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六年的除夕之后,年家也處在風雨飄搖中,似乎除夕的喜慶還未褪去,年尚書就被突如其來的圣旨革去了職務,并且是天顏震怒,年家三代內的親屬全部被抄家。只記得,除了逃脫了死刑之外,年家是禍事連連。
族中的男子八歲以上全部被發配充軍,而女眷則不論年紀,終身賣做官奴永不能脫籍。那是一場遠遠掩蓋了其他悲傷的悲劇,也幾乎讓人迅速忘了前不久對沈家少年公子的惋惜,而一心熱烈討論著年家的失勢。
京城,總是個流言傳得比什么都快的地方。因為達官顯貴們的消息,總是最靈通的。
荔兒和阿久兩個丫頭早起掃院子,不由對著緊閉的房門張望幾眼,隨后不約而同一笑。
阿久擠眉弄眼道:“素錦昨晚進去后,就沒出來過吧?”
荔兒也忍著笑:“畢竟素錦姐姐與咱們不同,她的身份,正該是能伺候公子爺的?!?
她們二人不管是先進府還是后進府,雖然一直都和素錦同樣伺候著沈洵,大部分時候素錦做的事也和她們差不多,但也都隱隱聽過一些,素錦似乎是沈洵的“屋里人”。
而作為資格最老的花期,對此則是默認態度。因此一眾丫頭是心照不宣,才有了平日素錦伸手,她們就絕不會插手的默契。
但不管傳言多少真,畢竟也是兩丫頭這些年第一次見到素錦留宿在沈洵屋里,所以臉上掩不住興奮的表情。
說到素錦被噩夢糾纏了一宿,早晨也仿佛是費了九牛二虎力,才堪堪睜開眼。轉臉見沈洵已經醒了,她便撐著身子坐起來,見窗外透亮,顯然已不早。
素錦到床邊預備給沈洵更衣,可是揭開被子,觸手濕漉漉一片,不由驚呼:“公子怎么發了這么多汗?”
沈洵面色較以往隱約蒼白,他輕笑道:“許是昨夜風疾,便覺得屋內無比悶熱?!?
“那也不該發這樣多的汗?!彼劐\眉頭皺起,摸了摸沈洵的雙腿,又抬手覆上他額頭,立時感到火燙無比,她驚道:“你發燒了?”
沈洵偏過頭,躲開她手笑道:“不妨事,是我一晚被子蓋得太嚴實,所以捂得身上發燙?!?
素錦哪里肯依,他越是躲著,她越是伸手湊到他后頸,那里也是一片火熱。她慌了慌,立時便揚聲叫人。
本來阿久兩個正在外間打趣著,說素錦和沈洵如何如何的事,冷不丁卻聽見素錦在屋里叫她們,登時愣住了,待反應過來連忙小跑沖進了屋。
于是請大夫的請大夫,忙抓藥的抓藥,一清早突然變得忙亂得緊。
素錦仔細回想,昨兒她歇下的時候,門窗都是關好的,即便是后來下了雷雨,屋里也是暖和的,沈洵的被子剛曬過,按理不該是著涼才發燒的。
但素錦還是對荔兒吩咐:“你去跟前頭說一聲,多要些新炭來燒,公子爺畏寒,暖爐一定要盡早準備好。”
荔兒得了話立時就去辦了。
可沈洵這一高燒卻來勢兇猛,素錦特意自小門出去,請了京里著名回春堂的大夫,診斷說是內因,有淤氣,氣血不暢,舊疾發作。
沈洵的舊疾,除了一雙腿,也不曾有其他。但因雙腿初殘,引發的高燒不退,只在最初的那一年時常發作,那一年沈洵備受煎熬,時常夜里低燒,多日不退,但那樣的頑疾,已是許多年不曾再犯。
送走了大夫,素錦拿著藥方細看。旁邊沈洵半躺著,無力地笑:“何用請什么大夫,久病成醫,這藥方你我背都背得下來?!?
素錦看向他,緩慢地放下藥單說道:“奴婢會按大夫的方子,著意為公子調養。”
因沈洵病著,幾個丫頭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平時不愿意支使手底小丫頭的,現在自己手頭主管的那些事兒都一個勁兒推給下面丫頭做,她們則騰出空閑親身服侍沈洵更衣吃藥。
沈洵極少會被四個丫頭同時圍住伺候,他自己都難以適應這種感覺,有時睜眼了,第一聲想叫素錦,回頭卻發現是花期枕著手在他旁邊。這還不算,如果不看正臉,四個丫頭的身量一般無二,若是迷迷糊糊間看見了誰,張口都不知道該叫哪個。
沈洵只覺病著的十幾日,體味了一把人生難得糊涂的滋味。
天氣一天天涼得快,轉眼出了十月,距離年關只剩不到兩月光景。荔兒催著繡娘趕制出了幾件厚冬衣,其中有沈洵一件大氅,做工極漂亮精細。黑色緞面上,繡娘繡了無數道金線,隱身在黑色里,領口也做了花樣,很有幾分神秘的貴氣。
荔兒獻寶一樣將大氅捧給沈洵看,連阿久眼都看直了,不由得贊嘆:“公子這件衣裳真好看極了。”
沈洵看見,對荔兒笑了笑:“費了這許多精神,趕制這么一件袍子,只是與我穿,卻怕是有些浪費了?!?
沈洵那意思,他并不時常出門,披大氅的機會,可說屈指可數。這件衣袍費的人力物力甚巨,若是最后成了閑置物,委實可惜了些。
荔兒卻只做沒聽見,嬉笑道:“怎么浪費了?往后天冷了,公子就能天天穿啦!”
沈洵眼望她一片好意,也笑笑接受了。
過冬的炭火早早就送足了,無論份例還是月錢,那頭再也沒有不盡心,均撥得極快。阿久只變著花樣燒菜,那些熱氣大的鉚足了勁上桌。
在沈洵發燒那段時間,就又請來了工匠在沈洵屋子里又隔出了一個小間,方便服侍的丫頭睡。后來沈洵好了,這小間就成了絕妙的好地方。
晚上阿久習慣炒了一碟花生,四個丫頭就在隔出的那個小間里,圍著暖爐吃花生。這天晚上又是,荔兒是傳聲筒,外面的消息她頭一個知道?,F在又用胳膊肘搗了搗花期,神秘兮兮開口:“那少夫人生了。”
花期幾個先愣了一下,阿久掐指算了算,方道:“正是到日子了呀,生的是男還是女?”
荔兒擠擠眼道:“又是極好的運氣,是個男胎?!?
阿久看了看周圍,疑惑道:“你說這運氣,是不是也挑人的啊?怎么有的,就像得了照顧似的,你想找些霉運給她,偏偏人家就是順利得很!”
花期掩嘴笑:“人們俗稱萬歲爺是真龍,有真龍護體,皇后就是鳳凰轉世,少夫人是個尚書千金,沒準也有什么護著呢。咱這些小丫鬟,就是想要運氣,也沒有呀。”
素錦嘆了一聲:“我看最沒運氣的就是我,花生回回都是叫你們吃完了?!?
幾個丫頭哄笑一堂。里間的沈洵拿著一本《左傳》,聽著外面的聲音,不禁苦笑。
素錦打了簾子進來:“公子爺笑什么呢?”
沈洵含笑看她一眼:“我笑《左傳》雖然是《左傳》,再歷史悠長也比不了姑娘們的笑聲長?!?
素錦低頭笑:“公子爺要是想休息,我就叫她們都散了?!?
“不必了,我也沒那么早睡,就讓她們……”沈洵忽然停住了,看了素錦一眼。
素錦奇怪:“怎么了?”
沈洵眼里神色奇特:“你方才稱了‘我’?”
素錦先是沒明白,隨后心里雪亮一道,反應了過來,卻耳根一熱,下意識道:“奴婢……”
沈洵笑里裝了幾絲苦澀:“我最討厭的,一是你叫我公子,二是你自稱奴婢?!?
素錦沉默半晌,隨后慢步來到桌邊,拎起茶壺倒了杯烏茶,遞到他手邊:“你晚上看書易口干,這烏龍茶能助你養養精神。”
手腕被沈洵握?。骸八劐\……”
素錦靜靜抬眼,那一瞬,都看進了對方眼里?!拔以涀鲞^很多不愿做的事……”素錦開了口,嗓音沉靜而平穩,“那時的感覺,也都是討厭的。”
沈洵望著她,握著的手并沒動。
素錦仿若幾縷嘆息般垂眸道:“若說討厭,便也只能請公子,繼續討厭下去了?!币驗楹芏嗍虑?,實在不是討厭,便可以不去做的。
沈洵知道自己今天是一時意動,沒控制住說了不該說的話,當下也添了幾分悔意,自松了素錦的手,嘆道:“你莫放心上,我不過隨意說的?!?
素錦蹲下了身子,伸手替他系腰間松開的衣帶,沈洵雙眸微動,向前傾身兩手驟地握住素錦的雙肩,提起她將她攬入了懷里。
素錦猝不及防,足下不經意地一軟,便跨坐在了沈洵腿上。
瞬時,她一側的臉只緊緊貼在沈洵的頸窩里。這般過了一會兒,沈洵壓在素錦頭頂的呼吸漸漸清晰。靜謐之中,素錦覺得沈洵都能感受到她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口的狂亂。
只聽外面響起荔兒疑惑的聲音:“素錦姐姐怎么進去了這許久……”
素錦紅著臉,默不作聲從沈洵身上滑下來,低頭將身上衣裳攏了攏,便看也不敢看沈洵,立時小跑到了外間門口,定定神,才撩簾出去。
沈洵獨自喘息了幾聲,漸漸閉眼,重重地落回輪椅上。
清晨打開門窗,但覺天高萬里,一個晴朗好天。
難得今日,是花期邊推了沈洵在院內散步,邊說新鮮事給他聽:“聽說前院少夫人和老太太,正預備給新出生的小少爺辦滿月酒,請了許多京城的權貴來賀宴。沒準這次會請了公子爺呢!”
沈洵對此倒并不熱衷,淡淡地沒有接腔。
花期說道:“即便前頭不請公子爺過去,咱們似乎也該備下一份禮,表示心意。”
沈洵說:“你便看著辦吧。”
花期見他今日總是興致淡然,知他情緒不佳,于是也不再蓄意引他說話。
東府本來就是沈府舉足輕重的一個院子,僅面積就占去了三分之一,所以一應事務全部準備十分齊全。劃歸了沈洵居住以后,花期幾個整理出的花園子就有三處,加上春日總想些新奇的花種子種下,因此年年開出的花兒竟都是姹紫嫣紅不同。遠遠望著旁人只以為是一片漂亮花海,如果說少夫人何鐘靈的院子,是富麗堂皇,那沈洵這里,就是第一的雅致如畫。
荔兒曾說氣話,言東府的景致不如歸雁園,其實也只是氣話而已。
沈洵走了幾圈,便不想再走,讓花期推他回去。進門卻看見荔兒已經等在那里,正到處張望找沈洵呢。一看見他進來,荔兒便喜得跟什么似的,馬上把手上一張燙金的帖子送上去,熱切切說道:“是前頭差人送來的呢!”
花期自然就看到那上頭印著“請帖”兩個字,濃墨的筆法透著三分不俗,她登時就三分了然于心。
沈洵把那張帖子一拿到手,盯著封上面的字,觀他神色似乎也就知道了是誰。
打開帖子,花期打眼只瞅到最開頭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賢弟”……沈洵已經擺擺手,讓她們都出去。荔兒和她便都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房門。
一出了小院子,荔兒就拽拽花期衣袖:“是大少爺親自寫的帖子呢?!?
花期會心地笑:“定是為了小少爺的滿月宴?!?
荔兒也同樣想到了這兒,忽然嘆了一聲:“不知公子會怎么決定。按理公子八年未和外頭打交道了,我也很希望公子這一趟能去?!?
其實幾個丫頭在沈洵跟前伺候多年,每人的所思所想基本都一致,雖然她們都知道自個兒和沈洵在東府的日子異常安逸,比外面那些鉤心斗角不知強上多少倍。可心底上……也都不希望自己家的爺沉寂在這小天地里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