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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譯者序
用俳句熬煉生命的山頭火
——種田山頭火小傳
一
作為日本傳統詩歌的一種固有形式,俳句在日本流傳至今,對世界多個國家的詩歌和文學,均有著積極的影響。古典俳句的大師,首推江戶時代的松尾芭蕉(1644—1694)、與謝蕪村(1716—1783)、小林一茶(1763—1827)三大家,他們的名字,已為我國讀者逐漸熟悉。
芭蕉把古典俳句推上了一個頂峰。到了近代,正岡子規(1867—1902)把它詮釋為所謂“有季定型”,即以春夏秋冬的景物寫生為基礎的客觀描寫。而另一方面,正岡的弟子河東碧梧桐(1873—1937),及其后的荻原井泉水(1884—1976)開始推進新傾向俳句運動,派生出來的,是自由律俳句。
自由律俳句不拘泥于格式,更重視內心表達,是將人生的感受用象征化手法表現出來的短詩。
種田山頭火(1882—1940)師從荻原井泉水,是這一詩歌源流發展的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他的作品在日本和世界范圍受到了廣泛的贊揚。遠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有人把他和俳圣松尾芭蕉相提并論,譽之為當代的芭蕉。
山頭火是一個托缽行腳的僧人。人生早年所經的苦難、因緣使得他在四十二歲那年出家為僧,從此踏上了云游的行旅。他的俳句,有樸素、清純、自然之美,并追求在短詩里承載更大的容量和藝術表現力,通過自己真摯的感受,以直描、隱喻、象征的寫作感動了無數讀者。
漂泊乞討的生活,日復一日的行走,山頭火始終追求著“真誠地寫真摯的詩句”。與山水的邂逅,自然界的各種物象便成了他觀察思考和表現的對象,他目中的山水便成了不同于任何人的、屬于他自己的山水;他的興寄和意蘊,便飽含了山水的靈性和人間五味。
在日本,差不多每隔十年左右就掀起一次山頭火熱,他的句碑在各地建立了數百座。1989年,作為特別節目,日本NHK電視臺拍攝了電視劇《山頭火:為何風吹寂寞》,在日本全國熱播,他的不凡人生廣為人知。在中國,因為有著相似的詩僧經歷,山頭火也不時被提起,稱為“日本的李叔同(弘一大師)”。
山頭火最近一次引起大眾矚目和傾慕,緣于高倉健生前主演的最后一部電影《只為了你》(2012年)。電影里,北野武扮演的一個退休教師的角色,和高倉健演的主角之間,有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是關于山頭火的。
北野武問,你知道旅行和浮浪,有何不同嗎?高倉健搖搖頭。北野武呷了一口泉水泡就的咖啡,望著天邊的夕陽,說道,他們的區別就在于有沒有目的地,旅行有目的地,而浮浪則沒有。高倉健略有所思,說,那么,松尾芭蕉之旅乃是旅行,而種田山頭火之旅則是浮浪吧?北野武點了點頭,說,對,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們的區別也可以是,是否有歸途。旅行有歸途,而浮浪則沒有。芭蕉知道他一定會回到京都的,而山頭火呢?他沒有家。北野武停了一下,望著遠處的群山,輕輕吟誦了一首山頭火的俳句:
行不盡,行不盡,一路青山。
分け入つても分け入つても青い山
第二天清晨,北野武已經離去,高倉健發現他的車門上,掛著一個塑料袋,里頭是退休老師留給他的一本書——山頭火的句集:《草木塔》。
二
種田山頭火生于1882年,卒于1940年,曹洞宗僧侶。是生涯橫跨明治、大正、昭和三個年代的俳句詩人。
出生地在山口縣防府市,原名叫種田正一,山頭火是他的筆名。
山頭火?聽起來怪怪的名字吧。這個名字,是從“納音”而來的。
聽都沒聽說過吧,納音?這就要簡單解釋一下了。
“納音”,就是古代中國人民根據“五行”和六十干支的理論來為不同音階確定五音。按金、木、水、火、土分類,前面再加上形容詞一共分成三十類,以出生年份的“納音”來判斷人的運程走勢。納音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為占卜而做的分類吧。
也就是,有一個叫山頭火的分類,種田正一以此取了筆名。對了,其實種田山頭火的出生年份的納音,并非“山頭火”,他本人說,看到這個納音的字面和含義,一高興,就選用了。
選一個和自己出生年份沒半點關系的納音做名字,這個人,很有意思吧。
回過頭來說他的成長歷程。
在山口縣防府市出生的山頭火,家里是大地主,他是長子。那就是人生的將來已經有保障的那種。那時候,種田家被稱為“大種田”,很有錢,有名望。
山頭火是5個兄弟姐妹里的長子,在茁壯成長的11歲時,他媽媽在家中投井自殺了。
自殺原因是,山頭火的父親一貫蓄養小妾,流連青樓。家里有錢,又已經育有5個子女,遇到這種事,妻子一定是生無可戀吧。
母親的自殺,對11歲的山頭火來說,是個異常沉重的打擊。
從此之后,母親的自殺,一直是山頭火心里揮之不去的陰影。
據說,山頭火目睹母親的遺體被撈上來,運走。雖說大人讓小孩避開,但他還是驚恐交加地從隙縫里偷看到了。
之后,山頭火交給了祖母撫養。對山頭火來說,故鄉從此變成了令他無比憂郁的地方。
日后,他一直在故鄉難以久留,腳步不停地行走四方。也許,這是受母親自殺這一事件的影響吧。
14歲時,山頭火和詩友創辦了文藝小雜志。15歲時正式開始了俳句的創作。
后來,高中畢業,年級第一名。果然頭腦好,非常聰明。
20歲時,考上了著名的早稻田大學文學科。
但兩年后,因患神經衰弱,退學了。
從這個時候開始,山頭火的人生,開始一點點發生傾斜了……
山頭火退學回家后,他父親投資開辦了種田造酒廠。但僅僅兩年,生意就失敗了。
本來是大地主,后來把老家的幾處房產,都全部變賣了,抵債周轉。
山頭火本來是大地主家的長子,家里卻啥都沒給他留下。
盡管如此,山頭火還是開始了山頭火獨有的人生。
27歲那年結了婚,第二年,兒子出生了。
三
29歲時,在防府市的鄉土文藝雜志上,山頭火開始發表定型俳句和外國文學翻譯作品。有一段時間,他特別迷屠格涅夫。
他雖然后來是作為“自由俳”大師成名,原來一開始也是寫規整的定型俳句的。
什么是定型俳句呢?就是開篇要有季候語,遵循五—七—五三句共十七音節的格律的短詩。
那什么是自由律俳句呢?重視俳句自身的韻律感,對季語、五七五格律不屑一顧,這就是前衛的“自由律俳句”。山頭火便是自由俳句的代表人物。
31歲時,命運的邂逅出現了。
荻原井泉水主辦的《層云》雜志上,開始刊登山頭火的自由律俳句。
荻原是自由俳的大師。通過《層云》雜志的投稿,山頭火開始了自由俳的創作,并漸露頭角。
34歲時,成了《層云》雜志的編選者,這可是公認的實力的證據。
看樣子,文學活動一切都上軌道了。但是,家族經營的造酒廠這時卻深陷經營危機了。
接著,經營改善的努力不奏效,種田家族破產了。老爸去向不明。
老爸躲債,跑了。
山頭火得到俳友的幫助,帶著妻子兒子,一路狼狽,搬到了熊本。
在熊本,山頭火開過書店,書店沒搞好,又換成鏡框店,生意也不順當。
商店經營交給了妻子,山頭火感到了空虛和失落,一籌莫展。
漏屋偏遭連夜雨,打擊接踵而來:弟弟也自殺了……
山頭火強忍痛苦,只能每日沉湎在酒中尋找解脫。
后來,他拋妻別子,只身離家上東京。結果呢,妻子和他提出離婚了。
山頭火郁郁不得志,窮于應付自己的困境。想想看,其實他妻子也真是可憐。
他任性離家、離婚,獨自在東京浪跡4年,四處碰壁。在1923年遭逢東京大地震脫險后,又萬般無奈地返回了熊本,寄居在前妻家中。這年,他41歲了。
山頭火心無頓著,常常嗜酒喝到泥醉。有一次酒后,出事了。
迎面而來的火車,在他跟前幸虧剎車停住了。有一個說法,這是他自殺未遂。
這樣下去要完全崩潰的。一個相識的記者,把山頭火帶到市內的報恩禪寺里。方丈名叫望月義庵,收留了他。42歲那年,山頭火剃度成了出家僧人。
1924年,山頭火就這樣出家了。
次年,山頭火托缽出行,成為行腳僧侶。身穿僧衣,頭戴斗笠,足跡遍布西日本,四處云游。
所謂托缽行腳,就是乞行漂泊之旅。
旅途中,山頭火堅持俳句創作,每有佳句,常常給《層云》雜志投稿。
不時,在某處筑一小庵,住些許時候,又上路了。
也許他在路上,才能真正找到屬于他的自己,找到生命的意義。
雖說主要在西日本托缽云游,但其實他走到過長野縣、山梨縣,以及東北地區。
走得很多,很長。
最后,1939年年末他到了四國松山市,筑起了“一草庵”,繼續寫俳句。
第二年,他在庵中,酒后因腦出血去世了。享年58歲。
四
山頭火在世時幾乎沒有名氣,去世后,卻被譽為“自由律俳句”的代表俳人之一。
他得度舍棄了塵世,在行乞云游中度過了下半生,與自然融為一體,毫不虛飾自我,自由地堅持追求創作之路。
行腳生活中,山頭火創作了大量的俳句。據說多達八萬首。
去世的半年前,山頭火自編的俳句集《草木塔》在東京出版了。這是他一生的心血之作。
從八萬多首里,山頭火選出了701首成集。這是他傾注了渾身功力的選集。
而且,他都是從行腳之后的作品中挑選的。大概這才是他尋見的自己的生活吧。
這一冊劃時代的俳句集,山頭火是獻給死去的母親的。
在扉頁上,山頭火寫道:
“本書供獻于英年遽逝的母親的靈前。”
畢竟,母親自殺,是山頭火一生心中縈繞不散的痛。
山頭火的代表作品,下面姑且列舉幾句。
行不盡,行不盡,一路青山
分け入つても分け入つても青い山
背影漸遠,秋雨中
うしろすがたのしぐれてゆくか
緩行啼布谷,急行布谷啼
あるけばかつこういそげばかつこう
讀到這些俳句,會讓你覺得:俳句可以這么自由!
第一句就是前面引用過的,相當有名的一首。
教科書里放的話,應該就是這一句了。
就這么一讀,覺得山頭火是在郁郁蔥蔥的山里晃悠。其實,這句的主題是青山。
這青山,是山頭火一生摸索,摸打滾爬也繞不過,爬不盡的山。這正是他人生的寫照。
在山里走啊走,越走越往山深處;熬啊熬,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沒有盡頭。
俳句創作也是一樣,越走越深,沒有終極可達的止境。
山頭火吟誦這首俳句時,心里也許是這樣,有千般思緒飄過的。
貌似簡單、即興的吟誦,也會令人感受到一份深遠和沉重,同時感受到越過痛苦前行的決心。
山頭火的俳句,除了以《草木塔》為中心外,出家云游前和《草木塔》出版后,也多有佳作。
在一草庵最后的日子里,已經萬物清澈的山頭火,詠出了辭世的絕句:
云涌起,白云涌起,我步向白云
もりもりもりあがる雲へ歩む
仿佛看到了他那孤清的背影,緩緩消失在深秋的雨中。
高海陽
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