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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混沌貞元
賢明宰相與糊涂天子
李泌的離世是德宗的損失,更是帝國的莫大損失。
不過,德宗是幸運的。因為上天除了李泌之外,還給他準備了另一位賢明的宰相。
他就是陸贄。
早在建中四年(公元783年),也就是德宗流亡奉天期間,陸贄就以一個普通翰林學士的身份擔起了一個宰相的職責。當時,朝廷的許多大政方針都出自陸贄的籌劃,德宗也對他言聽計從,《罪己詔》的頒布即是其中典型一例。
所以,當時的陸贄普遍被人譽為“內(nèi)相”。
但是,諸藩之亂平定后,德宗卻有意無意地疏遠了陸贄。
因為陸贄為人率直,言辭總是過于激切,經(jīng)常讓德宗很不爽。每次陸贄進言,德宗都會感到寶貴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此外,一幫嫉賢妒能的朝臣也時常在天子耳邊嚶嚶嗡嗡,編排陸贄的不是。因此,即便陸贄德才兼?zhèn)?、人望頗高,卻始終與宰相之位無緣。
李泌去世后,戶部侍郎竇參、太常卿董晉繼任宰相。竇參為人剛愎自用,凡事獨斷專行,而董晉卻是個唯唯諾諾的老好人,朝政大權(quán)自然都落到了竇參一個人手里。竇參不僅專權(quán),而且還縱容一幫親信貪污納賄。德宗屢屢警告,可他卻置若罔聞。德宗忍無可忍,只好在貞元八年(公元792年)四月將其罷黜。
竇參一貶,朝堂上就只剩下董晉這個形同虛設(shè)的宰相了。要想讓帝國朝政盡快回到正軌,清除竇參留下的惡劣影響,就必須物色一個剛正賢明、德高望重的人來當首席宰相。
直到此刻,德宗才想起了與他共過患難的陸贄。
這一年四月,被冷落了十年之久的陸贄終于登上了早該屬于他的宰相之位。
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政治理想和報國熱情終于有了付諸實踐的機會,陸贄自然是全力以赴。就在拜相當月,陸贄便奏請德宗改革中央政府的官員選拔制度,也就是把原來由宰相一手包攬的人事權(quán)下放到各個政府機構(gòu),由各臺省的長官自行推薦人才擔任下屬官員。但是在任命狀上,要注明推薦人的職務(wù)和姓名,以便將來考察被推薦人的政績,從而對推薦人進行相應(yīng)的獎懲。
陸贄之所以推行這項人事改革,目的就是要避免因宰相權(quán)力過度集中而導(dǎo)致任人唯親、專擅朝政、行政效率低下等問題。而讓熟悉本部政務(wù)的臺省長官公開推薦下屬官員并承擔相應(yīng)責任,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行政公開化,消除暗箱操作和權(quán)力尋租的可能性,盡最大努力做到唯才是舉和量才錄用。
陸贄這么做,顯然極大地削弱了本來屬于宰相的權(quán)力。
而此時此刻,削弱宰相權(quán)力就是在削弱他自己的權(quán)力。
僅此一點,我們就不難看出陸贄的坦蕩襟懷和無私品格,更不難看出他作為一個執(zhí)政者的清明理性和廉潔精神。
無論古今中外,要判斷一個執(zhí)政者(或執(zhí)政集團)是否合格,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為了維護國家、社會和民眾的利益,這個人(或這個集團)愿不愿意用權(quán)力的右手砍斷權(quán)力的左手?或者退一步說,愿不愿意讓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受到嚴格的制約和監(jiān)督?
這個要求貌似很高,但是如果我們從現(xiàn)代政治文明的角度來看,這其實只是對執(zhí)政者最基本的要求。因為,權(quán)力的屬性是公有的,從來不是某個人或某個集團的私有財產(chǎn),無論這個人或這個集團用什么方式獲得權(quán)力,都只是權(quán)力的“代理人”,而非“所有者”。
雖然陸贄不懂得現(xiàn)代政治文明,但他本著自己的良知做事,卻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現(xiàn)代政治文明的基本精神。陸贄之所以愿意削弱手中的權(quán)力,就是因為他并不把權(quán)力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因此,為了維護朝廷和國家的利益,他當然樂于為權(quán)力尋找一種更有效、更合理、更透明、更公正的運作方式。即使這種方式是用自己的右手砍斷左手,即使這么做傷害了他個人的利益,陸贄也在所不惜。
毫無疑問,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執(zhí)政者。
對于陸贄推行上述人事改革的目的,以及陸贄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的坦蕩和無私,德宗當然都看得很清楚,所以很快就批準了這個改革方案,于這一年五月下詔頒行。
然而,僅僅數(shù)日之后,便一再有人跟德宗打小報告,說各臺省長官舉薦的人都是徇私受賄的產(chǎn)物,并不是真正的人才。德宗一聽,趕緊私下告訴陸贄:“自即日起,各臺省官員的任命和調(diào)動,都由你自己做主,不要交給各部門長官?!?
陸贄聞言,隨即連上三道奏疏。
第一道奏疏說:“唐朝自開國以來便有規(guī)定,五品以上官員的選拔由宰相合議,六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銓選,然后上奏皇帝批準,下詔任命。但后來佞臣當政,廢除了宰相合議制度和公開推舉制度,單獨行使權(quán)力,用以撈取個人利益,因此即便是品行才學出眾者,若沒有當時宰相同意,也得不到提拔和任用。這就是一直以來的弊政。”
第二道奏疏說:“自從陛下頒布人事改革詔書,被推薦的人才不過十幾個,評議他們的資歷和人望,并不遜色于同僚;考察他們的德行和才能,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污點和敗績。可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卻隨口抨擊,誤導(dǎo)皇上的判斷。由此可見,要讓用人制度公正透明何其困難!臣建議,讓那些抨擊者提出具體的指控,何人受賄,何人徇私,然后交給有關(guān)部門嚴加審查,判斷虛實。若確有其事,就對推薦人進行懲罰;若純屬誣告,就對誣告者實行反坐法。再者說,宰相不過才幾個人,怎么可能了解所有的人才?如果所有官員都由宰相親自遴選,宰相勢必也要輾轉(zhuǎn)向各臺省長官征求意見。如此一來,公開推選就變成了私下舉薦,陽光政務(wù)就變成了暗箱操作(易明揚以暗投),任人唯親的現(xiàn)象就會更多,流弊也會越來越嚴重。所以自古以來,只要是實行人事改革,就會觸及很多人的利益,因此不可能不遭到毀謗?!?
第三道奏疏說:“今日之宰相,必是往日之臺省長官;今日之臺省長官,必是將來之宰相,只是官職有所變化,做事情的方式不會馬上改變。既然如此,哪有當臺省長官時沒有能力推舉一兩個下屬,一旦居宰相之位,便有能力遴選千百個官員?所以,若要人盡其才,才盡其用,就要由最高領(lǐng)袖選拔宰輔大臣,宰輔大臣選拔中層官員,中層官員選拔下級官吏——沒有比這種層層負責的辦法更好??傊x拔人才的時候,接觸面越廣越好;考核他們的能力和績效時,標準則越精細越好。這才是正確的用人之道。”
陸贄這三道奏疏,擺事實講道理,把用人制度方方面面的得失利弊都分析得十分透徹,相信只要是腦袋清醒的皇帝,一定會采納他的建議,把人事制度改革繼續(xù)推行下去。
然而,德宗的腦袋并不清醒。
無論陸贄如何苦口婆心、據(jù)理力爭,他還是執(zhí)意追回前詔,罷廢了這項新政。
德宗雖然迫于時勢,不得不提拔陸贄為相,但是心里還是很不喜歡這個人。在德宗看來,陸贄身上的種種閃光點似乎都太過刺眼了。
就拿“清廉”這個品質(zhì)來說,按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優(yōu)點,沒有哪個領(lǐng)導(dǎo)不喜歡自己的手下清廉,可德宗偏偏就是看不慣陸贄的清廉。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春,德宗讓人轉(zhuǎn)告陸贄,說:“卿清慎太過!諸道饋遺,一皆拒絕,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類,受亦無傷?!保ā顿Y治通鑒》卷二三四)
你做人太過清廉和謹慎了!各道饋贈的禮物,你一概拒絕,恐怕不通人情,像馬鞭和靴子之類的小東西,就算接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陸贄聞言,頓時哭笑不得。
面對這樣的糊涂天子,他也只能再次不厭其煩地擺事實講道理:“官員接受賄賂,就算只有一尺布,也算犯罪,必須懲處[1]。即便是低級官吏,也要嚴禁受賄,何況是身為百僚之長的宰相,豈可開此方便之門?受賄之門一開,欲望一定膨脹,一開始是馬鞭和靴子,接下來就是黃金和美玉。眼前有種種誘惑,內(nèi)心又豈能不亂!既然與人私下收受結(jié)交,就不能不滿足他的請求,于是涓涓細流匯成江河,江河泛濫遂至成災(zāi)!再者說,若接受某甲的東西而拒收某乙的東西,則某乙必定會有怨言;若無論何人概不接受,大家便習以為常,又怎么會對宰相生出猜嫌之心?”
不知道陸贄的這番道理有沒有說服德宗,反正僅從“鼓勵宰相受賄”這一點來看,說德宗是糊涂天子就不算冤枉他。暫且不說大唐的律法對貪污受賄的懲罰是何等嚴厲,就算沒有這些律法,一個皇帝也應(yīng)該深深懂得“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的道理。
當年太宗李世民得知一個官員受賄一匹絹,就大發(fā)雷霆,打算砍掉那個人的腦袋,沒想到如今的德宗皇帝卻反其道而行之,主動勸說宰相受賄。太宗皇帝倘若地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雖然德宗只是勸宰相收一些馬鞭、靴子之類的小東西,可就像陸贄說的那樣,方便之門一開,誰的欲望不會膨脹?馬鞭、靴子既然“奉旨”可收,黃金美玉憑什么不能“奉旨”而收?
正所謂窺一斑可知全豹。有德宗李適這樣的天子,大唐帝國重回太平盛世的可能性即便不說是零,恐怕也是微乎其微了。
陸贄很不幸。他懷抱的是輔佐圣主的理想,可遭遇的卻是糊涂天子的現(xiàn)實。在德宗手下當宰相,陸贄注定不可能有什么作為。
在陸贄前后不到三年的宰相生涯中,大多數(shù)針砭時弊的建言獻策都得不到德宗的采納。陸贄的滿腔熱忱和宏大抱負,最終只能化為一摞摞厚厚的奏章堆積在天子的御案上,旋即又被塞進年深日久、汗牛充棟的宮廷檔案庫里,等待灰塵的覆蓋和白蟻的蛀蝕。
一直到許多年后,有心人把陸贄的奏稿輯為一冊,命名為《陸宣公奏議》,從而流傳于世,后人才得以從那些發(fā)黃的書稿中,窺見一種清明透亮的政治智慧,并且感受到一種超邁高潔的人格力量。
在暗如長夜的貞元年間,在混沌不堪的中唐歷史上,這樣的智慧和人格力量雖然不曾照亮那個時代,但它們所發(fā)出的光芒卻足以擦亮后人回望歷史的目光。雖然諫言多數(shù)不被采納,但陸贄卻始終不肯放棄原則去迎合皇帝。左右親信勸他不要總是犯顏直諫,而且進諫的言辭也不宜太過尖銳。陸贄淡然一笑,說:“我只求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其他的事情在所不計!”
陸贄可以不計較個人得失,可德宗卻不能不計較他的天子尊嚴。
對李適來說,陸贄無異于一面讓人纖毫畢現(xiàn)的鏡子,他總是在這面鏡子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照見自己的缺點和丑陋,這就使得皇帝到最后不僅是覺得丟了面子,而甚至于是感到憤怒了。相形之下,時任戶部侍郎、判度支的裴延齡就讓皇帝很有好感,李適跟他在一起總是覺得自在,就像他當年跟盧杞在一起時一樣。
而這個裴延齡,正是盧杞當年在位時引薦的。
官場鐵律:劣幣驅(qū)逐良幣
常言道名師出高徒,當初的盧杞最善逢迎,如今的裴延齡自然也是精于拍馬。有一次,德宗打算重修京師的神龍寺,需要五十尺長的松木,卻遍尋不獲,結(jié)果裴延齡馬上說:“臣最近在同州(今陜西大荔縣)的山谷里,發(fā)現(xiàn)了幾千棵大松樹,高達八十尺!”
德宗很詫異,說:“開元、天寶年間,千方百計在京師附近尋找大型木材,卻一直找不到,為何現(xiàn)在忽然有了呢?”
裴延齡答:“天生珍材,往往要等到圣明天子在位時才會出現(xiàn),開元、天寶年間,怎么可能找得到!”言下之意,如今的天子比締造了開元盛世的玄宗還要圣明。
德宗聞言,表面上雖不動聲色,實際上卻渾身酥麻,受用無比。
當然,德宗之所以喜歡裴延齡,不僅是因為他很會說話,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裴延齡很會幫朝廷搞錢,尤其是幫皇帝的小金庫搞錢。
貞元九年七月,剛剛當了一年財政大臣的裴延齡奏稱:“臣自從就任判度支以來,查出天下各州欠繳的賦稅多達八百余萬緡,此外,已征收各州的交易稅三百萬緡,收繳的各種貢物折合現(xiàn)錢三十萬緡。臣建議,在左藏庫中另行設(shè)立一個‘季庫’,對欠繳、耗損和盈余的賬目每三個月清查一次;另外設(shè)立一個‘月庫’,專門管理各種絹帛貢物,并每月核查?!?
裴延齡這道奏疏相當于他上任一年來的工作報告,里頭既發(fā)現(xiàn)了前任遺留下的問題,又總結(jié)了自己上任以來的工作成績,并且對下一步工作提出了合理化建議,看起來確實是個精明能干的理財高手。德宗看了奏疏后非常滿意,馬上照準。
然而,裴延齡真的是理財高手嗎?
不,他是個冒牌貨。
他所發(fā)現(xiàn)的巨額欠稅問題,事實上并不是什么新聞。歷屆財政大臣都知道這回事,可沒人能把這筆款收上來。因為欠稅的對象均為赤貧或破產(chǎn)的農(nóng)民,所以這筆巨額欠款早就成了呆賬壞賬(徒存其數(shù))。此事財政部門盡人皆知,可裴延齡卻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大肆鼓吹,把它當作上任后的一大政績。這件事除了忽悠一下外行人德宗李適之外,只能讓內(nèi)行人視為笑柄。
再來就是三百萬緡的交易稅。這筆錢其實左手收進來右手就花出去了(給用旋盡),到裴延齡匯報政績時,這筆錢估計已經(jīng)一文不剩,可他卻還煞有介事地設(shè)立什么“季庫”,好像國庫里頭的錢多得管理不過來似的。
最后就是管理貢物的所謂“月庫”。這也純屬脫褲子放屁的無聊之舉。因為絹帛貢品本來就是左藏庫中的經(jīng)常項目(皆左藏正物),何必多此一舉,另立管理部門呢?
很明顯,裴延齡之所以要脫褲子放屁,目的就是“虛張名數(shù)以惑上(德宗)”。這就像一個頭發(fā)快掉光了的人去拍相親照,為了掩飾謝頂?shù)膶擂危缓孟劝褍H有的頭發(fā)梳到左邊拍張左側(cè)照,再把頭發(fā)全部梳到右邊拍張右側(cè)照,這樣不管左看右看就都很帥了,其實他的秀發(fā)梳來梳去也就那么幾根。
裴延齡就是拿著這樣的“相親照”博得了德宗的青睞和寵幸?!吧闲胖?,以為能富國而寵之,于實無所增也。”(《資治通鑒》卷二三四)
裴延齡為了報答德宗的知遇之恩,除了盡力“充實”國庫之外,當然也要盡力充實德宗的小金庫。
可裴延齡實際上是太常博士出身,寫幾篇歌功頌德的文章還算湊合,要說擴大稅源、增收財政,他壓根就一竅不通,怎么才能讓德宗的腰包鼓起來呢?
很簡單,把國庫的錢挪到天子的腰包里就行了。
怎么挪?
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挪,要有恰當?shù)睦碛珊驼f法。
作為一個擅長挪移大法的“半禿頭”,裴延齡絕不會說右邊的頭發(fā)是左邊梳過去的,而會說左邊的頭發(fā)非常富余,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干脆梳一些過去給右邊。再說了,就算是三毛,人家理發(fā)的時候也能理個“三七開”,即使再掉一根,人家還可以理個“中分”嘛,所以裴延齡頭上的毛雖然不多,但也足夠他左右倒騰了。
貞元十年(公元794年)秋,裴延齡向德宗奏稱:“左藏庫過去管理混亂,財物遺失很多,臣最近清倉核查,重新造冊登記,居然在塵土中找出銀子十三萬兩,另外還有綢緞、布匹等大量雜貨,粗略估算,價值應(yīng)該一百萬錢有余。這些錢物本來已經(jīng)遺失了,現(xiàn)在找出來,當然屬于富余物資(羨余),應(yīng)悉數(shù)撥入宮中內(nèi)庫,專供陛下使用?!?
德宗笑了。
看來裴延齡果真是個理財高手!
然而,說左藏庫的塵土里居然能找出十三萬兩銀子和一百余萬財物,基本上是無稽之談。換言之,裴延齡這種行為跟明火執(zhí)仗的搶劫毫無差別!有朝臣忍無可忍,立即上疏抗辯,說:“這些都是正式登記在冊的國家財產(chǎn),每月都列表呈報,豈能說是‘羨余’錢物?請皇上即刻派人核查?!?
陸贄也提出,應(yīng)該讓三法司(御史臺、刑部、大理寺)對此展開調(diào)查??墒牵伦跁鈴?fù)查嗎?
肯定不會。已經(jīng)落進口袋里的錢,哪個傻瓜會把它再吐出來?事情明擺著,雖然德宗不會傻到真相信塵土里會長出錢來,但他絕不可能去追查真相。
因為真相對他沒好處。
裴延齡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炮制這樣一個彌天大謊。
其實,早在幾年前,當?shù)伦跍蕚淦鹩门嵫育g為財政大臣的時候,陸贄就曾指斥裴延齡為“誕妄小人”,堅決反對,可德宗卻充耳不聞,執(zhí)意任命了裴延齡。
現(xiàn)在,滿朝文武雖然也都知道裴延齡是個小人,但大伙更清楚他是天子跟前的紅人,所以幾乎沒人敢去惹他。只有鹽鐵轉(zhuǎn)運使張滂、京兆尹李充、司農(nóng)卿李铦等少數(shù)幾個大臣,因職務(wù)關(guān)系經(jīng)常跟裴延齡打交道,很清楚他玩的那些貓膩,因而時常向德宗舉報。
然而,張滂等人也只是私下舉報而已,從不敢公開彈劾。滿朝文武中,唯一一個屢屢上疏彈劾裴延齡的人,就只有陸贄了。
貞元十年十一月,陸贄連續(xù)上疏,歷數(shù)裴延齡的罪惡,痛斥其為奸詐小人,同時還把矛頭直指德宗。他說:“陛下為了保護裴延齡,對他的罪狀連問都不問,他勢必以為什么事都可以瞞天過海,所以把東邊的東西挪到西邊,就當成他的政績;把這里的財物轉(zhuǎn)移到那里,就膽敢稱為‘羨余’。愚弄朝廷,如同兒戲!從前趙高指鹿為馬,鹿和馬尚且是同類;如今裴延齡變有為無,指無為有,如此兇險虛妄,天下皆知。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小吏百姓,無不對此議論紛紛,但是億萬官民,能向陛下進言者又有幾人?臣雖不才,但備位宰相,即便不愿開口,最后還是不能保持沉默。”奏疏呈上,德宗大為不悅,從此日漸疏遠陸贄,卻愈發(fā)寵幸裴延齡。
裴延齡當初被提拔時遭遇陸贄阻撓,早就對他恨之入骨,如今又屢屢遭其彈劾,這口惡氣更是咽不下去,于是很快就發(fā)起反擊,頻頻向德宗施加影響,慫恿他罷黜陸贄。
在陸贄與裴延齡的這場較量中,陸贄顯然是居于劣勢的,因為德宗并不站在他這一邊。
貞元十年十二月,德宗終于下決心罷免了陸贄的宰相職務(wù),把他貶為太子賓客。
陸贄其實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自己居然會栽在裴延齡這種小人的手里。
經(jīng)濟學中有一條著名定律,叫“劣幣驅(qū)逐良幣”,意思是當那些低于法定重量或成色的劣幣進入流通領(lǐng)域后,人們就傾向于將良幣(足值貨幣)收藏起來,用劣幣去交易。最后,劣幣的流通量越來越大,就會把良幣驅(qū)逐出流通領(lǐng)域。
在職場中,這個定律其實同樣適用。當君子和小人共事時,君子凡事只考慮公共利益,因此必然不善于自我保護,并且容易得罪人;而小人不管干什么都一意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因此更諳熟利益交換的原則,自然就容易吃得開。久而久之,小人的勢力就會越來越大,君子的空間則會越來越小。最后,君子只能被小人驅(qū)逐。
成功扳倒陸贄后,裴延齡再接再厲,又把目標轉(zhuǎn)向張滂、李充、李铦,準備把這些告過他御狀的人全部搞掉。他對德宗說,這三個人都跟陸贄結(jié)黨,應(yīng)該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
德宗雖然寵幸裴延齡,但他也不想把打擊面搞得太大,所以聽過也就算了,并沒當一回事。
裴延齡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春,關(guān)中大旱,朝廷的財政收入驟然緊張起來,一些開支不得不縮減。裴延齡趁機縮減了軍隊的糧草,然后對德宗說:“陸贄、張滂等人失勢以后,心懷怨恨,最近在大庭廣眾中宣稱:‘天下大旱,百姓流亡,度支使克扣諸軍糧草,軍中的士兵和馬匹都沒有吃的,這事該怎么辦?’陸贄等人散播這種言論,不僅是中傷朝臣,還想動搖士氣和民心?。 ?
德宗聞言,將信將疑。幾天后,德宗到禁苑中打獵,護駕的神策軍士兵恰好向他訴苦,說:“度支使最近一直沒有撥發(fā)糧草?!钡伦谝宦?,確信陸贄等人肯定散播了蠱惑人心的言論,頓時勃然大怒。
這一年四月,德宗下詔,將陸贄貶為忠州(今四川忠縣)別駕,張滂貶為汀州(今福建長汀縣)長史,李充貶為涪州(今重慶涪陵區(qū))長史,李铦貶為邵州(今湖南邵陽市)長史,把裴延齡痛恨的這些人全部逐出了朝廷。
陸贄從此遠離朝堂,在偏遠的蜀地度過了他的余生,再也沒有回到長安。
裴延齡大為得意。他覺得如此一來,宰相之位肯定非他莫屬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盡管裴延齡處心積慮想搏出位,可多行不義必自斃,第二年秋天就身染重病,嗚呼哀哉了。
裴延齡一死,朝野上下爭相慶賀,唯獨德宗一人哀傷不已。
毫無疑問,如果裴延齡不死,肯定會繼盧杞之后成為德宗最寵幸的宰相。所幸老天爺開眼,早早就把這個壞得掉渣的極品小人收了,否則此人必定會像盧杞那樣,把帝國朝堂搞得烏煙瘴氣、雞犬不寧,并最終禍及四方、貽害天下。
從這個意義上說,德宗實在是很幸運。
其實,就算把德宗李適放在整個唐朝歷史上來看,說他是個幸運的皇帝也并不為過。盡管從他即位的那一刻起,大唐帝國早已深陷藩鎮(zhèn)割據(jù)的泥沼,他面臨的是一個綱紀廢弛、山河裂變的歷史困局,但事實上,德宗李適并不缺乏與歷史博弈的資本。進而言之,他所擁有的資本完全有可能使他成為大唐帝國的中興之主。
他的資本就是人才——文臣如李泌和陸贄,武將如李晟、馬燧、渾瑊。然而,李適終究沒能中興李唐。
問題當然出在他自己身上。
李適一生中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他登基之初的那一番雄心壯志,可如此心志之所以橫遭挫折并且迅速偃旗息鼓,除了藩鎮(zhèn)問題積重難返之外,主觀原因就是他的促狹、猜忌、所用非人而又執(zhí)迷不悟。比如重用盧杞便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敗,可直到諸藩之亂早已平定的貞元四年(公元788年),當曾經(jīng)的用人得失和成敗利鈍都已相對明朗的時候,李適有一次和李泌談話,卻仍然在強調(diào):“盧杞忠貞清廉、剛強耿介,人人都說他奸,朕卻不這么認為?!?
李泌當時的回答是:“人人都說盧杞奸,只有陛下不覺得他奸,這正是盧杞所以奸邪的證明。假如陛下早發(fā)現(xiàn)他奸,何至于有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盧杞傾泄私憤,誣殺楊炎,將顏真卿排擠到死地,最后又激怒李懷光,迫使他叛變,幸虧陛下把盧杞流放到遠方,否則大禍如何能止!”
李適不以為然地說:“建中之亂,術(shù)士早有預(yù)言,說起來也是天命,盧杞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招致禍亂!”
李泌毫不客氣地說:“要是把一切都歸于天命,那教育、行政、司法,就全都沒用了?!?
這場談話顯然并未扭轉(zhuǎn)李適對盧杞的看法,否則李適后來也不會重用跟盧杞同屬一丘之貉的裴延齡,更不會把公忠體國、德才兼?zhèn)涞馁t相陸贄逐出朝廷。
一個人偶然被石頭絆倒,那是運氣不好,只要爬起來繞道走就可以了??扇绻@個人堅持認為絆倒他的不是石頭,而是老天爺,那他就會在這塊石頭上絆倒第二次、第三次……
像這種人,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無可救藥。
一個無可救藥的皇帝,縱然身邊猛將如云、謀臣如雨,又能有什么作為呢?再多的猛將和謀臣,最終也只能一一成為被驅(qū)逐的“良幣”。
藩鎮(zhèn):瘋狂奔馳的烈馬(上)
從歷史的兩頭往中間看,德宗在位的整個貞元二十年,大唐帝國就像是一駕行走在混沌黑夜中的馬車,看上去顯得了無生氣而且疲憊不堪。雖然天下再也不像建中年間那么混亂,但是帝國的方方面面都看不出絲毫起色。人到中年的德宗李適就像歷史上的每一個守成之君那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地守著祖宗留下的江山,既沒有智慧和能力讓它重綻盛唐時代的光芒,也不至于昏庸到把它失手打翻。
大唐帝國的馬車就這樣搖搖晃晃地依靠慣性在黑夜中前行。
如果說帝國是一駕馬車,那么桀驁不馴的藩鎮(zhèn)就是一群拉著帝國瘋狂奔馳的烈馬。盡管頭上套著馬韁、身上拴著車軛,可它們還是經(jīng)常亂蹦亂跳,把老大帝國搞得險象環(huán)生、幾欲傾覆。進入貞元年間,雖然相當多的藩鎮(zhèn)還是野性未馴、我行我素,但畢竟沒有鬧出太大的亂子,只有“宣武”和“彰義”這兩匹烈馬最為瘋狂,在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讓德宗朝廷疲于應(yīng)付,傷透了腦筋。
宣武鎮(zhèn)(治所汴州,今河南開封市)的亂子是從貞元八年(公元792年)開始鬧起來的。這一年四月,宣武節(jié)度使劉玄佐病卒,德宗小心翼翼地征求宣武軍方的意見,說:“調(diào)陜虢觀察使吳湊過去接任,可不可以?”
宣武軍方說可以,德宗松了一口氣,趕緊命吳湊走馬上任。
不料,吳湊剛剛走到半路,劉玄佐的女婿和侍衛(wèi)親軍就突然發(fā)動兵變,擁立劉玄佐之子劉士寧為留后,并磔殺數(shù)名傾向朝廷的文武將吏,劫持了朝廷派駐宣武的監(jiān)軍宦官,脅迫朝廷發(fā)布正式任命狀。
德宗慌忙問計于宰相。當時的宰相竇參說:“宣武將領(lǐng)大多暗中依附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李納,如果朝廷拒絕,恐怕宣武就會和平盧連成一氣了?!?
德宗擔心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重演,只好息事寧人,正式任命劉士寧為宣武節(jié)度使。
然而,即便德宗想要息事寧人,可宣武并沒有從此太平。
因為,依靠兵變上臺的劉士寧根本就不能服眾。劉士寧是個典型的“官二代”,昏庸淫亂,生性殘暴,行為乖張。據(jù)說每次出門打獵都要帶上好幾萬人,比別人打仗帶的兵還多,而且總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往返一次就要好幾天,把隨從的將士搞得苦不堪言。
劉士寧很清楚,很多將領(lǐng)心里不服他,尤其是都知兵馬使李萬榮。此人向來深得將士擁戴,對他始終是個威脅。所以,劉士寧上臺沒多久就剝奪了李萬榮的兵權(quán)。
李萬榮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十二月十日,劉士寧一大早就帶著兩萬多人出城打獵,李萬榮意識到機會來了,馬上進入節(jié)度使府,召集留守的劉士寧親兵一千多人,宣稱朝廷已經(jīng)敕令劉士寧入朝,并任命他李萬榮為留后,即日起接管宣武軍權(quán)。
就在士兵們半信半疑的時候,李萬榮又說:“凡執(zhí)行敕令者,每人賞錢三十緡?!笔勘鴤円宦?,立刻納頭便拜。緊接著,李萬榮又以相同手法接管了整個宣武軍隊,然后下令關(guān)閉城門,并派人去對劉士寧說:“朝廷命你前往京師,最好馬上動身,若稍有拖延,即刻砍下你的人頭,傳首京師。”
劉士寧頓時傻眼。
他早知道這個李萬榮是個禍害,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動手了。
劉士寧恨得咬牙切齒,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雖說他現(xiàn)在手底下還有兩萬多人,可這些人是跟他出來打獵的,不是打仗的。真要打起仗來,這些人十有八九不會聽他的。況且劉士寧也有自知之明,真要跟李萬榮過招,他還是太嫩了,壓根沒半點勝算。
沒轍了,劉士寧只好帶著五百名親信騎兵乖乖入朝,另外那兩萬將士立刻掉頭奔回汴州。劉士寧走到東都時,所有親信騎兵全跑光了,身邊只剩下幾個奴仆和侍妾。到達京師后,德宗馬上給他下了道敕令,命他老老實實在京師的宅邸里待著,給他父親服喪,并嚴禁他自由出入。
宣武剛剛消停了一年多就又鬧起來了,讓德宗實在頭大。他問當時還在朝中的陸贄該怎么辦。陸贄認為,雖然劉士寧被逐是宣武人心所向,但李萬榮驅(qū)逐節(jié)度使并未得到朝廷批準;為了嚴肅綱紀,應(yīng)該立即派遣能干的大臣視察宣武,然后相機行事。
可德宗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妥協(xié)。他對陸贄說:“如果拖下去,事態(tài)恐怕會惡化。朕打算任命一個親王為節(jié)度使,讓李萬榮代理留后之職,任命狀馬上就發(fā)?!?
不知道李適有沒有聽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句話,如果有的話,他一定知道這句話就是在說他的。自從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后,李適就成了一只徹頭徹尾的驚弓之鳥。不管哪個藩鎮(zhèn)發(fā)生兵變,也不管哪個人用什么方式奪取了軍權(quán),他最后采取的辦法幾乎都是妥協(xié)退讓、聽之任之。
現(xiàn)在他說要派個親王當宣武節(jié)度使,其實就是名義上的遙領(lǐng)。誰都知道,這種“遙領(lǐng)”的把戲不過是德宗慣用的一塊遮羞布罷了。
陸贄當然不同意妥協(xié),于是接連上疏,說:“如今的藩鎮(zhèn)將帥,什么事都自任自專、為所欲為。如果朝廷縱容將士隨意顛覆主帥、篡奪權(quán)力,甚至賦予他們合法性,那么誰不想以他們?yōu)榘駱幽??面對巨大的利益,每個人都會動念,若任由這種禍根潛滋暗長,遲早必生無以挽救的大亂!”
然而,現(xiàn)在的德宗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只要藩鎮(zhèn)不造朝廷的反,不顛覆他李適的皇位,他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yīng)。
隨后,德宗下詔,任命通王李諶為宣武節(jié)度使,李萬榮為留后。
次年四月,宣武大將韓惟清等人又發(fā)動兵變。李萬榮親自率兵將其平定,事后向德宗奏稱,此事的幕后主使就是劉士寧。德宗旋即將劉士寧流放郴州。
李萬榮既然平定了暴亂,也算是為朝廷立了一功,德宗趕緊以此為由,扯掉了通王李諶這塊遮羞布,于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五月正式任命李萬榮為宣武節(jié)度使。
德宗希望用自己的一再妥協(xié)換來宣武的安定,但是這匹瘋狂的“烈馬”卻始終不讓他省心。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六月,李萬榮中風癱瘓,不省人事。消息傳到朝廷,德宗馬上又慌了神,只好把宦官霍仙鳴找來商量。
皇帝碰到藩鎮(zhèn)問題不找宰相,卻去找宦官,這是什么道理?
道理很簡單,自從陸贄被罷相后,繼任者都是些庸庸碌碌、尸位素餐的家伙,只知道奉旨辦事,遇到事情根本就沒主意,所以德宗不敢指望他們。相形之下,宦官們這些年來倒是擁有了越來越大的話語權(quán)。
早在興元元年(公元784年),亦即平定朱泚、克復(fù)長安后,德宗李適便把禁軍重新交到了宦官竇文場、霍仙鳴的手里。當初那個貪污軍餉的文臣白志貞太讓德宗失望了,而竇、霍二人則在涇師之變中護駕有功,所以從那以后,德宗對宦官的看法就徹底改變了。
自從接管神策軍后,竇文場、霍仙鳴的勢力便迅速膨脹。到了貞元中期,經(jīng)過多年經(jīng)營的竇文場、霍仙鳴已然勢傾朝野。史稱,當時“藩鎮(zhèn)將帥多出神策軍,臺省清要亦有出其門者”(《資治通鑒》卷二三五)。
既然藩鎮(zhèn)將帥多出自竇文場和霍仙鳴門下,此刻藩鎮(zhèn)又出了問題,德宗當然只能找這些神通廣大的當權(quán)宦官了。
霍仙鳴一聽藩鎮(zhèn)出缺,馬上向德宗舉薦了宣武將領(lǐng)劉沐。他向德宗擔保,此人神勇無比,一定可以鎮(zhèn)得住那些驕兵悍將。德宗大喜,趕緊擢升劉沐為宣武行軍司馬,命他代理宣武軍政。
德宗以為如此一來,宣武應(yīng)該就不會出亂子了,然而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自安史之亂后,天下藩鎮(zhèn)早就把節(jié)度使的職位及其相應(yīng)地盤當作世襲罔替的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早成慣例。眼下李萬榮雖然臥病在床,可他兒子還活蹦亂跳呢,豈容你朝廷來插一杠子?
六月下旬,朝廷派遣的宣詔宦官抵達汴州,剛剛宣完劉沐的任命詔書,李萬榮的兒子、宣武兵馬使李迺就授意手下將士大喊大叫:“兵馬使勞苦功高,卻得不到獎賞,他劉沐是什么東西,竟然能當行軍司馬!”隨即拔刀出鞘,把劉沐和宣詔宦官團團圍住。
劉沐其實是個軟蛋,并不像霍仙鳴夸的那么神勇。一見形勢不妙,劉沐頓時嚇得面無人色,趕緊假裝中風,哎喲一聲撲倒在地,然后就被人七手八腳抬了出去。
緊接著,李迺又縱容亂兵砍殺了好幾個不依附他的大將,企圖擁兵自立。
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李迺沒有料到,還有一個人也早就盯上了節(jié)度使的寶座。
此人叫鄧惟恭,時任宣武都虞侯。就在李迺縱容手下作亂的時候,鄧惟恭早已和監(jiān)軍宦官俱文珍聯(lián)手,出動軍隊包圍了節(jié)度使府。
雙方短暫交手之后,年紀輕輕、缺乏軍事經(jīng)驗的李迺就敗了。鄧惟恭隨即將其逮捕,押送京師問罪。李萬榮幾天后也翹了辮子。
宣武亂成了一鍋粥,讓德宗好生煩惱。無奈之下,他只好命令東都留守董晉趕赴汴州,就近兼任宣武節(jié)度使。
這個董晉就是當初與竇參同朝為相的老臣。此人生性溫和,向來與世無爭,當初在朝中基本就是個擺設(shè),而且此時已是七十三歲高齡。德宗病急亂投醫(yī),居然把董晉抓到那個火山口上,這不是要他的老命嗎?
鄧惟恭聽說朝廷派了一個行將入土的人來當節(jié)度使,差點笑出聲來。這老家伙還能經(jīng)得起折騰嗎?就算他敢來,也不過是來當個擺設(shè),宣武還是老子說了算!
鄧惟恭自鳴得意地想。
這一年七月,董晉到達汴州。果然不出鄧惟恭所料,這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就任之后,馬上把軍政大權(quán)拱手交給了他,而且始終對他客客氣氣,然后躲進了節(jié)度使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活脫脫就是一個來此養(yǎng)老的寓公。
鄧惟恭笑了。
既然董晉是個毫無作用的擺設(shè),那老子何不把他拿掉,弄一個名正言順的節(jié)度使來做做呢?
鄧惟恭隨即制訂了一個秘密計劃,準備召集兩百多個親信,發(fā)動兵變誅殺董晉,再迫使朝廷正式任命他為節(jié)度使。然而,自作聰明的鄧惟恭萬萬沒有料到,董晉雖老,卻還沒老到昏聵無知、任人宰割的地步。
自從就任節(jié)度使以來,董晉雖然足不出戶,表面上好像兩耳不聞窗外事,實際上早就在鄧惟恭身邊安插了眼線,隨時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所以鄧惟恭剛一密謀,董晉立刻得到了消息。
這一年十一月,董晉趕在鄧惟恭行動之前,將他和兩百多個手下悉數(shù)逮捕,旋即將其黨羽全部斬首,最后將鄧惟恭執(zhí)送京師。
姜還是老的辣。沒人想到看似懦弱無為的董晉居然能深藏不露、后發(fā)制人,連德宗都有些喜出望外。
可是,好景不長。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春,七十六歲的董晉病逝,宣武節(jié)度使的人選又一次讓德宗感到了頭疼。
經(jīng)過一番權(quán)衡,德宗最后還是“就地取材”,任命了宣武行軍司馬陸長源為節(jié)度使。
德宗這次沒有看錯人,陸長源的確是個很有才干的人。然而德宗忽略了一點,有才的人分成兩類,一類是越有才卻謙虛,一類是越有才越驕傲。
很不幸,陸長源就屬于后者。
陸長源恃才傲物、刻薄寡恩,所以很不得人心。董晉去世后,陸長源剛剛接手軍政,還沒被正式任命,就公開宣稱:“軍中綱紀敗壞,為時已久,應(yīng)該用嚴刑峻法進行整頓!”
宣武將士一聽,頓時人心惶惶。
應(yīng)該說,陸長源的想法是對的,但他如此口無遮攔卻只能把事情搞糟。不久,有人建議陸長源應(yīng)該按照各地藩鎮(zhèn)的慣例,在繼任節(jié)度使之前,先拿出一些錢物犒賞將士們。不料陸長源卻勃然大怒,厲聲道:“我豈能跟河北的那些割據(jù)軍閥一樣,要用錢去收買人心,以換取節(jié)度使旌節(jié)?”
隨后,陸長源又授意手下將領(lǐng)孟叔度變相降低士兵待遇。
如此種種,終于把這些驕兵悍將徹底激怒了。
這一年二月,宣武士卒再次發(fā)動暴亂,砍殺了陸長源和孟叔度,并且將他們的尸體剁成肉塊吞食一盡。監(jiān)軍宦官俱文珍慌忙向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刺史劉逸淮求援。劉逸淮立刻率兵進駐汴州,很快就平定了暴亂。
二月中旬,懶得再思考的德宗順水推舟,任命劉逸淮為宣武節(jié)度使,并賜名全諒。
同年九月初,劉全諒卒,宣武將士擁立都知兵馬使韓弘為留后。德宗連想都沒想,幾天后就頒布了任命狀,以韓弘為節(jié)度使。
短短七年之間,宣武鎮(zhèn)連續(xù)爆發(fā)了五次兵變。換了六七任節(jié)度使,這不能不讓新任節(jié)度使韓弘充滿臨深履薄之感。
他意識到,要想坐穩(wěn)節(jié)度使的寶座,就必須嚴明軍紀;而要想嚴明軍紀,就必須殺一殺這些驕兵悍將身上的暴戾之氣。
可是,當初的陸長源不就是因此才掉腦袋的嗎?自己現(xiàn)在還這么干,豈不是重蹈陸長源之覆轍?
韓弘的回答是,這事是動手干的,不是動嘴說的,敲鑼打鼓的不要,打草驚蛇的不要。
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春,經(jīng)過一番暗中調(diào)查,韓弘鎖定了一個名叫劉鍔的郎將。據(jù)說此人一貫兇暴,歷次兵變都沖在最前頭,是個典型的叛亂積極分子。此人不除,無以嚴軍紀,無以鎮(zhèn)人心。隨后,韓弘在營門布置重兵,把劉鍔及其黨羽三百多人召集到一起,用八個字總結(jié)了他們的罪狀:“數(shù)預(yù)于亂,自以為功。”隨即不由分說地把他們?nèi)靠硽ⅰ?
行刑那天,據(jù)說軍營門口的地面被鮮血染得一片赤紅。
其實,對于韓弘來說,是否有確鑿證據(jù)表明劉鍔及其手下確為“叛亂積極分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韓弘需要這幾百條性命來殺雞儆猴、殺戮立威。
事實證明,韓弘的目的達到了。
從此以后,在韓弘擔任宣武節(jié)度使的整整二十余年間,他的管轄區(qū)域內(nèi)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次兵變,甚至沒有一個人敢在軍營中大呼小叫。
多年來一直桀驁不馴、麻煩不斷的宣武鎮(zhèn)總算在韓弘的手中消停了,德宗如釋重負。
然而,差不多與此同時,另一個藩鎮(zhèn)卻突然掀起了一場更大的波瀾,讓德宗陷入了更深的不安和憂慮之中。
藩鎮(zhèn):瘋狂奔馳的烈馬(下)
彰義鎮(zhèn)(治所蔡州,今河南汝南縣)原本是李希烈的淮寧鎮(zhèn),又稱淮西鎮(zhèn),于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正月更名彰義。這塊地方在當年的諸藩之亂中本來就是個重災(zāi)區(qū),不但是叛亂諸藩中最后一個平定的,而且平定得極為勉強,其節(jié)度使吳少誠就是在多次內(nèi)訌和兵變中上臺的,朝廷只不過是承認了他,從而弭兵消禍、息事寧人而已。
貞元十四年九月,吳少誠悍然出兵劫掠了淮南鎮(zhèn)的壽州(今安徽壽縣)、霍山(今安徽霍山縣)兩地,斬殺守將謝洋,并將其方圓五十余里地據(jù)為己有。
還沒等朝廷作出反應(yīng),貞元十五年三月,吳少誠又發(fā)兵攻擊隸屬于山南東道的唐州(今河南沁陽縣),斬殺監(jiān)軍宦官邵國朝、守將張嘉瑜,擄掠百姓千余人而去。
同年八月,陳許(治所許州,今河南許昌市)節(jié)度使曲環(huán)卒,吳少誠又趁機縱兵大掠陳許鎮(zhèn)的臨潁(今河南臨潁縣)、陳州(今河南淮陽縣),令中原士民惶惶不可終日……
前些年,宣武鎮(zhèn)雖然麻煩不斷,但都只是內(nèi)亂,并未波及相鄰藩鎮(zhèn)的轄區(qū)。而眼下,吳少誠擺明了就是想通過武力擴張地盤,鯨吞相鄰藩鎮(zhèn)的轄區(qū),其勃勃野心絲毫不亞于當年的李希烈,其行為也已經(jīng)構(gòu)成了赤裸裸的叛亂。
德宗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連忙任命陳州刺史上官涚為陳許留后,命他不惜一切代價遏住吳少誠的兵鋒。上官涚隨即派將領(lǐng)王令忠率三千人阻擊吳少誠,不料反而中了埋伏,三千將士全部被俘。
九月,吳少誠乘勝進圍許州。
上官涚大為惶恐,準備棄城而逃。部將劉昌裔極力勸阻,說:“城中的兵力足以對付吳少誠,只要我們緊閉城門,不與之交戰(zhàn),過不了幾天,其氣勢必然衰竭。而我們則以逸待勞,到時候伺機出兵,一定可以破敵?!?
上官涚聞言,總算穩(wěn)住了心神,打消了逃跑的念頭,但卻始終鼓不起御敵的勇氣,只好把守城之責全盤交給了劉昌裔。
從上官涚的表現(xiàn),我們不難看出德宗識人用人的水平。如果許州城里沒有這個叫劉昌裔的普通將領(lǐng),吳少誠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許州,然后吞并陳許,進而威脅東都。倘若如此,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所幸許州城還有一個有勇有謀的將領(lǐng)劉昌裔。
吳少誠圍著許州日夜猛攻,可守城將士在劉昌裔的指揮下,卻頑強地擊退了彰義軍的一次次進攻。就在雙方激戰(zhàn)正酣的時候,許州城里卻出了個內(nèi)鬼。
此人是陳許都知兵馬使安國寧,因為向來和上官涚不睦,就想趁這個機會投降吳少誠。不料,劉昌裔早就對他多留了一個心眼。還沒等安國寧發(fā)動,劉昌裔就設(shè)計擒獲了他,旋即將其斬首。隨后,劉昌裔知道安國寧的麾下部眾必定不服,于是把他們召集起來,每人發(fā)給兩匹絹,讓他們馬上復(fù)員回老家。
這些人大眼瞪小眼,一個個都在心里問候劉昌裔的祖宗,卻又不敢發(fā)作,只好乖乖地脫下軍裝,放下武器,背上兩匹絹出城去了。
城外就是吳少誠的軍營,這幫心懷怨恨的家伙會不會……
會的,劉昌裔早猜到了。就在剛才發(fā)遣散費之前,劉昌裔就已經(jīng)派兵埋伏在了城外。他對伏兵們說:“只要看見背上有兩匹絹的,就給我砍了?!?
原來,這兩匹絹并不是遣散費,而是催命符。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毫無懸念——這些人剛剛出城,就被路邊的伏兵相繼砍殺,一個也沒逃脫。
劉昌裔這么做顯然有點狠??蛇@年頭,你不對別人狠就是對自己狠。所以,劉昌裔也是沒得選。
解決了內(nèi)鬼,劉昌裔就可以全力對付吳少誠了。
數(shù)日后,劉昌裔發(fā)現(xiàn)彰義軍士氣已衰,便招募了一千名敢死隊員,于深夜出城發(fā)動突襲,終于大破彰義軍。吳少誠攻不下許州,只好轉(zhuǎn)攻西華(今河南西華縣),卻又被當?shù)厥貙⒚显枔敉恕?
得知吳少誠兵鋒受挫的消息后,德宗連忙下詔削除了他的所有官爵,同時命附近各道共同出兵,合力圍剿吳少誠。
各藩鎮(zhèn)奉詔出兵后,一開始也打了幾場勝仗。
然而,諸道聯(lián)軍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各有各的小算盤,誰也不聽誰的。每個藩鎮(zhèn)都想盡量多撈地盤,可又都想保存實力,所以結(jié)果就是各自為戰(zhàn),進退無據(jù)。
十二月下旬,吳少誠抓住對手的弱點,在小溵水(今河南郾城縣北)一帶大破諸道聯(lián)軍。各軍的武器、輜重、物資、糧草全部丟棄,悉數(shù)落進吳少誠的手中。
敗報傳回長安,德宗大驚失色,趕緊和大臣們商議,準備物色一個招討使作為諸道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協(xié)同攻防,統(tǒng)一指揮,以免因各自為戰(zhàn)讓吳少誠撿了便宜。
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正月,恒冀、易定、陳許、河陽四鎮(zhèn)再度聯(lián)兵進攻吳少誠,卻全部被其擊敗,只好一一退回本鎮(zhèn)。
不馬上任命一個統(tǒng)帥,這仗是沒法打下去了。
二月,德宗在諸藩中選來選去,最后終于選擇了夏綏(治所夏州,陜西靖邊縣北)節(jié)度使韓全義。此人出自神策軍,是當權(quán)宦官、神策中尉竇文場的親信。竇文場向德宗力薦,說只要韓全義出馬,必可將吳少誠手到擒來。德宗大喜,隨即任命韓全義為招討使,命河南、河北的十七道兵馬,全部受其一體節(jié)制。
韓全義真的像竇文場吹的那么厲害嗎?
當初霍仙鳴推薦的那個神勇之將劉沐,碰上士兵作亂就哎喲一聲身子一倒被人抬了出去,從此銷聲匿跡。這回,竇文場能推薦什么好貨色嗎?很遺憾,韓全義同樣是草包一個。
這家伙本來就沒什么軍事才干,既無勇也無謀,其節(jié)度使職位全靠巴結(jié)和賄賂竇文場而得。他抵達前線后,天天開會,可每次開會都是和幾十個監(jiān)軍宦官在營帳里高談闊論、口沫四濺,看上去氣氛相當熱烈,可戰(zhàn)略決策從來不曾得出半個。
當時已進入夏季,官軍的駐地潮濕燠熱,軍中瘟疫流行,可身為統(tǒng)帥的韓全義卻根本不懂得撫恤士卒,于是人心離散,士氣極度低落。
德宗李適瞪著一雙火眼金睛找了兩個月,最后居然挑上這樣的笨蛋,其結(jié)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這一年五月,韓全義率領(lǐng)諸道聯(lián)軍,與吳少誠的部將吳秀、吳少陽在溵水(今河南項城縣西北)南面平原展開會戰(zhàn)。聯(lián)軍將士斗志全無,未及接戰(zhàn)便四散潰逃,吳秀等人趁勢掩殺,韓全義慌忙率部退保五樓(今河南上蔡縣東北)。
七月,叛軍乘勝追擊,在五樓再敗朝廷聯(lián)軍,韓全義趁著夜色遁逃,退守溵水城(今河南商水縣)。九月,吳少誠親自率部進抵溵水城下,韓全義怯戰(zhàn),又率各軍退至陳州(今河南淮陽縣)。
韓全義數(shù)戰(zhàn)皆敗,各藩鎮(zhèn)將帥對他徹底喪失了信心。
隨后,宣武軍和河陽軍不辭而別,各自率部撤回本鎮(zhèn),其他各鎮(zhèn)部隊也萌生去意。韓全義惱羞成怒,以議事為由把昭義將領(lǐng)夏侯仲宣、義成將領(lǐng)時昂、河陽將領(lǐng)權(quán)文度、河中將領(lǐng)郭湘四人召到大帳,然后全部斬首,以此震懾人心。
就在前線節(jié)節(jié)敗退、朝廷束手無策之際,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非常及時地向德宗呈上了一道奏疏,給朝廷提出了應(yīng)對目前局面的上、中、下三策:“臣建議,任命老將渾瑊、宰相賈耽為元帥,統(tǒng)領(lǐng)前線各軍,戰(zhàn)事必有轉(zhuǎn)機(上策)。若陛下不愿勞動元勛老臣,臣愿率本道精銳一萬人,下巴峽,出荊襄,立誓討滅叛賊(中策)。若陛下不愿再戰(zhàn),應(yīng)讓吳少誠主動請罪,然后順勢赦免(下策)。若不赦免,一旦吳少誠內(nèi)部生變,被麾下所殺,陛下只能把節(jié)度使旌節(jié)再度授予兇手,這是除掉一個吳少誠,又來一個吳少誠,必將后患無窮!”
宰相賈耽一聽說韋皋推薦他上前線,心里老大不樂意,趕緊對德宗說:“逆賊吳少誠肯定也希望得到寬恕,恐怕給他一條生路才是上策。”
此時的德宗當然也不想再打了。十七道兵馬被人家打得丟盔棄甲、節(jié)節(jié)敗退,朝廷還有什么臉面和理由再打下去?
德宗現(xiàn)在也巴不得馬上罷兵休戰(zhàn)??墒?,如果吳少誠不主動請罪,德宗朝廷就沒有臺階可下——總不能因為打不過人家才宣布赦免吧?
所以,這場戰(zhàn)爭能不能停止,關(guān)鍵就取決于吳少誠的態(tài)度了。
還好,此刻的吳少誠也悄然打起了退堂鼓。
韋皋的奏疏剛剛遞到朝廷,吳少誠在朝中的眼線就立刻把消息透露給了他。在吳少誠看來,如果德宗采納了韋皋的上策或中策,那自己的勝算就小了。因為渾瑊和韋皋都是能征善戰(zhàn)的猛將,遠不是那個草包韓全義所能比擬于萬一的。尤其是韋皋,這些年來在西南邊陲獨當一面,屢屢擊敗吐蕃人,可謂戰(zhàn)功赫赫、威名遠播。所以說,真要和渾瑊或韋皋交手,吳少誠還是頗有些膽怯和疑慮的。
經(jīng)過再三權(quán)衡,吳少誠最后還是決定放棄戰(zhàn)爭,與朝廷握手言和。
隨后,吳少誠通過個人渠道,將一封求和信和一批財寶送給了一個監(jiān)軍宦官,請他向朝廷轉(zhuǎn)達罷兵之意。德宗見信,大喜過望,就在這年十二月底,下詔赦免了吳少誠及其彰義將士的罪行,恢復(fù)了他們的所有官職和爵位。
這場來勢兇猛的叛亂就這么戛然而止了。和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一樣,與其說吳少誠的叛亂是被平定了,還不如說這是德宗再次放棄原則,并采取了一貫的和稀泥政策而不了了之的。
當然,嚴格來講,德宗這么做已經(jīng)不叫“放棄原則”了。因為很久以來,德宗皇帝和他所代表的帝國政府在藩鎮(zhèn)事務(wù)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原則可以放棄了。
也就是說,任何原則第一次被放棄的時候可以稱之為放棄,可當它被放棄了多次之后,一切也就變得習以為常、麻木不仁了。
用老百姓的話說,這是不是可以叫破罐子破摔?或者叫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
而德宗本人又是如何理解自己這種行為的呢?是坦然承認這是一種不思進取的政治上的無能,還是自欺欺人地當它是一種面對現(xiàn)實的政治上的成熟?
對此我們難以斷言,但答案更有可能是后者。
從事后德宗對待韓全義的態(tài)度來看,我們有理由作出這樣的判斷。
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正月,草包韓全義灰溜溜地回到長安,權(quán)宦竇文場趕緊在德宗面前極力回護,幫韓全義找了一大堆戰(zhàn)事失利的借口。韓全義怕受責罰不敢上朝,就謊稱患了足疾,讓他的副將崔放代他入朝。
崔放硬著頭皮入宮去見德宗,忙不迭地替韓全義引咎自責、惶恐謝罪,沒想到德宗非但毫無責備之意,反而笑容可掬地說:“韓全義身為招討使,能招撫吳少誠,這是大功一件,何必一定要殺人才算立功呢?”隨后,德宗對韓全義依然無比信任,“禮遇甚厚”。
打了敗仗還算立功,還能得到皇帝的厚待和禮遇,讓韓全義受寵若驚,相信自己家的祖墳一定是冒了青煙。
是的,在德宗李適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手底下打工,每個草包家里的祖墳都會冒青煙,無一例外地冒青煙。
貞元后期,大唐帝國的馬車還在咯吱咯吱地往前走,雖然走得歪歪扭扭、跌跌撞撞,但看上去也并沒有傾覆的危險。
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德宗李適很有些自鳴得意。
得意之余,李適忽然生出了某種沖動——自己當宰相的沖動。
隨后,德宗就有了一項政治上的創(chuàng)舉——親自選用整個帝國自縣令以上的所有官員,以致宰相和中書省只負責頒布文書,形同虛設(shè)。
大權(quán)獨攬讓德宗李適在帝王生涯的最后幾年中充滿了無與倫比的成就感。這時候,如果你擔心他因日理萬機而過度操勞的話,那你就太小看李適了。
他選官只有一個非常簡單的標準,所以親自遴選再多的官員也不會覺得累。
這個標準就是——看這個人有沒有賄賂他。
換句話說,只要你出得起錢,皇帝就可以本著公平交換、互惠互利的原則,給你個官做。
關(guān)于德宗變相賣官的事情,這里就有一個例子:
貞元十六年底,河?xùn)|節(jié)度使李說病卒,德宗命行軍司馬鄭儋繼任節(jié)度使。然后行軍司馬一職就出缺了,德宗想來想去,最后選中了一個叫嚴綬的刑部員外郎。之所以選上這個人,是因為德宗清晰地記得,某年某月某日,這個嚴綬當時還在某個藩鎮(zhèn)手下當小幕僚,就曾經(jīng)很懂事地獻給他一筆“進奉”,那時候德宗就特意記下了他的名字。如今河?xùn)|行軍司馬一職出缺,德宗當然要用官位回報他了。
對于此事,柏楊先生極為憤慨:“李適身為圣明天子,對于向自己行賄的官員,竟如此欣賞,不次擢升,使人瞠目結(jié)舌!中國五千年來始終無法建立一個廉潔的政府,我們終于找出緣故:原來,國家的最高領(lǐng)袖,他自己就是貪污大王!”
當然,德宗李適并非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賣官的皇帝,但他在這方面的光輝履歷,肯定是唐朝三百年歷史上獨一無二的。除了賣官之外,德宗李適還專心致志地進行著“稅外聚斂”的活動。
當年流亡奉天的窮日子實在是太讓人銘心刻骨了,所以自從回京之后,這位大唐天子就對斂財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無奈剛開始總被李泌、陸贄這樣的宰相阻撓?,F(xiàn)在好了,李泌和陸贄都不在了,現(xiàn)任宰相充其量只能算是天子的秘書,一貫對他俯首帖耳、唯命是從,所以,在整個貞元的后期,天下諸道及各州縣進奉的“稅外方圓”和“用度羨余”便絡(luò)繹不絕地涌進了宮中的小金庫,讓德宗李適的小日子過得無比滋潤……
時間一晃就到了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老大帝國的馬車在貌似平靜中緩緩駛進了第九世紀的黎明。
九月的一天,一個令人不安的突發(fā)事件讓德宗猛然從他那無比滋潤的小日子中驚醒了過來——太子李誦中風了。
太子不但半身不遂,而且一下子喪失了語言能力。
這一年,德宗李適六十三歲,顯然已經(jīng)時日無多。
皇帝老了,儲君殘了。這樣的局面頓時讓滿朝文武憂心忡忡——下一步,帝國的政局將會如何演變?誰來駕馭這輛千瘡百孔的帝國馬車?
注釋
[1]根據(jù)唐朝律法,監(jiān)守自盜者,一尺布打四十棍;受賄枉法者,一尺布打一百棍。