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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9評論第1章 報恩奴婢
待素錦親手點燃了沉香,屋里彌漫起蒙蒙的霧氣。
坐在正中、面目莊嚴的沈府老太太才緩緩悠悠道:“你家爺又要新藥了?”
穿著青裙素襖的素錦便垂了頭,道:“先生的藥方都開了,就差這一味。”
老太太旁邊的馬婆子便發出一聲嗤笑,眼皮向上翻了翻。
隨后被老太太一記眼刀止住了。
老太太捻著茶盅,吩咐一旁丫頭把東西提了出來:“這是首烏半兩,你每日到我這里取一次。”
從臺案上退下來,素錦謹慎應道:“是。”
老太太這才睜眼掃她一眼,慢吞吞道:“這些年辛苦伺候主子,也難為你了。”
她低垂眼眸,本本分分道:“是奴婢分內事。”
老太太又把眼睛閉上了,素錦退了出來。
等素錦走了以后,馬婆子撇嘴道:“老太太,看這叫什么事兒,今天要人參,明天要首烏的,一天比一天要得貴重,都不知到底是真的忠心呢,還是別有居心。”
老太太眸光有些意味不明,半晌才說:“你管她呢,再怎么樣也翻不過天,這點東西還要不窮府里,由她折騰去。”
馬婆子又撇了撇嘴,才作罷了。
在一旁等著的荔兒早就急了,幾步搶上來道:“我的好姐姐!你怎地進去了這樣久,難道老太太又為難你了不成?”
素錦一皺眉:“荔兒。”
荔兒悻悻然住了嘴,想起不是在東府,忙下意識看看周圍有無旁人,嘟囔道:“最近要些東西越來越難,真不知老太太怎么想的……”
素錦道:“老太太怎么想的不用你多管,快跟我回東府。”
荔兒心里也一肚子氣,本來她跟出來純粹是為了幫忙,東府距離主院較遠,公子爺體恤素錦一個人拿東西辛苦,讓荔兒幫著分擔一些。
萬沒想到老太太只給了這么點東西,連帶著她也成了擺設。
路過歸雁園的時候,荔兒打眼見到里面大紅燈籠高掛著,滿眼的喜慶富貴,莫名覺得扎眼,心里更來氣。
當下低聲連珠炮地對素錦說:“都是這個女人,憑什么我們東府荒涼偏遠,她的院子就這么漂亮堂皇。自打她來了之后,府里就沒有安寧過,氣死我了!”
素錦一直沒有說話,只快步朝前走,荔兒跟著就抱怨了一路,眼看進了東府地界,她還是不住嘴地說著:“依我看,非得把這事都稟報了公子爺,省得那起子小人敢天天欺負咱們!”
素錦猛地就頓住了腳,回身看著荔兒。
荔兒沒料到她突然止住,一時不察,險險才剎住了車,小聲叫道:“素錦姐姐……”
素錦眸光凝視著她,頓了頓才開口:“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都可以暫且不理。只一樣,今日的事不許對公子爺提半個字。”
素錦并沒有怎么呵斥,說話聲音也不大,但荔兒接觸她那眼睛,就莫名其妙地沒有底氣了。
但她終究還是不甘心地分辨:“可是她們都欺負到咱們頭上了……”
“誰欺負到頭上了?”素錦臉色微沉,“你倒說說,都有誰欺負了?”
荔兒臉色變了變,終歸還是有點腦子,沒有說出來。別看她一口一個公子爺,她也知道,真正在公子爺跟前得臉的,只有素錦才是。
她心里起了些悔意。
沒想到素錦卻沒有再逼問,等荔兒好容易有勇氣把頭抬起來,才看見,素錦竟然都走遠了。她一愣神,隨即跺跺腳追上去。
遠遠傳來素錦的話:“你以后不必跟著我出來了。”
荔兒是五年前被人牙子賣進來的丫頭,那時候,沈府已經有了一個過繼來的、名義上的沈府長子,而后來她才知道,她要伺候的人,雖則是名義上的二公子,但其實,這才是沈府真正血脈的親子。
與其他丫鬟比,荔兒的資歷比沈府家生子短,卻又比新人長,許多事她沒有老人知根知底,但又比新人敢說話,但饒是她,有時再不情愿承認,也得稱另一個人為“大少爺”,稱他娶的女人才是“少夫人”。
今日被素錦駁斥,她也知是自己沖動之下口無遮攔,不覺又氣又痛。
沈府家大業大,光獨立成宅的大院落就有三個,東府算其中最偏遠的。素錦拎著半兩首烏,走進沈洵的院子,守在門口的大丫鬟花期立即迎了上來。
素錦問她:“伺候公子梳洗了嗎?”
花期道:“公子還沒醒呢。”
素錦看了看緊閉的房門,片刻道:“那你們注意聽著動靜,我先去藥房煎藥,回頭若公子醒了,一定先讓公子用膳。”
花期答應了聲。
眼看素錦走了,荔兒后腳就跟著進門了,花期看見,自然逮著她就問怎么回事,明明一同去領的藥,怎還和素錦一前一后地回來。
荔兒心里還有氣,就嘟嘟囔囔了一句:“咱公子才是正出,用得著這么夾著尾巴做人嘛?”
話竟是沖著素錦背影去的。
花期趕緊拍了她一下:“瞧你說的什么話!”
雖然還不知具體何事,倒也不敢再問了,花期慌忙推著她往里走。
開藥方容易,但熬藥過程的艱難,往往是許多人不能想象的,尤其是大夫特意叮囑的工序,更是分毫都錯不得。
因此每回的新藥素錦都是親自動手,藥房里的下人們都知道這點,所以只是在一旁打打下手,正中的藥罐子卻是一點不敢靠近。
等素錦終于熄滅火苗,用布包了小心把藥罐端下,已然過了大半天工夫。
素錦小心地端著藥進屋,抬眼看了看床上已半坐著的男人。
男子身上只披了件薄衣,依靠在床榻上,只是眼依然閉著,看那身形似乎弱不禁風。
素錦緩步上前,似乎也不在意眼前人是否真的醒了,便叫了一聲:“公子爺。”
男子果然不曾睡著,聞聲轉過了臉,一雙如潭深眸投過來,只覺淡彩流光,先前那一絲孱弱感,仿佛倏忽不見了。
素錦低垂著眉眼,姿態恭謹地雙手捧上前:“奴婢有罪,請公子喝藥。”
沈洵微微瞇著眼,半晌道:“你去了這么半天,就是為了這個?”
素錦沒有答話,把熱氣騰騰的藥碗又朝前送了送。
沈洵手一伸,握住了碗邊,端著,又晃了幾晃。
可是素錦剛退下的時候,他又接著手一翻,滾熱的湯藥就倒進了床頭的花盆里。
那碗素錦精心熬制了一個時辰的藥,就這樣靜靜流淌在了烏黑的土里。
一屋子人都吸了口氣,素錦在床邊跪下來:“公子爺,奴婢熬制了一鍋還在火上,公子不愿意喝這碗,奴婢再去盛一碗。”
沈洵默默看著她,良久笑了笑:“你就是不放棄,是不是?”
素錦道:“是公子不該有如此想法,況且,服侍您是奴婢本分,何來放棄的說法。”
沈洵看了眼一屋子的下人,淡淡道:“出去。”
話音落,所有人早就乖覺地魚貫出屋,誰還留在這找晦氣。
可是等屋里沒了其他人,沈洵雙手撐著床邊費力向前坐了坐,眼看素錦安靜地跪在床前,身子一動不動,他的表情卻突然有些喟嘆:“知不知道,就算你不去做這些,也沒人會去怪你。”
素錦仰起臉看他,慢聲道:“公子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了別人好生照顧自己,老太太每月送這么多東西,都是為了公子,公子怎么也該體恤老太太的一片心。”
沈洵噙著一絲冷淡的笑:“這話,你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說一遍,我聽你說了多少年了,素錦你累不累?”
素錦垂眸淡淡道:“奴婢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請公子理解。”
沈洵宛若深潭的眼眸看了她良久,不管他目光含義為何,素錦都不為所動。低垂的頸部,似乎都帶著冰冷的弧度。
不知是哪點撼動了沈洵,和以往很多次相同,沈洵不能支撐太久自己的身體,隨即無力地躺回床上:“叫花期端剩下的藥吧。”
素錦終于站起身:“公子肯在乎自己,奴婢便不會再煩你了。”
藥喝完了一碗,還剩小半鍋,素錦卻吩咐把它再次放在火上燒,等晚上沈洵要洗腳的時候,那小半鍋藥又被一股腦倒進了滾燙的洗腳水里。
素錦再次來到床邊,輕輕把沈洵身上的被子揭了,口里道:“公子恕奴婢冒犯。”
沈洵的雙腿上只穿了薄薄的一層衣,素錦伸出手,小心地捧起了他的雙腿,將之慢慢地放到了熱水盆里。
花期在一旁只低著頭,無論看多少次,心里都覺不忍。這樣一個清風俊朗、雋雅無雙的男子,雙腿竟然是廢的。
到這已經沒她什么事,她默默退了出去。
那洗腳盆上還飄著絲絲熱氣,素錦的手指在沈洵的腿上輕輕捏著,一邊問:“公子若是感覺到不適,定要告訴奴婢。”
沈洵只淡淡一笑:“這又是跟哪個大夫學的方法?”
素錦也不抬頭,只回:“是奴婢從書上看來的。”
沈洵道:“說你不放棄,你還真就不放棄。”
素錦捏得很仔細,從腳踝處開始,腿上每一處,她都認真按上幾遍,哪怕手下是好似沒有生機的皮肉,少頃額上也起了一層密密的汗。
沈洵目光微動:“怎么不說話?”
只聽素錦聲音極輕地說道:“公子,奴婢一定會報答你的。”
沈洵僵了僵,望著跪在身前,努力為他捏腳的素錦,他忽然有種怎么用力都無法擺脫的負重感。
而此時素錦已經起身,拿布替他擦干了腳,便端著盆向外走。
到門口的時候身后傳來沈洵幽幽的話:“素錦,我告訴過你吧,我的腿曾經請本朝最好的太醫看過,而他說無藥可醫。”
素錦頓了頓,微微側過臉道:“身為醫者,自身大多存在局限,就算是太醫,也不見得就能治百病。”
沈洵眸光暗淡,仿佛沒有一點光澤,盯著自己無力下垂的雙腿。
“公子早些歇息,奴婢……告退。”
這世上最難過的是什么?虎落平陽,鳳凰落架,再往下說,還有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每一種都叫人感嘆命運的捉弄。
素錦在沈府八年中,幾乎每晚都要在夢里醒來,夢里的那一場大火也燒了整整八年。就像早上她看著自己的手,若問還有什么是她不能忍的,答案是沒有。
你永遠不會是最悲慘的那個人,同樣也永遠成不了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