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腥的盛唐7:盛唐結局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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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1評論第1章 混沌貞元(1)
賢明宰相與糊涂天子
李泌的離世是德宗的損失,更是帝國的莫大損失。
不過,德宗是幸運的。因為上天除了李泌之外,還給他準備了另一位賢明的宰相。
他就是陸贄。
早在建中四年(公元783年),也就是德宗流亡奉天期間,陸贄就以一個普通翰林學士的身份擔起了一個宰相的職責。當時,朝廷的許多大政方針都出自陸贄的籌劃,德宗也對他言聽計從,《罪己詔》的頒布即是其中典型一例。
所以,當時的陸贄普遍被人譽為“內相”。
但是,諸藩之亂平定后,德宗卻有意無意地疏遠了陸贄。
因為陸贄為人率直,言辭總是過于激切,經常讓德宗很不爽。每次陸贄進言,德宗都會感到寶貴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此外,一幫嫉賢妒能的朝臣也時常在天子耳邊嚶嚶嗡嗡,編排陸贄的不是。因此,即便陸贄德才兼備、人望頗高,卻始終與宰相之位無緣。
李泌去世后,戶部侍郎竇參、太常卿董晉繼任宰相。竇參為人剛愎自用,凡事獨斷專行,而董晉卻是個唯唯諾諾的老好人,朝政大權自然都落到了竇參一個人手里。竇參不僅專權,而且還縱容一幫親信貪污納賄。德宗屢屢警告,可他卻置若罔聞。德宗忍無可忍,只好在貞元八年(公元792年)四月將其罷黜。
竇參一貶,朝堂上就只剩下董晉這個形同虛設的宰相了。要想讓帝國朝政盡快回到正軌,清除竇參留下的惡劣影響,就必須物色一個剛正賢明、德高望重的人來當首席宰相。
直到此刻,德宗才想起了與他共過患難的陸贄。
這一年四月,被冷落了十年之久的陸贄終于登上了早該屬于他的宰相之位。
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政治理想和報國熱情終于有了付諸實踐的機會,陸贄自然是全力以赴。就在拜相當月,陸贄便奏請德宗改革中央政府的官員選拔制度,也就是把原來由宰相一手包攬的人事權下放到各個政府機構,由各臺省的長官自行推薦人才擔任下屬官員;但是在任命狀上,要注明推薦人的職務和姓名,以便將來考察被推薦人的政績,從而對推薦人進行相應的獎懲。
陸贄之所以推行這項人事改革,目的就是要避免因宰相權力過度集中而導致任人唯親、專擅朝政、行政效率低下等問題;而讓熟悉本部政務的臺省長官公開推薦下屬官員并承擔相應責任,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行政公開化,消除暗箱操作和權力尋租的可能性,盡最大努力做到唯才是舉和量才錄用。
陸贄這么做,顯然極大地削弱了本來屬于宰相的權力。
而此時此刻,削弱宰相權力就是在削弱他自己的權力!
僅此一點,我們就不難看出陸贄的坦蕩襟懷和無私品格,更不難看出他作為一個執政者的清明理性和廉潔精神。
無論古今中外,要判斷一個執政者(或執政集團)是否合格,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為了維護國家、社會和民眾的利益,這個人(或這個集團)愿不愿意用權力的右手砍斷權力的左手?或者退一步說,愿不愿意讓自己手中的權力受到嚴格的制約和監督?
這個要求貌似很高,但是如果我們從現代政治文明的角度來看,這其實只是對執政者最基本的要求。因為,權力的屬性是公有的,從來不是某個人或某個集團的私有財產;無論這個人或這個集團用什么方式獲得權力,都只是權力的“代理人”,而非“所有者”。
雖然陸贄不懂得現代政治文明,但他本著自己的良知做事,卻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現代政治文明的基本精神。陸贄之所以愿意削弱手中的權力,就是因為他并不把權力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因此,為了維護朝廷和國家的利益,他當然樂于為權力尋找一種更有效、更合理、更透明、更公正的運作方式。即使這種方式是用自己的右手砍斷左手,即使這么做傷害了他個人的利益,陸贄也在所不惜。
毫無疑問,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執政者。
對于陸贄推行上述人事改革的目的,以及陸贄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坦蕩和無私,德宗當然都看得很清楚,所以很快就批準了這個改革方案,于這一年五月下詔頒行。
然而,僅僅數日之后,便一再有人跟德宗打小報告,說各臺省長官舉薦的人都是徇私受賄的產物,并不是真正的人才。德宗一聽,趕緊私下告訴陸贄:“自即日起,各臺省官員的任命和調動,都由你自己做主,不要交給各部門長官?!?
陸贄聞言,隨即連上三道奏疏。
第一道奏疏說:“本朝自開國以來便有規定,五品以上官員的選拔由宰相合議,六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銓選,然后上奏皇帝批準,下詔任命。但后來佞臣當政,廢除了宰相合議制度和公開推舉制度,單獨行使權力,用以撈取個人利益,因此即便是品行才學出眾者,若沒有當時宰相同意,也得不到提拔和任用。這就是一直以來的弊政?!?
第二道奏疏說:“自從陛下頒布人事改革詔書,被推薦的人才不過十幾個,評議他們的資歷和人望,并不遜色于同僚;考察他們的德行和才能,也沒有發現什么污點和敗績??墒悄承﹦e有用心的人,卻隨口抨擊,誤導皇上的判斷。由此可見,要讓用人制度公正透明何其困難!臣建議,讓那些抨擊者提出具體的指控:何人受賄?何人徇私?然后交給有關部門嚴加審查,判斷虛實。若確有其事,就對推薦人進行懲罰;若純屬誣告,就對誣告者實行反坐法!再者說,宰相不過才幾個人,怎么可能了解所有的人才?如果所有官員都由宰相親自遴選,宰相勢必也要輾轉向各臺省長官征求意見。如此一來,公開推選就變成了私下舉薦,陽光政務就變成了暗箱操作(易明揚以暗投),任人唯親的現象就會更多,流弊也會越來越嚴重。所以自古以來,只要是實行人事改革,就會觸及很多人的利益,因此不可能不遭到毀謗!”
第三道奏疏說:“今日之宰相,必是往日之臺省長官;今日之臺省長官,必是將來之宰相,只是官職有所變化,做事情的方式不會馬上改變。既然如此,哪有當臺省長官時沒有能力推舉一兩個下屬,一旦居宰相之位,便有能力遴選千百個官員?!所以,若要人盡其才,才盡其用,就要由最高領袖選拔宰輔大臣,宰輔大臣選拔中層官員,中層官員選拔下級官吏——沒有比這種層層負責的辦法更好??傊?,選拔人才的時候,接觸面越廣越好;考核他們的能力和績效時,標準則越精細越好。這才是正確的用人之道?!?
陸贄這三道奏疏,擺事實講道理,把用人制度方方面面的得失利弊都分析得十分透徹,相信只要是腦袋清醒的皇帝,一定會采納他的建議,把人事制度改革繼續推行下去。
然而,德宗的腦袋并不清醒。
無論陸贄如何苦口婆心、據理力爭,他還是執意追回前詔,罷廢了這項新政。
德宗雖然迫于時勢,不得不提拔陸贄為相,但是心里還是很不喜歡這個人。在德宗看來,陸贄身上的種種閃光點似乎都太過刺眼了。
就拿“清廉”這個品質來說,按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優點,沒有哪個領導不喜歡自己的手下清廉,可德宗偏偏就是看不慣陸贄的清廉。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春,德宗讓人轉告陸贄,說:“卿清慎太過!諸道饋遺,一皆拒絕,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類,受亦無傷。”(《資治通鑒》卷二三四)你做人太過清廉和謹慎了!各道饋贈的禮物,你一概拒絕,恐怕不通人情,像馬鞭和靴子之類的小東西,就算接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陸贄聞言,頓時哭笑不得。
面對這樣的糊涂天子,他也只能再次不厭其煩地擺事實講道理:“官員接受賄賂,就算只有一尺布,也算犯罪,必須懲處(根據唐朝律法,監守自盜者,一尺布打四十棍;受賄枉法者,一尺布打一百棍)。即便是低級官吏,也要嚴禁受賄,何況是身為百僚之長的宰相,豈可開此方便之門?受賄之門一開,欲望一定膨脹,一開始是馬鞭和靴子,接下來就是黃金和美玉;眼前有種種誘惑,內心又豈能不亂!既然與人私下收受結交,就不能不滿足他的請求,于是涓涓細流匯成江河,江河泛濫遂至成災!再者說,若接受某甲的東西而拒收某乙的東西,則某乙必定會有怨言;若無論何人概不接受,大家便習以為常,又怎么會對宰相生出猜嫌之心?”
不知道陸贄的這番道理有沒有說服德宗,反正僅從“鼓勵宰相受賄”這一點來看,說德宗是糊涂天子就不算冤枉他。暫且不說大唐的律法對貪污受賄的懲罰是何等嚴厲,就算沒有這些律法,一個皇帝也應該深深懂得“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的道理。
當年太宗李世民得知一個官員受賄一匹絹,就大發雷霆,打算砍掉那個人的腦袋,沒想到如今的德宗皇帝卻反其道而行之,主動勸說宰相受賄。太宗皇帝倘若地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雖然德宗只是勸宰相收一些馬鞭、靴子之類的小東西,可就像陸贄說的那樣,方便之門一開,誰的欲望不會膨脹?馬鞭、靴子既然“奉旨”可收,黃金美玉憑什么不能“奉旨”而收?!
正所謂窺一斑可知全豹。有德宗李適這樣的天子,大唐帝國重回太平盛世的可能性即便不說是零,恐怕也是微乎其微了。
陸贄很不幸。他懷抱的是輔佐圣主的理想,可遭遇的卻是糊涂天子的現實。在德宗手下當宰相,陸贄注定不可能有什么作為。
在陸贄前后不到三年的宰相生涯中,大多數針砭時弊的建言獻策都得不到德宗的采納。陸贄的滿腔熱忱和宏大抱負,最終只能化為一摞摞厚厚的奏章堆積在天子的御案上,旋即又被塞進年深日久、汗牛充棟的宮廷檔案庫里,等待灰塵的覆蓋和白蟻的蛀蝕。
一直到許多年后,有心人把陸贄的奏稿輯為一冊,命名為《陸宣公奏議》,從而流傳于世,后人才得以從那些發黃的書稿中,窺見一種清明透亮的政治智慧,并且感受到一種超邁高潔的人格力量。
在暗如長夜的貞元年間,在混沌不堪的中唐歷史上,這樣的智慧和人格力量雖然不曾照亮那個時代,但它們所發出的光芒卻足以擦亮后人回望歷史的目光。雖然諫言多數不被采納,但陸贄卻始終不肯放棄原則去迎合皇帝。左右親信勸他不要總是犯顏直諫,而且進諫的言辭也不宜太過尖銳。陸贄淡然一笑,說:“我只求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其他的事情在所不計!”
陸贄可以不計較個人得失,可德宗卻不能不計較他的天子尊嚴。
對李適來說,陸贄無異于一面讓人纖毫畢現的鏡子,他總是在這面鏡子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照見自己的缺點和丑陋,這就使得皇帝到最后不僅是覺得丟了面子,而甚至于是感到憤怒了。相形之下,時任戶部侍郎、判度支的裴延齡就讓皇帝很有好感,李適跟他在一起總是覺得自在,就像他當年跟盧杞在一起時一樣。
而這個裴延齡,正是盧杞當年在位時引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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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名師出高徒,當初的盧杞最善逢迎,如今的裴延齡自然也是精于拍馬。有一次,德宗打算重修京師的神龍寺,需要五十尺長的松木,卻遍尋不獲,結果裴延齡馬上說:“臣最近在同州(今陜西大荔縣)的山谷里,發現了幾千棵大松樹,高達八十尺!”
德宗很詫異,說:“開元、天寶年間,千方百計在京師附近尋找大型木材,卻一直找不到,為何現在忽然有了呢?”
裴延齡答:“天生珍材,往往要等到圣明天子在位時才會出現,開元、天寶年間,怎么可能找得到!”言下之意,如今的天子比締造了開元盛世的玄宗還要圣明。
德宗聞言,表面上雖不動聲色,實際上卻渾身酥麻,受用無比。
當然,德宗之所以喜歡裴延齡,不僅是因為他很會說話,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裴延齡很會幫朝廷搞錢,尤其是幫皇帝的小金庫搞錢。
貞元九年七月,剛剛當了一年財政大臣的裴延齡奏稱:“臣自從就任判度支以來,查出天下各州欠繳的賦稅多達八百余萬緡,此外,已征收各州的交易稅三百萬緡,收繳的各種貢物折合現錢三十萬緡。臣建議,在左藏庫中另行設立一個‘季庫’,對欠繳、耗損和盈余的賬目每三個月清查一次;另外設立一個‘月庫’,專門管理各種絹帛貢物,并每月核查。”
裴延齡這道奏疏相當于他上任一年來的工作報告,里頭既發現了前任遺留下的問題,又總結了自己上任以來的工作成績,并且對下一步工作提出了合理化建議,看起來確實是個精明能干的理財高手。德宗看了奏疏后非常滿意,馬上照準。
然而,裴延齡真的是理財高手嗎?
不,他是個冒牌貨。
他所發現的巨額欠稅問題,事實上并不是什么新聞。歷屆財政大臣都知道這回事,可沒人能把這筆款收上來。因為欠稅的對象均為赤貧或破產的農民,所以這筆巨額欠款早就成了呆賬壞賬(徒存其數)。此事財政部門盡人皆知,可裴延齡卻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大肆鼓吹,把它當做上任后的一大政績。這件事除了忽悠一下外行人德宗李適之外,只能讓內行人視為笑柄。
再來就是三百萬緡的交易稅。這筆錢其實左手收進來右手就花出去了(給用旋盡),到裴延齡匯報政績時,這筆錢估計已經一文不剩,可他卻還煞有介事地設立什么“季庫”,好像國庫里頭的錢多得管理不過來似的。
最后就是管理貢物的所謂“月庫”。這也純屬脫褲子放屁的無聊之舉。因為絹帛貢品本來就是左藏庫中的經常項目(皆左藏正物),何必多此一舉,另立管理部門呢?
很明顯,裴延齡之所以要脫褲子放屁,目的就是“虛張名數以惑上(德宗)”。這就像一個頭發快掉光了的人去拍相親照,為了掩飾謝頂的尷尬,只好先把僅有的頭發梳到左邊拍張左側照,再把頭發全部梳到右邊拍張右側照,這樣不管左看右看就都很帥了,其實他的秀發梳來梳去也就那么幾根。
裴延齡就是拿著這樣的“相親照”博得了德宗的青睞和寵幸?!吧闲胖?,以為能富國而寵之,于實無所增也?!保ā顿Y治通鑒》卷二三四)裴延齡為了報答德宗的知遇之恩,除了盡力“充實”國庫之外,當然也要盡力充實德宗的小金庫。
可裴延齡實際上是太常博士出身,寫幾篇歌功頌德的文章還算湊合,要說擴大稅源、增收財政,他壓根就一竅不通,怎么才能讓德宗的腰包鼓起來呢?
很簡單,把國庫的錢挪到天子的腰包里就行了。
怎么挪?
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挪,要有恰當的理由和說法。
作為一個擅長挪移大法的“半禿頭”,裴延齡絕不會說右邊的頭發是左邊梳過去的,而會說左邊的頭發非常富余,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干脆梳一些過去給右邊。再說了,就算是三毛,人家理發的時候也能理個“三七開”,即使再掉一根,人家還可以理個“中分”嘛,所以裴延齡頭上的毛雖然不多,但也足夠他左右倒騰了。
貞元十年(公元794年)秋,裴延齡向德宗奏稱:“左藏庫過去管理混亂,財物遺失很多,臣最近清倉核查,重新造冊登記,居然在塵土中找出銀子十三萬兩,另外還有綢緞、布匹等大量雜貨,粗略估算,價值應該一百萬錢有余。這些錢物本來已經遺失了,現在找出來,當然屬于富余物資(羨余),應悉數撥入宮中內庫,專供陛下使用。”
德宗笑了。
看來裴延齡果真是個理財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