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還好,一說阿久更怒氣難消,嚷道:“聽你這話還看不慣公子爺有這個待遇?你個奴才好大膽居然藐視主子?!”
張婆子也全然沒了顧忌,破口大罵道:“我是奴才?你就不是奴才?別以為自己掌管個破廚房就作威作福的!我這屋里燉著的都是給老太太和夫人的伙食,你跟這胡攪蠻纏的誤了主子們用飯,真個兒才是藐視主子!”
阿久連聲冷笑,片刻,忽然轉身對帶來的一群丫鬟道:“去,全給我砸了!”
東府出來的奴才們,沒有別的特點,或許不如別院的靈巧,也或許不如別院的聰慧,但就有一點:忠心。
東府的姑娘們,個個忠心。
莫說今日讓她們砸了大廚房,便是讓她們砸了更貴重的東西,去得罪更得罪不起的人,一聲令下,她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但是張婆子是不會懂的,她只道自己依仗著沈府最有權的兩個女人,所以任誰,都不敢在她面前撒野。
但她想錯了。阿久話音剛落,那群小丫頭紛紛捋起袖子,氣勢洶洶沖上來,當先一個圓臉丫頭,拽起灶上的鍋就狠狠撂到地上!
地面上炸起的油煙,才讓張婆子從震驚中回過神,先時她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沒想到這阿久居然真的敢砸!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慌的,張婆子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好大膽!這是老太太……老太太的膳食!”
阿久不理她,自己也走到丫鬟中間,抄起東西就砸。積怨已久,爆發起來相當不留余地。若是一直以來的暗地里克扣份例,她對此忍氣吞聲,昨日的茴香就是個導火索。
張婆子跳起來,大廚房其他人也看傻眼了,都愣著不知反應。張婆子扯開喉嚨叫:“攔著呀!快攔著她們!站著干什么!”
大廚房人才反應過來,連忙伸手去扯那些丫頭。哪里扯得住。這些丫頭有備而來,渾不怕,不像這些大廚房的人,拉扯間仍是不敢碰到鍋上燒著的東西。
一時間阿久帶來的人已經砸了個大概,大廚房的辦事婆子號的號,哭的哭,竟是拿她們半點辦法都沒有。
阿久直摔得兩手臂發酸,方拍了手道:“把那些沒動頭的雞鴨魚肉都帶上,茴香也拖走,今天咱們也沾光吃一回現成的飯!”
那些丫鬟們個個橫眉豎眼的,老實不客氣地把張婆子她們辛辛苦苦弄出來的東西伸手順走,兩個人扛著一袋未拆開的茴香,留下滿地狼藉,就要出門離開。
張婆子仿佛一下機靈了,上前拖住一個丫頭的手就大叫:“不準走!看你們哪個敢走的!我現在就差人稟明了少奶奶,去喊老太太,我倒請主子們都來評評理,今兒這事還讓不讓人活了……”
阿久冷冷看著她發笑:“你當我傻呢?我說張嬤嬤,咱還是省省力氣吧!甭以為拉著主子們就能給你撐腰!”
別看她剛才好像光顧著砸東西,其實她老早就注意到半炷香前,張婆子就偷偷使了個丫鬟,趁亂出去了,想必就是去叫人,如今張婆子就是想方設法拖延時間。
沒人會吃明擺著的眼前虧,阿久和她理論完,再一招呼,就帶著自己一眾丫鬟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把個張婆子氣得咬牙跺腳,只覺今日算盤頻頻落空,偏偏無可奈何。
和張婆子一起,有個姓鄭的婆子哭喪著臉上前道:“這可怎么辦?鬧得這樣,給主子們的飯定是上不成了!”
張婆子咬牙,又冷冷笑著:“這正好,她鬧得越大越是好,只看她得意這一時罷了!”
鄭婆子被她臉上發狠的表情嚇了一跳,到嘴邊的抱怨就咽下去了。
又過得一會兒,先前支使出去的丫頭就回來了,后面帶來了少夫人身邊的一個丫鬟喜鵲。
張婆子一見喜鵲來,她也心知少夫人不會親自來,但派個貼身丫鬟,也足夠了。
她當即就哭道:“喜鵲姑娘!您可快來看看我們這廚房里吧!今日這廚房沒被砸了個干凈,當真算是祖上燒高香了!”
喜鵲當先一步進去,打眼瞧見里頭破碗破鍋亂七八糟,煮好的飯菜更是傾倒在地上,亂得不堪入目。
她素來倚仗自己是大丫鬟,又是跟著少夫人陪嫁過來的,現在她過來,也代表了少夫人的意思。因此看見這些,自然就想端出個樣子。喜鵲便著意把臉拉了下來。
張婆子見她意動,忙含著眼淚又添油加醋:“喜鵲姑娘,您也看見了,今兒這午飯,怕是奴才無論如何端不上桌了。”
喜鵲冷哼道:“早聽聞沈府的二公子也是個守禮的,如何能支使丫頭做下這等事?”
張婆子作勢低頭去抹臉,饒是再給她個膽,她也不敢真的在背后嚼沈洵的什么舌根,就刻意轉了話頭道:“還請姑娘稟了少夫人,給我這廚房一干人做主啊!”
左右事情做下便是做下了,阿久那起子奴婢一個也別想賴掉。
喜鵲沉著臉道:“你們且等著,我去告訴了少夫人!”
說罷,也扭身迅速走了。
張婆子等輕輕出了口氣,張婆子臉上還露出一絲笑,回頭對另外幾個吩咐道:“先把爐子的火生出來,把能用的鍋架上,把夫人的木耳羹想法子先燉出來!”
阿久提著一把吃的揚眉得意回到東府,素錦坐在廚房的火旁,拿扇子扇著冒煙的藥罐。
阿久把得來的東西一股腦堆到了角落里,素錦轉頭看見她眉開眼笑的,不由道:“你把大廚房的東西都拿來了?”
阿久叉腰道;“可出了一口惡氣,那群人,簡直可惡極了。”
素錦眼珠轉了轉:“你莫不是逃回來的,張婆子叫了誰來?少夫人還是老太太?”
阿久沖她嫣然一笑:“我倒是聽她說‘去請少夫人’,不過甭管她請的誰,我才不在那老老實實等著。”
素錦扇了兩下扇子,方露出微笑:“這么快,大廚房的人就心向著少夫人了。”
奴才第一時間稟報的,往往才是真主子。按理說老太太才是這宅子中的第一人,出了什么大事通知的對象都該是老太太。大廚房只是前院掌管伙食的地方,居然都首先稟報少夫人知曉。
素錦低頭,默默扇著扇子。
不知從何處來的花期道:“不管先通報的誰,即便是找了少夫人,少夫人也定會再告知老太太的。”
少夫人再怎樣厲害,在這個宅院里,她都不會真正越過老太太去單獨做事。花期眼里還是有些擔憂。
“老太太會不會真的到東府拿人?”她問。
素錦淡淡道:“應該不會直接到東府來,老太太怎么著,也該會給公子幾分薄面。”
阿久余怒未消:“我今個兒鬧便是鬧了,便是不鬧,她們日后只會更欺到咱頭上來。恁她是誰來,咱再不做那軟柿子任人拿捏。”
東府難得在風雨前的寧靜中度過一下午,到未時,來了一個老太太身邊的丫鬟秋寧。
秋寧是沈府的家生子,可以說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東府的很多下人也都識得她,她的威望在丫頭中還是很高的。
秋寧這次只帶了一個隨身小丫頭過來,臉上的笑也和氣,進門第一句話,便是求見沈洵。
老太太身邊出來的人,那渾身的禮教和氣度,讓東府的丫頭心里明知她是為了廚房的事情而來,也一時說不出拒絕的話。
阿久早早就躲在角落里偷偷觀察秋寧一舉一動,秋寧在門外等了半日,片刻出來迎她的人是素錦。
“公子早前歇下了,還未曾醒轉,要不煩請秋寧姑娘下次再來吧?”
聽了這話,秋寧臉上還是笑得和氣,也不見惱:“那奴婢就在這等公子醒吧,也不值當再跑一趟。”
阿久暗自唾罵了一聲。
素錦面上也淡淡地說道:“主要是怕耽誤了秋寧姑娘伺候老太太,既如此,荔兒,你且去搬張椅子來,與秋寧姑娘坐。”
秋寧笑意不變:“老太太特意遣了奴婢來的,身邊還有紫寧姐姐等伺候,不打緊。”
那邊荔兒面無表情地搬了椅子來,秋寧施施然坐了。
那邊素錦轉身進了屋子,荔兒忙跟進去,正巧花期對素錦說話:“這秋寧看著精明,怕不是個好糊弄的。”
荔兒插嘴道:“咱還怕她嗎?管她是不是好糊弄。”
素錦自顧自嘆了一聲,看著里間躺在床上的沈洵。
外間的秋寧,端坐的時候,亦是不由打眼細細端詳著四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并不平靜。
自從八年前那樁事以來,闔府所有人連老太太在內,都未曾再到東府來過。所以跟在老太太身邊的她,這也還是八年后,第一次踏足這里。
只見眼前一草一木,修建得清爽干凈,庭院芬芳,和外面的院子相比,這里的一切只會更加讓人贊嘆。
想不到,想不到那位爺,竟是不曾就此消沉……
和秋寧一同的只是個二等丫頭,卻也是立得筆直,低眉順眼未曾有任何不耐的情緒露出。
直看得阿久嘖嘖,她也有些愣怔,心虛起來。她從未和外面這些丫頭正面打過交道,現在只是看兩眼,就知每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看來老太太厲害,非得整治她不可……
阿久只心虛了一會兒,就挺直腰桿,她自覺自己沒錯,就算真個兒把她抓走了,她也沒什么怕的。
太陽漸漸落山,素錦還吩咐給秋寧送了盞茶,秋寧還笑著謝了,捻著壺蓋小口啜著。
一杯茶,從溫熱等到半涼,但見緊閉的房門終于開了,花期從內踏出來,微笑道:“秋寧姑娘久等,公子爺來了。”
隨著聲落,素錦推著輕袍緩帶的沈洵慢慢出來,秋寧立時從椅上起身,眼內只望見一個極溫雅的男子正抬眼望她。
她心知這便是了。秋寧深吸口氣,立時拉著身邊那個二等丫頭跪下:“奴婢給公子爺請安。”
沈洵輕輕道:“起來吧。”
秋寧和丫頭站起來,她還未開口,沈洵已問道:“老太太什么事?”
秋寧不由抬眼看了沈洵,自然也沒敢打量太久,便重新低首道:“老太太令奴婢將阿久姑娘帶去問話。”
如此開門見山的話讓花期咯噔了一下,她不安地看了眼墻角。現在若再說沈洵不知道中午鬧廚房的事就太假了。
沈洵眸光微動:“為何要帶回去?”
“請公子明鑒,阿久姑娘今兒個大鬧了前頭的廚房,老太太現在……還不曾用飯。”秋寧著意壓低了聲音,說的話卻甚有條理。
沈洵半晌一嘆:“我明白了,廚房的事我還未好好問過阿久,這中間恐有誤會。”
秋寧聞言立時就恭恭敬敬道:“老太太也恐有誤會,所以著奴婢帶了人回去,好問個清楚。”
多機敏聰慧的丫頭。
沈洵望著她目光閃爍,頓了頓道:“這樣吧,讓阿久來,當面對你說清楚。”
戲臺子已經搭開,端看阿久會不會演。阿久自角落里走出,兩眼就含了淚,毫不含糊地往地上一跪,“奴婢盡心盡力伺候公子,疏懶是斷斷不敢有的。本來我們小廚房開支任何東西,都要大廚房允了,大廚房百般推脫不給,奴婢也是沒有法子!”
秋寧笑得溫柔:“才剛在老太太面前,廚房的管事張嬤嬤已是將此事說了,最近因忙著年底的事,又因了少夫人的身子,所以廚房格外緊了些,在公子的小廚房上,難免犯了疏忽,張嬤嬤并非有意,她已是叫奴婢來,順道代她向公子爺賠不是。”
阿久差點將一口銀牙咬碎,早料到那個張婆子要惡人先告狀的。只是沒想到秋寧一上來把話說死了,擺明了不想讓阿久哭鬧。
阿久抹了一把眼淚,“奴婢自然也是明白的。從三個月前八月初九,張嬤嬤少了我們二十七兩三錢,一些燕窩木參等給公子素日進補的東西也不曾再送,前日奴婢做菜時,才發現居然用來調料的茴香都短缺了!張嬤嬤居然說是少夫人愛吃茴香所以扣了,天地良心,少夫人一個有身孕的人,如何能食得茴香這種重料的東西呢?!可見張嬤嬤一直包藏禍心,這般欺上瞞下,奴婢如何忍得住?!”
秋寧暗暗吃驚,她真料不到這個叫阿久的丫頭這么鬼精,居然把張婆子幾時幾日虧了她多少錢都記得清清楚楚,最想不到的則是茴香這事……
她看了眼阿久,立時便回頭輕言道:“不管張婆子有多少錯處,那是該罰她的。但阿久姑娘砸了廚房這件事,本身就是錯了。奴婢能體諒阿久姑娘一片護主的心,但若是以后每個人都因為大廚房的不周到,而去砸鬧一通,想來是不妥當的。不知公子覺得奴婢說的,是也不是?”
秋寧一篇話從理字出發,句句拿住阿久在此事上的軟肋,叫人想反對她都難。的確,阿久就是有一百張嘴,也難以推脫砸毀大廚房的過錯。
跪在旁邊的阿久,此時忽然運足了力氣,左右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隨著啪啪兩聲脆響,花期直給唬得一個激靈。
這兩巴掌端的是極為響亮,光是聽聲音,就知道阿久下手之狠。
冷不防秋寧給驚得一震,眼瞅阿久的臉,已經迅速腫了起來,一旁的鬢發都散了。秋寧一身的伶牙俐齒,都開始打結了:“阿久姑娘,你,你這是何必……”
阿久身子跪得筆直,嗓音響亮道:“奴婢知罪了,請公子爺責罰!”
誰都沒料到阿久來這一下,離她最近的荔兒只“啊呀”喊了出來。秋寧話說了一半,最后也只嘆口氣頹然低下頭。
沈洵似是累了,用手捏了幾下額頭,“眼看天色已晚,不值當再讓老太太興師動眾,阿久暫時也不用跟去了,秋寧你便把阿久的話,原樣復述給老太太聽吧。”
秋寧心思敏捷,知道今日人是斷然帶不走了,便也輕嘆道:“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沈洵這時道:“先等等。”素錦進了屋內,不一時端出了一樣東西,送到了秋寧面前。
“先時你說老太太還未曾用飯,我這里還有些糕點,你拿去與老太太品嘗。”
秋寧只打眼一看,就知是老太太極愛的棗泥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