直就是災難之年。
現在是九月,今年年初的時候,網絡上有人發文章說蘇眠的學歷造假。蘇眠很受折磨,但后來的事實證明,那不過是折磨的開始。
所謂學歷造假,實在出于偶然。去年秋天這個時候,當地管文化的領導接見文藝界青年代表,他也有幸參加。談得很親熱,也很具體!領導說:大家雖然都是很有成績,很有知名度的藝術人才,但是大家還要不斷地提高文化素養,尤其是青年人。說到這里,領導忽然問:諸位都是什么學歷呀?在蘇眠的印象中,流行歌手的學歷都不太高,中專畢業就算不錯了,他自己就是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剛開始他還沒有太多的心理負擔,不料大家一路說過去,美聲唱法和民族唱法的歌手不是中央音樂學院的就是中國音樂學院的,那些影視話劇演員不是北電的就是中戲的,流行歌手就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就是女歌手邱東東,不料人家邱東東居然是師大藝術系畢業的。蘇眠愣住了,怎么好意思說自己只有初中文化呢!怎么好開口說自己沒有大學學歷!說是虛榮,也是輿論的壓力使然,蘇眠回答的時候,聲音雖然不太高,但是聲音很清楚,他說他是大學本科,師大藝術系畢業的。他記得他說的時候,邱東東就使勁地看了他一眼。
一個藝人,憑著自己的“藝”吃飯,學歷高低其實沒有什么太實在的意義,這和專家、教授的學歷不能同樣看待??烧l也沒有想到,蘇眠的學歷卻受到了關注,不但網上的百科馬上被更新,有次會上一位記者居然也把這件事情當成個問題來問,而且問得很具體,哪一個師大?哪一年畢業的?蘇眠沒有辦法,只能錯上加錯,說自己是華東師大某年的畢業生。就這樣,他的謊話被他自己夯實了。
為了有點底氣,他找了個做假證件的,特意做了一個華東師大藝術系的畢業證,與此同時,他還到處尋找那種發學歷證書的大學專修班,很想真的進修一下,以求做到“名副其實”。不料,還沒有來得及“進修”,某晚報的一個記者調查又把他的謊言戳穿了:據記者在華東師大調查,華東師大藝術系根本就沒有畢業過一個名叫蘇眠的學生……
在當下,學歷造假被揭露的實在太多了,上自大學教授、著名“海龜”,下至沒名沒姓的公司小白領,甚至一些地方的主政官員,網上一搜一大堆,但至今也沒有相關的法律進行調查和懲治,蘇眠本人又是個個體的歌星,沒有公家單位的束縛,于是蘇眠的經紀人吳維平就硬著頭皮發聲明表示抗議,說蘇眠上學用的不是這個名字,但具體什么名字也說得含含糊糊,蘇文斗算是其中一個。于是這件事情就這樣拖著,拖著拖著還有了副作用——知名度更高了,蘇眠也變得更立體了、更豐富了。他的粉絲——有個專門的名稱叫夢絲——開始抗議揭發的人多事兒,他們力挺蘇眠說,一個歌星學歷真假有什么關系,你倒是有學歷,能唱得像蘇眠那么好嗎?!哈哈!你是羨慕嫉妒恨!
這件事情對于臉皮厚的人是件小事,可是蘇眠還沒有修煉到那個程度。他有些心虛,怕見記者,甚至怕演出。吳維平再三告訴他不要緊,說就像童謠里唱的那樣,常在江湖漂呀!怎能不挨刀呀!你太嬌氣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件“小事”卻連帶產生了另一件更大的事。
診室外,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他就是蘇眠的經紀人吳維平,人稱吳總。他體態偏瘦但顯得矯健,戴一副黑框眼鏡,他不茍言笑,初次見面就給人精明干練的印象。他是蘇眠的經紀人也是蘇眠的精神支柱。
“大夫怎么說?”吳維平問。
蘇眠把看病的經過和吳維平說了一遍。吳維平拍拍蘇眠的肩頭:“沒關系,慢慢來……”
“有找我的電話嗎?”
“沒有什么要緊的,我都回了。”
“那個人來電話了嗎?”
吳維平點點頭:“他說下個星期要找你坐坐。”
蘇眠心中掠過一陣很不舒服的感覺?!澳莻€人來電話”就是目前他最大的心病,或者說是最大的心病之一。
學歷被打假的第二個月,蘇眠去外地演出,這個外地其實說起來也真不能算“外”,它就是蘇眠老家所在地,浙江的一個城市。那個城市很有錢,這次邀請蘇眠參加一個慶典活動,算一次商演。出場費一場十萬元,一共三場,總數是三十萬元,還是稅后。
演出結束后在后臺有市領導接見,一個西服革履的矮胖官員走到蘇眠面前,親熱地叫著他原來的名字說:“文斗,祝賀演出成功呀!”蘇眠一愣,那位官員接著又小聲說:“文斗,你不認識我了?”
蘇眠定睛一看,有些眼熟,忽然想起來了,原來是自己以前待過的某縣越劇團的副團長。旁邊一個秘書模樣的人走上來介紹說:“這是我們市的文化局局長?!碧K眠大吃一驚,眼前這個人擔任原來那個小劇團副團長的時候,見到鎮長還要低三下四地拍馬屁,怎么這些年就升成這么大官了!如今這是怎么回事呀?莊稼長得不怎么樣,雜草怎么就這樣呼呼地往上躥呢!這位官員名叫范常紅。
“哦——范局長,您好!”蘇眠急忙賠上三倍的笑容。
“在首都發達了,出名了,別忘了給家鄉做貢獻呀!”
蘇眠連連點頭稱是。范局長又問他最近回沒回家鄉看過。說實話,十幾年來,蘇眠從來就沒有回去過,他厭惡那個地方,也厭惡眼前這位曾是副團長的局長。那個地方雖然有他的父母,有他的童年,也有他隱約的初戀……可是那個地方也傷透了他的心。這一刻,他非常后悔來到這個市參加演出。要不然他也不會遇到這個他一生都不想見到的人。
就在這時候,范局長說了一句話,讓蘇眠更加悔恨。范局長說:“真得感謝網絡呀!以前我們光知道在京城有個著名的歌星叫蘇眠,我們做夢也想不到蘇眠就是從我們這里走出去的蘇文斗呀!前些日子,網絡上關于你文憑造假的爭論鋪天蓋地,有人證明你的真名是蘇文斗!我們大吃一驚!我們驚喜萬分!你給咱們家鄉爭了光呀!我們家鄉的人支持你!說你學歷造假那就是一派胡言,你就是鄉親們親自送進大學門的嘛!”
范局長就像在作報告,引得周圍的人都傾聽他的發言。只有蘇眠不說話,范局長的話,尤其是最后一句話,讓他預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威脅,他想盡快地逃離這個地方。可惜他還有一個晚上的演出。
第二天晚上演出之前,范局長又來了,他把蘇眠拉到一旁很親熱地說:“給家鄉做點事情吧,尤其是你原來的劇團?!碧K眠一激靈,他意識到對方要談錢了。不過如果真的是給劇團點錢也是應該的。于是他說:“您說怎么辦?我聽您的!”
范局長說:“雖說你掙的錢很多,才三天就是三十萬,當然這也是你們演員辛辛苦苦的勞動所得。”說著,范局長遞過一張名片,蘇眠接過一看,上面寫著劇團的名稱,下面是個不認識的名字,職務是劇團團長。范局長又說:“后面有個賬號,是他們的財務賬號,你把錢通過銀行打到賬號里就成了?!?
“打多少合適?”蘇眠小心翼翼地問。
“你不用把三十萬都打到里面……”范局長笑笑,很體貼的樣子。事后蘇眠想起來,這個姓范的真是流氓。幸虧這個時候,經紀人吳維平來催場了。
蘇眠小聲地在幾分鐘的行走過程中把范局長要錢的事情說了一遍,說他想給對方二十萬。
“這不是明搶嗎?”吳維平皺皺眉頭。
演出間歇的時候,吳維平還是反對,蘇眠說了句,有些話以后告訴你,吳維平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二十萬不是小數,再說這錢要是到不了劇團怎么辦?”蘇眠說:“就是他本人要我也給?!?
吳維平盯著蘇眠的眼睛:“你有什么短處在他手里嗎?”
“實話對你說,沒有!”蘇眠說。
最后,吳維平嘆了口氣:“那就破財免災吧!”
第二天早晨,蘇眠與當地演出公司結賬的時候,簽了一張三十萬的收條,然后到銀行把二十萬打到范局長留下的那個賬號里。什么收條也沒有。
誰也沒有想到,演出回來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有消息傳來,范局長被“雙規”了。蘇眠高興得請吳維平和助手們吃飯喝酒。這本來是件好事,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料有一天,蘇眠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說,范局長讓我告訴你,那錢就是你贊助劇團的。蘇眠正有點奇怪,對方又說,別亂說話,否則對誰也沒有好處!電話掛了!
過了一個星期,又有兩個人親自找到蘇眠,說他們是范常紅所在市的檢察院的,問到那二十萬元錢,蘇眠說那錢是范局長讓他贊助劇團的,人家說:據調查,劇團根本沒有收到這筆錢。蘇眠把當時的情況說了一遍,說他是按照范局長提供的賬號把錢匯過去的。人家又問:有劇團的收據嗎?蘇眠說沒有要,也沒有人給。對方懷疑地笑了笑說,你再想想你和范常紅還有什么沒有說明的關系。聽見這話,蘇眠覺得腦袋忽的一下就“大”了。
從那天以后,隔三岔五的就有檢察院的人找蘇眠,有時候是電話有時候是來人,讓他說明那錢到底是什么錢。按照常理,一個人怎么會沒有任何理由就把這么多錢白白送給人家呢!蘇眠說,就是那個情況,你們查吧,我沒有什么虧心的事情。
他媽的,真是領導得病,群眾吃藥,上哪去講理呀!蘇眠經常罵道。
話是這么說,可從那些日子以后,蘇眠就開始睡不好覺,檢察院的人一來電話,他的心就緊縮一陣。他天天盼望范常紅的事情早早結案,他就可以結束這種折磨。沒有想到,都快半年過去了,這件事情還拖著,那邊的檢察院還接二連三地找他。他真的不知道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說蘇眠是個膽小怕事的人,這話有點過了,但他是個小心謹慎規規矩矩的人,他受不了檢察院的這種帶著懷疑口氣的詢問?,F在好像被“雙規”的除了范常紅,還有一個同伙蘇眠等在外邊。盡管他沒有任何錯誤,但是他害怕,因為他知道有的時候有理也說不清楚的,況且有些時候有些地方是不講理的。
這些日子,多好的飯菜剛一擺上來,他心里就先飽了。夜里睡不著,白天也睡不著,有時候中午忽然能睡著半個小時,就覺得幸福極了。
有一天他在洗浴中心的穿衣鏡里看見自己的裸體,看見了肩膀上的骨頭都顯露出來,他怎么也想不到瘦成這個樣子。他聯想起一斤豬肉的體積,這些天掉了十幾斤的體重,那得多大的體積呀!現在他坐在椅子上總覺得椅子硬得硌屁股。他覺得渾身無力,唱歌的時候開始沒有底氣,他意識到他要垮掉了。
蘇眠著急,吳維平更是著急,只不過他為了安慰蘇眠,勉強裝作平靜?,F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蘇眠的身體。一個歌星連唱歌的力氣都沒有,就意味著他的藝術生命結束了。況且眼前的許多演出合同馬上就要兌現呀!想起這些事情,吳維平真是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