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

是十月份，他從北平去了沖繩，父母不滿意他救國救民那一套，又盼著他早些結婚生子。京城內內外外的姑娘就差沒編個號抓鬮了。他想，這些姑娘怎么就甘于成為像她們手中的珠玉寶釵似的一樣的存在？任人精挑細選甚至還能討價還價。他懂，卻也不懂。同父親說這一趟結束了他就順著他們的意思成家立業，且這一趟他非去不可。

父親只是背對著他半晌，而后揮了揮手。他明白，父親這是同意了。

走時，老太太還是不住地流淚嘆息。他說：“娘，我這只是去散趟心，您這模樣兒讓人瞧了去還以為您讓媳婦兒欺辱了。”他有心逗老太太笑，老太太聽了也就笑著推了他說：“我可沒那有兒媳婦兒的好福氣！”

他從北平到沖繩，想看看來自這片土地上的同樣有血有肉的人們為什么看不到他的國家里溫熱的血肉。他，叫莊廷山。

已經是傍晚了，他走在這個海島的某個邊緣，心里想這里倒是和北平的景兒不一樣。黃昏的光投在海面上加上晚風熱心協助，海面就像片被一雙巧手剝下的橘子皮，讓人看著就有了些勝利的自豪感，畢竟這么片完美的橘子皮不是哪兒都尋得著的。

他這樣邊想著邊往前走，目光就直直地被一個女子的背影奪了去。她是中國人的打扮，白底兒紅梅的旗袍，那樣顯眼的花色像是長在她身上，花朵貼合著她的身體經過腰身在肩的地方伸展開來，同這個身體一樣向前探著，凝望著遠方，自然也詭魅。莊廷山就這樣暗自看著，那女子就回了頭。他詫異，這女子左不過也就是女學生的年紀，一個姑娘而已。穿的這樣鮮艷卻說不上俗氣。又想著自己這樣盯著別人，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最后莊廷山只朝著她尷尬的笑了笑。

“你為什么來這？”沈瑤開口問，沒有羞澀也沒有驚訝。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國人?”莊廷山反而顯得無措。

“直覺。”說這話的時候，沈瑤反而笑了。

“我從北平來的，要說為什么來...為了保家衛國你信么？”莊

廷山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莊家少爺吊兒郎當，這是大多數人的第

一印象，也是很多人的唯一印象。說完，莊廷山就笑著望她。

沈瑤沒有回答，“你看啊，從這兒看前面就是北平，只是太遠了。”

沈瑤伸出手指著某個方向說。像極了剝橘子的那雙巧手。

她說：“我也是從北平來的，我來這兒兩年了。”

她說：“我想北平了，很想很想。”

她說：“我叫沈瑤。”

莊廷山又愣了，他沒想到她會說這些，也沒想到她會說這么多，只堪堪地回了句：“我叫莊廷山。”看到他的窘態，沈瑤就笑了，笑得像她身上紅梅一樣張揚，好像剛剛那些失落的話是旁人說的。

沈瑤看著面前這個像哥哥的人，很白，笑起來有酒窩，身上還帶著故鄉的味道。

夕陽一步一步地踱入海洋，海洋送來染著夕陽余暉的風，吹在這兩個身處異國他鄉的人身上，誰也沒有再說話，那感覺卻像是多年故友，周遭的空氣都覺得熟悉。

莊廷山這才發覺，她的頭發編著麻花辮，十分松散，風吹過，那些發絲纏住了他的眼神。

沈瑤也才看到，他的嘴角有笑、有溫柔，還有困在其中的自己的心跳。

——

莊廷山邀沈瑤做他的向導，帶他走走這異域。

莊廷山知道了這比自己小四歲的姑娘還會喝酒；知道了她愛

穿著各式顏色鮮艷的旗袍；知道了她獨自在日本留學至今；知道了身不由己的人們啊，遍布世界。

說是在日本，其實也還是在中國人的圈子里逛，吃飯也是中國菜。那一天莊廷山陪著沈瑤去吃點心，糖火燒、棗花酥、蜜三刀、炒紅果一堆擺滿了桌子，都是些北平常見的點心，沒想到沈瑤吃著吃著就哭了。莊廷山慌慌忙忙地給她抹眼淚，又想起她才是個十八歲的姑娘家，怕她害臊，只胡亂地抹了抹。

他不知道她哭的原因，那個時候也沒想要問她，只覺得緊張，只想讓她笑。后來難熬的日子里莊廷山總會回憶跟沈瑤一路走來的時光，每每想到這兒，都自問自答似的說，大概就是這個時候了。

好一會兒，沈瑤不哭了，給自己理了理頭發，對著莊廷山認真地說：“莊廷山，謝謝你。”

那天是莊廷山在日本的最后一天，他送沈瑤回學校。兩個人的步子慢的很。月光透過樹枝落在地面凹下的坑中，像極了一碗甜滋滋的糖水，走在這路上的人啊，瞧得見卻喝不著，心里免不了的不是滋味兒，莊廷山和沈瑤就是如此。他們慢慢的走，月亮也眷顧人，慢慢地挪。

直到幾個女學生看見了沈瑤，目光在莊廷山身上轉悠了一圈才回到沈瑤身上。幾個女學生七嘴八舌的笑著對沈瑤說了好些話，說的都是日語，莊廷山雖是聽不懂，但七零八落的加上這些女孩子的笑容他也明白了七八分。他向著她們回了一個禮貌的微笑說：“我走了，再見。”

沈瑤聽到這聲音從背后傳來，這句話莊廷山說的很鄭重，重得仿佛壓住了沈瑤的肩膀讓她無法轉身。到最后沈瑤也沒有回頭，只伸出了手臂擺了擺。莊廷山竟從這個小姑娘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轉身離去。

過了很久，沈瑤才緩緩地側過身子，看著一旁光禿的櫻花樹，獨自說了句：“前些日子還開的盛，忽而就謝了呢，怪得很。”離去不久的幾位女孩兒的音兒還聽得著，她們在說些什么呢？總不會是同沈瑤一樣，疑惑著早已凋謝的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