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清兒擔心沈瑤受不了，總想著要和她說些什么，想著怎樣安慰她才好。可沈瑤的反應太平靜了，不哭不鬧，該睡覺的時候睡覺，該吃飯的時候吃飯，只是更少開口說話了。時間對她來說是個最無用的東西。

在知道莊廷山走了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沈瑤最熟悉的還是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她不打理也不讓清兒管，任由它們瘋長，人活不灑脫不該再限制了花草。有太陽的時候，沈瑤就瞇著眼睛靠在門框上看天，誰會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許是有的。

1949年 10月 1日，新中國成立。

舉國歡慶的日子，天安門前的慶典吸引了太多人圍觀，仿佛這城樓背后的皇宮里依舊是繁榮盛世，放佛不曾有過千千萬萬條性命為這個盛典鋪墊。五星紅旗的紅，讓人熱淚盈眶。傍晚的時候沈瑤跟清兒說她要去天安門那兒看看，清兒又驚又喜地放下手中的活計就要陪她去，可她要自己去。沈瑤的性子清兒是知道的，縱有一萬個不放心，也只能由著她。

沈瑤不要人送，攔了輛黃包車就走了。拉車的是個大爺，步

子不那么利索，她也不急。

“好時候到了姑娘，你也是去看***的吧？”大爺拉了一天的人了，總都是往天安門去的，理所當然地開口。

沈瑤沒想到這大爺會搭話，愣了一下也說：“是啊，好時候到

了。”大爺有些喘息，“大爺瞧著你的年歲也要找個人家過日子了吧，以后再沒這些爛七八糟糟心事兒了，你們這一代啊，都能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了。”

“我嫁人有些年了大爺。”沈瑤的語氣溫柔起來。

“大爺瞧著你像十七八似的，年紀大了眼神兒不好了。那今兒怎么一個人啊？”大爺笑得慈祥。。

“他沒空，我自己個兒出來逛逛。”沈瑤笑著說，好像回到十幾年前，沈瑤總出門去找莊廷山，哪天在家了母親總笑她“怎么今兒一個人啊？”

等沈瑤到了長安街的時候那早就圍了個水泄不通，她就站在原地遠遠地往天安門的方向看。沒一會兒天就黑了，她還是站在那兒。

“砰！”先是響了這么一下，緊接著就是密密麻麻的爆鳴聲，一道又一道的光沖上天空，這些煙花都是最新的樣式，人群中的歡呼此起彼伏，熱鬧的新世界就此來到。沈瑤還是站在老遠的地方看著這副畫面，看著人頭攢動，看著煙火絢爛，毫無預兆地崩潰了，她在這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失聲痛哭。沈瑤縮著身子蹲下去哭，她沒有力氣站起來了。熱鬧的地方傳來的喜悅之聲一波一波掩蓋著她的悲傷。哭到脫力以后，她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望著天上那一道一道轉瞬即逝的美好，沈瑤已經不出聲了只是眼淚不受控制地淌。

煙火停了之后好久好久，久到廣場上的人所剩無幾，久到沈瑤沒有眼淚可再流，久到她重新有力氣站起來凝視著那座威嚴的建筑，呢喃“莊廷山，山河安好的樣子我替你見過了。只是這煙花瞧著真不好看。”

見沈瑤遲遲不歸，清兒實在顧不得她會不會惱了。叫上她家那口子就尋來了，遇著沈瑤的時候她離長安街還不遠，正自己一個人在路邊撐著瘦弱的身子慢慢地往回走，她的眼睛紅腫的像新鮮的桃子通紅泛著白，可嘴角仍又掛著笑意，清兒一時不知問什么好。反倒是沈瑤主動挽起了清兒的胳膊同她說起了話，清兒心中從未曾與沈瑤生分過可是確實這些年沈瑤與她是有距離的，她總覺得她家小姐心里頭藏著千斤重的心思卻一點也不肯告訴她。沈瑤挽起清兒胳膊說說笑笑的時候，這時的時光仿似同十幾年前沒什么兩樣兒。好容易等來了兩輛說剛要下工的黃包車，清兒的丈夫同著說了好一會兒價格才少加了些錢送她們回去。

一路上沈瑤同清兒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談著做姑娘時候的趣事，竟還笑出了淚。這樣兒才叫人放心啊，清兒想她家小姐這是想開了，往后能好好地過了。

到家之后清兒幫著沈瑤洗漱睡下后自己也就去歇下了。明天又會是一個人人愛著的好日子。

第二天上午，清兒起的也比往常要晚，昨兒夜里睡下的遲。她看沈瑤還沒起，想她興許是累著了，又想到從前在沈家的時候她也總愛賴著不起，想到這清兒還忽的笑出了音兒，感覺一切都未曾改變。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沈瑤還沒起來。清兒想再累也該叫她起來吃飯了別傷著胃。清兒推開房門，一只腳剛踏入門內另一只腳還懸在空中，步子沒邁完就不動了。眼前是沈瑤穿著大紅色的旗袍，下擺順著床沿在地上鋪開來，嫣紅的一片閃著金色的光，有些刺眼。那上面金線繡著的是許多大大小小翩飛的蝴蝶，腰側扣子用的珍珠在屋子昏暗的光線照耀下像眼淚滑落停駐。這件旗袍就是沈瑤嫁給莊廷山那晚穿在身上的，沈瑤愛惜極了。清兒繼續她的步子，一步步地走向沈瑤，她叫，“小姐？”無人應。從開門的那一刻開始，清兒的心里就有了回應，這時她不覺著驚慌和悲傷，看著她家小姐的樣子只是覺得自己不該擾了她。沈瑤化著精致的妝容，黛色的遠山眉，兩腮的粉紅，絳色的嘴唇；耳上戴著珍珠墜子，頸間是同套的珍珠項鏈，腕子上的白玉鐲子以及指上的翡翠戒指這一切都是沈瑤嫁給莊廷山時的模樣，連著她臉上的神情都是一樣的，眉梢眼角都是笑。只是眼前這個沈瑤合上了雙眼再也...再也不會，不會醒來了！沈瑤的半個身子是靠在床邊的，腳邊的火盆里盡是灰燼，燒的都是莊廷山寫給她的信。假如再遇莊廷山，他不記得她了，這些信可讓他沒有法子耍賴呀。

昨夜喝下那杯酒之前，沈瑤想了許許多多，想著想著就覺著日子就像又過了那么一遭。她想她是真的不孝，爹娘一生只她一個女兒，從來是包容理解她的，也是因為這份理解她才能一次又一次拒絕去香港，因著這份包容她才敢任性地走到今天這一步，左不過憑著那份愛。沈瑤問自己，真的活不下去了么？當然可以，她沈瑤不愁吃喝怎么不能活，可是真的沒有力氣了。愛情不該是無病呻吟，可是無論是在日本時還是等待著莊廷山的這些年，莊廷山給過自己的都是時光中無力和悲悶的救贖，是綢緞一樣光滑的黑暗里的一團光，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那些日子里痛苦的感覺所以無論如何也忘不掉莊廷山。看到美的風景、吃到好的點心、讀到欣賞的書都要想著要是他在就好了，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中偶爾有對老夫妻互相攙扶著說說笑笑，自己也跟著幻想。沈瑤就想啊，自己這一生前十八年等著遇見莊廷山，后十八年等著和他再見面，這個劫是過不去了。就這樣也夠了，不怨天不怨地，只盼望著來生再見時，是錦繡華年。

桌上用茶盞壓著張信紙，道來：清兒，你不要傷心，我并非是不想活了，這樣說來也確實可笑，但我的確只是執意覺著我該和他再見，我們也當是團圓的。

你和雙雙都是好福氣的人，往后更加要好好地生活，你令她也不必傷懷，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生長短而已。

我非死，只是覺得莊廷山不該那樣孤獨，他闔該是全天下的英雄，也是我此生的愛人。

沈瑤

尾：是誰家的姑娘拿本《資治通鑒》掩著《牡丹亭》躲著先生偷偷兒地瞧，看到那段話就出了神，連嚴厲的先生都忘了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這世間的道理總是，沒有誰欠了誰，只有誰還愛著誰。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小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