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并不值得她謹記這么多年。」

……

一名身著紫金衣袍，懷里抱著拂塵，滿臉皺紋的老太監正領著一隊穿紅著綠的少年沿著廊下走來，其他宮女太監見了，紛紛主動避讓，拱手彎腰。

“既已進到這宮里面來，你們便都是女皇陛下的男人了：從今往后，你們的眼里只能有女皇陛下一人，你們的心只能用于敬愛女皇陛下，你們的身子也只能用于幫助陛下綿延子嗣。”

那老太監邊在前面領著路，邊頭也不回地對身后的少年們囑咐道。

如今恰逢元月十五，錦都內燈火如晝，宮中更是歌舞升平。便見廊下太監宮女們來來往往，雖如車水馬龍般穿梭急切，卻井然有序紋絲不亂。

而那一群少年不過十五六歲上下，其中年齡最小者，只在正月初方滿十二，卻個個生得眉清目秀，比之姑娘家還要娟麗動人，且風情各異——既有天真爛漫的，也有斯文柔弱的，還有嬌俏撫媚的。少年們在老太監的引領下，于瑰麗宏偉的紫宸殿前經過。

“進去吧，都規矩著點兒，在這可比不得宮外……說你呢，還瞧什么瞧！”

那老太監在紫宸殿旁一座不起眼的宮室前停下了腳步，朝門里面努了努下巴，少年們便自發一個接一個的進去。唯有隊伍最末端的一紅衣少年依舊駐留在門口，目光好奇地往紫宸殿的方向望去。

“老公公，當今陛下是個什么樣的人？”少年突然開口問道。

“嘿我說你個小兔崽子，竟敢在背后打聽陛下！”那老太監啐了一口，提起拂塵正要朝紅衣少年腿上打去，剛抬起胳膊又怔在了原地。

原是那紅衣少年生得實在過于俊美，本就冰雪般潔白的肌膚于紅衣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嬌嫩無瑕，且他非凡之處在于氣質既純且媚，亦柔亦剛，先前那些個相貌出眾的少年郎們在他的襯托下，反倒顯得庸俗了。

“當今陛下是這世上最高貴優雅的女子，最圣明仁慈的君主，你日后有機會面了圣，自然就知道了。唉，你快進去吧。”

那老太監見他生得如此容貌，今后必成大器，便只是嘆了一聲，唬他進屋內去了。

紅衣少年一進屋子里，便見昏暗的正間里已站了七八個老太監，那些少年們一個個脫下外衣，排著隊輪流接受太監們的檢查。一名少年走上去解開頭上白玉簪，一頭烏發披于肩膀上，笑嘻嘻地任那老太監拿著一根銀制的長物在他發間頭皮上來回撥弄；另一位少年卻是一臉羞澀尷尬，十萬個不情愿地讓個老太監嗅聞他的腋下。

紅衣少年抿了抿嘴，也將自己的紅紗外衣脫下，交給旁邊一個小太監抱著，走到一個尖嘴猴腮的老太監面前。那老太監起初不以為意，只是讓他轉過去身去，瞇著眼睛拿起銀勺檢查他的頭皮耳朵，待他轉回身來看到正臉時，才吃了一驚，滿臉堆笑地讓他舉起雙臂。

“讓我瞧瞧……哎喲喲，這雪一樣的肌膚，這窈窕身段，可真是個美人坯子呀！陛下登基這四十多年以來，奴家在宮里見過多少郎官面首？還真是第一次見你這樣可人的。要知道能進到宮里來做郎官，服侍當今陛下，那得過多少道關卡喲……又要五官靈秀，又要嗓音清朗，還要知書識禮，體態端莊，哎呀，就算這身上有一顆痣，或是有一點兒味兒，那都是不得行的。”

老太監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圍著他身體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個遍。紅衣少年聽他口中不乏溢美之詞，便得意地悄悄彎起了嘴角。那老太監繞了一圈后，又盯著他的下盤道：“把褲子脫了吧。”

“？”紅衣少年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老太監咧嘴笑起來，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黃牙。“既然是服侍陛下的，自然要檢查這‘根基’穩不穩，壯不壯，若是讓痿弱不堪的進去了，怎么幫陛下延續皇室血脈呀？”

少年聽見這話，雪白的耳根處也不由得飛起一抹紅霞。他低頭將褲帶子解開，正要彎腰脫下，忽聽得外面有人喊道：“殺人了！殺人了！”

屋內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小太監突然破門而入，臉色煞白地倚在門邊上道：“是二皇子……二皇子將他私自豢養的殺手扮作歌舞樂伎，在紫宸殿內脅持了陛下正要造反呢！聽說御臺軍都亂了套，二皇子的親兵都殺進宮里來了，大家……大家快逃啊！”

紅衣少年鎮下心來一聽，果然方才的絲竹之樂早已消失，屋外卻隱隱傳來刀槍鏗鏘與殺伐呼嚎之聲。眾人還未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忽見那小太監的胸口“嗤”的一聲刺出半截血淋淋的劍鋒，一命嗚呼了。而他身后頓時沖進來十幾二十個玄甲將士，提著刀劍在屋內亂殺一氣。

少年和太監們慘死于玄甲將士刀下，一時間屋子內的血竟淹過了腳跟。這些士兵們見殿內已無其余活口，便又立即趕往下一處去了。過了半晌，那被血淹沒的紅紗外衣下動了動，才慢慢爬出一個人來。

紅衣少年方才見那些士兵沖進來時，便急中生智將寬大的紅紗外衣罩在身上，趴在地上裝死。因那紗衣本就顏色猩紅，地上又淹了血，士兵們只以為他早早已死了，便沒注意留下了這個活口。紅衣少年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看著滿屋子的尸體先是嘔了出來，又從那最先死掉的小太監身上扒下了衣裳，攏在了自己的身上，不敢從大門走，而是翻窗子爬出去了。

少年一路上跌跌撞撞，看見的不是太監的尸體，就是宮女的尸體，剛來到一處雅致的小花園里，便聽見假山后面傳來一陣隆隆的腳步聲。少年立刻鉆進假山的石洞里，石洞中黑幽幽一片，只能從石壁的孔洞中瞧見假山外面的光景。少年小心翼翼地從孔洞中望去，見一隊玄甲士兵正舉著火把趕來。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腳下卻突然踩到一個軟物，聽見黑暗中傳來一聲悶哼。

那隊伍恰好從假山前經過，其中一名士兵似乎也聽見了動靜，突然駐步回頭。少年想起方才同伴們的慘死狀，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便將脖子脊背都整個貼在石壁上。而黑暗中的那個人也好像已經嚇死了一般，居然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那士兵皺著眉頭，將手中火把在假山外面照了一圈，才又急匆匆地跟上隊伍走了。

少年閉上眼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借著孔洞內透出的星點月色，又看向對面的另一個人。

那也是個小姑娘，個頭比他還矮些，腦袋上挽著兩個包子似的小髻，身上的小短襖穿金繡銀，脖子上還帶著一個金燦燦的瓔珞圈，只是右邊的臉頰上有一條細細的血痕。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的衣著，開口問道：“你是哪個宮里的小太監？”

少年頭一回進宮，見對方年紀不比他大，這才略微松懈下來。他想了想方才那宮室上的匾額，便答道：“我是覓芳閣里的……”

“覓芳閣是什么地方？”

少年回想起老太監說過的話。“是……是為女皇陛下綿延皇嗣的地方。”

“女皇陛下如今都六十好幾了，還能生嗎？”小姑娘眉頭一皺。

少年不自然的轉移了話題：“那你是在哪個宮里伺候？”

小姑娘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抱緊身子道：“我……我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

少年見她格外緊張戒備，便扯出笑容，將老太監的話重復了一遍用以勸慰她道：“聽聞當今陛下是這世上最高貴優雅的女子，最仁慈圣明的君主。”

仁慈圣明……希望真是如他所言，能放過她爹爹娘親的性命才好。小姑娘在心中暗暗祈禱了一番。

“這宮里到處都在殺人放火，我們還是趕緊想辦法逃出去吧。”少年往假山外瞄了一眼，“你知道怎么出去嗎？”

“孫嬤嬤說，假山西邊的宮墻上有一口排水渠，那渠洞外面正是御山上的樹林，那里應該沒有玄甲軍把守。”

“孫嬤嬤？那她人呢？”

“她……她說那個渠洞很小，只有我這樣的個子才能爬出去，所以她就，就……”小姑娘摸了摸臉上的灰，眼眶中滾落豆大的淚珠。

少年見她臉頰像粉團兒似的白皙，眼睛鼻子精致得像布偶戲里的娃娃，便憐惜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珠，柔聲細語地問道：“小妹妹不哭，哥哥帶你出宮去。“

“可是……可是我從來沒有出過宮，我害怕……”

“不怕不怕，宮外面可好玩兒了，還有許多好吃的呢。宮外面的人啊雖然總想著進宮，可進到這里面來，才曉得宮外面有多好，”少年向假山外張望了一眼，又說道，“現在外面人多，等一會兒安靜了，我們再走。”

“好。”小姑娘抽了抽鼻子，點了點頭。

后來他說，他并不值得她謹記這么多年。可成澈仍然記得那個正月里的夜滴水成冰，花園里有一陣沒一陣的蟲鳴，她與少年窩在石洞里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甚至還靠在少年的肩頭上安心地睡著了。爾后，少年帶著她手牽著手繞出假山，穿過花園，犧牲了自己掩護她從宮墻下的排水渠鉆了出去。

從那時起，成澈便暗暗發誓，若有朝一日再次回宮，她必然要成為那個少年口中，世間最優雅高貴的女子，最仁慈圣明的君主。

嗯，優雅高貴，仁慈圣明。

于是六年后，成澈斜坐在龍椅上，朱唇輕啟吞下男寵送來的一顆葡萄，蔻丹纖指輕撫著面首精致的下顎，望著階下一排被五花大綁的老頭，媚笑著說道：“你們幾個趁著朕不在宮中的時候謀權篡位，擁立新主，朕也懶得追究了；說吧，什么時候把你們那位主子給朕送進后宮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