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洛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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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88評論第1章 導讀 好書
嚴鋒
有一本書,叫《夏洛的網》,是美國人E·B·懷特寫的,在中國知道的人不算太多,喜歡的人卻不少。
我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是在一九七九年初夏的時候。那一年,我上初三,被升學考試壓得昏頭漲腦,有一天偶然到久違了的市圖書館去逛逛,發現那里竟然騰出一層樓面,新辟為“少年圖書館”,專為初中以下的讀者服務。我頭一熱,就當場辦了一張證進去了。這多少有點奇怪,因為我不太記得自己有什么少年兒童時期,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手頭便擁有市圖書館的正式借書證,而且幾乎從來不看“成人讀物”以外的東西。根本就不屑看。偏偏在我行將告別少年的時候,會跑到一個姍姍來遲的“少年圖書館”,這實在要算是一種罕見的緣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種指引,讓我在“少年”的最后兩個月里,終于讀到了少年應該讀的,并且可以讀一輩子的東西。
印象當中,在“少年圖書館”里,大概前后就只借過這一本書。兩個月以后我就讀高中了,基本上和圖書館就斷絕了來往。不過,套用一種我們比較習慣的說法,一本書可以頂一萬本書。在我以后的有生之年里,大概過兩三年我就要把這本書找來看一遍,好像病人要定期吃藥那樣。有時候,生活中遇到一些額外不順心的東西,像失戀啦,或是出國被人擠掉啦,那么就還會額外不定期地服用。服用之后便覺天高日麗,神完氣足,心清肺明,好似用光了的蓄電池充足了電,又可以投入到人世間沒完沒了的損耗中去。
這實在是一本寶書。我覺得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應該只有兩種人存在:一種是讀過《夏洛的網》的人;另一種是將要讀《夏洛的網》的人。有時候,半夜里醒過來,摸摸胸口還在跳,就會很高興,因為活著就意味著還能再把《夏洛的網》讀一遍,而讀《夏洛的網》就意味著還活著。
一天大清早,小姑娘弗恩看到他爸爸阿拉布爾手里拿著把斧頭匆匆往外趕去,便問她媽媽這是怎么一回事。阿拉布爾太太告訴她,昨晚家里的老母豬生了一窩小豬,其中有一只必須被“殺掉”。小姑娘一聽就急了,趕緊沖出去搶她爸爸的斧頭。阿拉布爾先生告訴她,那只小豬先天不足,又瘦又小,恐怕是很難養大。這時,小姑娘說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話:“我也又瘦又小,難道也應該被殺掉?”
阿拉布爾先生讓步了,弗恩獨力喂養這只小豬,并為它取名威爾伯。可是弗恩還不算是這本書的主角。養到五個星期的時候,威爾伯已經太大,弗恩也養不了它了,于是聽從阿拉布爾先生的勸告,六個美元把威爾伯賣到了附近農場的她舅舅朱克曼家的谷倉里,這樣她還可以經常去看望它。
在朱克曼舅舅的谷倉里,威爾伯一天到晚吃吃喝喝,曬曬太陽,感到很滿足。就當它開始變得膘肥體壯的時候,旁邊的鵝、羊、馬、牛以過來人的身份發出了盛世危言。它們明確地指出,威爾伯的未來就是圣誕節的火腿。威爾伯嚇壞了,在大家的慫恿下,它盲目地進行了一次逃亡,結果當然是失敗。它又被關回了谷倉,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威爾伯躺在爛泥里,聞著它熟悉而又喜愛的臭哄哄的味道,想著過去的幸福生活,想著迫在眉睫的悲慘結局,忍不住悲從中來,哭成了個淚人兒。“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可是又有誰能救得了它呢?豬的命運難道不就是那樣嗎?
就在恨意綿綿而又萬念俱灰的一剎那,從谷倉的黑暗中傳來了一個清朗的聲音:“你不會死的。”
我真的記不得我看了多少遍《夏洛的網》了,我熟知那里的每一個細節。可是,每次當我再聽到這個黑暗中的堅定的聲音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熱淚盈眶。這是(發生在谷倉里的)偉大的一瞬間,就像上帝在說:“要有光。”
但是這里卻并沒有什么上帝,而是一只叫作夏洛的蜘蛛。夏洛答應威爾伯,她一定會想辦法拯救它的生命。夏洛說了一句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記住的話: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我喜歡你。睡覺吧。明天早晨你就看見我了。”
一開始,夏洛老實承認自己還沒有具體的計劃,但是它會在每天穿梭織網的時候不停地思考。最后,聰明的夏洛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親愛的朋友,如果您是一只蜘蛛,如果您也想去拯救一頭可愛的小豬,您會怎么做呢?您能有切實可行的計劃嗎?至于我,苦思冥想了很多年,所有想出來的辦法都比不上夏洛的好。
朱克曼家的幫工勒維在早晨來到谷倉,倒完豬食后,他抬頭一看,豬食槽上方有個大大的蜘蛛網,網上明確無誤地結著幾個大字:“王牌豬”(SOME PIG)。
消息頓時傳遍了鄉里,威爾伯成了一頭名豬。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朱克曼一家樂開了花。名氣確實不是一件壞事情,至少對豬來說是如此,但是威爾伯的命運仍然在空中飄蕩。在一個貪吃的老鼠坦普爾頓很不情愿的幫助下,夏洛用它的網上藝術對威爾伯的名聲層層加碼,連續推出“了不起”(TERRIFIC)、“光彩照人”(RADIANT)等光輝字眼。最后,威爾伯參加了當地的農業博覽會,在危急關頭,已經衰老的夏洛,使盡全身的力氣,用一個即興發揮的“謙卑”(HUMBLE)把臨陣怯場的威爾伯推上了金獎的寶座和名聲的頂點,從而徹底地化解了威爾伯的性命問題。當勝利的消息傳來,也是夏洛自覺衰老將亡的一刻,故事在此達到最高潮。
夏洛和威爾伯最后的對話簡單中見真誠,感人至深:
“夏洛,”威爾伯停了一會兒說,“你為什么這樣安靜啊?”“我喜歡一動不動地坐著,”它說,“我一向就是十分安靜。”“不過你今天好像特別安靜,你沒事吧?”“也許有點累,不過我覺得很平靜。你今天上午在圓圍欄里的成功,在很小的程度上也是我的成功。你的未來有保證了。你會活下去,安然無恙,威爾伯。現在沒有什么能傷害你了。秋天的白晝要變短,天氣要變冷。樹葉要從樹上飄落。圣誕節于是到了,接下來就下冬雪。你將活下來欣賞冰天雪地的美景,因為你對朱克曼先生來說太重要了,他怎么也不會傷害你。冬天會過去,白晝又變長,牧場池塘的冰要融化。北美歌雀將回來唱歌,青蛙將醒來,和暖的風又會吹起。所有這些景物、聲音和香氣都是供你享受的。威爾伯……噢,這個美好的世界,這些珍貴的日子……”夏洛說著說著停了下來。
夏洛緩慢而又安靜地死去,但是在死以前,除了拯救威爾伯,實現了自己對朋友的承諾以外,它也完成了自己的一件最重大的作品,一只卵袋,里面安安穩穩地裝著它的五百十四個未來的兒女。威爾伯想盡辦法把卵袋帶回了農場,到了來年春天,小夏洛們一個個地破囊而出,乘風而去,但還是有三個小蜘蛛愿意留下來陪伴威爾伯,繼續它們的母親和威爾伯的友誼。
一開始的時候,因為無知,我還以為作者懷特是個無名之輩,后來慢慢地收集了一些他的資料,才知道不那么簡單。懷特寫的兒童文學只有三部,除了《夏洛的網》以外,還有《精靈鼠小弟》和《吹小號的天鵝》,每一部都是不斷再版的經典之作。這一發現著實令我欣喜若狂,但是也有莫名的失落,好像是突然發現自己偷偷暗戀的素面淡妝的無名女孩竟然是當紅的偶像明星。
從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懷特為《紐約客》(New Yorker)和后來的《哈珀斯》(Harpers)雜志撰寫專欄散文,這些散文描寫都市人情世態,名氣也毫不在懷特的小說之下,至今還不斷地結集再版。懷特的散文,一如其小說,樸素,明晰,雋永。這正是他在一九七九年修訂的名著《風格的要素》中對文字的要求。
這也正是懷特的生活的風格。他迷戀簡單素樸的農村生活。他的一生,有很大一部分光陰是在鄉間度過。懷特是養豬的好手,《夏洛的網》寫的很大一部分就是他自己的生活,夏洛是真有其蛛,整個故事的源起也就在懷特拎著一桶豬食走向威爾伯的路上。在一篇談自己創作的文章里,懷特寫道:“對一個喜愛動物的人來說,農場也是一個惱人的地方,因為絕大多數的牲畜的恩養者,同時也就是它們的謀殺者。牲口們平靜地生活,卻可怕地暴然死去,命運的不祥之音始終在它們耳際回蕩。我養了一些豬,春天下的崽,我喂了它們一個夏天,一個秋天。這種情形令我苦惱。我和我的豬一天天地熟識,它們也一樣。”最后,在《夏洛的網》里,懷特下決心要拯救一頭小豬的性命。
拯救一頭小豬的性命有意義嗎?我想,和拯救大兵瑞恩的意義應該是一樣的吧。
不過,從我第一次讀《夏洛的網》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年過去了,可是我一直都沒能搞明白,這部“兒童文學”何以能夠如此長久地令我著迷。這種著迷到最后已經成了一種偏執。我以傳教般的熱情把它推薦給自己所認識的每一個人,并且非常緊張地等待對方的反應,如果他們說好,我就會大大增加對他們的好感,如果對方反應平平,我就會掉頭而去。我當然也記得我遇見的第一個自己在少年時期就讀過《夏洛的網》的人,如今的著名學者包亞明先生。那還是剛上大學的時候,彼此還比較陌生,可是無意中談及自己最喜愛的書,竟然都是《夏洛的網》,那種又驚又喜、相見恨晚的感覺,實在是難以言表。不用說,包君當場就成了我終身的朋友。
張煒在《柏慧》里提出了一個引起爭議的看法,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好人可能過去都是一個族里的,具有某種血緣的聯系,后來因為某種原因而失散于世界各地。我覺得這種觀點有點意思,想補充的是:這些好人們在聯絡的時候,會相互間說一些暗號,而《夏洛的網》就是暗號之一。就像《智取威虎山》里面對那種天王蓋地虎式的切口一樣,一個人說一聲“王牌豬”,另一個人對一個“光彩照人”,相互就能夠相視而笑,莫逆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