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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7評論第1章 云遲
天色將暮,一盞盞宮燈自重重宮墻之間亮起,只是某處宮殿似乎被人遺忘,隨著日斜西山,漸漸沉入了陰影中。這里是正德殿,既不偏僻也非冷宮,還是溪國皇帝的寢宮。
陰影蔓延,冷意沒入殿內。
昭陽靠在軟榻上,垂眸撥動著蓋碗,時不時發出的叮聲,在大殿中顯得清冷而又空蕩,讓人的心都顫了幾顫。
宮女太監們忐忑不已,盯著地面,小心翼翼地屏著呼吸。透過窗欞,隱隱能看見外面站著黑壓壓的帶刀侍衛,只等一聲令下,侍衛們就會破門而入。到那時,九五之尊也什么都不是。
有人偷偷看了榻上的皇帝一眼,皇帝也才十五歲,還是個少年,平日總是一副陽光活潑的樣子,如今情況不對,終于笑不出來了。
昭陽喝了一口冷掉的茶,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宮女遲鈍地反應過來,雙手捧了瓷盂湊過來,昭陽已經將茶碗往案幾上重重一擱。
“茶水冷了許久,也無人給朕換杯熱的,殿內外的燈也不點,你們若是不想在御前當這個差了,不如朕給個恩準讓你們去別的地方吧!”
“陛下恕罪,奴婢不敢。”
“陛下恕罪。”
“……”
昭陽看著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氣得胸悶,勒緊的束胸也讓她喘不過氣。沉默了一會兒,她說道:“不敢就好好當差,起來吧。”
宮女太監們急忙謝恩,起身去準備茶水,殿內陸陸續續燃起了燭火。
“朕覺得還是很黑,去把庭院里的燈也點了。”
沒有人動。
外面站著一群虎視眈眈的煞神,目光能殺人,無人敢去。
一個宮女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陛下,已經兩個時辰了,鎮南王他……”
鎮南王謝云遲,曾經立下赫赫戰功,被先帝破例封為唯一的外姓王。兩個月前,謝云遲開始攝政,代行天子權力。而昭陽這個倉促登基的皇帝,不過是被捏在手心里的傀儡罷了。
“沒人敢去是不是?”
太監宮女們相互推諉,就是沒一個人主動站起來。
昭陽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相當窩囊,她從榻上跳下來,繞過屏風走到大殿門口。嘎吱的開門聲在冷寂中分外突兀,臺階下的將士們齊刷刷地抬起頭來。
少年站在他們面前,明黃色的衣袍上,用金線繡著繁復的紋樣。只可惜,沒有權力的天潢貴胄,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一個將軍走過來抱拳一禮,冷聲道:“臣斗膽,還請陛下退回殿中。”
庭院里站著幾個級別或高或低的將軍,皆是謝云遲的心腹愛將,吃著皇糧,領著朝廷發的軍餉,養出來一個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賬東西,連誰是真正的主子都忘了。
“謝城,你們守在這里好幾個時辰了,宮女太監們都被嚇壞了。你們看,天黑了,殿外的燈也無人敢來點。”昭陽望向為首的那個,很是為難地道,“你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如此膽大妄為,想過后果沒有?”
后果?有人不給面子地嗤笑出聲。
正德殿多處陷入陰暗中,唯有偏殿明亮如晝,窗紙上影影綽綽。謝云遲躺在里面不省人事,太醫院齊齊出動都束手無策,只說鎮南王是睡著了。
但幾個時辰過去了,他怎么叫都叫不醒,哪有這樣的“睡著了”?
連昭陽自己都不信。
“臣不敢。”謝城說著不敢,言語卻暗含威脅,“只是王爺昏迷不醒,臣實在憂心,請陛下不要見怪。”
昭陽惱怒不已。
如今就這般咄咄逼人,她不敢想象,若謝云遲真的死在這里,這些為他肝腦涂地的將士們會做出什么事來。
“你們也太小題大做了,謝卿不過是跟朕多喝了幾杯,醉了而已。”昭陽走下臺階,站在庭院里,她比謝城矮一頭,此刻不得不仰起頭來,“朕知道你們懷疑朕,可是朕日后還要仰仗謝卿,又怎么會做出那等事來?”
另一個將軍冷笑道:“王爺當年鎮守邊關,一馬當先,殺敵數萬,大捷后與將士們把酒言歡,飲酒以壇論數,也不見得有些許醉意。皇宮的酒果然與眾不同,僅僅幾杯就讓王爺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
“還請陛下退回殿中。”
“不行。”昭陽搖頭,“朕也心憂謝卿呢。”
廊檐下的琉璃宮燈一盞盞亮起,光影交錯之間,森冷褪去,一切都在暖黃的光里變得柔和起來。
“朕去看看他。”她舉步就走。
謝城抬手欲攔,但昭陽已走出了好幾步。
屋里的人皆眉頭緊鎖,太醫們急得滿頭大汗。昭陽示意他們不用多禮,徑直朝床榻走了過去。
謝云遲躺在床上,清俊依舊,蒼白的臉色卻觸目驚心,汗濕的發絲黏在臉側和脖子上。他眉頭緊皺,嘴唇也緊抿,不知道是身體難受還是做了什么噩夢。
“謝卿?”昭陽盯著他看,心里疑云叢生。
謝云遲與她一起用午膳時還好好的,同樣的酒水,同樣的飯菜,若真有人在食物中動了手腳,為何她此刻卻安然無恙?
“謝云遲?”她又叫了一聲。
依然沒有一點反應。
謝城走到了她身后,說道:“陛下請回吧。”
“太醫,謝卿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醫偷偷地瞥了謝城一眼,硬著頭皮道:“回陛下,臣等反復診脈,也覺得王爺只是被魘住了。臣愚昧,各種法子都試過了也……”
謝城冷冷地哼了一聲,太醫羞愧地垂下了頭。
昭陽看著床上的男人,無聲地嘆息:“謝云遲,不要死。”
等他們布好了這個局,再死不遲。
昭陽在床邊佇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夜色沉沉,宮燈飄搖,庭院里的侍衛肅穆威嚴,站得筆挺。昭陽的心情有些沉重,剛要舉步回去,屋內驀地傳來了驚喜的呼聲——
“王爺醒了!王爺醒了!”
一直緊繃著的氣氛驟然一松,所有人心間的大石落下,太醫們如釋重負,急忙上前去為謝云遲診脈。
昭陽眼睛一亮,轉身往屋內走去。
“現在如何?”
“雖然看起來很蹊蹺,可老臣敢斷定,王爺并非中毒,如今已經無事了。”太醫說話利索了起來,“老臣這就去開一些安神的藥來。”
謝云遲坐在床上,半撐著手臂,垂落的墨發遮擋住了大半張臉。他的白色中衣已被汗濕,貼在手臂上,隱隱可見繃緊的肌肉以及袖口下緊扣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謝卿,你如何了?”昭陽關切地道,半開玩笑半委屈,“你若再不醒過來,只怕你的心腹愛將們能把朕這正德殿給拆了呢……”
謝云遲似被什么驚到一般,猛地轉過頭來。
昭陽對上了他的目光,只覺得寒氣從背脊上躥起,后面的話就噎在了喉嚨里。
他的目光極冷極冷,像是凝結成了冰,亦像是鋒利的刀刃,直直落在昭陽的身上。那一瞬間,昭陽只覺得神經隱隱作痛,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謝卿,你怎么了?”
“昭!陽!”
他的聲音從齒縫中擠出來。
眾人紛紛色變,鎮南王竟直呼皇帝的名諱!
謝云遲翻身下床,眾人心驚膽戰地退到一旁。
“謝卿你……”昭陽慌了,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兒,腦子卻有些蒙,謝云遲想做什么?!
她不住地往后退,后背抵上香幾,琉璃花樽啪的一聲墜地,摔得粉碎。
“你做……做什么……”
話還沒說完,她的呼吸就被扼在了喉嚨里。
纖細的脖子被他一只手掐住,昭陽在瞬間漲紅了臉,拼命地去扳他的手,雙腳胡亂踢蹬,卻只是做著無用之功。謝云遲居高臨下地睨著她,那一瞬眼中的冷意和恨意似狂涌的波濤,狠狠墜入她眼中。
屋子里的人一時呆住了,手忙腳亂地撲過來拉謝云遲。
“王爺,王爺不可啊!”
“這是要弒君嗎?”
“來人啊!來人——”
謝城為難了起來,之前他們控制正德殿,只因在盛怒之中。但這天下終究還是講究一個名正言順,天命所歸,弒君的名頭一旦背負上,亂臣賊子的名頭他們就永遠難以擺脫。他走過去,低聲提醒道:“王爺,不是時候啊,雖然屬下們不懼,但陛下才登基數日,所有人都在盯著我們,此時背個弒君的名聲到底不好……”
“謝城?你……還活著?”謝云遲手上的力道小了些,回頭愕然地看著謝城。少頃,他意識到了什么似的,又去看面前這個驚懼不已的小皇帝,眉頭皺得更緊了,語氣不確定地道,“登基數日,這是夢?”
“當然不是啊。”謝城只當他是睡糊涂了,繼而又憤怒起來,“難道今日陛下留您用膳,真的在您的膳食里加了什么料不成?”
謝云遲冷睨著昭陽。
昭陽拼命搖頭,漆黑的雙眼濕漉漉的,淚水不斷從眼眶里涌出來,像是一只驚惶無措的小動物。
“沒有,是我做了噩夢。”
謝云遲松了手,轉身出了內室。
昭陽跌坐在地上,捂著脖子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宮女們七手八腳地把她扶起來,太醫們也擁了上來。
……
一國之主,狼狽至此,里子、面子都沒了。
昭陽的脖子傷得有些重,一時間說話都艱難。她木著臉端坐在榻上,由著宮女在脖子上涂抹傷藥。
宮女叫詠荷,年紀不大,十六七的年紀。她本就被今天的陣仗給嚇壞了,此時見昭陽這個樣子,更是淚水漣漣,小聲抽泣著問:“陛下還疼嗎?太醫說,過幾天,這印子就能消了。”
昭陽點點頭,雙手緊緊地揪著衣裳。
午膳時,謝云遲還與她相談甚歡,那雙茶色眸子中滿含笑意,讓人如沐春風,為何一場噩夢后,他突然變得這般可怕?
在那場噩夢中,她究竟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讓他恨不得掐死她?
昭陽腦中緩緩浮現了幾個人的臉來,她嘲諷地扯了扯嘴角……她又能做什么啊?
外面的侍衛已經全部撤走,正德殿重歸寧靜。沒過多久,皇太后就急匆匆地趕來了,一見她這副模樣,差點沒氣暈過去。
“昭陽你受苦了。”皇太后的眼睛濕潤,心疼地握著她的手,恨恨地道,“以前皆以為謝云遲是個好的,沒想到他這般狼子野心,竟然對你下此狠手!”
昭陽稍作遲疑,拍拍皇太后的手,示意自己并無大礙。
“哀家今日在護國寺進香,一聽說這事就急忙趕了回來,沒想到他們連哀家也敢攔!還好當初我們留了一手,否則現在……皇位只怕已經是他謝云遲的了。”皇太后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心有不甘地道,“可惜如今我們拿這賊人沒辦法,這個辱……只能先忍著了。”
昭陽艱難地說:“明日……早朝?”
皇太后仔細端詳她的脖子,抬起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眼睛更紅了,幽幽地嘆息道:“只能遮一遮了。”
昭陽點頭。
昭陽將皇太后送至廊廡,目送她遠去。夜色越發深濃,廊檐下宮燈飄搖,一路蔓延過去,隱沒在最深的幽黑里。皇太后一身宮裝華美,云髻霧鬟,連背影都透著一股子溫婉柔和,軟到了心里去。
待皇太后的身影消失,昭陽這才回到寢宮。
整個晚上沒睡成安穩覺,半夢半醒之間,她總覺得屋子里有人冷冷地盯著她,就像是一只隨時都會撲過來咬斷她脖子的惡狼。她從夢中驚醒,讓宮女掌了燈,一番仔細檢查之后才安下心來。
翌日,天剛破曉,昭陽就起床了。
宮女拿著粉,涂抹在昭陽脖頸的瘀青上,這痕跡過了一晚上,不僅沒消,反而越發猙獰。昭陽盯著銅鏡看了好一會兒,抬手制止了宮女。
宮女有些疑惑,就聽昭陽說:“去請太后。”
“是。”
“把粉擦掉。”
“可是太后說——”
宮里的人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若是不遮擋的話,一會兒被群臣看見了,天家威嚴何存?
昭陽也清楚,但她改變主意了。
昭陽從鏡中看著宮女,面無表情地道:“擦掉。”
“是。”
半個時辰后,昭陽頂著脖子上那片觸目驚心的瘀青去上朝了。
天下無不透風的墻,昨日謝云遲的人包圍正德殿之事并不算隱秘,朝中的官員們大多已知曉,此時瞥向謝云遲的目光十分露骨,刀子似的,要狠狠地剜死他。
御史們向來不怕死,御史大夫劉大人第一個站了出來,大聲道:“三個多月前睿陽王起兵造反,多虧了鎮南王及時趕到才解了危機。”說到這里,他話鋒突然一轉,“可是臣有一事不明,想要問問鎮南王。為何危機解除了,王爺的人馬卻不從宮中撤出?既然沒有撤出,便要代行禁衛軍之責,為何陛下又險些慘遭不測?”
三個月前,先帝突然駕崩,睿陽王趁機發動了宮變,若不是謝云遲及時帶兵救駕,后果難測。可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睿陽王被鎮壓了下來,謝云遲卻同樣是野心之輩。
“眾卿……”昭陽端坐在高處的御座之上,剛開口,聲音就被淹沒,她怯怯地看了謝云遲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謝云遲淡然而立,察覺到她的目光后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謝云遲是武將出身,個高腿長,因浴血征戰多年而氣勢逼人,隨便往那里一站都是鶴立雞群,更別提他還生了一張清俊絕倫的臉。
“莫非保護是假,圖謀不軌才是真?若是如此,真是其心可誅啊!”御史中丞一聲冷哼,說的話比劉大人還要赤裸裸,就差沒指著謝云遲的鼻子罵了。
“此事,其實……”昭陽試圖開口,可聲音再次被淹沒,她頗為無奈。
幾個大臣唇槍舌劍,唾沫橫飛,恨不得直接把謝云遲拖出去斬了。
而謝云遲氣定神閑,一個字都沒說。他手中握著實權,有恃無恐。再者,若是幾句話就能將人定罪,那古往今來的君王們要省多少心力啊?
他不想回答時便不回答,自會有人替他沖鋒陷陣。
“兩位大人,說話是需要證據的,不要什么帽子都往王爺的腦袋上扣。”兵部尚書嗤笑了一聲,拱手道,“王爺寬宏大量,我可看不下去了!你們口口聲聲指責王爺圖謀不軌,手里可有什么證據?你們見陛下受傷便懷疑是王爺所為,又可曾親眼所見?”
另一個謝黨的大臣接過話說:“什么證據都沒有,便如此冤枉國之棟梁,委實讓人心寒啊!還請陛下圣裁定奪,還王爺一個清白!”
“證據?如今宮里都是鎮南王的人,哪里還能讓我們找到證據?”
“……”
大臣們唇槍舌劍,顛倒黑白,讓昭陽大開眼界。她欲言又止,時不時看一眼謝云遲,萬分憂慮。
謝云遲挑了挑眉,目光與她的相撞。
他的目光太過銳利,似乎能直接刺破她的偽裝。昭陽不敢與他對視,連忙垂下眼瞼。
太監高聲道:“皇太后駕到!”
殿內瞬間安靜了下來,眾臣忙跪地請安。
皇太后緩緩走了進來,朝昭陽微微點了下頭,隨即轉過身來看著殿中眾人,說道:“眾位卿家,你們誤會謝卿了。”
眾臣一時愣住。
“太后,此話怎講?”
“陛下昨個兒傷了喉嚨,不便說話,哀家只好前來解釋一番。”皇太后聲音溫和,說道,“睿陽王之亂后,還有些漏網之魚未曾清剿干凈,賊心不死,昨日陛下遇刺正是那些該死的余孽所為,實在是情勢緊急,鎮南王迫不得已才派人圍困了正德殿,保護陛下的安危。”
“話雖這么講,但到底是王爺的疏忽,才讓賊人有機可乘。王爺即使護駕有功,也難辭其咎。臣以為,宮禁之中還是禁衛軍更有經驗。”
皇太后面色為難:“這,不妥吧,謝卿于我皇室有功……”
謝云遲往前走了一步,行禮道:“太后,劉大人言之有理,這的確是臣的疏忽所致。今日之后,宮禁的防衛還是交還給禁衛軍吧。”
下朝之后,皇太后跟昭陽一道離開,昭陽心中頗為疑惑。
她本來就是想利用這件事逼謝云遲交還宮禁布防,本以為會大費周章,沒想到才開了一個頭,謝云遲就主動讓步了。莫非他是對昨日之事心存愧意?還是說他太過自負,不管能不能把宮禁控制在手中都無所謂?
皇太后拉著昭陽的手,溫和地說道:“為難你了。這個結果不錯,還是你考慮得周全一些。”
昭陽垂眸一笑。
她只是想著,這件事不管擺不擺在明面上,面子都已經丟光了,實際的好處總要撈上一些才行,否則怎么對得起她昨日所受之苦?還好謝云遲看重名譽,否則她做什么都是徒勞。
“哀家身居后宮,不能事事趕過來幫你,你萬事小心才好。朝堂上的事情若是不懂,便少開口,你身份特殊,切莫……”
皇太后望著她,神色有些復雜,沒有再說下去。
“兒臣明白。”
昭陽明白她的未盡之語。
“你一向是個懂事的孩子。”皇太后溫柔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不再多說什么了。
御花園中的花開得正好,生機勃勃,姹紫嫣紅。此時時辰尚早,花瓣上還沾著些露珠,晶瑩可愛。昭陽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觸碰,那露珠便滾落下來,她彎起眼睛笑了起來,看著滿園的花花草草,心情好了不少。
昭陽剛回到正德殿,太監就上前稟報道:“陛下,鎮南王求見。”
“有請。”
昭陽點了下頭,負手往殿內走去,誰知道剛走過拐角,掀起珠玉垂簾,便見那個來求見的謝云遲正堂而皇之地坐在里面。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師椅上,闊袖垂落,抬手斟茶,若不是還穿著絳紫色的官服,更像是個閑適慵懶的公子哥,戴著溫柔無害的面具,行的卻是強勢輾壓人的事情。他最擅長的莫過于此。
謝云遲側頭看過來,含笑說道:“陛下見了臣便停步不前,可是不歡迎臣?”
昭陽心想,他這是哪門子的求見?分明更像是她來求見他。
“朕只是有些驚訝。”
昭陽腳步遲疑,擔憂地瞅了他好幾眼,慢吞吞地尋了個離他略遠的位置坐下。
“謝卿來見朕,所為何事?”
“說話真的不方便嗎?”
昭陽鼓起了臉頰,想狠狠瞪他卻又心懷忐忑,他下手多重自己不知道?
謝云遲笑了笑,將茶杯放回了桌案上。
在他之前,昭陽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可以這樣,明明長了一張過于好看的臉,卻氣勢奪人,讓人忘記他的相貌;明明殺伐決斷,雷厲風行,卻又像白衣書生一樣淡若清風。
送茶的宮女撞散了珠簾,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昭陽微微蹙起眉頭。宮女戰戰兢兢地走到跟前,將茶端上了桌,顫抖之下灑了茶水。
宮女撲通跪下,慌忙道:“陛下恕罪,王……王爺恕罪。”
“毛手毛腳的,退下。”
昭陽剛冷斥了一聲,耳邊就傳來了輕笑聲。
昭陽抬起眸子,一片陰影籠罩了下來,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下來,墨黑的發滑過她的眼睛,絲絲冰涼。她往后一仰,想要拉開距離,脖子卻被他扣住了。一瞬間,寒意從她的背脊下方攀升而上,讓她渾身僵硬。
謝云遲望著她,好似在審視什么。
“謝卿……”昭陽扯起僵硬的嘴角,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扣住,生怕他突然又發起瘋來想要掐死她,就如同昨晚一樣。
他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嘲弄之色。
“謝卿,你這樣……容易讓人誤會。”
“這不是沒人嗎?”
她心中一咯噔,就聽謝云遲問:“還疼嗎?”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指腹從那些猙獰的瘀青上摩挲而過,輕輕柔柔,帶著令人酥麻又戰栗的溫度。她吞咽了一下口水,死死地抓著他的手不放。
他低笑了一聲,柔聲說道:“看看陛下的傷而已,為何這么緊張?”他放開她的脖子,食指在她的鼻下略略一停,打趣道,“瞧陛下,都不敢呼吸了。”
昭陽猛地將他推開,驚魂未定,大口喘息了好一會兒,連忙把位置挪得離他遠些。椅子發出哐當的聲響,宮女太監們聽到了,立刻沖了進來。
謝云遲坐回位置上,悠閑地喝了一口茶,玩味道:“陛下引來這些人,壯膽嗎?”
“朕,害怕。”昭陽抿著嘴唇,漆黑的雙眼里水霧氤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揪著衣角,“不僅朕,昨晚之事后,宮女太監們也怕你……”
香爐靜靜燃著,裊裊白煙從縫隙中鉆出來。她的聲音也是輕輕的、幽幽的,像是染上了迷迭香的味道。
“你別總這么嚇唬朕。”
昭陽長了一張精致如畫的臉,年紀幾乎比他小上一輪,從來只要她露出這樣的神情或者撒嬌,他便會溫柔起來,不忍跟她計較什么。
“好,臣就不逗陛下了。”謝云遲收起了戲謔之色,“今日臣前來,是為了昨晚的事情道歉,還請陛下不要怪罪于臣,實是臣深陷噩夢之中,有些糊涂了。”
“那母后……禁衛軍,你會生氣嗎?”
謝云遲笑著反問:“若皇宮中都是臣的人,陛下睡得可還安穩?”
昭陽連忙搖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都是朕的子民,分得那么清楚作甚?”
“陛下倒是心寬。”
昭陽露出茫然之色。
一盞茶過后,謝云遲離開了。
昭陽坐在椅子上許久沒動,她總覺得謝云遲有些奇怪,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
這一坐,一直到了用午膳的時辰,她的身子有些僵麻。
詠荷扶她坐下,一邊給她按摩手腳一邊道:“陛下,方才王爺派人送了一些藥膏來,奴婢瞧了瞧,一些是潤喉的,一些是活血化瘀的,王爺對陛下還是不錯的。”
昭陽看著詠荷,抬起手指了下自己的脖子。
“這……”詠荷遲疑著道,“約莫王爺真的是睡糊涂了吧。”
昭陽笑了笑,沒有說話。
午膳都是些清淡的菜和粥,做得也很精致,不過昭陽沒什么胃口,才吃了幾口就擱下了筷子。
“陛下,可是這些飯菜不合口味?”
“不是。”
嗒嗒,昭陽屈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子,若有所思。少頃,她停下動作,偏頭問道:“昨晚去殿外點燈的人是誰?”
“回陛下,是正德殿里的雜役太監,叫何川。”
“讓他到朕跟前伺候,還有,正德殿的掌事宮女以后就由你來做。”
詠荷受寵若驚:“陛下,以奴婢的資歷,奴婢實在是難以服眾,奴婢——”
“除了你們兩個,其余的人,”昭陽的目光從其余人身上緩緩掃過,淡淡地道,“不用留在正德殿了。”
此言一出,宮女太監們立刻陷入恐慌,急忙跪在地上請罪。
昭陽眼睛都沒抬一下,拿起勺子繼續吃粥,單看這模樣,真像是個單純天真的少年郎。
詠荷見皇帝這種不容置喙的姿態,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強自鎮定下來,對那些宮女太監們訓斥道:“圣意已決,陛下還要用膳,都退下!”
待那些宮女太監們走了個干凈之后,昭陽才說:“這不做得挺好嗎?”
“陛下謬贊。”
詠荷獨自服侍她用膳,心里卻天翻地覆。
盡管那些宮女太監沒有什么罪名,但這般被趕出正德殿,以后在皇宮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詠荷越想越心驚,想著方才宮女太監們怔忪又茫然的神情,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她也是在這時才想明白了一些,突然覺得陛下的行事讓人難以琢磨。
午膳剛剛用完,內務府就重新選了一批人送過來,皆是皇太后的心腹宋嬤嬤親自去挑的,一個個看著倒也機靈沉穩。
屏退了左右后,宋嬤嬤才說道:“太后讓奴婢問陛下,先前的那批人皆是以前用慣的,一下子都換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處?”
“膽子太小,不經嚇。”昭陽搖頭道,“嬤嬤,那樣的朕一個都不能留,以后早晚會變成謝云遲的人。”
“陛下的思量不是沒有道理,只是一下換這么多,就算小心地挑人送來,也怕是會被有心之人鉆了空子。”
“讓母后放心,朕會小心留意的。”昭陽神色凝重,抬起手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低聲說道,“而且朕發現……”
珠簾后的人影一閃而過,昭陽立刻把后面的話咽回了肚子里。太監何川走進來,稟報道:“陛下,信國公世子求見。”
昭陽的動作一頓。
她的腦中緩緩浮現出一個人影,白衣闊袖,精致絕倫的輪廓,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信國公世子,李祐安。
“陛下?”
昭陽咳嗽了一聲,在宋嬤嬤疑惑的目光中,狀似不經意地側過了頭去,擺手說道:“就說朕在午睡。”
“是,陛下。”何川弓身退去。
宋嬤嬤笑了笑:“奴婢記得,陛下素來喜歡同這位信國公世子說話,今日怎么卻避而不見呢?”
昭陽指了指瘀青斑駁的脖子,輕聲說:“不想讓他因此憂心罷了。”她轉身往內室走去,腦子里的念頭百轉千回。
她不發話,宋嬤嬤既不敢出聲打擾,也不敢就此告退,只能等在一旁。
在軟榻上坐下,蹬掉鞋,舒服地窩了進去,昭陽才說:“嬤嬤,你去告訴母后,讓她傳信國公夫人進宮說話。”
宋嬤嬤一臉了然于心的笑意,說道:“陛下行事如此妥帖,可見李世子是個有福之人啊。”
宋嬤嬤大概以為她在拐著彎給李祐安傳遞消息,她也不多做解釋,干脆笑著默認了。
反正她的用意,皇太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